1993年在《音乐爱好者》上,写到霍洛维茨的丧仪,那播报讣闻的纽约第104频道古典音乐电台,最近关闭了。
想必是英语欠佳,未及事先听清通告,有一天照例拨到104频道的那一瞬,竟是摇滚乐。当下一怔,连连重拨,只听得轰轰然。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几天后友人转告,原来这家电台财务不支,叫一家摇滚乐电台给吃没了。
专播古典音乐的电台,纽约共有三家,分别占用93、96、104频道,全天二十四小时“古典”着。那年初抵纽约,无师自通地在收音机里摸到这几条频道,得意之余,不免大叹“到底美国”,任君挑选古典音乐,简直颐指气使。纽约的音乐演奏会,自亦四季不断。去是去过的,或持赠券,或买廉票,穿戴整齐了,不是落座在幽暗的后排,就是爬上三四层高的边厢里去,遥望舞台,风雅那么一夜。记得1983年卡拉扬驾临,门票百元一枚,巨幅广告上还斜签着一纸白条,上书“全部售出”。
萨特谈到音乐,曾有过这么一番意见:挤在音乐厅观看演奏,乃是荒谬的,音乐,应该独自聆听。这话说得多么通气!那么,让我们来听,听收音机。
当世中国人,即便百般不如洋鬼子,收音机,即上海人叫作“无线电”,北方人称“话匣子”的玩意儿,总归见到过,听得起。虽然没有古典音乐专台,虽说十年“文革”后,才又听到播音员某时某刻庄严而开恩般地念道:“以下时间,请大家欣赏几首外国歌曲。”但这广播电台之于老百姓,就等于“国家”,保管你一生一世地听下去,“国家”“电台”,岂有骤然变成哑巴或一朝易主的道理。看来在纽约的吃一惊吓,是错在我这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资深听众,一时忘了此地是人家美国。
说来亦常识:美国的文艺设施,十九属于私人;再者,美国的一切,讲的都是钱。钱,加上私人,那情形就更常见,不待细说。然而常识最容易忘却。有一回听美国笑话,说犹太人何以鼻子特大?因为空气是免费的。于是哄堂大笑。等我悟到犹太人吝啬精明的声名,又悟到空气乃既非国有也非私产,就已经迟笑了好几秒钟。音乐的不可言状,庶几近于空气,遂使yQNJ4HVgGX6oVIcogaH3rQ==我以为可以坐拥三条频道,想当然耳大听免费古典音乐,实属有违常识。可见我辈的活该接受“再教育”,真不止当年遣送下乡那一回。
你道是三家古典乐电台一天到晚旨在弘扬艺术,净化人心?不错,听在耳里,那是你自己的事。电台那边的业务,则是用一道道古典音乐大餐,给各大唱片公司的新旧产品做生意广告呢:先生,您听听这个,听仔细了,满意?好!这会儿店里正在卖着,趁早去吧,去买回家慢慢听。
只听,不买,行不行呢,那当然。音乐终归是音乐,我想,什么旋律和声、慢板、高音之类,哪里听得出要你花钱的意思。可是且慢:一到我稍有积蓄,置办音响,由磁带而唱片而镭射磁碟,“档次”越弄越高时,我就自动成了唱片行的热心主顾。待手边的“收藏”逐年增多,口袋里的闲钱自亦渐渐少下去。用市面上的话说,可不就是给店家送了生意去。
不过平心而论,店里的古典唱片虽是满坑满谷,同流行音乐的产品销售一比,怕只占百分之几。据说古典唱片发行市场,近十几年收益不断见涨,动辄百万,那么流行音乐的进项,当以十亿百亿计。这样的比例、竞争,同电台及电台之维持是何种关系,我不知其详,还须接受再教育,但就每次付款均须排队的情形看,则想见唱片的藏家一盛,电台的听众自然就冷落怠慢。这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录影带的攻占市场,侵入家庭,终致电影院生意大跌,恐怕是一个道理。
真该早就想到的。当初纽约上千家画廊,如今倒了过半。近年经济萧条,一连串门面,琳琅满目着,忽而就贴出停业或招租的告示,红漆大字,触目惊心,像极了中国的标语口号。若仅止萧条,倒也罢,偏偏科技不断“进步”,流行音乐更是越流越行,这音乐自然界的一枯一荣,一消一长,岂非就要使日渐“古”下去的古典音乐,至少在电台里的营生,给逼得走到末路?
人遇变故,这才长点记性。其实古典乐电台倒闭,早在新闻上读到过。前几年,洛杉矶两家古典乐台之一,也是财务不支,经“社会人士”和“爱乐者”奔走呼吁无效,倒了。前车之鉴,怎么忘了呢,我想了想,一是或许事在西岸,与我无涉,且东岸向来是文化重镇,否则古典乐电台何来三家之多?二是电台倒闭当天,主播人在最后时段选播了海顿的一首交响曲,题曰“告别”。这一节,当时读到,以为妙不可言。居然有这么一阙《告别交响曲》吗?倒好像两百年前,海顿就特意为洛杉矶这家可怜的电台谱写好了备用在那里似的。此后将电台关闭淡忘了,就是因为这。
于是总想听听“告别”。只是海顿的交响乐委实写得太多了,不识德文标题,不知作品编号,还真无从找起——如今,收音机照样天天开,就剩下93、96两条频道,格外宝贵,也格外别扭。既然三台可以减成两台,来日只剩其一,不也顺理成章?初春,就听得93频道那位油嘴滑舌的年轻播音员宣告电台资金窘况,连珠炮似的重复该频道电话及账号,乞听众划款赞助,不拘多寡。我赶紧向友人打探凶吉,答案是96频道反正不会倒,因为属州政府支持,算是公家的。这消息叫人忧喜不辨,能剩一台让你听着,就是定心丸吗?我的舍不得93频道,是为它有几套特别节目时段,专介绍现代严肃音乐和各国民间、原始音乐的。所幸,直到我捉笔做文的此刻,93频道尚播音为仪,不知从哪儿又挖到一笔款子吧?
我来自匮乏的国度,曾几何时变得这般不知足?索性回去呢……
年前,真的回去,去省亲访友。某日,儿时朋辈欢聚。一屋子人,正开着一部无线电——一时有点稀奇之感:我知道,同胞们早已是“彩电”的资深观众了——酒过三巡,“外国音乐”响起来,一响就两小时不止。是莫扎特、维也纳乐队版本,间以解说,播音员换了代,做国外的播音语气,随随便便,东拉西扯,轻笑、咳嗽。那一夜,不知是瞧着人到中年的老同学,还是在上海弄堂里听着莫扎特,总之连陋室里的电灯泡也明亮不少。老同学只顾劝酒添菜,说:“外国音乐?弗稀奇。一天到晚放的,现在?现在人家要听港台歌!”
这我也知道的。初抵国门,甫出海关,满街港台之声。可也巧了,就在聚会的第二天,路经沪西一处菜市场,不期然又听到莫扎特第二十、二十一号钢琴协奏曲,正是隔夜电台节目的重播,只是琴声从一家店铺支在街市的高音喇叭里涌出来,震耳欲聋。震耳欲聋的莫扎特,头次听到,不晓得萨特在场,将要作何说法。我辈与大喇叭那是老交情了。二十多年前在街头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星”,是唱李铁梅、少剑波的那几位。
其时正当早市,车来人往,叫卖之声不绝。我居然驻足听完,一边想心事:在我最巴望听听“外国音乐”的年龄,海顿老爸和莫扎特小子,不知躲在哪里。
1994年5月于纽约
(本文原载于《音乐爱好者》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