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里,没有什么人对音乐感兴趣,尽管村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曾告诉我,我的母亲和伯母年轻时曾参加过一场“花集”的演出,但是,母亲对这一段经历一直讳莫如深。在我的记忆中,她不仅从未在我们面前唱过任何歌曲,而且对我们间或唱一些儿歌也感到厌烦。我记得有一次,我问过姑妈:“为什么我的母亲反对我们唱歌?”她回答说:“家里现在正在遭难,以后就能唱了。”以后,我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1974年的冬天,我的母亲到很远的集市上去卖兔毛,午后,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我和弟弟坐在门槛上,看见母亲正顶着风雪远远地朝村里走来。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用头巾裹着的东西,心里感到一阵欣喜。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母亲在桌子上将头巾打开时那种交织着骄傲与反悔的表情。那是一架半导体收音机。尽管母亲这一大胆的举动使得我们不得不穿着往年的旧衣服过了一个春节,但在以后更长的岁月中,我跟着那架收音机学会了八个样板戏的大部分唱段和一些民歌。这也许就是我在上大学之前仅有的一点音乐积蓄。
所以,我对音乐似乎是没有什么好谈的。进入大学以后,我开始慢慢接触到西方歌剧,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马勒、理查·施特劳斯、格什温、列侬、迈克·杰克逊诸如此类,它们带给我的起先是一些掺杂着厌烦的恐惧,由于某种原因,我对“音乐”一词的理解好像一直存在着某些偏差,所以迄今为止,我仍然无法真正喜欢这些东西,更无法进入所谓音乐的圣殿。曾经有朋友问我最喜欢的音乐作品是什么,我回答说是《杜鹃山》,他立刻便显露出某种鄙薄的神色。近年来各类音乐作品纷至沓来,有时是以一种近乎强迫的方式敲打着我的耳膜,但我依然初衷不改,并多少体会到一丝“老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忧伤。
我知道这种忧伤其实不仅盲目而且平庸至极,我一直觉得我天生就缺乏一种欣赏音乐的良好心境。比如当我在聆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的时候,怎么也想象不出俄罗斯广袤的大地,起伏绵延的草原。我想象的疆域似乎永远只是那些模糊不清的事物:它可以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也可以是烤饼炉边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我想音乐如果能够使人陶醉,那么它在我的身体里激起的作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这样说,并不想阐述音乐与个人经验之间的未明关系。在大部分的场合,与其说我是在欣赏音乐本身,还不如说我是在走神。我总是凭借音乐来回忆一些往昔形象的片段,有些事情我原先以为没有经历过,可是某一种特定的旋律又会将我带到它的边缘——仅仅是边缘,它促使我产生回忆的部分往往属于那些难以言传的经验的一个瞬间,这个被音乐唤醒的瞬间并不能长久地在我们的记忆中得以保存,也不能为我们的心智所把握,随着音乐的消失它自然遁隐无迹。
两年前的一天,我在听肖邦的《即兴幻想曲》,这首钢琴曲我以前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可是这一次,它却给我带来了一个我事先意想不到的惊讶。我突然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是一个仲春的黎明,我从外婆家独自渡江回家,我离开那个村庄越远,我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看着田野上已经绿成一片的麦苗和泛青的杨柳,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激动包围了我。我远远看见正在开凿的一条运河上飘扬着红旗,那些民工像蚂蚁一样在河堤上蠕集。我在一座破窑的边上呆呆地坐了半天,我显然被自己突然产生的那种沮丧的情绪惊呆了。现在我虽然似乎已明白当时忧伤的真正原因,凭借回忆记起的大部分场景,我后来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背景》)。可是随着音乐的终止,那种情绪一下就逃离了我,我只是感觉到热血在我的周身肆意流淌。在那个瞬间,我一下子就理解了李商隐那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含义。后来我又反复将《即兴幻想曲》听了好几遍,可是我的思路又跳到了另外一件与此完全不相干的事件中去了,这也许就是我所理解的音乐的奇妙之处。
上面提到的这件事已过去两年,可是我一直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也就是我对音乐的虔敬与音乐给我的报酬之间的荒唐的关系,它使我对经验、记忆、语言的种种再现的可能产生了进一步的怀疑,同时我似乎也体味到,对艺术的创造和欣赏实际上永远只是瞬息意念的一些闪现,它不期而遇,又悄然而去。
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清楚地知道情绪对艺术构成的作用和障碍,对欣赏音乐也是如此,我由于在欣赏音乐的过程中,投入了过多的情绪与想入非非的内核,音乐本身倒反而成了一具空壳。这也许是很遗憾的。我的一个朋友曾告诉我,音乐便是音乐,它并不是情感的盛器,正如建筑不仅仅供人居住。我想他的话是对的,我深信良好的乐感和对音乐本身的广泛了解可以造就一个出色的听众,但对我而言,对音乐的会意往往是一种机缘。
(本文原载于《音乐爱好者》199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