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音乐是门外汉,所谓五音不全。不过有了个怪毛病,就是写作时,耳旁一定要有音乐。音乐伴奏对我有特殊功效,犹如瘾君子嗜烟嗜茶。
不正确的印象记弄不好就把作家给害了。我的朋友李潮在一篇印象记中,把我描写成一个玩音乐的公子哥。《音乐爱好者》的编辑因此上当,非常热心地写信约稿。我这人见了人热情就不好意思,糊里糊涂答应了。答应之后,认认真真想想,才明白谈音乐,自己根本无从谈起。
喜欢音乐实在不值得一说。音乐是个美好的东西,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神话,诸如奶牛听音乐产奶量增高,母鸡听音乐多下蛋,音乐可以治病。喜欢音乐没有任何意义。倒不是不愿附庸风雅,说了白说的话最好别说。爱听音乐绝不是什么例外,就好比人爱吃,爱玩,爱看电影。不爱吃,不爱玩,不爱看电影才是例外。人真要想发表声明,应该宣布一些属于例外的东西。比如理直气壮地宣布自己不喜欢音乐。
我最早接触外国音乐,是在1974年。和我的文学起步一样,我染上听西洋古典音乐的习惯,都是受堂哥三午的影响。三午在那年买了架老式的大圆盘的磁带录音机,一头扎进音乐的海洋,到处打听磁带唱片行情。那是一种现在已完全淘汰的录音机,用的是老掉牙的电子管,沙沙的噪声不绝于耳。记得当时一起玩音乐的有翻译家傅惟慈,业余诗人毛头等。只要一听说哪儿有好磁带,兴奋得就像过节,立刻用自行车驮着笨重的录音机去翻录。
1974年玩音乐是个了不得的享受。那年头是文化的沙漠,甚至耳边听几句样板戏,也有一种聊胜于无的轻松。物以稀为贵,大家没有音乐听,有音乐听的人免不了自我感觉良好,免不了有一种富裕的知足。“文革”后期,所谓高级知识分子,都有些别人没有的享受。据我所知,知识分子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在当时的遭遇,并不像电影电视上那么悲惨。真正吃苦的,永远是货真价实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吃些苦,那是投资的本钱,迟早能捞回来。
那时候听的都是古典音乐。交响乐之外,便是意大利歌剧。手头备一本丰子恺的《世界十大音乐家》(编者按:书名为《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和《音乐家辞典》,一边听,一边按图索骥地对号。对于音乐,至今为止,我仍然说不出什么名堂。只记得当时听得愉快,认认真真坐在那,像小孩子吃冰棒,像好纯情好纯情的姑娘看言情小说,全心全意地喜欢和当真。这种愉快的感觉一直延续到现在。一闲对百忙,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享受。人坐定了,放一盘中意的磁带,烦闷时可以出口恶气,疲劳时能够解乏。音乐使人摆脱了孤独感。尤其是在写作期间,万籁俱寂或者噪声袭耳,有时思如泉涌,来不及写,有时江郎才尽,写不出一个字,唯有音乐声在空气中汩汩流动,好像有群小天使在身边飞来飞去,你终于感到自己并非孤立无援。
玩音乐,最好是身临其境,干脆自己就去做个音乐家。其次当票友,虽不下海,能拉会唱其乐无穷。再次是听客,譬如我,就那么老老实实坐在那,认认真真地听。我在音乐方面的素养低得不能再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记忆中我似乎没上过什么音乐课。我的少年时代和“文革”的急风暴雨紧密联系,在学音乐的最好年龄,我因为父母双双突然进牛棚,差一点成了小流浪汉。当时,有几口饭吃就很不错了。
我最害怕的是这样的斥责,那就是你既然不懂音乐,不会玩乐器,不识五线谱,干吗还要听音乐。这是最击中要害的打击,我难免无地自容。好在我没有不懂装懂。喜欢音乐是人的一种天性,音乐并不只是音乐家的专利。就仿佛吃并不只是厨师一个人的事,不是美食家,照样要吃美味佳肴。我常常听到一些绅士般的人物在比音响设备,在比彼此收藏的激光唱片。有些人常常把“这机子哪能听,这带子哪能听”挂在嘴上,他们的耳朵比一般人高贵,像喜欢名牌衬衫一样喜欢名牌音像制品,乐曲本身反而显得并不太重要。好是没有底的,依我的傻想法,当我们真需要音乐的时候,当我们的心灵已经随着乐曲在颤动,那熟悉的旋律不断反复,有一点沙沙声,高音或者低音区有那么点小小失真,又有什么大不了。
(本文原载于《音乐爱好者》199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