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16世纪现代新闻业诞生,“目击者”就作为一种独家、权威的信源,在新闻生产中占据着特殊而又重要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职业记者扮演着“目击者”的角色,掌握着呈现世界、解释世界的权利。然而,在新闻业整体走向“液态”的多维度快速变迁过程中,“目击者”身份也随之走向液化。公民记者和海量智能物对新闻生产的积极参与,激起了我们对于新闻业发展的未来想象。本文聚焦“目击者”在新闻生产中的角色与作用嬗变,梳理了作为一种真实性策略的“目击”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发展历程,以历史的脉络重访新闻生产的范式转型。
【关键词】目击者;记者;新闻生产;液态新闻业
真实历来被视为新闻的生命,是新闻最本质的特征。为了维护这一本质特征,从业者在新闻生产中发展出了一系列实践策略,作为“在场证明”的“目击”是核心策略之一。莫里森认为,在媒体语境中,“目击”意味着个人通过陈述、展示来分享其观察或参与某个事件的感受。[1]然而,迅猛发展的信息传播技术深刻变革了新闻生产过程,互联网、移动终端、社交媒体等正在改变新闻的编辑和传播方式。随着媒体语境的变迁,目击的主体与性质也发生了变化,在新闻业整体走向液化的背景下,聚焦“目击者”的角色转变,能够从具体而微的角度探讨新型场域下多元传播主体介入对新闻生产的影响。
一、权威目击者:职业记者的独立作业
芭比·泽利泽曾系统地梳理了新闻发展史上的“目击”实践,在他看来,“目击”对于帮助树立新闻业的真实性权威具有重要意义,因为“目击”塑造了一种在场感,意味着新闻报道是建立在“亲眼所见”的基础上的。[2]在传统媒体占据信息垄断地位的时代,“目击”这一任务主要由专职记者承担,他们常被称作“把看到的立即记录下来的目击者”。
纵观新闻理念的发展历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记者都被要求成为一名合格的“目击者”,并对新闻报道的内容与质量负责。在15世纪,报纸派遣记者直接观察庭审,为读者带来最新的、中立公允的庭审文字记录。从那时起,目击报道开始成为常规的新闻报道方式之一。在19世纪,摄影技术得以在新闻业逐渐普及,这为记者提供更直观、更贴近现实的“目击内容”提供了物质条件。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大量的新闻图片被广泛运用于战争报道中,战地记者化身为驻扎在前线的“眼睛”,用文字和相机记录下他们所看到的战争情境。[3]著名战地记者罗布特·卡特曾有一句大众耳熟能详的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说明你离得还不够近”。这句话暗含着一种逻辑,即记者应当成为最接近现场的目击者,为受众带来事件的一手信息。于是,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亲自踏看”成为记者的基本职业要求,而“眼见为实”变成了报道真实性的重要佐证。
随着现代新闻业走向成熟,新闻专业主义日渐兴起,关于“目击”的报道策略也随之调整与改善,并不断巩固和加强新闻业的权威。由于人们难以直接接触新闻事件,记者便被赋予了“目击”真相的权力与责任,为保障公众的知情权与接近权而进行采写服务。这就要求记者善于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人物或场面,敏锐地捕捉具有新闻价值的素材。于是,“经验”成为了记者的一大专业优势和职业资本。
而在职业理念的指引下,作为权威“目击者”的记者通常需要尽量削弱其“目击内容”的主观性,以更好地发挥大众传媒的社会功能。例如,新闻客观性原则要求记者在撰写新闻稿时需竭力摒除主观阐释,将所目击的内容转化为简洁、纯粹的客观事实。它着重强调的是,记者对于新闻事件是“目击而非参与”“报道而非感受”,目的是引导受众关注内容的公共性而非目击者的个人体验。恰好19世纪电报的发明,为新闻写作风格奠定了技术基础。在长期的发报实践中,简明扼要的“倒金字塔”写作结构盛行,记者们培育了一系列的操作惯习。这些写作和操作惯习不仅凸显出新闻报道就是传递记者在现场的“直接观察”,还进一步从形式上规范了无情感、无观点事实的传递。
而在专业新闻生产模式下,记者掌握着呈现真相、解释世界的权利,其个人的专业能力、职业信念对目击内容的呈现发挥着重要作用。与此同时,受众对新闻事件的感知获取,也依赖着记者的信息提供。
二、知情目击者:专业媒体的重要信源
虽然记者是传统媒体时代最主要的目击者,但实际上,他们无法亲历绝大多数新闻事件,即使在第一时间奔赴现场,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事后目击”。因此,媒体需要可靠的信息补偿渠道以获得完整的新闻材料,来弥补由于记者不在“第一现场”而造成新闻“第一落点”的缺失。
知情目击者无疑是新闻编辑室外重要的信息来源。为了保证新闻的稳定生产,记者们常会主动接近知情人,将其发展为自身信源并获知和挖掘重要材料。当新闻事件(尤其是突发事件)发生时,现场知情人士的偶然目击,能够更好地帮助还原事件发生的起因、经过、结果,让新闻报道更加贴近事实真相。通过采访、调查等多种方式,记者将知情人嵌入到常规新闻生产流程中,融入新闻报道里。作为信源的知情目击者,一方面掩盖了记者没能“亲眼所见”的尴尬事实,另一方面也帮助维系着以专业媒体为中心的新闻生产方式。
恰如约翰·埃利斯所说,知情人和媒体之间形成了一种“共谋”:知情人需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借助大众传媒向人们公开,而媒体则需要借助目击者这一特殊信源强化自己报道真实世界的权威性。[4]在此基础上,有部分学者言及新闻生产的“边界问题”,即传统新闻业以设定边界的方式,将作为信源的“目击者”与新闻生产者划定清晰界限,维护自身新闻生产的统治地位。[5]一系列的专业技能和职业责任勾勒了新闻从业者的权威身份,将新闻从业者和消息提供者区分开来,所以,即使知情人掌握了更多的目击内容,但因难以介入新闻生产的核心流程,这些信息最终仍只能“为媒体所用”。
在具体接触知情人时,记者们不会真的如外界所说的那样“有闻必录”,而是会依据知情人的阐述和自己的事后观察,进行慎重的判断和理性的摘选。为确保新闻内容的真实性与准确性,不仅记者们会自觉扮演“把关人”角色,回到新闻编辑室内,其他从业者也同样需要参与到事实核查环节,较好地保障了新闻质量。在此过程中,一套文本惯例和话语策略被发展起来,包括标识记者的信息来源,在文章开头记录下发报时间与地点,在不能完全确定信息准确性时,在其内容前添加上“据说”“疑似”等模糊性话语,为日后纠错预留下空间。
正因如此,在传统媒体时代的公众心目中,新闻从业者是值得信赖的故事叙述者,而知情目击者则是新闻从业者的独家消息源。知情人无法具有新闻机构的权威性,更无法替代职业记者的作用,他们的所述内容需要经由专业访问和媒体筛选后,才能更好帮助受众抵达真相。
三、即时目击者:公民记者的共同参与
日益勃兴的互联网技术不仅改变了信息传递方式,还打破了传统时空限制,构建起一个全新的数字化传播语境。在一个时刻处于变动的世界中,互联网的即时性和互动性为信息的更新拉足马力,并对新闻生产速度提出更高要求。手机等移动终端不断普及,推动着拍摄技术走向祛魅,让普通公众获得了记录新闻现场目击内容的契机与能力。而自媒体和社交平台的蓬勃发展,则为目击者创作和传播目击内容提供了渠道。
在技术赋权之下,“目击”由原先的记者“特权”转变为多主体的观看实践,新闻报道活动不再是记者专属。大量的普通公众参与到新闻生产中,职业记者、公民记者与普通公民的角色身份不再固定,并能在多重时空场景中实现转换。不仅传统媒体时代的职业边界不复存在,“目击者”也从单一的信源角色,拓展为知识生产的共同参与者,这极大地消解了传统新闻业的权威,促使职业记者“掉下精英主义的话语神坛”。
当下,突发性新闻成为日常新闻报道工作中的重要部分。在即时通讯技术的支持下,目击内容的生产、传播与事件发生几乎可以同步,这极大地满足了时效性要求。与职业记者的“事后目击”相比,公民记者的“即时目击”显然更加适应快节奏的互联网生活,在新闻发生的下一刻,人们就能从社交平台上浏览到现场的相关信息。同时,公民记者对于新闻事件的内容呈现也更加多媒体化,视觉冲击力较强,也更加符合新媒体时代受众的接受习惯。
和传统媒体精心地生产与编辑新闻不同,公民记者大多不具备专业新闻生产技能,也不是特意为了新闻生产而记录。他们在社交平台发布的目击信息往往是一种“未经处理”的原素材。但是,这种未经处理的原始材料,似乎更加贴近“目击”的本义,它降低了人工重复干预的可能性,规避了以往学界所批判的新闻生产对现实的重新建构,反倒成为了一种更值得受众信任的直接证据。
但这同样带来一些问题:一是目击内容中蕴含着目击者强烈的主观性,容易导向个人化、情感化的解读,极大挑战了客观性的报道原则,为“后真相”的出现构造了语境;二是传播主体多元化削弱了把关机制,在自媒体流量思维的驱动下,制造、伪造新闻现场的情况屡屡出现,新闻视觉证据的优势反而成为隐患;三是新闻伦理的约束效用大大降低,目击者在生产内容时既不了解也不遵循约定俗成的新闻伦理,由此导致公开不适宜画面、侵犯个人隐私等诸多状况,造成一系列的法律争议和伦理难题。
总而言之,媒介技术的变革带来了新闻生产范式的创新,公民记者突破了新闻生产过程的封闭性,让“目击者”一词蕴含的光环日趋消退,他们对于新闻现场的积极报道与参与,也极大冲击了传统新闻业的权威。然而,尽管传统新闻生产模式在社会化媒体时代中存在着种种不适应,公民目击者的内容生产也无法将其完全取代。如何以一种“合作”的思维共绘未来新闻图景,成为当下新闻界思考的重要方向。
四、无生命目击者:物联网时代的万物皆媒
凯文·凯利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预言:“当你在看屏幕时,屏幕也在看着你。”在科技革命的滚滚浪潮下,5G等新兴传播技术将“物”纳入了传播系统,以“万物互联”的模式重构了传播生态。[6]以往的“目击者”含义中,“人”始终是目击的主体,但随着物联网技术的发展,物与人的壁垒逐渐被打破,多样化的信息采集设备加入“目击者”队伍,为新闻生产模式创造了更多的未来想象。[7]
在数字化生存环境中,“观看的眼睛”无处不在。各类传感器和监控设备时刻“见证”公众的日常活动。这些设备成为一种无生命的“目击者”,在人力所不能达及的地方持续地进行监测,拓展着人的视觉能力,形成人体的“延伸”。在重大新闻事件中,一些非公共的传感器和监控设备时常被动员为开源新闻调查的关键组成部分,为发现和核查新闻提供了丰富的资源。
在日新月异的ICT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加持下,无生命的“目击者”等海量的智能物获得了语境感知、数据读解和增强的处理能力,不断地为新闻生产赋能。从收集新闻线索、采集信息,到编辑生产、实时发布,智媒体时代完全颠覆过去以“人”为主的新闻生产流程。
而这同样会带来隐私悖论。已有相当研究证明了这些信息及其情境化使用的复杂性,新闻媒体对于隐私信息,特别是对信息源的保护不尽如人意。也有一些研究质疑了“目击”与“真实”的关联性。一项关于新闻“真实性”的实践策略考察指出,新媒体环境下多元传播主体的介入对新闻真实性观念进行了重构,多元主体的合作、竞争、冲突、对抗、博弈、解构等,都会影响到新闻真实的呈现与实现方式。[8]
但无论如何,从历史的脉络来看,在万物互联的背景下,物联网的数据将是未来重要的公共信息资源,扮演着观测与总结世界的双重角色。这意味着掌握着智能机器和传感数据的物联网企业等将成为新闻生产系统中的重要成员,需要承担起把关与审核的责任与义务。而在技术驱动下,传统新闻业的边界也将进一步消解,一个极大扩张的新传媒版图也将在新的场域中角逐中形成。[9]
五、结语
在传统媒体垄断新闻生产的时代,“目击者”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新闻从业者可以藉此构建真实可信的职业形象,并树立起新闻媒体的文化权威。然而,随着现代新闻业的不断发展,“目击者”的主体与性质发生了转变。作为即时目击者的公民记者,在技术赋权下凭借着时空优势突破了固定的信源角色,成为新闻生产的共同参与者,极大消解了传统新闻业的权威。迈入物联网时代后,“物”与“人”的壁垒逐渐被打破,海量的信息采集设备也成为无生命的“目击者”,为新闻生产模式带来了新的变革。在变迁之下,多元主体共同参与到新闻生产实践中,激起了我们共产新闻文本、共绘新闻图景的未来想象。
注释:
[1]M.Mortensen.journalism and Eyewitness lmages: Digital Media.Participation,and Confict[J].New York:Routledge,2015:19.
[2]王敏,扶小兰.目击者视频:融合路径与伦理挑战[J].新闻与传播评论,2019,72(06):45-54.
[3]王敏.移动的边界:新闻生产中的“目击”及其变迁——一项新闻社会史考察[J].新闻界,2019(11):11-18+59.
[4]Carey,J.(Ed.).,Eyewitness to History[M].New York:Avon
Books,1987:24+137.
[5]刘海明,马源.消融的边界:新闻实践的泛化表征与主流再塑[J].青年记者,2023(16):13-16.
[6]李继东,项雨杉.审视5G迷思:传播生态与范式变革[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43(03):151-161.
[7]金圣钧.从“共同回应”到“真实体验”——数字化传播环境下“见证真实”的理解转向[J].新闻记者,2021(12):17-30.
[8]王敏.“目击”即真实?——一项关于新闻“真实性”的实践策略考察[J].国际新闻界,2020,42(11):119-135.
[9]彭兰.未来传媒生态:消失的边界与重构的版图[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7,39(01):8-14+29.
(作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媒体融合与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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