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姐粤菜馆
一拐进雨花街,何宇灿就看到了自家阿妈肖小麦熟悉的身影,她正和几个阿婆阿婶站在一栋灰色的楼前看热闹。顺着她们的视线望上去,只见二楼的阳台站着一个头发烫着玉米卷儿的年轻女人,她正扯着嗓子喊:“说你两句就离家出走,你走啊?还回来做什么?”
站在楼下的男人红着脸,嘟囔了一句:“真是个母老虎!”
何宇灿走到肖小麦身边轻声问:“没出什么事吧?”
“没。”肖小麦大手一挥,“就是两个人吵架,男的生气摔门出去晃荡了一上午,结果回来进不去屋。”
何宇灿一听是这些家庭琐事,便拉着肖小麦的手臂往家走。肖小麦还想接着看热闹,脚步挪得非常慢。
何宇灿先走进了家。这是一栋两层的房子,一楼拿来做饭馆,二楼住人。房子楼龄大了,何宇灿听说是当年他的阿爷用自己开饭店赚来的钱买的,买下后又自己设计,进行了简单的修整。阿爷和阿嬷住在这两层小房子里养育了三个儿女。后来儿女长大分了家,阿嬷也去世了,就只剩阿爷和大儿子一家居住在这里。
“阿爷、阿爸,我回来了!”何宇灿放下书包,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阿爷的房间就在一楼,厨房的隔壁。因为厨房油烟大,他的房门经常是关着的。可奇怪的是,何宇灿每次叫他,他都能听到。这不,阿爷马上打开门迎了出来,喊道:“乖孙回来喽!”
“今天阿爸煮什么菜?”何宇灿问。
“苦瓜黄豆排骨汤一锅,蒸鲈鱼一条,红烧鸡翅一碟,炒时蔬一碟。怎么样,满意不?”阿爷用勾起来的食指刮了一下何宇灿的鼻头。
“不是说好了今晚要吃虾的吗?怎么改鱼了?”何宇灿撇撇嘴。
“哎呀,今天阿爷出门晚了,好的虾被人挑光了。明天!明天阿爷补给你好不好?”阿爷哄着他。
何宇灿不说话,拿起书包跑到楼上去写作业。走上楼梯时,他听到阿爷对阿妈说:“小麦,你拿块湿巾擦一下招牌,都多久没擦了,上面都是灰尘。”
“知道了,等会儿就擦。”
何宇灿家里的饭馆原本叫“阿辉粤菜馆”,这是根据阿爷何绍辉的名字起的。后来阿爸何家盛接了手,本应把“阿辉”改成“阿盛”的,哪知阿爸不肯,非要换成肖小麦的名字。就这样,“阿辉粤菜馆”变成了如今的“麦姐粤菜馆”。采购食材的是阿爷,掌勺的是阿爸,真正的话事人却是阿妈。
到了二楼,何宇灿看到阿爸正在厨房里奋力地炒菜。这几天天气冷,他的双手因为用冷水洗菜而冻得通红。炒完了一家人的菜,他又得接着到楼下去炒客人的菜,可阿爸从来都没一句怨言。以前阿嬷埋怨过阿妈不够勤快,阿爸总是用一句“懒女人才幸福”堵回去。
阿妈真是好命。何宇灿心想。
何宇灿今年十岁,读四年级,功课负担并不重。在背了一首古诗、写了几道算术题后,他把写好的作业本叠好塞回书包里,然后下了楼。见阿妈和阿爷在前门招呼进店吃饭的客人,他偷偷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麦姐粤菜馆对面是一家热干面店,店主夫妇是湖北人,做的热干面地道又好吃。他们有个女儿叫赵栀子,和何宇灿同岁,同样在雨花路小学念四年级。
“兰姨,栀子在家吗?”
他们两家的店都不是朝外街的商铺,平时只有周围的邻里街坊会来光顾,因此即便是饭点儿,店里也不会太忙。面店的墙上挂了一台小电视,老板娘郁兰正津津有味地盯着看。
“哎哟,栀子不在家,去公园练习跳绳去了。”郁兰想起个事又问道,“阿灿,你们班体育测试要不要考跳绳的啊?”
“要啊,全年级都要的。”何宇灿说。
“那你通过了吗?我听栀子说要在一分钟内跳一百多个才有‘优’。你知道的,她体育一向不行,现在连三十个都跳不到!”
“我能跳一百四十多个,两次体测都是满分。我可以教栀子,不过今天不行,太晚了。”何宇灿体育向来不错,印象中他都没怎么接触过跳绳,可是很轻松就跳了个全班第一。
郁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对,今天是晚了些。栀子是下周才测试,你周末能不能帮栀子辅导一下?”
何宇灿没犹豫就点点头。他和栀子的交情,用北方话说是“铁瓷”,用南方的话说就是“青梅竹马”了。
这一切还得从幼儿园说起。
别看雨花路小学就在这条雨花街的尽头,可去幼儿园的距离就远了。要从雨花街街尾向左拐出去,直走两百米到一个大路口前,过两个红绿灯,再沿着一条大直路继续走个两百米,才能到一家叫“梦开花”的幼儿园。
要是碰到下雨天,何宇灿抱着阿爸的腰坐在电动车后头,雨水“哗啦啦”地顺着阿爸的雨衣流到他的雨衣上,再悄无声息地落到他的脖子、肚子,很快全身就都凉飕飕的。
再加上幼儿园的办学条件实在不算好,连个户外活动的场地也没有。何宇灿生性调皮,明明在家跟个猴儿精似的,可进了幼儿园没两天就成了“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儿了。
“读书太辛苦了,我想留在家里!”何宇灿小小年纪就吃了通勤的苦、被禁锢在小天地的苦,自然对读书没了好感。有一天,他信誓旦旦地宣布自己不想上学了,其他人都只当他是孩子气,阿嬷却认认真真地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那个时候阿嬷还在世,她待孙子何宇灿比待儿子还要亲上几分。听了何宇灿的话以后,她提出想把家里的房子给卖了,去换个学区房。
这可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何家一穷二白,这两层房子是家里唯一的资产,要是真的把房卖了,何宇灿读书的问题是解决了,可他们的生计怎么维持?
“外面租个房子做饭馆,租金得多贵啊。阿妈,这是寸土寸金的广州城。”何家盛提醒道。
“是啊,我炒了一辈子菜,儿子也炒了半辈子菜,我们都不懂干别的。要是卖了房,我们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啊?”何绍辉也提醒老伴。
“那阿灿呢,也炒一辈子菜吗?”阿嬷反问他们。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有些压抑。阿嬷执意卖房,阿爷阿爸不肯卖,阿妈不敢出声表态。只有何宇灿最开心,因为阿嬷找了个生病的借口帮他请了假,他就每天坐在饭馆的门口,优哉游哉地吃着各种零食。
对面的钟表维修店转让了,新老板正在装修店面。招牌上有好几个字,何宇灿只认得一个“面”字。
一个小女孩儿摇摇摆摆地从店里走出来。她头上顶两个圆圆的髻,用粉红色的绳子扎起来。何宇灿在电视里见过,那个叫哪吒的小神仙也是这样的发型。
“栀子,等等我!”店里跟出来个女人,穿着蓝色的修身牛仔裤和一件姜黄色的毛衣,蹬一双黑色长筒靴,把她整个人衬得时髦又光鲜。
“是阿灿吧,你爸妈在家吗?”女人开口,声音很温柔。
何宇灿的家人听到声音就全出来了。
“你们好,我是对面热干面店的老板娘郁兰。是这样的,这是我女儿赵栀子……”她把小女孩儿拉到跟前,“今年三岁半,我正准备把她送到附近的梦开花幼儿园去读小班。这不,听说你们家阿灿也在那里读书,就想着两个小孩认识一下,将来上下学结个伴儿。”
何宇灿家里正在商议着要不要卖房搬家的事儿,听到郁兰这番话,他们谁都不敢随便答应,便都齐齐望向了阿嬷。
阿嬷心里也没定数呢,她问何宇灿:“阿灿,你愿意带妹妹一起上学吗?”
何宇灿看着跟前漂亮得像个洋娃娃似的栀子,再想想讨厌的幼儿园,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郁兰听说了他们家最近的烦恼,她跟何宇灿的阿嬷说:“其实梦开花幼儿园蛮好的,我听说他们是三语教学,普通话、粤语、英语都有涉及,据我了解,远一点的小太阳幼儿园可没这个优势。”
阿嬷有些惊讶:“他们用粤语教学呀?那很好啊,现在很多小孩都不学粤语了。你说身为广东人不会说粤语,那怎么能行嘛?我们家阿灿从小就说粤语,我也希望他在讲粤语的环境里长大。”
见何宇灿的阿嬷态度有所松动,郁兰又接着说:“可不是吗?其实咱们这片儿真挺好的。对口的幼儿园是市一级,到小孩大一点了又能读省一级的雨花路小学,多好呀。其实我们家房贷压力也很重呢,但是想着小孩能读这么好的学校,我们也安心多了。”
据郁兰说,他们家把房子买在面馆后面的公安宿舍,那地方何宇灿的阿嬷也知道,楼龄跟他们家房子差不多。看到这小两口花了那么大价钱买一套老房子,她又觉得好像自家这房子也没那么差了。
“我家赵锋买了辆二手车用来运货,我想着要是遇上天气不好就让他开车去接送两个孩子吧,咱们做家长的也放心一些。”
郁兰这么一说,何家人全都喜笑颜开,什么顾虑也没有了。
那之后,何宇灿和栀子两个小豆丁每天一起吃早餐、一起唱歌、一起结伴上幼儿园……就这样一天天的,他们戴上了红领巾,走进了小学的校门。
“兰姨,我先回家吃饭了,等周末再来找栀子。”何宇灿见栀子不在,打算回家去。
“阿灿,等等。”郁兰起身打了一碗热干面递给他。见何宇灿不肯接,郁兰直接打包,把塑料袋子的结儿穿到他的食指上。
何宇灿提着热干面从后门进了家,走到二楼饭厅,看到阿爷和阿妈已经在桌前坐好等待开饭了。他立马把热干面藏在身后,想先躲进自己房间。
“阿灿,提的什么?”什么都逃不过肖小麦的眼睛。
“就……兰姨给的面,今晚我吃面就行。”何宇灿有些心虚。
“不行。”肖小麦说,“你阿爸炒了这么多菜,你却要吃面。热干面吃多了上火,留着今晚咱们几个人分来当宵夜。”
何宇灿不听,走回房间锁上了门。
这个举动惹怒了阿妈,她拿来钥匙开门,和何宇灿理论了几句。见他还是油盐不进,那把熟悉的鸡毛掸子就登场了。
虽然何宇灿身手矫健,但还是被愤怒的阿妈打了四下。这大冬天的,隔着两条裤子他的屁股还是痛得不行。何宇灿真生气了,他走到饭厅的墙角,安静地蹲下来,一动不动。
这也是何宇灿的拿手好戏。小时候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趴地上闹,后来长大了觉得趴地上丢脸,就改成了蹲在墙角抗议,反正阿爷看到了准会心疼。果然,他蹲下还没两分钟,阿爷就开口了:“阿灿,起来吃饭吧。先吃一碗饭,再去吃热干面。”
其实,何宇灿对阿爷这样的安排还算满意,他正打算起来,就听到阿妈不留情地说了一句:“让他蹲着吧,我们吃自己的。”
何宇灿一听,脾气来了,索性坐在地板上。地板可真凉啊。他一低头,看到前面有一粒米饭,上面沾着几根头发。哎呀,真是恶心。
何宇灿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阿爷叫他起身。他听到阿妈已经在收拾碗筷了。平时他们三个人吃完饭都会给阿爸留一份饭菜,等他忙完饭馆的生意就上来吃。何宇灿听着阿妈拿调羹刮剩菜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留的菜似乎不多,不像是留给两个人的量。难道阿妈真的不给自己留饭菜了吗?刚才还觉得热干面比家里的饭菜香,可现在鲈鱼和鸡翅的香味往他鼻子里猛钻,他又有些后悔了。
阿妈洗完碗,拿上拖把出来拖地了。拖到何宇灿坐的这块地时,阿妈叉着腰说:“起来!”
何宇灿听出阿妈的语气还是很冲,他心里也很不爽。于是他起了身,站在旁边看着阿妈拖完,又重新蹲了回去。
阿妈被他的动作逗笑了:“行行行,算你厉害,今晚我允许你吃完一整份热干面。”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时,何宇灿听到阿妈把他今天做的傻事告诉了阿爸。
“你是没看到,你儿子跟个傻子似的,那地上多脏啊,他说坐就坐了。他以为我吃他那一套,会哄着喊他起来,我就偏不……”
何宇灿家的这栋房子是名副其实的“老破小”,每层面积只有四十平方米左右。当时爷爷设计的是楼下一间小房,楼上一间大房。何宇灿小的时候和阿爸阿妈睡一间房还觉得地方挺大的。后来他长大得单独睡了,阿妈就用两个衣柜挡在中间,算是隔成了两个房间。衣柜的隔音很差,有时何宇灿很晚不睡觉,就会听到那边传来阿妈的声音:“有人明天不用上学吗?”
“我今天把钱拿去存了。”何宇灿听到阿爸说。然后他又听到了拿钥匙开柜子,拉开抽屉的声音。
“你看,又攒了这些钱。”阿爸阿妈的声音明显小了。谈到金钱的事,他们总是格外谨慎。
“再攒一年,咱们就可以重建这旧屋了。”
“嗯,睡吧。”
“啪嗒”一声,阿爸阿妈床头的台灯灭了。何宇灿翻了几次身,也睡下了。
二 这个冬天有点冷
肖小麦在考驾照,而且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证给拿了下来。何宇灿不解,问:“阿妈,您之前不是说不考驾照吗?还说家里有阿爸一个人开车就够了。”
肖小麦笑着说:“你兰姨说了,等我拿了驾照她可以把家里的车借我开开。自己掌握方向盘多酷啊!再说了,我不能什么事都依赖你阿爸,万一你阿爸哪天不让我依赖了呢?”
后来肖小麦一直在懊悔,自己这一句开玩笑的话是不是诅咒,才让自家老公遭了大难。
往常都是何宇灿的阿爸去菜市场进货,那天肖小麦也是突发奇想,向郁兰借来了车,说自己要去黄沙水产批发市场进货。她早早地就出发了,一路上开车没时间看手机,等到了批发市场人多嘈杂,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她也全然听不见。等她终于得空看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阿妈,您快来南方医院。”电话接通,那头的何宇灿带着哭腔说,“医生说阿爸中风了!”
“哎呀!昨晚我见他不对劲,他又说没事!”
前一天晚上,肖小麦觉得何家盛的确有些不对劲。半夜两三点钟,他说自己头晕想吐,肖小麦以为他和平常一样是血压高,便给他喂了点降压药。躺回床上又睡了一会儿,何家盛还是觉得难受,不停地哼哼唧唧。
何宇灿也听见了,起身过来敲他们的房门,想看看阿爸什么情况。哪知道何家盛很凶地呵斥他一句:“我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傍晚骑车出去买菜的时候吹了点风感冒了,你快回去睡觉!”
何宇灿听话地回去睡觉了。肖小麦又问了两句,何家盛都说睡一觉就会好。于是肖小麦就按照计划定了第二天四点的闹钟,早早地出门了。临走时她还看了一眼何家盛,发现他睡得很熟,看不出异样。
其实,那时候的何家盛一侧身子已经麻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些就是中风的迹象,以为多躺会儿就会好。一直到何宇灿准备出门上学,他想翻个身,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这才慌了,大声喊:“阿灿!”
何宇灿听到叫声跑过来,看到阿爸一副眼歪口斜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大喊:“阿爸,阿爸!”
“快去,叫阿爷!”
阿爷叫来救护车,把阿爸送到了医院。何宇灿不知道这是中风,还以为住几天院就能好,直到医生的话将他的幻想打破。
“送得太晚,耽误了最佳治疗的时间,你们做家属的太大意了。经过治疗肯定会比现在状况好,但是想恢复得跟从前一样是比较难了……尤其是他的右手和右腿……”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爸是厨师,他还能炒菜吗?”何宇灿着急地问。
“他的右手和右腿能恢复活动能力就很不错了,至于继续当厨师,很难。”可能考虑到何宇灿还是小孩,医生担心给他造成心理负担,于是缓和了一下口吻说,“不过,这也得看你爸后续的康复情况,万一他恢复得好呢?”
小孩子不懂,大人又怎会不懂?医生的话刚说出口,阿爷就偷偷背过身去抹了眼角的泪。他已经老了,为这个家做不了什么贡献。可何家盛正值壮年,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啊!他又闭着眼回想了一下,家里没人有中风病史啊,何家盛才四十岁,怎么就突然中风了呢?
到了下午一点钟,肖小麦终于赶到了医院。她看起来还算镇定,先是给病床上的何家盛擦了身,又打来饭菜让何宇灿和阿爷吃了。
这时,一个护士走进病房,问:“谁是何家盛家属?”
“我们都是。”何宇灿抢先说。
“病人没有医保吗?职工医保没有就算了,连居民医保也没买吗?”护士冷冷地说,“那全部都得自费。”
肖小麦这才慌张起来,眼睛一下就红了,她说:“从前都买的,连着买好多年了,一直没用上。我们心想着这两年多省一点钱,先把房子盖起来……”
也许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护士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检查完病人后,她在护理病历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嘱咐肖小麦:“记得去缴费。”
肖小麦点点头,说:“好。”
她控制住崩溃的情绪,从腰间的钱包里取出一张卡交给何宇灿:“阿灿,医院楼下就有自助取款机,你帮阿妈去取点钱回来。”
“取多少?”阿灿问。
“先取两万吧。”肖小麦想了想说。
何宇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见过最大的一笔钱是两千块钱,那是去年一个有钱的姑婆封给他的春节红包。他在上交给阿妈之前还偷偷在床上数了好几遍,计算着用这笔钱大概可以吃多少顿学校门口便利店的超大鱼蛋套餐——202顿。他清晰地记得这个数字。
取了钱交给阿妈,何宇灿和阿爷先回家了。坐在电动车上,何宇灿不像往常那样快乐。今天的他是安静的,安静得像没有波澜的海面。
“阿灿,咱们今晚不煮饭了吧?阿爷去买点烧味,咱们简单吃点。”
何宇灿哪儿还有心思想今晚吃什么,只“嗯”了一声。过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阿爷,那家里生意怎么办?”
“歇业咯,还能怎么办。”何宇灿能听得出,阿爷也很难过。只不过阿爷不能唉声叹气,只能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将他的难过一笔带过。
何宇灿记得当初阿嬷确诊重病的时候,阿爷说话也是这样的语气。
“治不好就不治咯,还能怎么办!”
何宇灿的眼眶又湿润了。他生怕被路过的人看出他在哭,就把脸贴在阿爷的后背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回了家,阿爷吩咐何宇灿找来纸和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店铺门口——因家中有事,麦姐粤菜馆暂停营业。
阿爷的字写得行云流水,平时有什么打折的告示也是由他出马。每次阿爷写完,何宇灿总是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有人路过多看两眼,他都得骄傲地介绍:“这是我阿爷写的!”可今天他却觉得这张告示特别碍眼,他多希望阿爸能够平安回来,亲手撕下这张告示。
这一晚何宇灿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在数学课上困得打起了瞌睡。等到下课铃声响起,他抬起头,正对上了班主任任天锋利的眼神。
任天是学校新来的老师,按理说新老师一般都比较和蔼可亲,但任天是个例外。别的老师在公开课上会笑得和花儿一样,可他不是——哪怕教导主任和校长都坐在最后一排听他的课,他依旧不苟言笑。
何宇灿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担心任天要批评他了。还好,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收拾好教具离开了教室。
何宇灿从桌洞里掏出电话手表,想要玩一局游戏回回神。刚一点开页面,就看到了三个未接电话。
两个是叔叔的,一个是姑姑的。何宇灿给姑姑拨了回去。
“喂,阿灿吗?”姑姑何家仪的声音很焦急,“我听说你阿爸中风了,他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耽误了最佳的时间,后面治疗效果还不能明确。”何宇灿想到阿爸的病,心情又有点烦躁了,“姑姑,您可以打我阿妈的手机,我阿妈在医院,比较了解情况。”
“你阿妈说现在焦头烂额,忙不开,叫我和你叔叔把阿爷接过去照顾一段时间。”姑姑说。
“哦。”何宇灿觉得阿妈这个提议也没错,虽说阿爷一直跟着他们生活,但现在阿爸情况不明朗,阿妈要照顾阿爸,要处理店铺刚进回来的食材,又要照看他和阿爷,实在是分身乏术。
“可是你也知道我工作很忙。”姑姑准备长篇大论了,她在一家小型公司里做了十几年主管,可能平时训人训惯了,一开口火药味就很重。
“你叔叔工作比较稳定,他理应接走你阿爷的,可是他……”何宇灿听到电话那头姑丈提醒姑姑小心点说话,姑姑扭头就跟姑丈吵了起来,“你是好人,那你请假去把我阿爸接过来……”
电话的背景变成了姑姑和姑丈吵架的声音。
何宇灿挂了电话回到教室。这几堂课他都心不在焉,笔记本上是花花绿绿的涂鸦,上面有几个词:阿爸、医院、中风、饭馆……好不容易等到放学的铃声响起,何宇灿背好书包走下楼,却迎面撞上了任天。任天向他勾了勾手指,何宇灿只好跟他来到办公室。
“说吧,今天怎么回事?”
何宇灿犹豫着要不要把家里的事告诉任老师。要是之前的班主任罗老师,他肯定会说明的,因为罗老师美丽又温柔,对他们每个人都非常友善。可眼前这个是任天,同学们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任青天”,意思是他铁面无私,完全不讲情面。
“昨晚是玩手机太入迷很晚才睡觉?还是追电视剧去了?要是一节课也就算了,可你语文课睡,英语课也睡,你到学校就是来睡觉的吗?”任天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开来,生怕击不中何宇灿的内心。何宇灿听了这番话后,关于家里的事他是一点也不想说了。
任天见他一言不发,以为他是心虚,接着说:“觉得自己是本地人,以后家里有房子出租,所以就不想读书了是吧?我告诉你,要是不学好,你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最后也得被你败光。”
任天在课堂上跟大家分享过他的故事。他来自四川的一个小乡镇,父母都是乡村教师,爷爷奶奶是种地的。他们举全家之力将他培养出来,从小乡镇考到县城,又从县城考到大城市读了一所高校,最后毕业成为一名教师。任天很自豪于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取得的成绩,特别不喜欢那些仗着家里有点钱就吊儿郎当不学习的孩子。
“我、我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从小到大,阿爷阿嬷都教导何宇灿万万不能做一个“败家仔”,他也最讨厌别人把他和这个贬义词扯上关系。听到任天这样说他,他当然急忙撇清关系。
“什么事呢?”任天望向他说,“不过就算有什么事,与你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能帮上忙吗?你能帮他们最大的忙就是好好学习。”
何宇灿点点头,想要快点结束这段谈话,于是主动承认错误:“任老师,我知道错了,以后上课再也不睡觉了。”
何宇灿从学校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路过学校门口的保安亭时,那个牙齿稀疏的保安爷爷朝他笑了一下,开玩笑说:“考零鸭蛋被留堂了啊?”
何宇灿心里烦躁得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 竞争对手出现了
“阿妈!”何宇灿回到家,见到一楼店铺的瓷砖地板泛着水痕,显然是有人刚拖过。他以为是阿妈回来了,扯着嗓子就喊人。
“不是你阿妈,是我阿妈。”是栀子。她坐在何宇灿家的楼梯上,手里拿一个煎饼吃得正香。
洗手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郁兰拎一桶水走出来,说:“阿灿回来了?二楼饭桌上有兰姨刚做好的饺子,你洗手去吃。”
“兰姨,您和栀子怎么来了?还帮我们家拖了地。”
“不止呢。”栀子插嘴道,“我帮忙擦了桌子,把碗筷都洗干净晾干,放进了消毒碗柜。从放学回来开始我一直都在干活,直到现在才得空吃个煎饼。”
“兰姨,栀子,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我阿爷呢?他不是应该在家吗?”
“这两天你们家里出了事,我怕你阿爷身体吃不消,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郁兰说,“你阿爷在楼上休息,我叫他休息好了再去医院换你阿妈。”
何宇灿又想说“谢谢”,郁兰抢在他前头说:“千万别跟兰姨客气!兰姨做你们广东菜不咋样,做面食还是很拿手的。你什么时候想吃了,跟我说一声就成。”
“上次多亏了你,我跳绳才及格。”栀子从书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放到何宇灿的手心里,“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
送走郁兰和栀子,何宇灿走上二楼,看到饭桌上摆放着一个装满饺子的鸡公碗,还冒着热气儿。碗旁边放着五张大红钞票。
兰姨什么话也没留,但何宇灿明白她的心意。
过了几日,何宇灿去医院看阿爸,阿爸恢复了一些,起码嘴巴没那么歪,手也稍微能抬起来动一下了。阿爸对何宇灿说:“不要担心我,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何宇灿点点头。为了让阿爸开心,他果真一门心思扑在了学习上,进步非常大,接连赢得好几个老师的夸奖。
办公室里,任天翻看着成绩单对何宇灿说:“你这段时间的表现还可以。”任天很少用“优秀”或者“很好”去表扬一个学生,“还可以”已经是很不错的评价了。
“继续保持这样的学习劲头。”任天摆摆手,“没什么要紧的事,回去吧。”
可是何宇灿站在原地,两手绞着衣角,像是有话要说。
“老师,上次您跟我说,本地人仗着家里有房子可以出租,就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何宇灿抬起头望向任天,眼睛亮亮的,“不是所有本地孩子都这样。像我们家就没有多余的房子,如果有,我们就可以卖了房给我阿爸治病,阿妈也不用为医药费烦恼了……”
任天没想到何宇灿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有些羞愧,说:“老师那天说的话有些过了。你爸爸病了?严重不严重?需要老师……”
“不需要!”何宇灿脱口而出。
他想起以前班上有位女同学叫郑月月,她爸爸是维修工,在给客户安装空调时不慎从楼上摔了下来,班主任知道后就在学校里号召同学帮她捐款。郑月月是个很内向的女孩,接受捐款的时候何宇灿看见她好几次背过身去抽泣……
他不想这样。
“老师,我阿爸现在情况还好,不需要什么帮助。老师再见,我走了。”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任飞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住院两周后,何家盛的情况好了许多。肖小麦请了个护工帮忙照看,她也就能抽出时间去忙一下家里和店铺的事了。其实店铺没什么好忙的,之前从批发市场进的海鲜她低价卖给了开餐饮店的同行,剩下的,她想帮忙也帮不上。从前店里的活儿都是何家盛做,她就打打下手,现在何家盛生病了,家里就缺了主心骨。
门口那张“暂停营业”的纸还没有撕掉,这几天下雨,纸由白色变成黄色,边缘也已经破了。何宇灿问肖小麦:“阿爸如果不能再做厨师,那家里的店怎么办?”
肖小麦不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岔开了话题:“阿灿,你去买两块豆腐回来,今晚煮豆腐吃。”
“做脆皮豆腐还是豆腐汤?”在何宇灿看来,阿妈的厨艺虽比不上阿爷和阿爸,但她做的脆皮豆腐可是一绝:豆腐切成厚片,裹上玉米淀粉,接着裹上蛋液,放到锅里煎到两面金黄。倒入调好的酱汁焖到浓稠,撒上点点香葱……光是想想都要流口水的!
“记得,买嫩豆腐,不要老豆腐,也不要内酯豆腐。”肖小麦叮嘱道。
“好!”何宇灿飞快地跑出了门。
雨花街卖豆腐的档口有两家,一家在生鸡档旁边,何宇灿每次路过都能看到那里的一滩污水,旁边的下水道井盖上还铺了一地鸡毛。有一次他不小心踩了过去,虽然事后洗了好几遍,但那双鞋子还是被他闲置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老觉得那上面有鸡屎的味道。
何宇灿宁愿绕点路去另外一家。那家豆腐档口很小,进门处支一张长桌,上面摆着老豆腐、嫩豆腐、油炸豆腐,还有豆腐干……看店的是一个阿婆,六七十岁。她可能有些轻微洁癖,总喜欢拿块抹布擦桌子,因此那张老木桌虽然看着很旧,但上面总是干干净净的。
“来啦!”阿婆没问过何宇灿的名字,只记得他是个熟客,笑嘻嘻地和他问好。
“阿婆,要三块嫩豆腐。”
“五块钱。”
何宇灿扫付款码的时候,阿婆和旁边蛋糕店老板娘的聊天内容就这么飘进了他的耳朵。
“前面开了一家饭馆,从今天开始连着五天打六折。”蛋糕店老板娘言语中有捡了便宜的得意。她怕阿婆不信,从店里提了一个塑料袋出来,又说:“看,买了两份饭才十五块钱,一份是苦瓜炒牛肉,一份是香菇炒肉。”
“哇,抵到烂(粤语里“很值”的意思)啦!”阿婆问,“在哪里啊?我也去买一份。”
“就在麦姐粤菜馆旁边,叫‘三清粤菜馆’。”
“粤菜馆那么好做吗?而且就开在人家隔壁,多少有点不好。”阿婆又拎起抹布擦她的桌子。
“有隔了一个档口啦,不过跟开在隔壁也没什么两样。”蛋糕店老板娘稍微放低了点声音,“听说麦姐粤菜馆准备关门了,那家老板中风了,不知道是不是瘫痪……”
何宇灿加快了脚步离开。他平时上学习惯出门就往左拐,很少走右边那条路。而蛋糕店老板娘说的那家新开的粤菜馆就在他们家右手边。原先那个档口是做手机维修的,很快就倒闭了,贴了“旺铺招租”的告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接手,而且开的还是粤菜馆。
回到家,何宇灿把豆腐递给阿妈,马上又跑了出去。
“三清粤菜馆”黑底金字的招牌挂得高高的。门口两旁摆了几个开业花篮,各色的花儿和散尾叶间插,看着就喜庆。
“六折,六折!新店开业大酬宾,所有菜式一律六折……”大喇叭重复播放着这句话,雨花街上不管是正在走路的,骑车的,手头有事或者没事的,全往这儿来了。
何宇灿站在人群中往里看。他的视力很好,站在门外也能看到这家店墙上的菜单。
“葱油淋鸡、蒜苗豆酱炒花菜、瑶柱炖节瓜汤、桂花炒鱼肚……”他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一声“哼”,自语道,“七个菜里就有四个跟我家的一模一样,抄袭!”
他赶紧跑回家,怒气冲冲地将这个事告诉阿爷和阿妈。阿爷在喝一碗热汤,听完他的话没表态,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座位。何宇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那里是过世的阿嬷最常坐的位置。
“说话呀,阿爷。”何宇灿急死了。
“知道了。”阿爷过了一会儿才说。
“把店开在咱们家旁边也就算了,他们还抄袭咱们家的菜式。”何宇灿不像阿爷这样心大,他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团棉花硬生生堵住了,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
“粤菜又不是咱家发明的,人家这算什么抄袭。”阿爷搁下碗说,“退一步讲,哪怕真是抄袭,我们又能怎样?你阿爸这样,你又还小,这个店已经没人撑得起来……”
肖小麦忙完厨房里的活儿,摘下围裙也坐下了。其实她早就知道三清粤菜馆开张的事,郁兰还找她聊过,问她想好和对方竞争的对策没。她坦白和郁兰讲,家里这个店怕是就此关门了。
郁兰有点惊讶:“这些年你就没从何家盛那里学到些经营饭店的本事?”
肖小麦摇摇头:“真没有,一直都是他炒菜,我做点服务员的活儿。就连进货,像上次去批发市场,我都是第一次……”
肖小麦上了桌,他们才正式开饭。饭桌上,阿爷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小麦,家盛的病估计得躺床上至少半年,就算他手脚恢复了活动能力,也握不了饭馆里这把勺了。一家四口人吃饭,我那点退休金只能保证阿灿读得起书。我就在想……你能不能……”
肖小麦已经猜到了阿爷要说什么:“阿爸,我明白您的想法。只是我跟着家盛干了这么多年饭馆,出去的话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阿爷点点头:“昨晚我打电话给家乐,问他有没有什么工作介绍。他说现在他们公司有招人,说是在公司食堂里面帮忙做饭和打饭。”
何宇灿偷偷瞄了一眼阿妈,只见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要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一顿饭,后半程尽是沉默。
晚饭过后,肖小麦拎了一桶热水进了房间,她说天气冷,泡个脚好睡觉。何宇灿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平时她明明很喜欢待在二楼的客厅看电视,很少一吃完饭就进卧室。
何宇灿轻轻扭开阿妈房间的门把手。看到何宇灿,肖小麦立即抬起手背擦了擦脸颊。仔细一看,她的眼睛下有两道深深的泪痕。
“阿灿,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就看您泡脚泡这么久,水肯定凉了,想问您要不要加点热水。”平日里何宇灿只会和阿妈撒娇耍赖,现在让他说一句安慰人的话,他只觉得像是身上钻了只蚂蚁一样,怎么都不自在。
“阿爷说的话,您不用放在心上。”何宇灿走过来,坐在床边。他猜想阿妈可能是生气晚饭时阿爷说的话。他知道阿妈好面子,之前好歹也是个开店的老板娘,现在让她去做食堂阿姨,多少会有些心理落差。
“家里要是没钱,我就省着点花。您可以慢慢找合适的工作。”何宇灿想要宽慰一下她。
“我和你阿爸这些年也有些存款,不至于一遇到事就吃不起饭了。”肖小麦吸吸鼻子,“我也没有怪你阿爷的意思,我只是心疼他和你阿爸经营起来的这家店,虽说不是什么百年老店,好歹也几十年了……”
“傍晚那会儿,芳姨经过我们店门口。她跟我说吃惯了咱们家,吃别家的都感觉好不习惯……我在那一刻就感觉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关了门。”肖小麦望着何宇灿,“阿灿,如果,阿妈是说如果。如果阿妈从现在开始跟你阿爷学炒菜,你说五年时间我能不能炒得和你阿爸一样好?”
何宇灿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阿妈您炒菜——”
“我知道我现在水平是不够,但谁一生下来就会炒菜呢?”肖小麦一点点放大自己的优点,“像我煮的豆腐,就比你阿爸煮得好是不是?这可是你跟我说的,你应该没说谎吧?”
“没,这个绝对没。”何宇灿说,“我就是担心您吃不了这个苦。”
连阿爸都跟他诉过苦,说厨师不好当,夏天四十度高温都要在厨房里闷着炒菜,难熬得很。所以阿爸才对他的学习特别上心,总是希望他以后能考个好大学,能有个体面又舒服的工作,不要再接手这家店铺了。
“不吃这个苦,就得出门去吃别的苦。横竖都是吃苦,还不如在家吃呢。”肖小麦好像下了决心,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抬头问,“你支持阿妈不?”
“当然支持了!我怎么会不支持我的阿妈?”
“好了,你阿妈找到自己的目标,不迷茫了。”肖小麦语气高昂,“从明天开始,你的任务依旧是好好学习,你阿爷的任务是教我做菜,我的任务是照顾好你阿爸,以及学好做菜,将麦姐粤菜馆重新开起来!”
“阿妈,要是您做了大厨,那‘麦姐粤菜馆’就真的名副其实了。”何宇灿开心地说。
那天晚上,何宇灿终于睡了一个好觉。这也是自阿爸出事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
四 阿妈学做菜
放寒假了。
可能是因为减负的关系,各科老师都没有布置太多的寒假作业,这对其他同学来说是好事,但对何宇灿来说,这意味着他的寒假活动又少了一个。
栀子过几天就要回湖北,她老家的爷爷奶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见到她,老早就打电话来催她了。何宇灿的老家就在广州,没老家可回。加上阿爸病了,阿妈也没有回外公外婆家的心思,他们整个假期都会留在广州。
肖小麦将店门口那张“暂停营业”的告示扯了下来,换了张新的上去——“店铺休整,两个月后重新开业”。虽然何宇灿心里想的是“两个月真的能行吗”,但是看到阿妈那认真学习的劲儿,他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八大菜系各有千秋,鲁菜咸鲜,川菜麻辣,苏菜香甜……我们粤菜,讲究的是一个原汁原味,对食材、火候和厨师的功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一大早,何宇灿就听到阿爷在给阿妈“上课”了。他本来懒洋洋地在洗脸刷牙,一听到阿爷教学,立马拿洗脸巾囫囵擦了个脸就冲进了厨房。
“今天做哪个菜?”每天阿爷教阿妈做的菜,都会摆上饭桌,成为一家人当天的“大餐”。
阿爷的脑海里有一套自己的做菜系统,用他的话说就是“我闭着眼都能炒菜”。所以就算何宇灿在旁边吵闹,他也能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一个步骤。
“今天做两道菜,白斩鸡和梅菜扣肉。”
“哇,都是硬菜!今天有口福了!”何宇灿喊道。
“白斩鸡我们吃得多了,很多人都以为这道菜很容易做,其实不是。”阿爷转过身来,像个老师一样,用食指在空中点划,“首先在食材上,最好选择走地鸡,比如广西巴马土鸡、湛江鸡,还有清远鸡。”
说完,他转身拎起案板上那只已经清理干净的鸡:“这只就是我让鸡档老板留的一只正宗清远鸡。”
何宇灿不懂鸡,觉得这只鸡看起来和菜市场里其他的鸡没什么区别。
“我们把鸡脚塞进鸡肚子里。然后起锅烧水,水里放入姜、葱、盐,还有少许的花雕酒。等到水烧开后——”阿爷看向肖小麦,“记住,这里是重点。水烧开后就得关火了,正宗的白斩鸡不是煮熟的,是浸熟的。”
肖小麦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记住了。正宗的白斩鸡不是煮熟的,是浸熟的。”
何宇灿偷偷掩着嘴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妈竟然会因为做菜紧张。
“三浸三提,记住这一步。”阿爷把鸡放进滚水中浸泡,又提起来。重复了三次这样的动作。
“为什么要这样做三次?”何宇灿不解。
“这样做是为了让鸡皮定型。”三浸三提后,阿爷又将鸡放入准备好的冰水中,“过冷水是为了收紧鸡皮,这是热胀冷缩的道理。鸡皮收紧了,吃起来口感会爽脆许多。”
何宇灿摇摇头,做个白斩鸡可真复杂。
“过了冷水后,把鸡重新放入刚才的滚水里,浸三十分钟。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准备蘸料了。白斩鸡的蘸料是灵魂,马虎不得。”
剁碎的沙姜和蒜头各一半,葱花儿少量,淋上滚烫的花生油,再兑入生抽。阿爷手中的一把刀“当当当”地剁着姜蒜,肖小麦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
“等浸泡够三十分钟,将锅中的白斩鸡取出来,这道菜就完成了。”
听到阿爷这句话,何宇灿终于松了一口气。怎么做一道白斩鸡,比他做一道数学难题还复杂?他都要替阿妈叫苦了。
“好了,接下来换你来做,我在旁边看。咱们争取上午学完白斩鸡,下午就可以学梅菜扣肉了。”阿爷好像布置作业一样,让“学生”肖小麦立即复刻这道菜。
何宇灿觉得无趣,吃过早餐就出门去找栀子玩儿。
岭南的冬天不是萧瑟的。不管在哪条街道,都极少会看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何宇灿家门口栽了一棵石榴树,他看到有几个风干了的石榴悬在半空,可石榴树的枝叶仍是绿的。再往远些望去,雨花街公园的异木棉也开花了,一树一树的粉色花团在风中摇曳,如云霞般温柔。
何宇灿走在路上,有冷风直吹向他的脸,一阵又一阵。他呼了一口气,觉得神清气爽。
“栀子!”
栀子家在公安宿舍的七楼,而且是步梯楼。何宇灿一口气跑上来,累得直喘粗气。栀子打开门,问:“何宇灿,你怎么一大早就来找我了?”
何宇灿进了屋,见栀子家客厅的一张折叠桌上摆了寒假作业:“刚放假就这么努力?不像你啊。”
“过几天我不是要回老家吗?”栀子坐回她的小板凳,奋力地边写边说,“回老家就没心思做作业了,要跟伙伴们去堆雪人,要和表哥表姐去泡暖汤,还要去吃鸭脖、吃火锅、吃冰糖葫芦……”
虽然栀子说的是“要”,似乎从字眼看是被迫无奈要完成的任务,可她的语调是轻盈的,比何宇灿刚刚瞧见的粉色异木棉花儿还要轻盈。
何宇灿扯来客厅的一张垫子躺了上去。他把双手枕在头底下,眼睛望着天花板。栀子的爸爸经营着一家快递驿站,一天到晚都不在家。兰姨要看面馆,只有中午和晚上会回来。所以何宇灿很放松,好像是在自己的家。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开了电视,调低音调,随便找了部电视剧开始看起来。栀子偶尔抬起头看几眼,但注意力还是在寒假作业上。
“你阿爸好些了,你阿妈也准备接手你家店铺,你怎么还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呢?”栀子写完最后一页,合上了作业本。
何宇灿打了个哈欠:“没人和我玩儿啊。以前到了假期,家里的饭馆一两个人看着就足够了,还能有个人陪我。阿妈陪我去书店,去看电影,阿爸带我去打乒乓球,阿爷带我去饮早茶……现在他们各有各的事,我就无聊了。”
“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总有忙不完的事儿。”栀子也盘腿坐上了垫子,和何宇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可我还是想长大,这样我阿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妈那天还说呢,自从你阿爸生病后,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宁愿什么也没变。”何宇灿语气闷闷的。
等到郁兰回来做中饭,非要留何宇灿一块吃。一想到兰姨做的荆沙鱼糕、排骨藕汤和珍珠丸子,何宇灿就口水直流,一点记不起家里的白斩鸡了。
吃饭时,郁兰留意到何宇灿喜欢吃那道排骨藕汤,硬要将剩下的半锅汤给他打包带回去。本来上次收了兰姨的红包何宇灿就很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阿爸情况好点,他要让阿妈请兰姨和栀子一块去“云来阁”吃一顿。那是附近人气最旺的酒楼,有中餐也有西餐,里面的龙虾意面特别好吃。
没过几日,栀子便回了老家。百无聊赖的何宇灿便时常往医院跑。他把寒假作业带到病房,一边陪着阿爸一边写作业。
时间过得飞快,距离过年只剩不到十天了。
何宇灿原本还担心这个年阿爸要留在医院过,可是阿妈却跟他说了一个好消息,医生说阿爸能出院了,不过回家以后还是要多卧床休息。据阿灿观察,阿爸果真恢复了许多,右手能拿筷子吃饭,能拿茶杯喝水,也能自己洗脸和洗澡了。另外,他的腿也能站起来了,甚至还能扶着墙走上一会儿。
“阿灿你过来,阿爸送你个礼物。”肖小麦忙着跑上跑下办出院的手续,病房里只剩下何家盛父子俩。
何宇灿走过去,下意识地偷看阿爸的两只手。以前阿爸给自己“惊喜”,都喜欢藏在手心里,可现在阿爸的手心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去打开阿爸的柜子,看里面有什么。”何家盛故作神秘地说。
病房里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柜子,何宇灿拿钥匙打开了阿爸的那个。
“风筝!”柜子里没有别的杂物,只有一个大的、醒目的风筝。
何宇灿惊讶地喊了出来:“阿爸,您什么时候买了这个?不对,医院里哪有卖风筝的?”
这时,何家盛旁边病床的一个胖叔叔忍不住插了句嘴:“孩子,这是你阿爸亲手做给你的。”
“阿爸做的?”何宇灿不信。在他的印象里,阿爸除了炒得一手好菜以外,几乎没有别的手艺了。但凡阿妈叫他学点啥,他都会大手一挥,说:“就凭我那把勺,我走到哪儿都有饭吃,不学!”
况且自己几乎天天都来医院,从来没有看到阿爸做风筝呀?
“你阿爸每天晚上才做,不让你看见,就为了给你个大惊喜。”胖叔叔又说。
何宇灿看向阿爸。
“的确是我做的。”何家盛有些骄傲地说,“清醒过来以后我总忍不住想,要是我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我要做些什么才能不拖累这个家。刚好我在手机上刷到过做风筝的短视频,就在网上偷偷买来材料,学着做做。好歹也是一门手艺嘛,我躺在床上做也能养活自己。”
何宇灿的眼眶湿润了,他已经记不清这是阿爸生病以来他第几次哭了。
阿爸的这个风筝做得很好,线轴是崭新的,线是白色的尼龙线。这种线很结实,风筝飞得很高也不会断。风筝的图案是一条鲜亮的红鲤鱼,何宇灿能想象它飞在空中的样子,一定像在海里游的红鲤鱼一样,灵动可爱。
“回家以后,我再做一个送给栀子。栀子喜欢什么图案你知道吗?”
何宇灿托着腮想了一会儿:“她喜欢蝴蝶,您就做个蝴蝶形状的吧。”
“好,那等她从老家回来,你们一块去放风筝。”阿爸慈爱地轻抚着何宇灿的头。
五 快乐的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麦姐粤菜馆内传出了久违的笑声,何家一家老小齐齐整整地吃了顿年夜饭。
往年的年夜饭都是由何家盛负责,今年换成了肖小麦。何宇灿帮着阿妈洗青菜、摘青菜,心里是说不出的快活。尽管这一年经历了一些烦心事,但已经过去了,他们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肖小麦不仅有条有理地做出了一桌菜,而且味道还不赖。
“年后饭馆就可以开起来了,阿妈您的手艺能赶上阿爸七八分了。”何宇灿嘴巴很甜。
“就是,没想到你能学得这样好。”何家盛也说。
“是爸教得好。”肖小麦想到店铺重新开张还有点紧张,做菜给客人吃和给家人吃是完全不一样的。要是客人吃了一次觉得不好吃,那就不会再来了。
“什么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小麦你没问题的。”阿爷说。
何宇灿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饭桌中央的那一道“发财就手”。这是广东人年夜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用发菜、猪腿、生菜制作而成,主要是讨个“发财”的好彩头。
何宇灿举起杯,开心地说:“各位长辈,我们碰个杯吧!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发财就手’。”
“顺顺利利,‘发财就手’!”杯子碰到一起,伴着家人的祝福声清脆悦耳。
晚饭后,何宇灿换了一身新装。这是阿爸给他买的,红色卫衣黑色裤子,外加一双运动鞋。他很喜欢这套衣服,迫不及待想穿出去给人瞧瞧,只可惜栀子一家没留在广州过年。
一阵“噼里啪啦”的电子鞭炮声响起,何宇灿抬脚冲出了家门。何家盛在他身后喊:“阿灿,别瞎跑!今年我手脚不行,你得帮着阿爷贴对联。”
阿爷蹲在门口,正对着那副对联发愁。
“怎么了,阿爷?”何宇灿走过去打趣地问,“是不是分不清上下联呢?让我瞧瞧吧?”
“哟,没错,你读书比阿爷多。你来瞧瞧。”阿爷笑着说。
“‘开门迎春春满院’是上联,贴右边;‘抬头见喜喜事多’是下联,贴左边。”用不了一分钟,何宇灿就分出了上下联,像个指挥官一样指挥他阿爷。
“这么快?”阿爷惊讶地说,“看来没白交学费啊。”
“阿爷,您记住‘仄起平收’就行。上联最后一个字是仄声,下联最后一个字是平声。你知道什么是平,什么是仄吗?”
“不懂,你懂就行了,以后你帮家里贴。”
在爷孙俩的共同努力下,对联贴好了。何宇灿还在大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偶尔有来往的街坊路过,他们会大声喊一句“新年好”,何宇灿就会恭恭敬敬地做个手势,也说声:“新年好,恭喜发财!”
这一个年,过得真是好啊!
广东有守岁的习惯,除夕夜何宇灿和阿爸阿妈打牌一直打到十二点。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阿妈叫醒了。
“你叔叔婶婶、姑姑姑丈都来了,森森在找你呢,赶紧起来。”
何宇灿洗漱完出去,正看到姑姑何家仪对着他阿爸嘘寒问暖。
“前段时间公司派我出差,工作上的琐事也多,我就没能接走阿爸照顾。”姑姑关切地问,“大哥,你现在好一点没有?”
何宇灿觉得她有些假惺惺的。
“好多了。现在手能抬,也能走一段路了,只是不知道以后能恢复成什么样。”何家盛说。
这时婶婶在一旁开口道:“我听人说艾灸能治疗中风,就托一个朋友采购了一些好的艾条,给大哥你熏一熏。”
何宇灿没见过艾条,忙跑上前去看。
“好的艾条都是不掺杂质的,制作的步骤也繁琐。要把陈年艾蒿在太阳底下晒干,再用石磨反复地打,筛除里面的杂质,最后用白棉纸卷起来做成艾条……”叔叔说得头头是道。
“那要拿它灸哪里呢?”何宇灿问。
“你看,这里是足三里穴,得灸二十分钟。”叔叔指着何家盛小腿外侧的一个穴位说,然后又掀起何家盛的上衣,指着他肚子下的一个位置说,“这里是关元穴,也灸二十分钟。”
“这不是我们说的,是寻了一个有名的老中医,他告诉我们的。”婶婶在旁解释。
“行,那我回头去网上查查这两个穴位,认准了每天都给阿爸灸。”何宇灿说。
这时堂弟何森森过来扯何宇灿的衣角,说:“哥哥,我们去玩吧!”
“好啊,你想玩什么?”
“玩游戏。”何森森从他妈妈的包里掏出iPad,“我新下载了一个游戏,超好玩的。”
何森森比何宇灿小差不多两岁,但玩起电子游戏来,可是个“行家”。肖小麦平常管得严,何宇灿很少玩电子产品。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家好不容易来一趟,肖小麦也就格外宽容了一些。
“哥哥,你看这个皮肤,酷炫不?”何森森在玩一款游戏,里面的人物有各种的装饰品。何森森手指划得飞快,何宇灿看得眼睛都移不开了。
“我爸的手机也能玩儿,我去拿来给你。”何森森很大方地说。就这样,两兄弟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拿着手机,一个人拿着iPad,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大年初一。
到了大年初七,栀子一家从湖北老家回来了,给何宇灿一家带了好多特产。郁兰还说没过正月十五,年就不算过完,于是邀请了肖小麦带上何宇灿一起到她家包饺子。
肖小麦知道前段时间郁兰帮过家里不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今天借着过年的名义,她给栀子包了一个大红包。
“来,包饺子了!”郁兰端着馅料和面团从厨房里走出来。
“来了!”何宇灿和栀子赶忙洗干净手,坐到桌前准备帮忙。栀子从小就看妈妈包饺子,现在已经掌握了三角形、秋叶形等多种包法。郁兰就更厉害了,她还会包一种铜钱样子的饺子,看起来像是四个饺子,但其实相互连结,是一个大饺子,中间还有镂空的正方形,看起来十足的铜钱模样。
相比之下,何宇灿和肖小麦就显得笨拙许多。不是捏破了皮,就是馅放得少,干瘪瘪的。
“你别说,我们俩待在一起就是岁月静好。可一想起家里的事,我就忍不住生气。”郁兰说。
“可不是,在家里是儿媳妇,是妻子,是阿妈。只有和朋友在一块,才感觉自己是自己。对了,你家里怎么了?”肖小麦终于抓到郁兰话中的重点。在她印象里,郁兰的丈夫赵峰是个勤快踏实的人,除了话少点,貌似也没别的缺点。
“去年他新盘了一家驿站,其实我早就跟他说过不要做,他不听。结果开了半年不到,人累得够呛不说,钱也挣不了多少……”郁兰说到这里又有些伤感了,“每个月又是房贷又是面馆租金,现在还要加上驿站的租金,我都不敢仔细算这笔账。”
在外人眼里,郁兰是蛮幸福的一个人:有两家店面,有自己的房子,还有一个勤快的老公和一个可爱的女儿。只是再幸福的人也有自己的烦恼。
“现在是遇到困难了吗?”肖小麦问。
“他打算年后把驿站转让出去,可在这之前的店租我们还是要交的,加上面馆的租金也是在每年春节后,要一次性交一整年的,我们积蓄不多,周转有些困难……”说到动情处,郁兰都在孩子们面前落泪了。
“别哭,别哭。”肖小麦两手都是面粉,只好拿袖子去擦郁兰脸上的泪,安慰道,“实不相瞒,我和家盛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原本是想把家里的房子重建一下。可家盛不是出事了吗,我就看开了,只要健健康康地活着,房子晚两年再建也没什么。这样吧,我先借你们一些应急用。”
“我……”郁兰说,“其实我也不好意思跟你张嘴的,毕竟阿灿他爸刚出院,你们花了好大一笔钱。只是……”
肖小麦大手一挥:“你跟我借钱其实也是帮我!我不是有个娘家弟弟吗,隔几个月问我借一回钱,我每次都跟他说我要建房子没钱,这回他知道我们没那么快建房子,肯定又要来借。你赶紧把钱借走,我好有理由拒绝他。”
“真是这样啊?”郁兰也知道肖小麦的这个理由六分真四分假,“我借钱一定给你写借据,等过俩月那个驿站转出去了,我第一时间还你钱。”
“兰姨,快收收眼泪,过年不能哭的。”何宇灿见气氛紧张,岔开了话题,“水开了,咱们下饺子吧!”
“对,阿灿说得对!我不哭了,咱们来下饺子。”郁兰收收情绪,对孩子们说。
一个个胖嘟嘟的饺子被扔进滚烫的开水里,一会儿工夫,饺子就熟了。郁兰捞了一碗,嘱咐何宇灿端回家给他阿爷和阿爸吃。何宇灿小心地捧着碗下楼,到家后都没坐一下,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栀子家。
他惦记着锅里的铜钱饺子。兰姨说了,谁吃到那个铜钱饺子,新的一年准会财源滚滚、诸事顺利。何宇灿年纪还小,对金钱没什么渴望,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是件有意思的事。
肖小麦把锅里的饺子盛到了碗里。何宇灿和栀子心急,两个人两碗饺子下肚,也没见到那铜钱饺子的影子。
“哎呀,被我吃到了!”肖小麦用筷子夹出一个大饺子,“我没作弊哦!”
“阿妈明明吃得最少,没想到却吃到了铜钱饺子。”何宇灿撇撇嘴,有些失望。
“哎呀,你咋还不开心呢?这说明你阿妈新的一年财源滚滚!”栀子说。
“是啊,麦姐粤菜馆新的一年财源滚滚!”郁兰也附和道。
听了大家的话,何宇灿刚才的失望一扫而光。阿妈财源滚滚、诸事顺利,就代表着整个家财源滚滚、诸事顺利。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要他说啊,这个年过得真是快乐极了!
六 玩游戏被诈骗
唯独有一件不太快乐的事,是新学期开学没几天,何宇灿就上当受骗了。这件事导致肖小麦非但没有财源滚滚,反倒险些赔进去一笔钱。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中午放学回来,何宇灿在沙发上休息,看到肖小麦的手机就放在沙发上。他想起堂弟何森森教他玩的那个游戏,于是顺手下载了一个。谁料正玩得入迷时,游戏页面弹出一个消息框:加入QQ群,免费领最新款皮肤。
何宇灿没忍住诱惑,加入了那个QQ群。接着,有个人来添加他为好友,并且在聊天中引导他填写各种资料,包括手机验证码等。紧接着,他就看到肖小麦卡里有一笔6920元的钱转了出去。他连发了十几条信息问那个人,怎么会扣了阿妈账户里的钱,可那个人很快就删除了他。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一阵凉意从脚底直冲他的脑袋。为阿爸治病已经花了很多积蓄,阿妈又借给兰姨一笔钱……阿妈还在厨房做午饭,她什么都不知道。何宇灿能够想象出来,如果让她知道这件事,她该有多么绝望。
何宇灿呆坐在沙发上好几分钟,终于还是删掉了那条扣款通知短信。
“阿妈,同学找我有点事,我出去一趟,不在家吃了。”何宇灿朝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就着急地跑下楼,他害怕阿妈觉察到异样。
“我都要煮好饭了,吃完再去吧?”肖小麦从厨房走出来,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往下喊,“记得带钱,一楼抽屉里有几十块零钱!”
何宇灿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只想一个人静静。他去了附近的雨花公园,在里面跑了三圈,出了一身的汗。从雨花公园出来,他就开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穿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走了很久,何宇灿一直都没走出雨花街。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两点钟了。因为学校离家很近,平时他都是一点五十分才从家出发,步行十分钟到学校刚刚好。照现在这个时间,今天他铁定迟到了。
索性就不去了吧,他想。谁也不会怀疑的,他是一学年请假都不会超过三次的好学生,只需要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老师们都不会多问。于是,他真这么干了。他打了个电话给任天,说自己午睡后醒来有些闹肚子,下午的课就不去了。任天连说了三个“好”,并嘱咐他好好休息。
何宇灿继续走。他没有目的地,只想短暂地放空一下自己。
“大西瓜 多好哇
个个都想食
大家分 切开它
味道顶呱呱
唔小心 吞左啦
圆圆几粒核 哎呀呀
问妈妈 点算哪”
路过梦开花幼儿园,何宇灿透过栏杆的缝隙看到一群小朋友正在户外排着队唱歌跳舞。也许是因为刚午休完,很多小朋友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手脚胡乱晃着,嘴巴里碎碎念着歌词,眼睛却是半闭着的,看着可爱又懵懂。
回想起读幼儿园时他也学过这首儿歌。在幼儿园的最后一次儿童节汇演时,他还被老师选为领唱,站在舞台最中央的位置。记得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去看他表演了,阿爷给他竖了大拇指,说他是最棒的乖孙。阿爸和阿妈买了一束花,在表演结束后和他拍了很多张照片,还带他去吃了一顿西餐。
如果能一直停留在那时该多好?不对,也有不好。因为表演时他已经上大班了,那时候阿嬷已经病得很重——那就停留在上小班的时候吧,那时候阿爷阿嬷身体健康,阿爸阿妈经营家里的馆子红红火火,他还是无忧无虑的三岁孩童。
走着走着,他路过了一家便利店。他有些渴也有些饿,进去买了一瓶水和一份鱼蛋。坐下来吃鱼蛋时,他又想起幼儿园时的一件事。
那天阿爸来接他放学,路过便利店时,他闹着要吃一份鱼蛋,阿爸不让吃,他硬是自己跑进了店里不肯走。阿爸也生气了,说:“那你自己留在这儿吧,我回去了!”
阿爸果真走了,店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啊”的一声哭了起来。泪眼婆娑中,他看到阿爸在玻璃门外朝他做鬼脸,于是他破涕为笑,也如愿吃上了鱼蛋。吃完鱼蛋以后,阿爸提醒他说:“一会儿我们去路边用直饮水漱下口,别让你阿妈闻出来。”
想到这里,何宇灿不禁笑了,童年真是回味无穷啊。
逃避只是短暂的。吃饱以后,他开始去想怎么解决那笔债务。如果不想让阿妈发现,那他就得找人借到6920块钱,然后打进阿妈的账户里。只要卡里的钱数没差,阿妈就不会想到去查账,那她就不会发现自己被骗的事。
可问题来了,找谁借这么多钱呢?班里的同学肯定没有这么多零用钱,就算去找大人借,也很难借来这么一笔钱。
一直在外面磨蹭到天黑,何宇灿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遍:找人借钱,找不到;去外面打工赚钱,自己年纪太小,童工非法;报警把钱追回来,那就得先开口跟阿妈讲这个事。正当他陷入纠结的时候,电话手表响了。肖小麦在那头问:“阿灿,你在哪里?”
“放学在学校和同学打了一会儿球,现在已经回到雨花街了,马上到家。”
何宇灿真是佩服自己张嘴就来的本事。肖小麦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那你回家来吧。”
何宇灿挂了电话,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
一楼饭馆的灯亮着,大门是虚掩的。他走上了二楼,走到最后几级台阶时,听见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谁。等看清楚那个人后,今天中午那股凉意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任、任老师。”任天正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阿爷、阿爸和阿妈也都在。他们围坐在一起,好像在讨论一件大事。
何宇灿意识到,暴风雨就要来了。
“阿灿,你们班主任来了。”肖小麦叫住何宇灿,“来,你坐老师身边,跟老师说说,你的肚子现在好了吗?”
何宇灿知道阿妈生气了。她每次生起气来,说话都比平时要急促一些,眼神也透露出凌厉。
“我、我没生病。”何宇灿低下头来,等着所有人的批评。
“先坐下,先坐下。”任天见气氛紧张,把何宇灿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老师今天过来不是想告状的。因为你平时很少请假,今天说肚子不舒服,我想着前段时间你说家里阿爸生病了,就过来看一看你们家现在的情况。”
“谢谢老师关心。”坐在轮椅上的何家盛开口,“我好多了,就是还有点中风的后遗症,需要静养。”
任天点点头。
“你说,今天为什么不去学校,还跟老师撒谎?”肖小麦的气怎么压也压不住。
何宇灿两只手绞着衣角,不说话。
“乖孙,有什么事你就诚实说出来。玩就说去玩了,下次改正就行,我们不会怪你的。”阿爷也急得团团转。
“我、我……”何宇灿噙着泪,“我没有去玩。我在外面待了一下午,自己一个人。”
所有人都安静了。
“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肖小麦怕了,她想到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家里发生太多事,影响了孩子的心理健康。现在网络上报道了很多心理不健康的孩子,他们多数是因为家庭关系产生厌学心理,有的还会走上歧途……
何宇灿把中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种事,怎么不和阿妈说啊?”听到这里,肖小麦的语气软了一些,反过来安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宇灿。
“这些骗子真是可恶,欺骗这么小的孩子!”阿爷愤怒道。
“这是比较常见的诈骗手段。”任天很快就明白了,他说,“之前我听说六年级的一个学生也是这样被骗了两万块,家长报了警,后面钱给追回来了。”
“真的能追回来吗?”何宇灿有了点希望。
“有一定的概率。”任天说,“你们现在赶紧带着孩子去报案吧,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打我电话。”
“今天真是招呼不周了,任老师,我们理应留你吃个饭的。”何家盛很不好意思。
任天忙摇头:“见宇灿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们不用客气,赶紧去解决孩子的事。”
肖小麦带上证件和手机,拉着何宇灿到派出所报了案。在警察的帮助下,她账户里的那6920元钱失而复得。
走出派出所时已经是深夜,何宇灿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亮堂堂的,自己的心也是。
“阿妈,谢谢您了解完事情经过后没有责怪我。”何宇灿由衷地说。
“这种事不能全怪你,你这么小,又涉世未深。不过,以后千万注意,不能再被骗了。”肖小麦温柔地说,“明天回去上学,也得好好谢谢人家任老师。”
“我会的。”何宇灿郑重地点点头。
七 乡下有块田
麦姐粤菜馆重新开了门,掌勺的换了人,不再是从前的“何师傅”了,换成了现在的“麦姐”。
肖小麦撕下了那张“店铺休整”的告示,贴上一张大红纸,上面写:新主厨新优惠,进店送姜葱鸡一份,仅今天。
进店的人络绎不绝,肖小麦给每一桌上菜时都会谦虚地说上一句:“刚出师不久,做得不好,请多见谅。”
来的顾客很多都是附近的老街坊,见肖小麦一个人果真把一家档口顶了起来,自然是鼓励多过批评。就这样,客人一天多过一天,肖小麦也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了。
栀子时常来何宇灿家里帮忙,不是帮饭馆的忙,是帮着何宇灿给他阿爸做艾灸。
何家盛其实好了不少,不扶墙也能走路了。可何宇灿不让他走太多,说是精气神还没完全恢复,一定要多艾灸,把从前的好气色给补回来。
艾灸的时候,何家盛躺在床上,何宇灿和栀子一人执一根艾条,何宇灿灸关元穴,栀子灸足三里穴。何家盛本以为两个小家伙能坚持灸个三天就很不错了,可没想到他们每天放学都到他身边点艾条,小胳膊久久地悬着,一次灸上二十分钟。算了一下,他们已经坚持了十六天。
“阿叔,您有感觉好一些吗?”栀子问。红通通的火光照着栀子的小脸,两只大眼睛亮闪闪的。
“当然了,腿疼得没有那么厉害了,手也越来越有劲儿了。”何家盛说,“这都多亏了你们呀。”
栀子甜甜地笑起来,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等夏天来的时候,阿叔再给我做一个风筝好吗?这次我想要一只小兔子,白色的。”
“这有什么难的,阿叔答应了。”何家盛似乎想到什么,“栀子,最近你爸爸还好吗?”
说到爸爸,栀子的眼光就黯淡了下去。最近爸爸妈妈老吵架,一是爸爸之前经营的驿站亏了很多钱;二是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爸爸想把她接来广州,妈妈有些不愿意。妈妈说爷爷身体健朗,可以在老家照看奶奶,生活费由他们每个月打回去。之所以不愿意让奶奶来广州,妈妈也是担心奶奶经常发病影响栀子学习。
“爸爸和妈妈整天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栀子说,“所以我放了学喜欢到这里来,起码这里清静。”
何家盛摸了摸栀子的小辫子,安慰她:“你爸爸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只是因为遭遇了失败,现在有些逃避心理。不瞒你说,阿叔刚生病时也是这样,甚至想过还不如和你小麦阿姨签字离婚算了,反正自己也是个废人了。”
何宇灿很惊讶,他没想到阿爸有这样的想法。
“人在遇到挫折的时候,很容易自暴自弃。但是只要转过了那个弯,就好了。”何家盛说,“栀子,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你爸爸会好起来的。”
“嗯。”栀子乖巧地点点头。
“去吧,你和阿灿买菜去吧。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里吃饭,和阿灿一起写完作业再回家。”何家盛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零钱,“来,你们两个小家伙去买根烤肠吃。”
“可阿妈不让吃。”何宇灿说。
何家盛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说:“吃完用水漱个口,有谁知道?我知道吗,你阿妈知道吗?”
“哈哈哈哈!”屋子里传出一阵哄笑。
重新开店后,肖小麦要忙饭馆的生意,现在每天都是何宇灿的阿爷做一家人的饭。何宇灿心疼阿爷辛苦,便提出每天由自己出门买菜。
“阿灿,买条黄花鱼,买点通菜,再买点黄豆芽。”阿爷吩咐说。
“黄花鱼是拿来蒸还是红烧?”
“你决定咯。”
“那就红烧黄花鱼,椒丝腐乳炒通菜,黄豆芽炒肉。”何宇灿转头问栀子,“栀子,到菜市场你再挑两个菜,我阿爷什么都会做的。”
“是啊,乖孩子,你想吃什么就让阿灿买回来,阿爷给你们做。”
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傍晚时分,夕阳慢慢地落下山去,只残余了一些橘红色挂在天空,温柔且美丽。三月的天褪去了寒意,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润的味道。
路过一棵大树时,栀子看到几个阿嬷和阿姨蹲在地上捡花儿。怒放的红色大花格外鲜艳夺目,随风飘落下来立马就被人捡进篮子里,捡到花儿的人笑呵呵,没捡到的人立即抬头望向树梢,等着随时接住下一朵。
“这是木棉花!”何宇灿抢着和栀子介绍,“她们是捡回去煲汤的。这种花儿晒干以后,可以煲汤煲粥,有清热、利湿、解毒的功效。”
“那我们也去捡一点?”栀子提议。
“我阿爷好像很喜欢用木棉花煲汤。”何宇灿喃喃自语,“以前阿嬷煮过木棉花鲫鱼汤、木棉花煲猪横脷……不过我们没有袋子,拿什么装呢?”
“我们可以去菜市场买完菜,问老板多要一个袋子啊。”栀子很机灵。
何宇灿和栀子在菜市场的小道里挤着,买回了黄花鱼、通菜、黄豆芽、苦瓜、蒜苗,还捡回了一大袋子木棉花。当然了,回来的路上,他们还买了两根烤香肠,一个人一根。
晚上吃饭的时候,阿爷喝了点酒。在家里人的印象中,阿爷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喝酒了。
“阿爷,您怎么了?”何宇灿关切地问。
“见到你和栀子这么懂事,像个小大人一样,阿爷觉得欣慰。”他仰头又喝了一杯。
“是啊,这段时间我们家里出了好多事,我是顾得了这件就顾不上那件,多亏了栀子,还有你妈妈。”肖小麦给栀子碗里夹了个大鸡腿。
“我妈说了,小麦阿姨您就安心管好店铺,何宇灿交给我们来管。”栀子拍着胸脯保证道,“哪天你们忙不过来,直接叫何宇灿去我家,我妈管饭。”
听到栀子这话,何宇灿的阿妈和阿爸都笑了。只有阿爷不知怎的,竟哭了起来,他哽咽着说:“都是好孩子……你阿嬷要是能看到今天,该多好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今晚阿爷为何格外伤感。
吃完晚饭,何宇灿送栀子回家。回来时他发现阿爷房间的灯还亮着,再联想到晚饭时阿爷的反常,心里有些担心。
“阿爷。”何宇灿轻唤了一声,阿爷没回应。推开门,他发现阿爷正躺在床上默默地抽泣。
“阿爷您怎么了?”何宇灿扑到阿爷身上,也跟着哭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呀?”
阿爷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何宇灿一眼,轻声说:“阿爷是累了,想躺一会儿而已。”
“您要是不肯说真话,那我就一直这样趴着,看您难不难受。”何宇灿赌气说。
“咳咳!”阿爷咳嗽起来,咳得很急很猛。何宇灿忙从他身上起来,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说嘛!”何宇灿缠着阿爷。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消息,你叔公走了。”阿爷面色有些憔悴。
阿爷有三个阿姐,都嫁去了遥远的外地,很少有机会见面。只有一个弟弟住在广州郊外的老家,平时俩人联系得还算频繁。叔公去世这么大的事,何宇灿不敢瞒着阿爸阿妈,赶紧跑上楼通知他们。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回到了村里。
阿爷跪在叔公的灵位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他哭着说:“绍华,你安心上路吧,看到阿爸阿妈来接你,你就跟他们走,好好在那边过日子,别记挂我们。我会把老屋和这几块田顾好的,将来我去了那边,咱们好好喝上一杯……”
送走了叔公,阿爷变得很沉默。一天,阿爷突然提出要回家种田。
“阿爸,您今年都七十四岁了,您要回家种田?”何家盛瞪大了眼睛。
肖小麦也很不解,说:“阿爸,饭馆的生意刚刚有些好转,您就说要回老家。那谁来当店里的服务员,谁给阿灿做饭吃?”
“我想过了,服务员可以招一个年轻人,能真正帮上你。至于给阿灿做饭,其实饭馆里的菜也是自家做的,就让他在一楼吃也蛮好。再说阿盛也恢复了好多,出去买个菜,回来做个饭,不是问题。”阿爷已经做了决定,不会轻易被说服。
“那阿爸您和我们说说,您回家种田想种什么?是怎么打算的?”何家盛追问。
“你叔不是走了吗,他儿子阿晋在上海工作,你们也有自己的事业,那几块田要是没人种,可就荒废了。我想着,不如种一点龙眼。咱们石硖龙眼是出了名的好吃,要是种得好,不愁销不出去。”阿爷认认真真地说,“现在家里全靠饭馆的营业收入,我要是把龙眼种好了,也能帮衬一点……”
“说到底,您还是舍不得那几块田。可是龙眼不是今天种下去,明年就能收成的,从种树到结果,起码得三四年吧?”何家盛理性地分析着。
“阿爷,您今年七十四岁,四年后就是七十八岁了。”何宇灿也劝阿爷别冲动。
“阿爷知道。可是我种不种龙眼,四年后都是七十八岁。”阿爷表面笑嘻嘻的,可全家人都知道,他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八 花样斗绳记
麦姐粤菜馆新招了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叫“小谷”。她手脚爽利、为人热情,不久就成为肖小麦的得力助手。
何宇灿的阿爷果真回了老家种地,放假的时候,何宇灿偶尔会坐公交车回老家看他。因为整日在田里劳作,阿爷现在黑了许多,但他的笑容比以前灿烂不少,说这是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连吃饭都更香了。”阿爷感叹说。
很多时候,何宇灿就和阿爷坐在老家门前,嘴里咬着西瓜,望着不远处的几块田地闲聊几句。栽下的龙眼树一天天长高了,何宇灿想,或许阿爷说的是对的。如果什么也不做,四年后依旧会变老。但如果做了些什么,未来或许能收获它结下的果实。
一个寻常的课间,任天让何宇灿到办公室去找他。自从上次任天去过家里以后,何宇灿就觉得他好像没有那么严肃了,开始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知道今天找你来是什么事吗?”任天问。
“不知道。”何宇灿诚实地答。最近这段时间,他没有迟到早退,成绩也没有下降,一切都很正常。
“我听同学说,你跳绳蛮厉害的?”
“谁说的?”何宇灿的嘴角有藏不住的笑,“哎呀,任老师您别听班里同学乱说,我没那么厉害。”
上次体育课,体育老师教了双摇跳,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没掌握。何宇灿不仅一节课就学会了双摇跳,还会左右甩绳、双脚交换跳、弓步跳等好几种跳法,把教学多年的体育老师都给惊到了,夸他“天生就会跳绳”。
这话让何宇灿一周以来的心情都很好。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都传到班主任任天这儿来了。
“是这样的,学校要选一个人作为代表去参加区里举办的小学生花样跳绳比赛。”任天接着说,“体育老师跟我推荐了两个人选,其中一个是你。”
“那还有一个呢?”何宇灿着急地问。
“二班的马楚乔。”
何宇灿知道马楚乔,有次放学他和同桌李俊一起走,路过操场时看到有个男生在跳绳,旁边一群人围着他。李俊跟他说那个人叫马楚乔,家里有个叔叔是跳绳运动员,拿过好多比赛的奖项。
“因为名额只有一个,要在你和马楚乔之间产生。你看有没有兴趣和他比一场?胜出者可以代表学校去区里参赛。”
“任老师,这个我得考虑一下。”何宇灿说。
他确实没想好。于是那天放学后,就来找栀子给他出出主意。栀子觉得他应该比一比,代表学校去区里参加比赛是多大的荣誉呀,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要是拿了名次,那就更了不起了。
“可输了不会有些丢脸吗?我一直都是咱们班上跳绳的第一名,要是和马楚乔比试输了,以后大家就不会觉得我厉害了。”何宇灿有些思想包袱。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什么特长,班上同学有的会弹钢琴,有的会打橄榄球,有的会跳舞,只有他一向平平无奇。自从体育老师发现了他跳绳的特长以后,他明显感觉自己自信多了。
如果不参加这次比试,那自己还是班里跳绳最好的那一个。一旦输了,体育老师再夸他时,一定会有人站出来说:“马楚乔比何宇灿跳得还要厉害呢。”
“说白了你就是怕输呗。”栀子的话一针见血,怼得何宇灿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可下一秒,栀子又安慰起何宇灿来:“我觉得你不一定会输。你还记得上次吗?我跳绳那么差,可你指导完,我的体能测试就及格了。我那时就觉得,你在这方面肯定有天赋。”
“真的吗?”何宇灿重新燃起了信心。既然班主任觉得他可以,栀子也觉得他有天赋,那就试试吧。
和任天说好了愿意参加比试以后,任天和体育老师很快就安排好了时间,下周四放学后,在操场进行。
这几天何宇灿都在“临时抱佛脚”,课间得了空总喜欢拿上跳绳到走廊跳个十分钟。班上的同学也有不看好他的,甚至在班里打起了赌,赌马楚乔会赢。这让他的心理压力更大了。
同桌李俊帮他刺探了一下敌方的“军情”。
“何大哥啊,你这样可不行。”李俊回来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怎么了?”何宇灿急得不行,“你都打听到些什么,快说啊!”
“人家马楚乔,比你训练努力不止十倍,哦不,百倍。”李俊说马楚乔是班上的副班长,每天都得帮老师处理班上的事务。可人家这么忙,每天放学后都会自觉留下来练习一小时跳绳,有时还会向体育老师请教。
“体育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刻板印象,在马楚乔身上完全不灵验。于是何宇灿也“知耻而后勇”,他效仿起马楚乔来,每天放学回家后都在门后的空地上跳一小时。与此同时,他还按时完成自己的作业,学习是一点也没耽误。
他听到阿爸和阿妈说:“阿灿真的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吗?他的身高长了两厘米,体重没有明显增加。每天早上在镜子前系红领巾的时候,他都会仔细端详一下,可他觉得自己天天都是一个样。
“长大”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他还懵懵懂懂的。
转眼就到了他和马楚乔的比试日。周四下午放学后,二班和一班的部分同学来到了操场上,给自己班的选手助威。
何宇灿假装镇定,做起了热身运动。他用余光瞟一眼马楚乔,看到他正在做原地跳,神态轻松却信心十足。
“何宇灿,喝口水吧,好好比。”李俊给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他打开喝了两口,递回去时听到李俊说:“任老师也来给你加油了。”
何宇灿往人群的方向看,果真看到任天站在一群女生的身后。两个人对视后,任天向何宇灿比了一个大拇指。
“好,那我们的选拔赛现在开始吧。”体育老师来了,他脖子上挂了一个哨子,左手拿着计时器和一张记录成绩的纸板。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名裁判员。
何宇灿和马楚乔走到操场中间,两手握绳,神情专注,严阵以待。
“预备——开始!”一声哨响,何宇灿和马楚乔手中的四根跳绳几乎同时摇动起来。
“加油!加油!加油!”围观的同学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何宇灿并不知晓其中哪些声音是给自己加油的,但他已经完全不紧张了。他感觉自己和脚下的跳绳一起站上了云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小时候,肖小麦听说别人家的孩子会画画、会弹琴,而自家孩子除了学习成绩还行其他一窍不通,于是给何宇灿报了游泳班、绘画班、围棋班。那些课外班何宇灿也去上了,可每一个都是学到些皮毛就厌倦了。
原来属于自己的领域在这里呀!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哪怕再辛苦,内心也似飞上云端般轻松和快乐。或许,阿爷回老家种地也是这样的感受吧。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体育老师手中的计时器在不停地闪动,他和裁判员嘴里也在默默念着数字。
随着两个人的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围观的同学也噤了声,一个个瞪大眼睛,一会儿看看马楚乔,一会儿看看何宇灿。
“停!”时间一到,裁判员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体育老师的哨声也吹响了。
何宇灿停了下来,他的胸膛仍在起伏着。转身去看马楚乔,发现他弯着腿,两手撑在膝盖上正大口喘着气,眼睛却一直盯着体育老师手里的计分本。
“我现在宣布成绩。”体育老师一出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马楚乔,一分钟双摇跳139次;何宇灿,一分钟双摇跳146次。此次比赛,何宇灿胜出!”
一班的同学又是鼓掌又是欢呼,很多同学喊:“何宇灿真的好厉害!”
何宇灿很高兴,他又一次成了第一名。这次不只是班上的第一名,他还打败了一个很强劲的对手。如果有可能,他还会在区级比赛的赛场上打败更多的对手。瞬间,他燃起了熊熊斗志。
但转头看到马楚乔拿着跳绳一副失落的样子,何宇灿又感觉心里酸酸的。他想走过去告诉马楚乔他已经很棒了,如果没有他,自己这段时间不可能这么努力地练习跳绳,也不会知道自己有这么热爱跳绳。
还没等他走过去,马楚乔率先走了过来。他的脸上是干净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笑容。
“祝贺你啊,你很棒!”马楚乔拍拍何宇灿的肩膀。
“谢谢。”何宇灿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次单人赛,就由何宇灿作为代表参加吧。”体育老师说,“不过,区里的比赛还有双人和多人比赛,双人比赛就由何宇灿和马楚乔结队参加。至于多人比赛,你们所有人都有机会,有意向的到我这里来报名!”
“哇!”人群里有同学跃跃欲试,“老师,我跳得没有何宇灿那么好,也可以试试吗?”
“当然,多人比赛更注重队友之间的合作,不是个人跳绳水平高就能决定队伍的输赢的。”体育老师说,“有意向的同学,都先报上名字吧。”
大家去报名的时候,马楚乔向何宇灿提议:“以后咱们要是没什么事,每天晚上都留下来加练半小时怎么样?直到区级比赛结束。”
“当然好。”何宇灿爽快地说。
“别忘了我!”李俊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了他们俩人中间,“我也想参加多人比赛,两位‘大神’指导下我可以吗?”
何宇灿和马楚乔相视一笑。
“好吧,不过你以后别叫我们‘大神’。”何宇灿笑着说。
“那叫什么?”
“叫声‘师父’来听听。”
“哈哈哈!”整个操场都荡漾着他们此起彼伏的笑声。
尾声 冬天飞走了
冬天的鸟儿都飞走了。
春天的潮湿也消失不见了。
现在已经是夏天。
雨花街上的人还是一样忙碌。从早上七八点开始,街上的店铺就陆陆续续地开了。早餐店里温热的油饼一个一个堆叠得高高的,咖啡店门口冒出咖啡豆的醇香,杂货店的老板拿着扫把打扫门前的路。也有从远处搭乘第一班公交来城里卖菜的老人,一摊白萝卜、一摊油麦菜、一摊青瓜,都还挂着水滴,整整齐齐地摊在那里,任由走过的人们打量。
麦姐粤菜馆也开门了。肖小麦走出门口伸个懒腰,向对面店铺的郁兰问个早。
“早。”郁兰笑盈盈地回道,“听说阿灿要去市里参加跳绳比赛了?”
“是啊,真没想到,拿了个区级比赛的第三名,回来后得意得不行。这次市里比赛,希望他不要栽跟头才好呢。”
“哎呀,你们家阿灿你还不了解啊,从小就不让你们操心的。”
“这倒是,也因为他听话,我和他阿爸才能一门心思扑在这个店面上。”
郁兰走过来,放低了音量问:“这小半年生意红火,攒够钱修建房子了吧?”
肖小麦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差不多喽!到时候我们就先租个附近的店面过度一下,最近家盛已经去了解附近招租的店铺了。”
“小麦,你们要是不够钱,记得跟我张口啊。”郁兰说,“上次你借我们钱,真是帮了大忙。我家赵锋现在找了份工作还不错,除开过日子的钱也能有些富余。”
之前那段整天拌嘴吵架的日子可算是过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赵锋重新燃起斗志,现在找了个物业的工作,之前亏掉的钱也慢慢赚回来了。至于婆婆的病,目前还不算太严重。她最后妥协了,到了实在没办法的地步,就把老太太接到广州来。
“行,我要是有需要,肯定向你张口。”肖小麦笑呵呵地走回店里。
何家盛走了出来。他的腿已经好了,一打眼也看不出毛病来。但毕竟中过风,比不得从前,多走几步路膝盖骨还是会痛。为了减少走路,他出行都是靠电动车代步。现在他每天早起骑车去买菜,回来后在柜台帮忙结账,闲下来时擦擦桌子拖拖地,把店铺的后勤工作完成得尽善尽美。
何宇灿阿爷种的龙眼长势不错。阿爷说,再有三年,阿灿就有自家的龙眼吃咯。何宇灿喜欢阿爷的乐观,因此他觉得三年不是一个多漫长的时间,一眨眼就能到。
吃过晚饭后,何宇灿提了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去找栀子。他们坐在雨花公园的湖边吃西瓜。
“你有没有想过,三年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栀子望着远处问。
她在想。何宇灿也在想。
她想的是,三年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会比现在好一些,他们或许住上了电梯房,不用再每日爬楼了。爷爷奶奶会搬来和他们一块住,一家人齐齐整整开开心心……
何宇灿想的是,三年后阿爷的龙眼收成了,他会邀请栀子一起去摘龙眼。他们就坐在龙眼树下吃啊吃,怎么都吃不完。阿爷赚了一笔钱,带他去云来阁饮早茶,阿爷吃叉烧包、肠粉和排骨蒸凤爪,他还要加一道龙虾意面。家里的房子也应该重建好了,焕然一新的模样。他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再也不怕阿妈知道他熬夜了。
“会变得更好。”何宇灿无比笃定地说,“你看我们经历了这么多难事,可是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雨花街的人们和墙上的时钟一样,也“嗒嗒”地抬腿往前走着。
阿灿的冬天,就这样悄悄地飞走了。和那些飞走的鸟儿一样,飞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