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鹗

平静的须水河水面下隐藏着危机重重。

鲢鳙生活在上水层，鲤鱼生活在下水层，鲫鱼生活在中间，偶尔也会到下水层溜达一次。河底的淤泥中有多种生物，让每一条鱼垂涎三尺。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清早，上层水变得清澈如洗，哪里还能存得住食物？无奈，鲢鳙只好到下水层寻找，这让鲤鱼很不高兴，摆动了一下尾巴就对着鲢鳙冲撞上去。鲢鳙受到惊吓，向上水层的方向游动，躲避着鲤鱼冲撞，在跳出水面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甩了一下尾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水花。跟随鲢鳙到下水层寻找食物的鲫鱼也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下水层，唯恐一不小心成为鲤鱼的饱腹之物。一时间，须水河的河面上涟漪四起，一串串的水泡从河底冒了上来，如翻滚的水一样，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苍鹭隐秘地站在长满了蒲苇的浅滩中，如枯老的树桩般一动不动，如果没有细心观察，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堤岸上的柳树已经泛绿了，如害羞的少女轻轻地用长发拂动着水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涟漪。连翘不甘落后，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开出了乳黄色的花朵，很快就喧闹了须水河两岸的春天。浅滩中的水芹菜、千屈菜、水车前、金鱼草，一个个都捧出了嫩绿的芽苞。蒲苇却没有生命萌动之意，看不到一抹新芽钻出，依然是冬日里那种枯黄的颜色。也好，这为苍鹭提供了良好的隐身条件。看到这么多的鱼儿从水中跳出来，苍鹭非常高兴，它知道鱼儿会慢慢地游进浅滩的水草中，到时候就可以大快朵颐了。同样，卧在输电线铁塔上的鹗也非常淡定，它知道如果趁着鱼儿跳起的机会去捕捉，是不可能得手的。因为，当它俯冲到水面的时候，这些鱼儿早已经潜进水底无影无踪了。它要等待鱼儿放松了警惕，慢悠悠地在水下边游动边寻觅食物，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从输电线铁塔上俯冲下来，就能稳稳地用利瓜把鱼从水下抓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须水河观察到鹗。在此之前，我曾经在黄河边的湿地公园内看到过鹗，当然，在郑州惠济区的索须河段也看到过鹗的身影。中午的时候，在须水河观鸟的老贾打来电话，说须水河的鹗飞回来了，“一对小夫妻，恩恩爱爱，比翼双飞！”老贾在电话中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去年冬天，我们两个已经在须水河发现了鹗的踪迹：岸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有一个庞大的鸟巢，直径一米还要多，站在梧桐树下向上望去，可以看到全是横七竖八的枯树枝。或许是因为鸟巢主人离去少了维护，几乎看不到柔软可以栖息的材料。我和老贾观察了很久，一时断定不了是什么样的鸟窝。又因为用来搭建鸟巢的材料过于粗糙，空隙非常大，让人担心鸟卵会不会从树枝的缝隙中掉下来。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梧桐树上鸟巢的主人正是鹗。鸟类专家说，鹗巢由枯树枝建成非常牢固，可供多年使用，有记录的使用时间长达18年。

因为捕鱼，也因为生活在水边，鹗被人们称之为水鸟，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但是，相对于其他的水鸟来说，鹗又是一种猛禽，是鹰形目鸟类。鹗有着非常锐利的脚爪，脚掌却非常粗糙，其小脚趾可以根据需要前后翻转，一旦捕获食物后就迅速调整角度，使其抓取更加稳固、平衡，减少风的阻力，促进飞行速度。凡是被鹗抓到的鱼，大都难逃厄运。除了吃鱼之外，鹗还会把觅食的目光盯上水中的青蛙、河边的蜥蜴、天空飞翔的小型鸟类等。清康熙年间翰林院编修戴名世的《寓林折枝》中有《鹗执狐记》篇，记述了鹗捕获狐狸的场景：“某尝目异鸟击丰狐于中野，双眼曜宿，六翮垂云，迅犹电驰，厉若霜杀，吻决肝脑，爪刳肾肠，昂藏自雄，倏欻而逝。”这是一场残酷的猎杀：肥硕的狐狸在旷野中奔跑，一只黄金鹗从空中俯冲下来，它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摄“狐”心魄，无论怎么奔跑都躲不开黄金鹗的追杀。黄金鹗的两只翅膀非常宽大，犹如从天上垂挂下来，俯冲时的动作疾如闪电，凶猛得可以吹断霜冻的野草。黄金鹗抓住狐狸后，用嘴撕裂了狐狸的肝脑，瓜子如刀剖开了狐狸的腰肠……

在我心中，老贾是教授级别的爱鸟专家，我在《燕鸥的爱情故事》中曾经写道，老贾家住须水河边，对须水河一草一木都有着深深的感情，无论在这里出没什么样的鸟儿，他都能一一说个明白。我写须水河鸟类的知识基本来自老贾的传授，对他的崇拜可以用“五体投地”来形容。当我把《鹗执狐记》讲给老贾听后，老贾却告诉我说，别看鹗是一种极其凶猛的鸟，对爱情的忠贞在鸟类中堪称楷模。它们实行一夫一妻制，伴侣死亡后，另一只终身不娶不嫁直到老死。成立家庭后的鹗大多是“男主外女主内”，雌鹗负责孵化鹗卵，雄鹗负责外出寻找食物，带回家中供雌性鹗食用。有些时候，由于雄鹗没有寻找到足够的食物，雌鹗也会离开巢穴狩猎，筋疲力尽的雄鹗则担起孵卵的任务，获得短暂的休息机会。

“大多数情况下，发起冲锋捕鱼的是雄鹗，接应者是雌鹗！”老贾胸有成竹地对我说，“雄鹗绝对是模范丈夫，一旦确定夫妻关系，就担负起为雌鸟提供食物的责任。”

春风刚刚吹了一阵儿，须水河两岸的梧桐树就迫不及待地冒出了稚黄的芽苞，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气势。那个用枯树枝搭建的鸟巢还在上面，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更不要说什么鹗了。顺着老贾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输电线铁塔上面卧了两只鹗。这是一种整体呈现出沙褐色的鸟，个体并不比白鹭鸶大，体格却显得较为壮实。它有着威风凛凛的羽冠，两只眼睛圆而明亮，总是警惕地转动着，观察着，只有面对猎物的时候才能全神贯注。如今，雄鹗敏锐地观察到了须水河水下发生的故事，两只眼睛停止转动，紧紧盯着须水河的水面。初春的风略带寒意，吹拂着鹗身上的羽毛，似乎想把鹗从输电线铁塔上吹下去。但是，鹗的两只爪牢牢地抓着输电线铁塔的横铁梁，稳如泰山。它脖颈前倾，一动不动，就像矢在弦上，等待着击发。

一条鲫鱼离开了深水区，悠哉悠哉地游进了浅水滩，几个细小的水泡跟随着鲫鱼从水底冒了出来，如珍珠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在游向浅水滩的路上，鲫鱼不停地摆动着尾巴，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个个涟漪。可见鲫鱼的内心是多么的快乐！此时，苍鹭已经发现了鲫鱼的到来，它不慌不忙站在浅水滩中，等待着鲫鱼。鲫鱼在水草中游了好半天，也没有发现危险，认为天下太平，就开始游向水草更加肥美的岸边。对苍鹭来说，正中下怀！待鲫鱼快要游到脚下的时候，猛然伸出嘴喙，一下子就把鲫鱼从水中叼了出来，尔后晃了一下脑袋，把鱼头朝向自己，伸了一下脖颈就把鲫鱼吞了下去。这几个动作时长不过10秒，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苍鹭捕鱼动作快，鹗捕鱼的动作更快。还没有看清楚雄鹗是怎么从输电线铁塔上俯冲下来的，它已经把一条鲤鱼从水中抓了出来。这是一条金色的鲤鱼，有着极强的生命活力，不甘心就这样被鹗捕获，不停地挣扎着，试图摆脱鹗的利爪。捕捉到鱼后，雄鹗把鱼头置换到前方，可以减少飞行时风的阻力。这应该是须水河上最具灵动性的画面：雄鹗的自如，鲤鱼的绝望，一个要挣脱束缚，一个要置换方向，鲤鱼和雄鹗在河面上进行着激烈的博弈。当鹗把鲤鱼调整好位置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它不停地扇动着又宽又长的翅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鲤鱼拖离水面。尔后，鹗又艰难地拍打着翅膀，边吃力地飞行边摇动双脚，就像一架欲冲天而起的飞机，却怎么也拉不起机头来。其激昂的叫声就像飞机上升时发出的沉重的轰隆声，让人担心会不会因为鲤鱼之大带着雄鹗堕入水中？就在这个时候，雌鹗从输电线铁塔上飞了下来，围着叼鱼的雄鹗上下翻飞，边飞边发出急促的叫声，两只鹗的叫声相互应和，既有恩爱的韵律更有贴切的关怀。雄鹗在雌鹗的鼓励下，鼓足了劲头终于飞了起来，在水面上盘旋了好大一阵回到了那棵梧桐树上的鸟巢，恩恩爱爱地分享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两只鹗吃完了鲤鱼，开始双双在须水河上飞翔，无论是水面上还是水下有多少鱼，也不会引起它们的注意了！这个时候，真的如老贾所说，“一对小夫妻，恩恩爱爱，比翼双飞。”

鹗来了，春风也来了，须水河慢慢地苏醒过来，焕发出勃勃生机。野鸭子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水面上，不停地凫来凫去捕捉那些细鱼小虾。还有白鹭鸶，或是如仙女一般翩翩起舞，或是急促地在浅水滩中啄食。灰喜鹊也多了起来，在岸边的柳林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忙个不停。一场春风吹来，梧桐树的叶子生发出来，挤挤扛扛地茂密了树冠。鹗巢内正发生着神秘地变化。刚刚开始的时候，雄鹗和雌鹗携手把干枯的树皮、枯黄的蒲苇叼进鹗巢中，甚至是掉落在地上的一些羽毛和碎纸片也被它们当做珍宝一样。筑巢活动停止后，再也不见身体较小的雌鸟出巢，每天都是雄鸟在须水河上捕鱼，显得非常辛苦。这天，一只苍鹰飞了过来，在梧桐树上方盘旋，雄鹗从梧桐树上飞了出来，边伴着苍鹰飞舞，边发出“切利利，切利利”的叫声，其声非常凄怆。尽管同属鹰形目鸟类，论战斗力鹗远逊于苍鹰，没有和苍鹰抗衡的资格。但是，今天鹗像是戏精上身，一直和苍鹰纠缠不休，甘冒风险也不愿意脱离。苍鹰看占不到什么便宜，便悻悻然地离开了。

“苍鹰是鹗的天敌，往往会偷袭鹗巢。为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儿女，雄鹗就会和苍鹰进行殊死搏斗！”看苍鹰飞远了，老贾转过头来用非常崇拜的语气说。当然，无论从节令上讲，还是从雌鹗隐身不出来论，很有可能她正在鹗巢中孵化鹗卵，“它们要有自己的宝宝了！”

春天的步伐越来越快，温度一天比一天高，雨水越来越丰沛，须水河里的鱼儿也越来越活跃。尽管知道有很多水鸟在盯着它们，鱼儿也无所畏惧。因为，它们必须趁着春光明媚的日子完成交配，才能繁衍后代，保持种群的延续。在须水河散步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拖着小尾巴的蝌蚪在水中游动，也能看到细小的鱼苗在水草里慢慢地蠕动着，如若不细看，说不定会认为是孑孓呢！在科学大道桥下，经常有母黑鱼带着如乌云般聚在一起的鱼苗，在河水中飘逸，其势壮观。鱼儿多，可以让鹗获得更多的食物，同时也给鹗带来了极大的风险。须水河的天空上不仅有鹗，还有更加凶狠的鹰形目鸟类，比如凶猛的伯劳，比如游隼，比如苍鹰，还有喜欢追逐鸟儿的黄嘴角鸮，尽管体型不大，却是极其凶猛。每每看到黄嘴角鸮，鸟儿们就会作鸟兽散状，“呼啦啦”飞进树林中躲藏。上午，我在须水河散步的时候，见到了游隼追逐雄鹗的场景：雄鹗刚刚从水中抓起一条黑鱼，正在水面上奋力地扇动翅膀准备返回鹗巢。一只游隼飞了过来，向雄鹗发起了俯冲式攻击。雄鹗为了躲避竟然掉进了水中。躲过了游隼的攻击后，雄鹗再次从水面上起飞，没想到游隼折转回头再开始一次追击，雄鹗只能采取低空飞行的方式躲避着游隼的追击。

雄鹗从水中捕获的黑鱼足足四五斤，体格并不比鹗小。尽管两只鹗爪牢牢地抓住了黑鱼，真的想飞高飞远还是非常吃力。加之要躲避游隼的追击，雄鹗很快就进入到了筋疲力尽的状态，飞行的速度显然变缓了，几乎都是擦着水面掠过。好在浅滩边的苍鹭飞了起来，引起了游隼的警觉，它不知道这个体格高大的水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威胁。所以，在它最接近成功的时刻做出了停止追击雄鹗的游戏，快速地扇动翅膀，离开了须水河，向远处飞去。雄鹗得以缓气，却不敢懈怠，它的飞行速度慢了下来，水面上滑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突然加力飞起，在天空做了个漂亮的盘旋动作，稳稳地飞回了梧桐树上的鹗巢。

这是一场力量的游戏，更是一场生命的挣扎，把我看得热血沸腾。当雄鹗飞进鹗巢后，我立即把观鸟镜转向了鹗巢，并调整焦距，准备观察鸟巢内的鹗夫妻。一只稚嫩的小鹗出现在镜头内，紧接着又是一只……我数了一下，鸟巢内共有三只小鹗，毛茸茸的非常可爱。

果然是有了鹗宝宝！

鹗父母站在鸟巢边缘，相互帮衬着撕扯开了鱼皮，露出了里面鲜红的鱼肉，它们不停地啄食着，连内脏也不舍得抛弃。细细地观察发现，鹗父母并没有把鱼肉吃进肚内，而是含在嘴中，扭头来到小鹗边，张开了自己的大嘴，让小鹗从它们嘴中掏出鱼肉。一块，两块，三块……三只小鹗不停地从父母嘴中“掏”食物，掏到鱼肉吞进肚子后，小鹗会再一次来到父母身边，不停地用喙向前拱动，表示自己并没有吃饱，希望得到父母的青睐。没想到小鹗会有这么大的食量，直至吃完一条大黑鱼，鹗父母站在鸟巢边向远处眺望的时候，它们还在摇头晃脑地向前拱动，向父母索要食物。

树上，鹗巢内恩爱融融；树下，草地上狼藉一片。不仅仅有鱼骨和鱼鳞，其中还有比较珍贵的鱼肉。或许受鱼腥的吸引，一只狸猫从黄杨修剪成的绿化带中钻了出来，先是吃了两块掉落在地的鱼骨，伸出舌头舔了舔零星的鱼肉，尔后抬头看了看梧桐树上正在大快朵颐的鹗。发现没有危险后，狸猫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向树上爬去。这让我为树上的鹗担起心来：如果被狸猫偷袭，很有可能会让大大小小五只鹗命丧黄泉。没想到，当狸猫刚刚爬到树干半腰的时候，雄鹗飞了起来，先是爬升到一定的高度，尔后向狸猫发起了俯冲攻击：尖锐的喙狠狠地啄向了狸猫，狸猫惨叫一声跳下了梧桐树，顾不得伤痛，钻进了那片由黄杨修剪成的绿化带中，再也不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