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关于故乡的回忆,都与树有关。特别是门前的一棵树,伴随了我的童年时光。
这是栽在院子里的一棵杉树。杉树挺直,小小的我站在树底下,仰头都看不到它的树冠。每天清晨,推开窗户,就看到它挺立的样子,像哨兵。它的枝梢上会停留很多的鸟,多数是麻雀,少数是喜鹊,甚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长尾巴的鸟。每天清晨,我都会被叽叽喳喳的鸟声唤醒。树底下,父亲用碎石绕着树身垒了一圈围栏,保护树身不被顽童的刀子雕琢。
树紧贴猪圈。猪圈是石头房,很小。即使里面铺了稻草,还是有粪水从缝隙里渗出。于是父亲索性在粪水渗出的地方辟了一平方米的凹地作为沤肥的垃圾堆。
也许是与沤肥地紧连的原因,这棵杉树长得特别茂盛。每年,父亲会将伸到房顶上的树枝用砍刀修理掉一些,防止被风折断了的树枝掉下来砸碎瓦片。猪圈的房顶上放着用两只破脸盆栽的花草菜蔬。一盆是太阳花,一盆是韭菜。太阳花每年开得艳,有红的,有黄的。韭菜一年四季常绿。如果做紫菜蛋花汤,需要放几片韭菜,我就会踩着杉树的枝杈上去,伸手朝韭菜盆里掐几棵嫩韭菜。奶奶隔段时间会将大铁锅底部刮一刮,为了省柴。她准备要刮锅底的时候,我就踩着枝桠爬上去,将韭菜盆搬下。奶奶就将铁锅竖起,将锅灰仔细地刮到韭菜盆里。刮好后,我又将韭菜盆端到房顶上。对于韭菜来说,锅灰肯定是个好东西,否则它长得不会这么葱茏茂密。无论你怎么掐怎么割,哪怕被你割得只剩下一截了,过一段时间,它仍旧会长出一片嫩绿来。一茬一茬,生生不息。
门前的这棵树,是家的象征。夏天的傍晚,我们一家数口坐在树底下纳凉。父亲经常会捧出一本掉了封面、被翻得发黄的《格林童话》给我们讲故事。《青蛙王子》《白雪公主》,很多故事,父亲讲起来总是这么抑扬顿挫、引人入胜。当父亲讲到白雪公主即将吃下后妈装扮的卖苹果妇人的色彩艳丽的苹果后,我与弟弟坐在小椅子上急得直跺脚。虽然《白雪公主》从父亲嘴里听过几次,知道童话的结局是:“从此以后,公主和王子过着快乐的生活。”但是每次听到吃苹果的情节,总会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格林童话》是童话中的童话,它是我的启蒙,让我懂得了书本的神奇和有趣,以至于我后来上学只识得几个字后,就要去翻这本破旧的书,半读半猜地将整个故事看下来。也许“第一印象”很重要,我觉得《格林童话》最富故事性和想象力,最满足小女孩对未来的期待。相比于以后读到的《安徒生童话》,我更喜欢《格林童话》。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安徒生童话》更富哲理,更有文学的美。《格林童话》有点傻,是对小孩特别是对小女孩的敷衍甚至忽悠,但是,情感上,我更亲近《格林童话》,只因为,它是温馨童年的一部分。
二
门前的这棵树,父亲说,是在我出生那年种下的。但是童年的我,站在树底下,为什么扬起头来看不到树顶呢?也许它长得太快了吧!父亲说,我出生那年,他买了很多当时来说价格不菲的杉树苗,种在了各处的自留地里,总共有几十棵。当然,那些散种在各处自留地里的水杉,我是见到过的。比如,离老房子最近的一块菜地,就有近十棵这样的水杉。最大的一棵水杉,就在一口水井旁。我问父亲,为啥要将树种在人家的水井旁。父亲说,是我们先种的树,人家后造的房子后挖的井。这棵水杉,随着自己日益粗壮,特别是随着我们搬离村子、住到镇上,后来住到县城后,经历越来越坎坷。先是枝桠伸到别人的房顶上,被无情地砍去很多枝梢。后来,不知谁在树身上砍了几刀,留下了很深的痕迹。父亲怀疑都是“水井人家”下的黑手,无奈没有证据,只得不了了之。有一年,“水井人家”与父亲商量,能不能将树砍了,因为树枝紧贴房顶,容易将瓦片掀掉。最可怕的是刮大风天,他们甚至害怕树会倒下来压垮房子。但是,父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我们先种的树。当然,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这棵树,与门前这棵树一起,成为关于家的回忆。我们小时候,经常要去菜园里转转,这棵树正在路边,我们都会忍不住去抱抱它,就像拥抱一起成长的朋友。“水井人家”说不过父亲,也与父亲有了矛盾。父亲每次见到被狠狠砍掉的枝梢、留在树身上的刀痕,都会很愤怒地想要与“水井人家”去评理。也许知道自己生存不易,也许是水井里的水一直滋养着它,这棵树一年比一年壮大,远比其他一同栽下的几棵长得好。去年,我们去看它,发现它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
树是父亲的希望,也是他努力生活的不竭动力。在父亲处于破产境地、家中最为困难的时刻,村里有好几个人劝父亲将这些树给卖了。几十棵粗壮的水杉,怎么说,也是一笔不可忽视的钱吧?但父亲都没同意,拒绝得非常干脆。父亲说,家里的树怎么可以卖呢!它是家的一部分呢!今年春节,我们回老家,父亲又带我们去看树。说起院子里、门前的这棵树,父亲很是心疼:很多年前,因为老屋倒塌,门前的这棵树无人看护,遭受了摧残。老屋很老了,它像一个失去了精气神的老人,在世间只是苟延残喘。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时刻,老屋轰然倒下,化为几根朽木和一堆石头。屋内的大大小小的缸与破旧的家具,被邻人捡去,宅基地被邻居养了鸡鸭。这位邻人,比我大几岁,脑子不灵,口齿也不大清楚。他未经我家同意,私自在我家宅基地上养鸡鸭不算,还在树上钉钉子、用刀砍,最后,这棵树倒下被人做了柴禾。近几年,为了其他的树免遭涂炭,父亲隔段时间便要去看看这些树。特别是菜园子里的这些树,我们每次回去,父亲都要带我们去转转,就像去拜访一个旧年老友。
三
那些杉树,被父亲散种在好几块自留地里。除了门前的一棵杉树、水井旁的一棵杉树外,印象较深的是站在大队晒谷场上能够望得见的一棵杉树。这棵杉树长在一块很小的呈三角形的地里,比周围的土地略高一尺。我不知道这么小的一块地,当初是大队分给我家的,还是奶奶垦荒来的。反正,在农村,人们喜欢在无主的荒地上开垦:铲除荆棘、拔掉荒草,将猪粪、鸡粪拌进泥土里。无论怎样贫瘠的土地,经过这样的操作,都会变成一块肥沃的土地。时间长了,这块地慢慢地就成为开垦人家的自留地。随便哪一处的沟沟坎坎边,凡是有泥土的地方,村人都喜欢点上种子:黄豆、豌豆、青菜籽……一点儿有泥的地方,都会被无限利用,那么一块地呢?这是值得被怎样珍视!这块地,是奶奶比较钟爱的一块地。她经常会一个人去侍弄:拔草、翻土、施肥。人勤地不懒。这棵杉树,就这样静静地挺立在地角,像一位卫士,守护着自己的疆土。
这棵杉树是卫士,更像一个地标。站在晒谷场上,我会一眼望见这棵坚挺的杉树。在一览无余的旷野里,这棵树是那么显眼。有几次,我去叫地里干活的奶奶吃饭,我就站在晒谷场上,朝着这棵树喊:“阿婆,吃饭了!”风将我的声音传出去好远,我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听到,但这棵树一定听到了,因为我分明看到树梢晃了几晃,好像在应和我的呼喊。我喊了几声后,就蹦蹦跳跳地回家了。一会儿,奶奶也回家了。锄头、畚箕,一样一样的农具放在院子里,靠在墙上。
这是我家的树,也是我们的家人。上下学的路上,我会远远地朝这棵树看几眼,然后跑向学校,跑回家里。树无声也无言,但它似乎心有灵犀,看着我跑进跑出,然后跟着我一起长大。
我在树下拔过很多草。夏日的地里,泥土特别硬。我蹲在地上,学着奶奶的样子,将很多不知名的野草一把把拔掉。一场雨后,野草会受了指令一般,几天后就会疯长一片。几天后,我仍旧会蹲在地上,一把把拔掉那些坚强的生命。拔累了,我会坐在树底下,拧开红色水壶的盖子,喝几口冷开水。一阵风吹来,身上的汗水很快被风吹走了,一阵惬意传来,新的汗水又开始冒出。
13岁那年,我们一家搬离了小山村,搬到镇上定居了。后来,我们又进了县城。再后来,我们姐弟仨上了大学,直至各自成家立业。树也与我们作了短短长长地分离,就像亲人,相聚又是别离。我们的生活,就像那些树经历过的,有和煦的春风,有狂风的侵扰。但,每一棵成长为大树的,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呢!
树是童年,更是记忆。在那些离乡的日子里,想起那些树,就会想起石头房上的缕缕炊烟,想起赤着脚走过泥土地、石子路的时光。历经风雨后,有的树成了记忆,有的树继续开创着记忆。
树,是故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