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再牵一次你的手

2024-12-26 00:00:00胡德强
躬耕 2024年11期

近了,近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都已进入视线。

年年要回来的,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再也没有了你的一路陪伴。你早已等在那里。

那里,是你的长眠地。那里,是你的故土。那里,也是我的故乡。

1

寒食日,一个人们祭祀先祖的日子。特别是远在他乡的游子,只要时间允许,路程不太遥远,是一定要回归一次故乡的。

寒食日的午后,村前村后,村左村右,大大小小的墓群里,早已挤满忙于上坟祭扫之人。一座座坟茔前,焚烧过的纸灰像黑色蝴蝶一样迎风飞舞;一声声哀号中,悲戚的人们如同杜鹃在哀啼,嘴角都要渗出血来。人们在忙着祭奠已经故去的先祖。

飞舞的蝴蝶,悲戚的哀号,这样的场景一旦入了诗人的眼睛,重叠成影,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们的诗词中。唐代杜甫有诗倾诉:“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唐代白居易说:“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宋朝陈著未语泪先流:“今年寒食倍心寒,不独松楸感涕潸。”宋朝顾逢则叹道:“寒食家家扫纸灰,道傍相吊总悲哀。” 一字字,一行行,字里行间,诗人流露的同样是对故人的思念。

年年的今天,你,哥哥,我,一定要回来祭祖的。

车辆无法径直开到墓地前,只能把车停在离坟茔一公里之远的公路上。然后,顺着曲折蜿蜒的田间小路,我们徒步走向墓地。

你总是愿意走在最前面,我和哥哥亦步亦趋跟随在后。

你一直喜欢戴着礼帽,衣服也是平常穿的,虽不时尚,倒也干净整洁。你早已不穿皮鞋,多年来,脚上一直是一双北京老布鞋,你说,人老了,穿布鞋舒坦,走路不累。但是,在我记忆里,你是愿意穿皮鞋的,而且一尘不染。

春天的原野,稚绿娇红,过冬作物开始生长,空旷的田野里散落着三三两两正在平整地块、备播之人。无论相识不相识,你都要走上前去,招呼一声,递上一根香烟。淡淡的烟雾里,人与人,心与心,贴近了。其实,也没有多少要紧话,无非家长里短,儿女们在哪里工作,收成咋样,还有多少人住在村子里,村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还有几个……

墓地就在跟前。

一年下来,风吹日晒,雨水冲刷,坟茔杂草丛生,土层流失。寒食——一个专为先祖修葺墓地的日子。我和哥哥一棵一棵清理干净坟茔上的杂草、荆棘,一锨一锨从空闲地里端来新土,为先祖的坟茔添补上崭新的一层。修葺过程中,我们也是尽力把手脚往轻里放,生怕惊扰了里面的先祖。

一个小时过后,坟茔修葺一新。我想,住在里面的先祖,如果泉下有知,他们一定也是满意的吧。

寒食日祭扫,寄托了后人对先祖的思念之情。寒食日祭扫,是人们释放对先祖思念情感的一个出口。

2

墓地东边的田间小路,就是我们刚刚步行走过的那条,是村里通往南岭的唯一小道。从墓地这里,往北,小路直接通往故乡——一个有着几千口人的村庄,前往村里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小水塘,几十年下来,沧海桑田,小水塘早已淤平,变成了田地。往南,翻过岭,顺着小路继续南行三公里,便是姥姥的村庄。

我非常小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行走在这条小路上,或是返回我们的村子,或是奔向姥姥的村庄。有多少次这样的行走,就有多少次这样的记忆。

六岁那年,是午后,从姥姥家返回。一路上,你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就能走丢了。

回村的路要经过九龙沟的。村里上了年岁的人一辈辈往下传说着:沟里曾经盘住着九条水龙,年年都行来及时雨,方圆十几里就一直风调雨顺的。于是,农历三月三这天,周边村子,老老少少,善男信女,少不了要来这里烧香祭拜。

孩童时,我跟着哥哥他们一群略大一点儿的孩子,经常来这里玩耍,但是,好像我们谁也不曾见到过一次水龙。

小孩子,眼窝浅,眼底里的世界都是无限大。孩子的眼里,见到什么都好奇,心里却又充满了恐惧。

你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不等走到这里,就开始说一些吓唬人的话。胆小害怕的我,紧紧贴着你的身子,不敢再往九龙沟方向看上一眼。我越害怕,你就越说得荒诞不经,到后来,我被吓得不轻,小孩子口无遮拦地骂起你来,而你却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走啊走,你拉着我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一起走到小水塘附近,离村子也只剩下里把路,村子,就在眼前,家,似乎也看得见了。这时的我,仿佛一个黑夜行走的人看到了光亮,用尽吃奶的气力,挣脱拉着我的那双大手,一个人快步往村子里跑去。而你也不上前追我,只是大步跟在后面,还不停地喊着:慢点儿,慢点儿,小心别摔了!

我自然不肯听从你的。脚下的步子虽小了点,但是,不自觉中,我的脚步一定加快了许多,更不会有一小会儿的停顿。直到跑回家里,我又重重关上了院门。

多年后,一提起这段往事,你仍按捺不住内心喜悦,嘲弄一番我胆小的样子。而我却像远远地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如今,我多想,让你拉着我的手,再去走一走,那条不知道曾经走过多少遍的小路;再能听一听,那些不知道多荒诞不经又吓唬人的话。

这样的日子注定不会有了。

365天,我们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父亲,你离开我们都一年了呀!怎么可能再一次拉住我的手?

3

你的遗像一直摆放在橱窗那里,我娘不允许任何人有一点点的挪动。好像你的遗像在那里,人就是在的,从未走远。

我娘说,你父亲没有走,和原来一样,他是出发了。过不了几天,你父亲就回来。我的耳朵有些聋了,听不见,你一定给我好好听着门,记着给你父亲开门。

有着这些念头的又岂止我娘,我们的内心何尝不是一样。我们总觉得,你这一次的离去,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又一次长时间的出发罢了。

你二十岁那年,爷爷奶奶一个月内相继去世,一夜之间,你失去了双亲。村里怜悯你,把一个去供销社工作的机会给了你。鲤鱼跳龙门,你成了一个公家的人。之后的岁月里,你走马灯般调动着工作。直到长眠故里,你这一去,竟跨越了整整一个甲子。

尽管你常年在外工作,但是,对我们几个的管教,你从来没有缺席。

你上学念书不多,用你自己的话说就是个“高小”毕业。虽然,我们不清楚“高小”是一个什么水平,但这足以帮助你看懂了报纸和书籍。你上学念书不多,所以把我们的读书看得很重。

我记得,20世纪70年代后期,每次回来,你的包里最少不了小人书,《小英雄雨来》《火烧竹篱笆》《半夜鸡叫》《林海雪原》等等。小孩子都喜欢显摆,尤其自己有而其他的孩子没有的东西。我也是一个熊孩子,偷偷拿着一本本小人书到处显摆着。小孩子为看书争抢起来,以致于把书撕碎了是常事,而你总说,没事,书就是看的,看坏了再给你买新的。那个年代,村里一般的人家,光是对付一口吃的就已倾尽全力,哪还有多余的闲钱——即便有也不会——花销到在他们眼里一些没用的东西上去。有这些小人书,我仿佛有了身份似的,就有资本在其他的孩子面前傲娇。

除了小人书,你也带一些大人看的书籍回来,有《三国演义》,有《水浒传》,有《木偶奇遇记》。看这些书可比看小人书困难多了,我囫囵吞枣地看呀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一个人懵懵懂懂地沉迷在书的世界里。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一个人独自在文字的长河中慢行,虽然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成就,但我心里跟明镜般清楚,要没有当初你带回来的一本本书籍,我到哪里去养成这样一种读书的兴趣爱好和习惯。

你一生爽快耿直,乐善好施,村里人所共知。左邻右舍,亲朋故交,哪家哪户有了难处,第一个想到找你求助。你能帮就帮,有时甚至比自家的事情还要上心。

村里同一生产队的伯父家,儿子结婚,女方只一个要求,盖一处新房,没房这门婚事就吹。那个时候的农村,为房子把婚事黄了,不是多新鲜的事儿。故乡处在一个丘陵平原参半的地方,盖房子的石头最是难找,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你这里。

我娘说,我们也得盖新房,石头谁也不能动。

三爷爷亲自找上门来。他长长的旱烟袋一端,用眼盯着你说,咱村在外的人,就你有这个条件,帮还是不帮?你给个痛快话吧。

然后,三爷爷就自顾自地闷着头抽烟。

三爷爷这么一来,你自然没了话说,帮,没说不帮呀,眼看着人家婚事吹了,心里也怪不落忍的。

你愿意,我娘是拗不过的。帮是帮了,却再没有还回来的一个日子。你对我娘说,算了,我们自己再准备吧,乡里乡亲的,别为这个伤和气。

有多少人曾经受益于你的帮助,你从来不往心里去记。我有恩于人不可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你一生都在身体力行地示范着。

4

最后一次握着你的手,是在省医院的病房里。你已经多次昏迷,语言也无法清楚表达。

有了短暂清醒,你想吃桃酥了。我快速地下楼,到医院外的店铺去买。我一路小跑着去,又一路小跑着回,不敢把时间耽搁在路上。

你是只能吃流质的食物了。我们先把桃酥泡成粥样,然后,把床轻轻摇起来,让你半躺着,我们一匙一匙地喂着你吃。桃酥,你只吃了半块。我又泡了半个蛋糕,你也只吃了几口。你吃的是少了点,只要你还能吃,我就能看到希望,尽管这希望如同天刚要黑下来时的星星,只有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可是,只要还有着微弱的一点儿亮光,我心里就是亮堂的呀!

握着你的手,我为你轻轻揉捏着,寄希望于可以减轻一点儿你的痛苦。

你又一次昏厥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有着多少的话要说,但已说不出来。后来,你用手指在手心里比划着,意识不清的你,字比划得也无法辨认了。我和哥哥猜不出,你就一遍又一遍地比划着。看着你痛苦的样子,我难过得不知所措。以至于后来每一次想到事后很久才猜出你比划的那个字,我都泪如泉涌。

娘!娘!娘!

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娘呀!

回家!哥哥和我一样坚决。

终于见到我娘,可是,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头都没了气力抬起来,只能用眼睛一个个去找寻。

娘在,儿子在,女儿在,孙子、孙女在,外甥在……

你的眼神却明白地告诉我,人还不齐。

我们把琦琦、鹏鹏抱到你眼前,你眼睛里明显有了光,虽然这光也是极其微弱。父亲,还要看你的重孙一眼,你才放心得下吗?

第二天,凌晨一点五十分,我心头永远抹不去的一个时点。你累了,你太累了,以至于不再睁开一双疲惫极了的眼睛。我娘说,你是睡着了。我们知道,这一次,你永远地睡着了。此时,你病痛不再,而我们一个个已成了永远失怙的孩子。

农历戊戌年正月二十六日,你生命长度的线条永远刻画在八十岁,不再有一丝一毫往上的延伸。慈父见背,我心里种下了一颗永远无法治愈的痛。

或许,你的在天之灵还在护佑着我们,日子虽是冬天,却异常暖煦。我娘说,你父亲临走都找一个好日子,他不想自己的儿女遭罪呀!可是,我们宁愿天天的寒风凛冽,雨雪交加,也不愿意永远没有了父亲。

是的,人生就是一次沿途中不断告别的远行。可是,不亲身经历——和你所爱的而且是更爱你的人——一次真正的生离死别,你永远体验不到一种切肤的、撕心裂肺的痛。

就在那个夜晚,我也第一次真切知道,死亡竟然离我如此之近。躺在太平间里的你,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我茫然地站立在你的旁边,而你却再也没有看上我一眼。

我总以为,你的病还会好起来,一定能够坚持个三年五载的,就算病情一日加重一日,至少也可以延长个一年半载。谁也不去想,其实更多是不敢去想,你将来的那个日子会停留在哪里。不去想,不敢去想,就以为你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原来,我们一直在自己欺骗着自己。

没有了你,这个世界上,那个最疼我的人就走了。从此,我们对于“父亲”这个称呼就集体失语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也找不到你,更不会再有一次机会,去站在你的面前,暖暖地叫上一声——父亲。

5

今又寒食日,我和哥哥早早来到你的坟墓前。

黑色的蝴蝶又一次次迎风飞舞,悲戚如杜鹃哀啼的我,嘴角渗出血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我和你的缘分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我不想那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我只要这一个真真切切的今生。

我还能够有什么奢求吗?若是有,父亲,我只想再牵一次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