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道

2024-12-26 00:00:00赵会宁
躬耕 2024年11期

再长的鞭子也驱不动一场风,风有风的道。匍匐于乡间,当风起时,伸手抓一把乡间的风,用十指一遍又一遍地搓捻,直到搓捻出“乡间”的词根,再重新种回到土里,任其野蛮生长。

种下这些词根时,也种下自己,一并比肩生长。

——题记

且熬一壶时光

冬至,长夜如墨染,更若铁一样厚,白昼又蒙了一层幔,眼睛缺了着落。乏了一场雪,大地冰冷如磐。只见浅灰色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贴着地面的房屋三五座相依,旁侧再站立几棵冷峭的树木,浅灰色虽有了起伏,但清冷之感愈发强了。日上檐梢,布幔渐渐扯去,以蓝为底色的天空像结了一层薄冰。此时,既无纷扰又无风,寒气薄了些,贴面时,脸颊凉凉的,没有刺骨的痛。月如薄玉,几缕灰色轻着其上,犹如隐隐的瑕。难得这样一个冷冷的清晨,正好打坐高空,冷眼大地、山川、人间。高处不胜寒,于是缄口不言,一份孤傲倒比寒气还浸人。

行人渐多起来,言语开始是一粒一粒的,后来便有了一起一落的应和,再后来便扎堆了,偶起的开怀大笑向四周荡开时,清晨有了很深很密的裂纹。

日上三竿时,西边天际有了一带浅黄。清泠渐弱,冷峭渐软,一股温暖化开了冬至的孤寒。

最有味的还是乡间熬茶。冬天太过黏稠致密,在这里,似乎只有茶才能化得开。吃罢早饭,炉火通红透亮,煤块的骨有润玉的质地。茶壶用开水醒过后,腆腹坐在茶炉上,嗞嗞的水声从壶盖缝隙间钻出来,蹦到屋顶,又火急火燎地寻着檐下的缝隙钻出去,散在院子里,早早招徕那些该来的人。壶嘴的水汽游丝样,有一缕没一缕地闲散地逛着。时间在水汽里也软了,轻了,冬的灰白里多了几缕诗意。没农活催赶,一个村庄在冬的襁褓中都是软的,散的。慢下来的时光中,最适合熬茶。炉中,火苗摇曳,正一点一点地从煤块的缝隙里拔着热量,也拔着煤块黑色中潜藏的时间。炉火燃旺时,茶壶被烧得通透,壶底、壶壁把热量传递给水。水沉默够了,就借着热量替时间注脚。嗞嗞声响起来,时间便有了刻度。这是一场抗衡,又是一场互测,既然都是时间的产物,干啥要那么着急呢。煤块耐得住性子,做茶壶的泥沙本就性子凉,水熬不到火候也不会发声。莫小瞧了茶叶,纤细的叶片藏了生命的密码,是最能熬得住、熬得久的。熬茶的人脚板下就是时间,走了半辈子,时间没老,他们一个个都被时间熬通透了,自然也耐得住时间。这第一水不能熬得太久,火候过了,茶就被熬老了,就像人一样,年轻时得慢慢磨炼,急不得。急了,好铁就熬成了废钢。第二水他们会把火炉捅旺,茶壶里水添到七八分满,直至沸腾的茶水顶起壶盖,才缓缓地从火里拎起茶壶,提得高高的,然后慢慢倾斜,滚烫的茶水就从壶嘴划着一条弧线落入杯中。茶水滚烫,落入杯中的声音是滚烫的,时间也是滚烫的。当茶水触着唇,沾着舌面入到喉,再沿着肠道缓缓进入腹中,时间瞬间有了具象。饮茶不就是饮时间么,茶壶里煮时间,喝到腹中,再把时间熬煮。熬透了,长出一口气,七窍通豁了,身心也通豁了。身子轻了,时间更轻了,夜再黑再长,也就是熬一壶茶的工夫。

他们最爱熬的是花茶。一打开茶罐,一股香气迎面扑来,神思顿觉一爽,眼睛里都有了光亮。别觉得花茶浅薄,其实是最经得起熬的。它的香气是长在骨中的,愈熬愈是醇厚,就如掺杂在一团深褐色中的那一梗两梗的白径或一枚两枚的白瓣,藏得悄无声息,却又清晰可拣,经久耐看。白,白得分明;香,也要香得分明。静待有缘人,茶不马虎,熬茶的人岂能马虎?尽管时间洪荒,但也会开花,一瓣两瓣的,花茶中的一髻儿白怕是时间种在花茶中的骨吧,熬茶的人就是熬这一截小小的骨。

一个冬季,寒气把时间都回拢压密了,时间没了具象。走在田野,抓不到时间,空旷会把人吞噬掉。人回到村庄,回到低矮的瓦舍,时间随人,就蜷伏在茶壶里。向茶中要时间,熬茶的人谙熟火候,熬得不酽不淡,当茶汤吊在空中,能吊出一根线时最好。喝茶的人啜着茶,一些时间也就顺着线爬。爬一个上午,茶淡了,茶中的时光也淡了。一声“散么”,人散了,时间散了,隐藏在眼底的情仇怨恨也散了,那一髻儿白却的的确确把心涤荡轻了。

乡间,在一冬的熬煮后,轻得像山巅的一抹苇白。

向雨声的深处走

熬茶的工夫,雪变成了雨。有雨的日子,斜卧炕头,在一锅旱烟里萃取雨声,也是一景。这跌落乡间的雨,恰如花开。零落时,是一树桐花;繁密时,是一树梨花;清晰时,是一丛野菊。

燕雀的叫声稠密起来时,东风来了。吹一场,田野明亮一成;吹一场,柳条柔软一度;吹一场,土地清醒一分。当然,天空也被吹高了,云也被吹薄了,说不上哪几块云中就藏了几滴不安分的水珠,不小心一个轱辘就从云缝里掉下来,打在房檐上,向四周散开,似一个喇叭。一声呼告后,同伴就纷纷从云头跳下。一时间,啪啪声四起,一声比一声砸得响亮。卧在炕头的人,心里种着梧桐,一个雨滴炸开,就是一个紫色的喇叭,零零落落地挂在桐树的枝头。桐木的质地纤雅轻灵,最适合打制家具,做嫁妆,所以房前屋后总少不了栽植几棵梧桐。笔直的干,硕大的叶,特别是喇叭形的花零零落落地挂在枝头,说不上是寂寞还是清傲,但不扎堆生长,不扎堆开花却是真的。种得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梧桐树硕大的花朵未引来金凤凰,却展示着一场春雨的样子。大概初来的那几滴是探路者吧,一旦找到落脚点,便砸出声响来,砸成桐花的样子和状态。寂寞梧桐,但春雨并不寂寞。点点滴滴,把致密的时间疏离,乡间便生了闲散。卧在炕头的人抽着烟,也抽着时间,烟败了,日子就薄了。难得一个“淡”字,才有了乡间的不急不恼。

夏季的雨,绝对是一树梨花。纷纷扰扰,洋洋洒洒,恣恣睢睢,不留一点儿罅隙。声音密集到洪荒,密集到空洞,密集到压抑。乡间的一树梨花开放时,所有的花骨朵肯定签了契约,都择了好日子,卯足了劲一齐开放。梨花压枝低,这梨花的白得有多重,才能压进春的骨头,压出一份孤傲来。夏天的雨有没有签订契约,云是知道的,一旦来了,绝不低调,噼噼啪啪的,不打断几根骨头誓不罢休。又是铺天盖地的,给天地洗一次澡,且要洗得酣畅淋漓。这雨一如梨花恣意的白,把乡间塞得满满的。夏雨,又叫白雨,这白是梨花的白吗?一场雨倾情清洗村庄的骨骼,不加一个“白”字,村庄怎么会有这旷世的轻盈呢?“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坡的《和孔密州五绝·东栏梨花》中青白不浸,春色离离,自生清明,这不就是倍受排挤,而忍韧豁达的东坡吗?淋惯了雨的人就如雨,尽管有风牵绊,奔赴大地就是执念,既是“回首萧瑟处”,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扛着雨声细数日子,不就是一份笃定与豁达吗。所以再急,乡间的时间都是清明的。

一立秋,雨声就稀疏了,但雨却成了脚夫,扬起一声一声清脆的鞭响赶着遍野的庄稼找归宿。赶着赶着,田野便被赶出一坨儿黄,一坨儿灰,一坨儿褐。雨脚不歇息,雨声就一直淅淅沥沥,秋变得拖沓冗长。成熟的路并不好走,得熬,熬住了才能破茧成蝶,秋雨的鞭下雕刻着一句箴言。

野菊开得不择地。场畔、地埂、路边、山咀,一长一簇或几簇,但花开得却清清俊俊。细数,一定能数得清。秋季,大雨还是少点,离离散散最好,数菊花一样数着雨声,愁也是不密不疏。此刻,难得呷一个“清”字。

打捞月色的清凉

养得住雨声的乡间,也最能养得住月色。你听:辘轳一圈一圈地转着,月也一圈一圈地转着。

树影喑哑,柴垛俯卧,月色如纱,轻掩胡同。辘轳声逶迤而来,如舟行浩渺处,只闻舟楫轻划水面的声音,却不见隐约箬篷,江面如熨。此刻,夜正被月色熨帖。辘轳声一圈一圈绕过后,更大的寂静很快就漫漶过来。

浩渺的天空下,一丈高的土崖前,东西两堵半人高的土墙之间,一个影子下肢站成弓步,上肢有节律地在月色中画圆,上半身也有节律地或起或伏。井沿边,一个下蹲的身影正伸出双手交叉着呈攀爬状。只见一轮明月从幽深的井底缓缓升起,耳边偶尔还有滴水碎玉的声音——一对母子月夜正在井边打水。他们从亘古的地壳深处打捞清凉,不料,月色却将他们从寂静的夜里打捞出来,一幅水墨画一样,在夜里轻轻印染。

庸常的日子里,谁不是在打捞清凉?岁月把脚印刻在辘轳上,一圈一圈的勒痕啮噬骨头,疼痛化成吱扭声,把夜撩拨得轻盈柔软。举重若轻,不是谁能轻易诠释的。柔软的井绳绷直的那一刻,每个毛孔都灌满了审慎,铮铮骨响里,吊起岁月的重。哗的一声,当一轮圆月碎成流银时,是不是如释重负的宣泄。庸常即平常,水如月色一样清凉,正好掬水洗心,舀月清骨。和着月色,吱扭声合成一股绳索,人间被打捞起来。

一颗流星一闪而过,跌落的地方,一粒狗吠声弹出来,穿过月色轻撩的巷子,不长的尾音后,夜更加深了。草丛试图举起月光,却被流泻的晶莹轻轻着润,似乎听到一地的骨骼脆声轻吟。昆虫们禁不起这样的夜的熨烫,都蛰伏在草间熟睡了,即使有偶尔的呓语,很快就被草叶划拨开,只把月色逗出了一个小小的涟漪。

乡村的夜太静了,一棵树就是一位丹青高手,执笔轻描着夜的静,白昼离散的树叶此刻抱成团涂抹着黑色的云。一团一团的云把树根上沉淀的寂静拔出来,举得高高的,更深的寂静就从黑色里氤氲出来。鸟栖息得早,月色不够翠,但到夜半时分,偶尔浅睡的几只一定会被翠到极致的月色惊着,轻啾一声,翅膀急拍一两下,却未撼动黑色,很快就被淹没了。

站在苍穹的月亮自始至终都是玉颜含谨,碎步轻移。高处,有了另一层含义。

跟着羊儿去牧云

窄窄的塬上,荒圮的窑垴、孤寂的场畔、人迹罕至的小路都被草占了。雨就像鞭子,一场雨来,草都齐刷刷向高处长,向远处跑,生怕落后了。一条塬成了草的天堂。

羊来时,风离得很远,草顶着露珠挑逗阳光。一到塬上,羊鼻翼迅速抽动几下,敏锐的嗅觉便引了羊向合口味的草探嘴而去。不见双颚上下明显开合,只有双唇微微而急速地翕张,便听到刀掠过草尖的声音。若有风起,羊从不顾及,只顺着鼻息走。一旦有人来,草再香,羊也会停下来,抬起头,瞅向人来的方向,同时两只耳朵耸起,耳廓也向着人来的方向。若人无危险的行为,羊边嚼食口中的草,边注目来人,不会跑,也不会有攻击性的举动。有的还会抬起头伸长脖颈长咩一声,有的上前来还会用头蹭人的衣襟和腿脚。若是羊羔,定会扭动身躯跳跃几下,操着奶油腔调咩一声后,便向远处奔去。草循着空隙长,草循着水的方向长,草循着向阳的地方长,羊只循着自己的气息走。气息弯曲,羊的步履也弯曲;气息游荡,羊的身躯也游荡;气息笔直,羊的奔跑也笔直。看似牧羊人牧羊,其实是羊放牧着自己。逢到合口味的草,羊吃得认真,但绝不会连根拔起。羊懂得与草为善,懂得与人为善。

吃饱的羊索性会卧到草丛,抬头看天看地看人看蝴蝶起舞,耳朵时而耷拉时而耸起时而半垂半起,听风起听草动听树叶的交头接耳声,口中不忘认真仔细地反刍。羊羔却是调皮的风、调皮的云,风逗云也罢,云嬉风也罢,羊羔都是风和云的孩子,头羊、母羊是一团卧云,一卧,一座塬都轻了。

牧羊人躺在塬的高处,牧着羊,牧着云。其实,牧羊人又何尝不是被羊牧着、被云牧着?以前,牧羊人身子重,熬不住时间,专拣草肥草厚的地方去。一个夏天,那些地方便露出了白色地皮,斑秃一样,风见了都会被硌着。蝉声操鞭驱赶时间,时间驱赶牧羊人,羊不走时,牧羊人就持鞭驱赶羊。起初,羊很顺从。后来,羊开始违拗。没办法,牧羊人只得妥协。其实,羊自带鞭子,它更愿意被自己的鼻息放牧。吃,只吃到七分饱,另外的三分得留给草,羊的齿间有一把尺子。羊有羊道,人有时太急了,不愿意琢磨,便以人的道放羊,那怎么行呢?再后来,牧羊人便顺其自然,羊和人没了嫌隙,草再也没硌过风。躺在崖咀,看云,和云相看两不厌;听羊,和羊相听两不厌。羊也和山水相看两不厌。

一场风可以挑逗羊,但绝不会引领羊,更不会引领牧羊人。始于隐秘处的东西,怎么会有定性呢?

风从弯弯曲曲的河道上弯弯曲曲地吹来。风里,流水声也是弯弯曲曲的。滩头,一丛燕麦挑着阳光舞蹈。风顺着山坡向上爬,到了几乎垂直的悬崖前,攀着崖缝向山顶的树上走。树摁着崖咀,山有了谦卑的样子。向着沟口的一边,几根新的断枝露出伤口,那些旧枝试探着向沟底眺望。背风的一面,恣睢得多了,正扯长目光向塬心探寻。深邃的岁月在一棵树上突然就浅了,浅得让那些大树一下子就羞涩了。

风来到原野,囚在骨子里的野性才得以释放,扯开长长的尾巴肆意游走。一路游走一路歌唱,几句粗犷的调子四下冲撞时,旷野有了模糊的形状。一个土坷垃伏身黄土,木讷惯了就索性沉默,一蹲身的时间就是一个村庄的时间,但让风改道,或使风打个趔趄,或把风绊倒,一个土坷垃一分钟的调皮就能做到。风只知道是土绊倒了它,其实是时间绊倒了它。

走在人世中,眼光都是从心上长出来的。一颗心里装满了稗子,闻风而动成为秉性时,岁月不抵一场风的浅薄。

羊肯定比风活得简单。

白雪养大了炊烟

一卧,风都不忍喘息。羊反刍着,鼻翼一动,一朵云就在身边晕染开来,一坨一坨的。飞到天上,再落下来,就是一朵一朵雪花。雪中,熟睡的村庄便被炊烟轻轻钓起来。

一朵雪花不知啃食了多少时间,下落时,不焦不躁、慢条斯理。把吃进去的时间再吐出来,那就一定要吐出时间的骨。时间的骨是柔的,雪花怎么不知道呢,所以轻滑着,舞蹈着,又不经意地绕一下,翩翩若蝶。众多的雪花从天幕滑下来,盛若仙子的水袖长舞。对于天地的苍黄和灰枯的点染,雪最能耐得住性子。

出了城,田野被雪熨着,少了褶皱,多了圆润的起伏,被阳光一舔,水津津的,若一块璞玉。屋子或零散或簇堆,往日勾勒出的生硬曲线,此刻被雪柔软了。躺、卧、爬、伏,雪里都是百依百顺。树却是另外一副样子,杵起僵硬的身子,伸开嶙峋的指爪,硬是要撑起一股子坚强来,有几棵更是不惜把断裂的骨茬也裸露出来,以强硬的姿态作出一种强硬的提醒。

进了村子,雪落得更加慢条斯理,悠游自在。虽从高空下来,却并不担心去处。落在哪一处不是故乡呢,归来的雪似乎愈加的坦然了。

一朵一朵地落,落在瓦舍,落在坡头,落在峁咀,落在一壶嗞嗞的茶声里。一寸一寸的白向村子的胸膛熨去,向村子的四肢熨去,熨进村子的内里,熨进村子的血脉,聒噪与着急、惶惶与戚戚、繁杂与纷争都被熨出去,让白色骨子里敛着的平和溢出来,溢成晋宋丹青笔下的一幅小写意。鸟儿掠过天空,鸣声是一粒一粒的;狗卧在深巷,吠声是一坨一坨的;猫伏在炕头,叫声是一痕一痕的。鸡漫步庭院,趾形是一朵一朵的;麻雀落在场畔,爪影是一簇一簇的;猪逃出圈,蹄痕是一绺一绺的,若是喂崽的,触地的乳头定会划出一道灰色的渠来。

雪摁住了焦躁,烟缕便耐住了性子,从檐下悠悠而出,袅袅上屋顶,散逸开来,给摁着屋顶的雪撩上了一层青纱。屋内,炉火轻燃,雪的白撞进来,漂着墙上的烟渍,漂着烟渍里的记忆,漂着陷在记忆深处的父亲,一点一点地变白,一点一点地变得空洞。只见,父亲的身躯一寸一寸地回缩,他的骨骼正被时间一节一节地啮食。人把时间吃进去,也要吐出来。村庄里,像父亲这样的老人很多,他们都在吐时间。终有一天吐完时,他们就成了一抔黄土,而另一拨人却在吃他们吐出的时间壮骨。村庄的时间没老过,就在一茬一茬人的五脏六腑中转圜着。

草木和村庄是邻居

人长脚,草木、庄稼也长脚,向着水扎堆的滩上跑,向着地力肥沃的园子跑,向着阳光密集的地方跑,向着通风透气的开阔处跑,在这点上,人被取舍羁绊,庄稼被人羁绊,唯有草木率性,即便被风随意卷起又遗落,但根和梢都长着眼,灵醒得很。

一棵树看似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千年都守着一个地儿,守得天荒地老,树梢举着一片固定的天空,举得笃定执着,举着一窠鸟巢,举得经年不累。一棵树一站就站成了地标,树梢上养着的家年年都会飞回一对旧燕,生出一窝新燕。但它埋在地下的脚绝不会沉默,那些生在脚趾上的末梢神经机敏着呢。只要土地的缝隙里有水渗进来,有风钻进来,有沤熟的粪味飘进来,脚趾第一时间就会知道。于是,像听到号令一般,都抠着土卯足了劲向一个方向攀爬。土地没有哄骗树,树没有哄骗天空,向水、向风、向粪的那面枝长、叶密、色翠。特别是栽在地畔的那些树,地下的脚一定长了眼,向路的这一边只顾着向深处扎进,偶有那几行脚印尝试着向地表爬,爬不到几步便生生折了回来,而靠近地的这边,除了向深处扎外,绝大多数都在地表匍匐蔓延,网一样,把一块地笼在了脚趾下。有一年,我蹲在地头看四叔挖地,几䦆头下去,就挖出了一张埋在地下的渔网。和这些树的脚斗了一辈子,四叔终是没斗过,临了只说了一句:树和人一样,都得活呀,没树,人心慌,村庄心慌,天空更心慌。于是,在乡间,有些树木比人活得还恣意。

身为大树,从不和草争。这律法不知谁定的,树一直恪守着这个律令,和草百年、千年为邻,即使被草的茎蔓捆绑得紧紧的,树也不甩脸子,还会把肩颈递过去、臂膊伸过去,供草登踩攀爬。特别是脚踝四围,一任草蓬蓬勃勃,尽管有些小花开得零落,倒也安然,毕竟有大树罩着,便从不担心天会塌下来。当然,草也从没想过长得超过大树。人唇齿偶有不和,但草木更愿千年为邻。有一年,天降暴雨,村庄一棵百年老树被雷霆击裂,露出了森森白骨,树就是未倒。第二年,举着的那窠旧巢里依然结出了繁硕的鸟鸣,裂缝中还长出了一蔓牵牛花。于是,黄蜂来了,蝼蚁来了,鼠类也来了,纷纷都在裂缝中筑巢安家了。

草不会与大树争,但会与庄稼争,草即便死在四叔的镰下、锄下,依然在争。

一打春,最先醒来的是藏在土地褶皱与纹理中的水汽,春天它们舒活筋骨,它们给土地解锁松绑。一旦醒来,它们就拣着缝儿向外钻,向上拱,向地表浸,土地的身子便柔软了。这柔软一垄一垄的麦子感觉到了,吸着水汽,不几天就由灰头土脸变得鲜活青翠了。这柔软一坨一坨的草也感觉到了,特别是在众多草中较敏感的荠菜一触到醒来的地气便像打了鸡血,迅速向四围铺展开身子,急欲占一席春光。几天工夫,麦垄间就散布着它们蓬蓬勃勃的身姿。与其说蜷缩了一冬的村庄是东风舒活的,不如说是被荠菜的香挠醒的。一个漫长的冬天,锅里没了星点儿的绿,炊烟都是慵懒的,好不容易逮到春阳朗照的日子,媳妇、姑娘、孩子挎着篮子来到田野拾荠菜。一大片绿上,各色身影嵌上去,一粒粒的言语蹦出来,偶起的脆笑拖长尾巴,面前身后一缕缕炊烟就活色生香了。

草与庄稼争,不是草与庄稼不睦,这是人取舍的结果。比邻而生,各为所用,庄稼不会嫌弃一棵草的。庄稼长在草中,怎能不就是一棵草呢,草长在庄稼中,或许就会变成一棵庄稼。秋天,成片成片的玉米嘎嘣嘎嘣地把绿色往天上拱,哗啦哗啦地把绿色往天边撵,一蔓牵牛花却兀自绕着玉米小腿攀爬,几个紫白相间的喇叭隐在黏稠的绿中不声不响。不争即是争,独处一隅,守着自己的宁静。这不是难得的一景一境吗?

人把地撂荒,草急忙赶过来填补。一垛草容得下蝼蚁虫鸣,引得来微风蝴蝶,举得起雷鸣闪电。这些活在低处的东西更懂得与邻为善。

其实,先于人而生的草木,又何尝不是人之师呢?

猫狗在,星星不寂寞

牛太有定性了。一旦拴在桩上,卧在向阳的晾场,一卧就是一整天,甚至到月明星稀时,依然淡定。反刍不紧不慢,稳而有节奏,双目看天看地看人,不喜不悲。

它只要卧在村庄的中心,风都吹不进来,村庄就平展展地、踏实实地卧在大塬的怀里。

猫、狗却不一样,只要有风撩拨,便活泛任性得很。

猫、狗该属阴性吧,要不怎么白天都是慵懒状,慵懒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几个钟头都不睁一下?特别是冬来时,一个白天,都挑着向阳的地方,一直会晒到阳光隐去。

狗鼻子尖,猫耳朵灵,你千万别自以为是地认为猫狗只属于夜晚,它们机灵着呐。白天一定是半睡半醒,某几条神经线是时刻处于战备状态的。它们的警惕性早已植到骨子里。

风最善挑逗。这不,一丝轻风来,卷起一片叶,擦出“嗞嗞”声,猫狗虽闭着眼,耳朵却早已支棱起来,鼻孔轻微地抽搐着。感性的辨识促着身体的变化,力量已迅速地集到腿上、腰上。它们伺着机会呢。

村庄里,猫轻易不戴绳索。粮食金贵的年代,鼠最遭人嫉恨。对于鼠的天敌——猫,人们便网开一面,任其率性出入厅堂。或卧怀上身,贴腹蹭脸;或爬树上墙,攀花折枝,主人从不呵斥,反倒欢喜有加。累了半晌的人们靠窑脚一蹲,歇息的当儿,猫和风里的树叶嬉戏,或逡巡于光里一片树叶的影子,伺机用爪子谨慎地探探这是何方神圣。有趣的表演把心熨得平平展展、舒舒服服。这灵物知人垂怜,却从不任性,亦不黏人。对于这位家里的小主人,家家户户都会在屋舍或窑洞的门槛下专门给它留一洞出入自由的门。猫永远与主人同室而住,这是狗没有的待遇。

有了猫,屋内屋外有了清趣,鼾声有了味。

当然,金贵的猫也走失过。

一旦一大清早走出去,掌灯时分还不见回来,主人便会着急。刚端起的晚饭都顾不得吃,主人便东家串进,西家串出,挨门问个遍。再找不到,就去庄前屋户、崖畔峁咀、胡同废墟,学着猫叫,唤猫回家。此时,月清风轻,玉米叶子知趣地静默着,一村都是“喵呜——喵呜——”的猫叫声。

养猫不易,养只会抓鼠能认路不忘家的猫更不易。被猫丢怕了的人家便想出法儿,给猫用柔软的布包裏起新棉花缝个精致的项圈,再系个精致的铃铛。猫一旦跑远,风不欺骗人,会把铃铛声传回来。你爱的东西,他人更爱,猫还是在丢。于是,便给猫置办了精致的绳索,这一拴,猫便被真真切切地豢养了。

绳索囚住了脚步,猫的眼神黯淡了,腰身也胖了,漂亮的猫步不见了,老鼠便肆虐了。

村庄没有了自由的猫,风慵懒了,黑夜里,更缺了一双锃亮的眼。

缺了猫出没的村庄生出了一个空洞。

兔死狐悲吗?狗的命运也没好到哪里去。

和猫一样,属于夜晚的精灵——狗也曾被主人宠爱着。

风寂灯黑的夜晚,主人没回时,大门开着,不能睡,狗明白这一点。此时,狗前肢直撑,后肢弯曲,臀部蹲地,腰身竖立,两耳支棱,双目凝视,门口一丝一毫的讯息都不容放过。

气息不对!

步履不对!

缺了熟悉的味儿!

“汪汪”声大作,身体直向路边冲,绳索被拽得“铮铮”响。

溅香的旱烟味绕来,狗扭头探身,尾巴抚地,发出半声哼咛。

嗵噗——嗵噗——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传来,狗的哼咛声更加亲昵,尾巴晃得更起,索性在原地打起转来。

自持敏准的嗅觉赢得主人喜怜,灵性的狗活出了人气,平素吃的食也和主人食得一样了。

夜晚太过空旷,人心会慌,梦都太浅,所以一到夜晚,村庄把灵敏的嗅觉借给了狗。一旦村庄有了异味、异响,一狗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声音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此急彼缓,此长彼短。一时间,一声狗叫,全村狗醒,一盏灯亮,全村灯醒。狗唤醒了狗,唤醒了灯,唤醒了村庄。

其实,多数情况下都是虚惊一场,狗的敏感看似给村庄添了不和谐的音符,但主人除了嗔怪外,绝不会懊恼生气。一个转身后,主人的鼾声更实,村庄的梦更深了。

有了狗,村庄的曲子有了起伏,夜愈加深邃了。

狗和猫一样,成了村庄不可或缺的风景,但狗和猫是不知道的。

狗也想过和猫一样被放养,但它害怕自己没定力,会食了太多的气味,所以宁肯只守一道门,只记一种味,只认一个人。

村庄里没牛了。

村庄里猫少了,十家八家只见到一只,一逢人便跑。腰身粗得像水桶。

狗进城了。除了做宠物的外,多数是流浪狗。常三五一堆,或八九成群,追着叫花子疯跑疯叫一阵,又去追风,追风里的纸片,无端地朝天狂吠几声,便低头循着气味向下一个感兴趣的目标跑去。

如今,还常回村庄。

走在村庄的小路上,走着走着,心就空了。

村庄大约确是离心越来越远了。

道可道

土地上生草木,长庄稼,也养育六畜和人。除了具象的,水流、云霓也是土地生的,所有的虫鸣、兽语、人言都是土地教给的。

站着、坐着、躺着,本就是一个文字,若连续起来流动或簇拥,就成了一句话。站得久了、坐得稳了、躺得平了,就成了一篇锦绣文章。这篇文章没有结尾,土地引着一直向深处挺进扎根。地表上的枝繁叶茂、转圜变化都是一种象,人的语言是这种象的派生。穷极一生,穷极一生累积的语言,人都难尽其详。

时间熬人,人把时间嚼碎了,也未必能把时间嚼透,但时间确确切切把它的影子雕刻在了一些事物上。时间是个量词,又是一个动词,既是一种微距,又是一种洪荒,万物都逃不出时间的丈量。空间是位置的哲学,一物一位,定位就是秩序,僭越只是暂时的恣睢。归位是空间的道,时间是这种道的诠释。在时间的鞭子下,人太急了,只专注于向远处走、向高处走,却忘了时间的道。人荒时间一时,时间荒人却是一生,违拗的事情,草木不做。

把时间熬在茶炉上煮煮,酸甜苦辣触着舌尖,流到嘴里,润着肠道,五脏六腑回归到自己身里,才知道站在合适的位置多重要。

走向大地,走进丛林,特别是走进被秋风疏离的山间,就会觉得“站位”从来都不是一个虚词。丛林生态就是时间留给人间的箴言。一株素菊以蕊举起一隅的宁静,这就是菊的使命。一枚松针安卧于尘上,一个“敛”字轻轻举起来。争与不争都是一个“位”字,守位而不逾矩。

绿色托起鸟鸣,鸟鸣高举天空,天空上演大象,我把自己种在土里,倾听草丛间缠绕的虫吟,摩挲地底下缠绕的根系。风起时,借一抹绿色捎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