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

2024-12-26 00:00:00王俊义
躬耕 2024年11期

1

当死来临的那天,是真实的,是非虚构的,是不可阻挡的。

死亡还没有光临,死还是埋在深夜的影子,并且那个深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一个人才能虚构自己的死。

在某些时候,虚构的死成就了我的梦魇。

我应该死在深秋的深夜,村庄的稻谷收割后堆在稻场里,月色抹亮了稻谷垛的塔尖。撂在稻场里的稻谷捆子松散地留下了很多条能够让一个人行走的路,我的一生一世都丢在这些路上,到了最后这个夜晚,我依然行走在这条路上。稻谷穗上的芒刺穿了手背,我感觉不到疼痛,而在稻谷垛后边是一大片稻谷地,收割过的稻谷茬排列出很多菱形,一个挨着一个构筑了栅栏,把稻谷地圈在栅栏里,唯恐一块土地在深夜的月色里逃离了村庄。

我穿过稻谷捆子中间的路,走入那些栅栏里,一只脚踩住了一个谷茬编出的菱形,另一只脚踩住了另一个菱形。走在这些菱形的稻谷地里,一个即将消失的生命在孤零零地跳着大地之舞。我失去了方向感,我把我丢在稻谷茬子的菱形里不可自拔,我再也找不到跳出这些菱形栅栏的道路。人的一辈子是有很多出口的,只是每个人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出口,而陷入一个连环的迷魂阵中间。而那个迷魂阵构筑的栅栏是很脆弱的,只需要轻微的力量就可以冲破的,但是那些力量需要一个推手,把一个人推出去扔到田埂上。

我看见了丢失在稻田里的谷穗,饱满的谷粒要冲破谷壳,要看见月色,要看见星光,要看见谷壳那黄色的黑暗,被碾碎之后纯白色的晶亮。我似乎就是丢在稻谷地里的一穗丰收,似乎就是谷穗上的一个谷粒,捡起来就是丰稔季节的一粒稻谷,丢弃了就是麻雀的晚餐。或许在犁地的早上被埋进土地,腐朽后供养给下一年的某个谷粒。大地本身就是稻谷的晒场,也是某些稻谷的坟墓,我就是被埋葬于大地里的那颗被遗弃的谷粒,聆听秋日最后一天深夜的风霜,聆听冬日最早飘遥而来的那场大雪。聆听来年春天第一滴雨水,聆听夏天稻谷地里的第一声蛙鸣,然后腐朽然后死去,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田埂上有一棵巨大的乌桕树,树荫偏向村庄,树影也偏向村庄。我走出稻田那些菱形栅栏,就坐在乌桕树的影子里。红透的乌桕树叶子,纷纷落下来,要把我埋葬似的覆盖起来。我认识乌桕树,乌桕树也认识我。我需要跟乌+nSglv92pNuCaBXZGz0KZA==桕树对话的时候,乌桕树沉默不语。乌桕树的籽粒是白色的,熬出的油脂兑上红色的染料,冷却为几支蜡烛。它们注定要点燃在我的坟头,成为我魂灵的安息香。而我永生永世也不能够为乌桕树点亮一根蜡烛,祭祀一年一度盛大的落叶仪式。

我抖落覆盖着我的乌桕树叶,顺着田埂月色走回村庄走回院落,坐在屋檐下等待月亮在黎明前落下去,一座又一座山峰把月亮深深地埋葬。这一刻是月亮生命最隆重庄严的循环,它会在傍晚从对面的山峰里走回来,续上它昨夜的生命。而我不能,我被埋葬后就彻底被埋葬了。月色是无力穿透土地的,星光和月色一样软弱无力,只能抚摸土地表层。于是那些月色啊星光啊乌云啊闪电啊就不再属于我。它们都不会穿过三尺土地来看我,我死了就是死了,一枚树叶落地时的声音有多轻微,我的生命融入土地时的声音就有多轻微。

我听见稻谷脱粒,我听见磙子和石碾在摩擦声中,脱去了谷粒的金黄的长袍,我听见吃过新米的人在院落里酣睡,也听见另外一些吃过新米的人,在村庄的石板路上谈论天空月亮和星星,也谈论皇帝皇后和大臣,这些距离他们很是遥远的人,忽然在新米之夜来到了村庄端起了粗糙的乡村瓦碗,吃下了村庄的新米。

深夜,一颗流星碎了,有一块落在了我的坟墓上,成为我沉睡大地深处之后第一个天外来客。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块陨石是黄色的,如同来自宇宙中的一个谷粒。慢慢地陨石脱去了黄色的袍子变为白色,成为一粒天外的新米。我卑贱得如同一个谷粒,我伟岸得如同一粒新米。

2

我或许死在仲夏的一个傍晚,布谷鸟在老橡树上一声接着一声啼叫,取代了那只负责村庄死亡事物的猫头鹰。刚刚结出来的橡子,被毛虫啃噬。它们还没有生活呢,就死亡了。我已经活了很多年,见过了很多次橡子的成熟。松鼠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啃噬沉甸甸的橡子。这些橡子活了一辈子,松鼠的胃部是他们的坟墓。

我的坟墓挖在老橡树下,树根从很深的地方占领坟墓的某个角落,我必须学会和树根和平共处。当树根固执强悍地占领我坟墓里本来就很小的空间的时候,我骨头里的一点儿抵抗本能高喊:滚出去。老橡树的根说:应该滚出去的是你和你的棺材,是你侵占了树根的领土。你的领土在地面上,在麦田里,在村庄的石板路上,在布谷鸟啼叫的尾声里,甚至在那只猫头鹰的嚎叫里。

我走回我的麦田,麦芒上浸透了夕阳的金黄。村庄铁匠炉的老铁匠锻打镰刀的声音穿过麦田,落在麦穗上。铁匠的炉子里装满了夕阳,把一块铁烧红了烧软了,他的钳子夹出那块铁的时候,就像是夹掉了一块夕阳。他用那块铁锻打了一把月牙镰,丢到水里淬火,铁匠一只手拿出湿漉漉的镰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刀刃上拨拉一下,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铁匠说:这把镰刀是你的,趁你还活着,再收割一年小麦吧。

蘸着麦田边溪流里的水,我在磨刀石上磨砺我的月牙镰。溪水是不会静流的,它的喧哗里有我和镰刀的影子。我磨镰刀,把磨刀石磨弯了,我的月牙镰让磨刀石变成了月牙石。生命们都是互相收割的,月牙镰被磨得锋利了,磨刀石就被磨掉了一半。月牙镰收割小麦,几年过去,月牙镰也被小麦收割了。

不要低估小麦的硬度,它们一棵一棵倒在镰刀下,镰刀的月牙也越来越窄。最后两把月牙镰走回了铁匠铺,被铁匠锻打出一把镰刀,另一把镰刀就彻底死亡了。它的尸体是被麦茬砥砺为铁沫后消失的,一个微粒和另一个微粒,丢在麦田里,沉入土地里。下一年麦粒里的铁质部分,就是那把消失的镰刀被粉碎的骨骼。我吃小麦面的馒头,吃小麦面的锅盔,吃小麦面的面条,小麦里的铁质就喂养了我的骨头,当我在某个时候还能硬着骨头说入侵者滚出去,劝降者滚出去,就要说一句:谢谢小麦,是你赋予了我人格里唯一的一点儿钢铁。

我就是那把消失的镰刀,那块消失的铁。我注入一粒小麦的时候,增加了一粒小麦的比重。小麦有小麦的钢铁,我有我的钢铁。我的骨头里,太需要铁的坚硬,太需要铁的坚毅,太需要铁的沉重。不然我的身体会和柳絮一样飞起来不知所终,我的语言会和一粒尘埃飞起来不知所终。我特别珍惜骨头的那一滴铁质,特别珍惜胆魄里的那一滴铁质,我特别珍惜血液里的那一滴铁质。当我骨头里胆魄里血液里的铁质消耗殆尽,我就是活着,也仅仅是奔跑的死人。

我死在仲夏的一个傍晚,麦粒堆在麦场里。麦粒晒干入仓的时候,我也要走进生命最后的仓库里去了。一个过磅的人称量了小麦,小麦就走进仓库里去了。魂灵的仓库门口摆了一架天平,一个托盘里放了一粒小麦,另一个托盘里空着。值守魂灵仓库的人把一个魂灵丢在那个空空的托盘里,比一粒小麦轻的,那个托盘就升上去,被值守者随意拨拉在仓库里。魂灵比一个麦粒重的,麦粒那个托盘就升上去了,值守者说:滚回人世上吧。魂灵里的铁质没有消耗殆尽,魂灵是重的,消耗殆尽了,魂灵是轻的。我们收购轻的不收购重的。

我在魂灵的仓库门口徘徊,我不知道我的魂灵比一粒小麦重,还是比一粒小麦轻。米兰昆德拉有本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大概就是用一粒小麦的重量来衡量的吧?

3

我应该死于暴雪之后。

通往墓地的路被暴雪埋葬了,墓地里的坟墓也被暴雪埋葬了。红狐狸居住的树洞被大雪填满,它坐在老橡树的树干上仓皇北望:到村庄的路也被埋葬了,灰色的瓦青色的砖包装的房子里,酣梦的人不知道自己被埋葬。他在梦里坐一条船到江南去了,船屋上的雪落在河水里,搅碎了一江雪梦。船飘摇着飘到山顶去了,船板们离开船落地生根,又葳蕤出一棵老橡树。橡子随着大雪摇落,饱满的果实都归家了。切碎一根黄金的绳子捆绑橡子,脱壳而出的是一只秃鹫。植物幻化为一只猛禽,风在编织飞翔的翅膀。鸟羽是淋不湿的,叫声凄厉而荒凉。脱口而出的祭祀,坐在狐狸拉着的灵车里,两只手冻僵的黎明,哀歌洁白如雪。

悬崖边的一棵衰老的冬青树,终于被暴雪拔去了石缝里的根,塞一把暴雪进去,填补根的空白。它承受了很多年的暴雪,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暴雪就是预报死亡的,提前通知的死不属于死,忽然来临的死是一封御赐的冠冕。戴上一顶帽子上路的人,看见领路的灯笼熄灭了。君临一切的雪让世界只有一个故乡,沉沦于此的栅栏圈住的生灵,听到了打烊的门店关门的吱呀声。童声合唱的屋脊,落满了灰鸽。大雪主持了一场席卷宇宙的和平会议,把赤道冷冻了。那个唱着天边飘来故乡的云的人,已经没有故乡。踏着雪路的人,脚步缓慢如雪花。他走过去,暴雪就埋葬了他的所有痕迹。

我的骨头随风而飘,落到了老橡树上。红狐狸尖叫起来:平时我是不啃骨头的,大雪封门只好啃啃骨头了。另外几只红狐狸从树洞里顶着雪钻出来,他们举着珍藏了很长时间的石头,在老橡树的树杈上敲开了我的骨头,把舌头伸进骨头缝里吸去骨髓,把骨头丢在雪地里。最老的那只红狐狸说:雪豹连肉渣也没有给我们留下,我们还能给他留下什么呢?另一只红狐狸说:那个脑壳还是可以做个酒碗的。于是我唯一完整的一块遗骸,就被雪水洗净,放进了老橡树洞里。红狐狸说:鸡血是可以做酒的,就让它盛满鸡血酒吧。痛饮的狐狸会挑选酒具,我的脑壳就是其中之一。

我只剩下了一股飘荡的气息,找到了大雪覆盖的村庄墓园。守墓人说:没有骨殖的人是进不了墓园的。我说:我只剩下了一个魂灵。守墓人说:魂灵是飘的,是埋葬不到土地里去的。我就顺着老路走回来,找寻我的血液和肌肉,找寻我的肋条和骨头。找到老橡树下,红狐狸死于那场持续的暴雪;找到了雪豹的洞穴,三头雪豹的骨头堆在洞口。雪豹死了,我的魂灵就借着雪豹的骨头架子复活了,晃晃荡荡站起来。我把红狐狸皮披在身上做了大氅,走回村庄墓园的时候,大氅丢在路上。守墓人说:你是一个人豹,是不能埋葬在村庄墓园的。

我就晃荡我就徘徊我就在悬崖生长冬青树的裂缝里,把我栽种在悬崖上。我活了,那座悬崖就是我的坟墓。

4

我死的时候,正在跨越一条河流。

一只脚在河流这边,一只脚在河流那边。河流再宽都没有脚步宽,河岸承载的脚步把河流丈量了一次又一次。河水流走了河岸还在,我的脚步是流不走的河岸的一部分,脚趾缝里的泥沙和鞋子里的泥沙来自河岸。

站定的瞬间,河岸的两棵枫杨树就是我的鞋子。风与河流对话是不需要保密的,河岸也从不记载河流的秘密和脚步的秘密。活过的人都是脚步堆垒起来的一座山巅,滑落的悬崖不需要浪花洗净每一块石头。我的脚步成为化石的早上,河流还没有干枯。与死亡对话的记录,都被河流带到了一个老码头上。

船工说:你们的脚步都留在船上,你们的死亡都被水流带走。脚步是没有体积的,甚至连影子也没有。但是没有脚步,谁也不能登上我的老船。我没有记性,老船有记性。一块船板记着几十年的脚步,堆积起来比一张纸还薄。过客都离不开船和渡口,丢在河流里的脚步比丢在船板上的脚步先死。

我没有和船工对话的资质,我的一个脚步被河岸拽住了,另一个脚步也被河岸拽住了。不可自拔的是河岸上的老枫杨树,风吹不倒它雨淋不死它雪压不垮它。能把它拔出地面的是时间是死亡,树根是树的脚步,树叶也是树的脚步。树根在地下行走,树叶在地上行走。风吹起一树叶子,枫杨树就飘到了天上。

人是不会飞的,脚步阻挡了飞,脚步终结了飞。被固定的脚步是两根钉子,挂着一个人命运的定数。走多远不是脚步决定的而是命运决定的,扳着两只脚飞到天上,是狂想不是梦想。我就是年画里那个扳脚娃娃,固定在门板上就是一年。开门的时候我以为去了火星,关门的时候我以为去了月球。只有门板说:你的远方是一块门板,一扇门打开关上的距离,就是你一辈子走过的路途。

终归是要死的。横跨过河流的那条彩虹也是要死的,穿越过河流里的那条鱼也是要死的,飞过河流的那只蜻蜓也是要死的,随风飘过河流的那片雪花也是要死的。我死的时间是没有预约的,只是虚构了一个情节,缀在一个生锈的箭镞上。飞翔着死去的片段,带着箭镞飞鸣的声响。

音乐注定没有雕塑长久,地球死亡了音乐也死亡了,雕塑还要再活一段时间。一个人注定要和一尊石雕谈谈死亡,石雕的沉默比死亡还沉默。语言是最没有生命力的表达,挂在闪电上的铭文,被闪电照亮的同时也死亡了。

我已经丧失了和石雕对话的能力,一把锤子和凿子正在敲打一块石头,试图把一个人的石碑打造为一尊石雕。石头和锤子撞击的火花,是钢铁和石头的语言,很快就死了。我穿越于火花之间,石头的粉末燃烧的晚霞粘贴在一块幕布上,石匠说:你去做个拉动幕布的人,在幕布的后边有你的影子在晃荡。

幕布很沉重,拉幕布的人是一群人。都在找寻自己丢掉的影子,都是空手而归。很多人和我一样,是没有影子的。死亡来临之前,谁也不要寻找自己的影子,虚构的镜像铺满了天空,你可以仰视那些虚构,却不要诋毁那些虚构。一个人的死比虚构还虚构,就连阎王拿着的注册死亡的簿子,也是虚构的。

生命的注册都是虚假的,相信水流走了河岸还在,雾飘走了山峰还在的人,都是傻子。我就是傻子队伍里的一个,我的脚步踏着河岸的傍晚,我就踏上了一条山岗上的路,去找寻一座虚构的墓园用来装载虚构的死亡和躯壳。

5

我应该死在一次月全食的夜晚。

明朗的村路模糊了,一条狗坐在路中间抬着头对着天空吠叫。它试图唤醒被天狗吃掉的月亮,招贴画那样粘贴在天空的一隅。招贴画后边是星海,一颗挨着一颗陨落。流星唱着没有任何语言的歌谣,祭祀月亮偶尔的昏庸。海洋的镜子打碎的浪花,包裹了一颗来自星海的陨石。邮寄给地球上某个村庄的某个伤神者。从邮局取回来自银河的快递,被夜色撕去包装丢在空间站的垃圾桶里。夜色说,“邮寄给人类的白天,是阳光包裹的。邮寄给人类的黑夜,是月色包裹的。月全食的深夜,全世界的快递都裹着夜色。这你就知道了,快递的包装袋为什么喜欢黑色的了。”于是我想起来童话诗人顾城那首简短的诗歌《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另一只狗坐在天空里,嘴巴吞掉了半个月亮。它不敢松口,它恐惧月亮被吐出来,它也不敢把月亮全部咽下去,恐惧月亮被屙出来。天狗的嗓子是沙哑的,环形山骨头一样卡着了嗓门的入口。歌唱家站在月亮和星海中间为月全食举办一场由全人类观看的晚会,拉下大幕的手也是弹奏钢琴的手,弹奏钢琴的手也是敲击铜鼓的手,敲击铜鼓的手也是摇晃沙锤的手,摇晃沙锤的手也是暗杀月亮的手……

天狗说话的瞬间,不经意间把月亮吐出来了,月全食结束了。月亮挂在天上,天狗就销声匿迹了。村庄的狗顺着村路跑回村庄,对着每一个院落叫着。通知村庄的每一个人,天狗把月亮还给了村庄。挂在老橡树上的月亮,是那个月亮;挂在屋脊瓦松上的月亮,是那个月亮;挂在学校铜钟上的月亮,是那个月亮:掉在水井里的月亮,是那个月亮……月亮回家,不是回到天上,而是回到了村庄的每一个院落。月亮,是我的,是你的,是他的,是我们的,是你们的,是他们的。月亮是大地上每一个人的,是黑夜的镜子,照亮了渡口的老船和鱼鹰。

月亮被天狗吐出来的瞬间,我就死了。大海的潮汐活了,河流的潮汐也活了,村庄河流边的泉水也活了。月亮在天上决定潮汐的命运,月色在天上决定影子的命运。我在月全食之后的夜里死了,我撕下了一块月色盖在身上,我撕下了另一块月色盖在墓地上,我撕下了很多块月色盖在山冈上。很虚无的月色,是我魂灵的衣裳,我披上这件衣裳,我虚无了。坟墓披上这件衣裳,坟墓虚无了。山冈披上这件衣裳,山冈也虚无了。

虚无之衫,在风中飘荡。

6

我死的那天,村庄河流的老渡口停靠了一条老木船。

船板上的木纹被人世上的尘埃覆盖了一次又一次,被雨水冲洗后依然能看出船板来自一棵老橡树。鹳鸟们从河流的南边飞回河流的北边,到达老码头时恰逢黎明。鹳鸟们落在船板上,啼叫它们认识的竹篙。原本是一棵竹园里的竹竿,被当作竹篙第一次入水的时候,是青色的。第二次入水的时候,也是青色的。渐次竹篙黄了,再渐次竹篙深红了。鹳鸟不是过去的鹳鸟,却认识父母认识的竹篙。鸟类的认识被安装在基因里的,一条河流里的鹳鸟,都是一个家族的鹳鸟,它们认识一条河流上的一切。我回村庄搭乘渡口的老木船,几十年后,木船认识我船板认识我,竹篙认识我,我是一个永远的免票者。如同那些鹳鸟飞到村庄的河流是免票的,落到村庄的船板上或是竹篙上都是免票的。

老木船是原来村庄山岗上的一棵老橡树,被砍伐了打造了一条木船。船板是新的,桅杆是新的,船帆也是新的,竹篙也是新的。离开村庄的渡口到西峡口的渡口,木船是新的。到老河口的渡口,木船是新的。到汉口的渡口,木船还是新的。渡口能闻到新船桐油的味道,能闻到船板里树的汁液的味道,能闻到竹篙上竹子刚刚离开竹园的味道……于是,一条木船经过了很多渡口,很多河流,就老了。它回到村庄的河流时,已是一条老船了。它不再到老河口和汉口了,也不再到西峡口了,它就在村庄摆渡,把村庄的人送到河流那边,再把村庄的人摆渡到村庄这边。最了解此岸和彼岸的,就是村庄的老木船。

渡口诞生了一座桥,老木船就废弃在渡口。鹳鸟飞回村庄,落在船板上。老木船对鹳鸟说:“我原本是一棵老橡树,不被砍伐打造了一条木船,我就还在山岗上站立着。”鹳鸟说:“老橡树只认识村庄,你却认识很多条河流,也认识西峡口、老河口、丹江口、汉口。”老木船说:“老橡树多好啊,蓊郁几百年。”

鹳鸟说:“你走了很远,是距离。老橡树蓊郁了几百年,是时间。在时间里站着,不如在距离里走着。到很远的地方,不是每一棵树都会如此,只有你成为了一条船,才享有距离的恩赐。”老木船说:“老橡树站着,就有个诗人叫舒婷写了首《致橡树》,一个国家的读书人都知道一棵老橡树,而不知道一个村庄的老渡口,还有一条老木船。”鹳鸟说:“舒婷的老橡树,是福建的老橡树,不是这个村庄的老橡树。”老木船说:“老橡树,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一百亿棵老橡树,也是一棵老橡树。”

鹳鸟飞走了,老木船坐在渡口斑驳着。我死了,捡回老木船的船板打造了一口棺材,埋葬在老橡树原本站立的地方。雨季来临,一块船板忽然拱出了一棵橡子,橡子拱出了一棵小橡树,小橡树长出了老橡树。秋后老橡树结满了橡子,落在山岗上,又遇到雨季,橡子发芽了,一座山岗都长满了橡树。每一棵橡树都会长成老橡树,对视的时候,还会有老橡树想成为一条船,在河流里老去,在渡口里老去。老橡树的宿命不仅仅是一座山岗一条河流,也在一首苍老的布鲁诺的诗歌《老橡树》里扎根:

老橡树啊,

你把树枝伸向天际,

而且在土地里扎根,

不论土地如何震颤,

严酷的风神从天上

发出的力量多大多沉,

也不论冬天是多么猖狂,

你仍然巍峨屹立,昂首挺身;

任何意外打击,你都无动于衷,

你是我的榜样,为我所信奉。

你永远环抱同一块土地,

使它丰腴而有灵性,

通过土地的脏腑,你把根儿

欢欣地往宽宏的胸脯延伸,

我有丰富的智慧和深邃的灵性,

永远向一个固定的目标迈进。

布鲁诺的《老橡树》,和村庄的老橡树都是一样的。橡子落地的时候,都是在秋天。橡子发芽的时候,都是在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