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琴音

2024-12-26 00:00:00罗尔豪
躬耕 2024年11期

——写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十周年之际

1

八月被热浪捆绑,走一步都喘着粗气。

炙热的阳光仿佛天神的大锤,击得动植物晕头转向,树干裂开一个个小口,如张开的嘴巴,艰难呼吸。一头小野猪绝望地喘着粗气在地上画着圆圈,鸟儿如成熟的果实从天空掉落下来,患了疟疾般疯狂抽搐。

绿衣怪(这是春城的说法,老头喜欢这个名字)半躺在一棵刺楸树下,就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即使这样炎热的天,他仍穿着背心,外面是件湖蓝色的衬衫,腿上盖了件小毯子,可他仍感觉凉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析出,气流冲击得毯子的边缘蝴蝶翅膀般轻轻浮动。绿衣怪刚生过一场病,发热发冷,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一粒米没进,就在他以为要死掉的时候,早上,他突然坐起来,颤颤巍巍下了床,弄了点面包,给狗子也弄一点儿,狗子叫“步枪”,这几天,“步枪”一直陪着他。重新睡一觉后,他感觉慢慢有了力气,试着坐起来,烧退了,他知道自己死不了,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伤心,只是有点失落,就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拿走就拿走了,反正又不是贵重东西,早晚要拿回来的,绿衣怪对自己说。

面前放个木架,木架上靠着一块木板,木板边上,放着木工用具,斧头、锯子、凿子等,都是绿衣怪藏了多年的东西,想着以后再也不会用上了,可突然就有了想法,也不能说是突然,是很早就有的想法,生这场病之前,绿衣怪觉得自己精神着呢,能上山撵兔子,下河捉团鱼,只要自己活着,那事就不觉得急。可这场病让绿衣怪觉得自己没有想象的那样强大,他看着自己肋骨根根凸出的胸脯,敲一下发出咔咔的声响,就像是一面老旧的破鼓。他一下子觉得那件事变得紧迫起来,不单是一件事,还有很多事,即使死,也要等他把事做完。

病稍微好一点儿,绿衣怪把放在屋子里用塑料袋包着的木板拿出来,那是块青冈木板,绿衣怪转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人家原本是做寿木的,绿衣怪好说歹说,才匀给他一块。绿衣怪也曾想过定制一个,那样省事得多,也体面。可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亲手做,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也许从自己手里出来的东西才能表达他的心意。他开始在木板上敲敲打打,木板逐渐变形,朝着绿衣怪想象的方向前进。几天后,已具雏形,是块卧碑。老头在上面刻了几个字,扭扭歪歪,像蚂蚁爬,连边上的两个小孩都感觉难为情,可绿衣怪不觉得难看,碑上那个叫海龙的人也不会觉得难看。现在,绿衣怪正在给卧碑上漆,已经涂了三遍,还要涂两遍,这样就不容易被腐蚀掉,可以多立几年。绿衣怪一边做一边絮叨,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给边上的春望和春城说话。春望和春城像两只被捕获的小兽,蹲在边上,脸上是惊恐和讨好的神情。这让绿衣怪挺高兴,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几十年里孤身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只能说给鸟听,说给野猪、獾子听,“步枪”来了,说给“步枪”听,说给猫头鹰听,它们听得懂他的意思,可它们不会说话,只会嗯嗯或喳喳叫,绿衣怪就觉得没意思,现在好了,这两只兽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他了,他正忧愁着如何把这卧碑弄到船上去,他掂了下,起码有三十斤重,没人帮忙他没有办法把它弄到小船上。再说,他觉得路上该有个伴,说说话,多好玩啊,绿衣怪想得开心起来,捞起地上的酒瓶子,喝一口,咂咂嘴,拿眼去看他俩,他俩也在看他,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个坏老头、疯老头,就跟藏在树林里的那些精怪一样会把他们吃掉,绿衣怪这样想着就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成了地垄沟。

等待风干的空隙,绿衣怪重新在破椅子上坐下来,望着脚下的河,河叫丹阳河,如巨蟒般从峡谷里滚滚而来,河有多大呢,绿衣怪还真说不出来。绿衣怪还知道它叫沔水,中源叫漾水,北源叫沮水,南源叫玉带河。绿衣怪知道这些,可不是从书上看到的,移民到青海,他和几个同伴去看河流源头,看过的他当时就失望了,源头咋就一条小溪流,一汪汪的水,还没有自家门前的溪流大。可就是这条小溪流,穿峡谷,走险滩,一路吸纳无数小河,最终汇成泱泱巨流,奔腾而来。绿衣怪就想,河跟人一样,在行走的过程中慢慢长大,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但河不会老,而他已经老了。

狭窄的河道上,一艘货船从拐角处突现,从钢筋铁骨高耸入云的高压电塔旁经过,牛一样哞叫几声,树林间惊起几只水鸟,啾啾叫着朝老河滩的水草深处飞去。明天,他将沿着这条水道去他想去的地方,其实真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这条水道他走了无数次,几乎每年都会去一次,可他仍然感到体内有股热气,从腿脚处,沿着脊椎慢慢爬上来,似乎在催促他,绿衣怪知道,这是身体最后的能量汇集起来,要他完成这件事情,就像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可他一点儿也不伤心、不害怕,他对面前始终晃动的那双手说,放心吧,老伙计,我会把最后这件事办好,你在那边等着我,以后我们可以好好唠家常了。

一直卧在腿边的“步枪”好像明白了绿衣怪的心思,抬起头,呜呜叫几声,绿衣怪摸着“步枪”的头说,你放心,你的事我也记着,这次也把你的事办了。“步枪”把头放在他腿上,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绿衣怪明白了,明白了的绿衣怪眼里就有了泪,绿衣怪说,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以后就去找它们吧。

还有这两个光屁股小孩,要把他们送回家,当然是在做完这件事后。绿衣怪说着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看着离他不远的两个孩子,他们垂头丧气地坐着、蹲着,春城在玩蚂蚁,春望看着河面,还有河对面的村子,不时把目光丢过来,绿衣怪准确接住了,说:“我想起来该干什么了。”

春望看着绿衣怪。

“我要出趟门,你们陪我走一趟。”

“去哪里,远吗?”

“三四天的路程,也许更长。”绿衣怪说。

“去干什么?”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绿衣怪装作凶狠的样子说。

2

夜魔在空中飞翔,它驱动云彩遮蔽月亮的光,为了防止月光从旁边散落,在月亮周边筑起堤坝,并给它起了个漂亮的名字,叫月晕;它用风做成的皮鞭抽打星星,忍受不了痛苦的星星四散奔逃,相互碰撞,喷溅如烟花,夜魔站在空中哈哈大笑,看,多么漂亮的月晕,多么漂亮的流星云。大地上到处是惊慌的奔逃声,蟋蟀骑着野猪从眼前一闪而过,还不忘抱着乐器弹唱;树木艰难拔起脚,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着步子,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惊起的夜鸟聚成一团,陀螺般在空中打转,然后石块般跌落下来;河水掀起滔天波浪,把熟睡的鱼儿抛到岸上……

屋子角落里不时响起簌簌的声响,像是私语声、梦呓声和训斥声,也像是在预谋一场阴谋,寂静把声响扩大,变成对全世界的宣告。果然,绿衣怪被窸窣声惊醒了,说:“你们可别想着逃走。”窸窣声停止了,屋子里出现短暂的寂静。黑暗中的绿衣怪又说:“这方圆百里都是山,山里有野猪、狼,我甚至还见到一只豹子,身上挂着一串串铜钱,真好看,你们跑不出去就会被狼或豹子吃掉。那次多亏了‘步枪’,哦,对了,还有‘步枪’,它就在门口守着。”仿佛是回应绿衣怪的话,那条叫“步枪”的狗对着他们汪汪叫几声,算是警告。“那次,如果不是‘步枪’,我也被豹子吃掉了,不过,那只豹子真漂亮,身上挂着一串串铜钱,我有几十年没有见过豹子了。”

春城和春望的铺靠门边,这样可以接纳点丹阳河飘过来的凉气,可还是热,蚊子和热浪轮番向他们发起突击,屋子里整晚上都响着噼啪声,和噼啪声一同响起的是绿衣怪的鼾声,他们想不明白,这么热的天,这么多的蚊子,绿衣怪如何睡得着。他们只能数天上的星星,一边懊悔不该来偷怪绿衣怪的西瓜。

中午,被夏日闷热折磨的春望两兄弟和一群孩子在河里洗澡。清澈的水面仿佛打开的书,他们躺在书里,随意翻动每一个页码,那些蝌蚪一样的字纷纷跌落,变成蜉蝣踏水而过。蜻蜓悬停在半空,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他们洗得浑身冒汗,就像是河水下面架着大火,感觉自己就要被煮熟了,几只小鱼醉了般浮在水面上,亮着雪白的肚皮,张着小口艰难呼吸。一同来的小孩经受不住沸水的蒸煮,早早回家。只有他们还漂在河面上,更多时间把身子潜到几米深的水下面,壁虎般紧贴着青泥,享受青泥带来的短暂清凉。各种各样的水中游戏玩遍了,他们浮在水上和蜻蜓对视,蜻蜓硕大的眼珠上下左右翻滚,他们学着蜻蜓的样子,可怎么也做不好,便赌气地把目光从蜻蜓身上转到河对岸。春望有一个望远镜,父亲说那是他很小时溺水被一个老爷爷救了,顺便把望远镜给了他。现在,春城像个将军一样把望远镜架在眼前,就看到河滩上的瓜地,其实,不用望远镜,他也知道河滩上种着瓜,知道它们在灼热的天空下散发出沁人的清凉。他们的脑子被红瓤黑子流着蜜汁的西瓜占据了,想象着啃食西瓜带来的舒适,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有个西瓜吃就好了。”春望说。“我也想吃西瓜,”春城说,“我想躺在河上吃西瓜。”“对,我们就躺在河上吃西瓜。”想象中舒适和清凉组成的欲望军团一次次冲击他们,脑子里都是漂在水上吃西瓜的幸福场景。欲望蒙蔽了大脑,在他们眼里,数里宽的河面已经不是问题,西瓜地有没有人看管也不是问题,吃不上西瓜才是问题。意见很快统一,虽然年纪小一点儿的春城差一点儿淹死,他们还是顺利上岸,又走了一里多地,才到了西瓜地边。

瓜地里没有人,只有漂亮的西瓜看着他们,只有肠胃对西瓜的渴望而产生的阵阵痉挛刺激着他们。惊起的几只乌鸦在瓜地上空盘旋,远方传来奇怪的呜呜声,还有踢踏如万马奔过的杂沓声。一只兔子远远站着,可怜地看着他们,摇摇头,跑开了。

他们摘了两个大的,原本想着离开,可迫不及待的贪欲放大了他们的胆量,他们坐在一棵栗树下,砸开西瓜,早已忘了“躺在河上吃西瓜”的承诺。他们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臌胀起来,如果不是抓住地上的青草,几乎要飞起来。肠胃蠕动加快,脑子里的供血开始减少,脑子一阵阵犯困,很快他们就躺在地上睡着了,连乌鸦声嘶力竭的警告声都没有惊醒他们。

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春城,被眼前看到的吓坏了,一棵愤怒的“植物”站在面前,植物挥舞着手臂,树叶和绿藻织成的衣服哗啦作响,不时有叶片脱落。身体裸露的地方青筋暴露,每抬一次胳膊,绿色的血液便奔流不息。“植物”眼里喷射出绿色的火焰,根须被愤怒的气浪托起,嘴里吐出鸟鸣般的声音。春望也醒了,迷惘地看着眼前的人,很长时间才明白眼前的处境,抓住春城想跑,一条黑狗堵在前面,后面的山梁上,一群狗在狂吠。

“小偷!”那人的眼睛像䦆头,一下一下地挖,把春望和春城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了。

春望和春城吓坏了,瑟缩着说不出话。

“我要告诉警察老葛,把你们关进小黑屋,然后再告诉你们父母,还有老师,让他们来领你。”随着他的说话,身上的绿藻一块块掉落下来。

春望和春城害怕了,他们害怕被家长知道,被老师知道,被同学知道,那他们就没脸待下去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植物”恶狠狠地说。

“只要不告诉警察,不让人知道,让我们干什么都行。”春望说。

“我想想看,”“植物”眯了眯眼睛,“我暂时还想不出来,等我想起来我再告诉你们。”

早上,浓重的露水银箔般铺在草叶子上,蚂蚱湿了翅膀,东倒西歪向前爬行。丹阳河涌动的波浪如拨动的琴弦,发出凉爽的音符。几艘如墨点的小船,踩在高低不平的波浪上,摇摇晃晃。露水洗净了山峦,深蓝与淡蓝交相辉映,散乱的头发和天空的发际线交织在一起。

春望揉着眼醒来,像是刚从水里爬上来,浑身都湿透了。半夜里,他们实在受不了屋子的溽热,悄悄揭下床上的席子,摊在屋外高低不平的地上,原以为绿衣怪会阻止他们,可黑暗里除了两颗眼珠的转动外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如绿衣怪告诉他们的,他根本不担心他们逃走,黑灯瞎火的,往哪逃?还有“步枪”在守着。两个孩子想着就有些伤心,就有些恨绿衣怪,也恨身边的“步枪”,想对它吆喝一声,但看着“步枪”灼灼的黄眼睛,只能把怒气压在心底。只有六岁的春城流出了眼泪,他想着爸妈看不见他们回家一定急坏了,一定以为他们掉进水里淹死了,说不定现在正喊了一群村里人在河边找他呢,春城想着就哭起来。哥哥春望比他大两岁。他把想法告诉了哥哥,春望没说话,往河边的方向看,除了波浪的轻声呢喃,什么也没有,一点儿亮光都没有,也许爸妈在等着他们回家,也许……他们一脑子的怨恨,也不知道在怨恨谁,然后在怨恨里睡着了。

醒了的春望坐在席子上发呆。他站起来,转一圈,没见绿衣怪的身影,也没见“步枪”的影子,他踢了踢春城,春城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像是做了什么好梦。他看着春望,手抓着身上的床单,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处境,也明白了春望的意思。他甩掉盖在身上的床单,穿上鞋,跟着春望往山下跑,跑到河边停住了,绿衣怪站在小船上,一同站在上面的还有“步枪”。绿衣怪没有看他们一眼,“步枪”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绿衣怪站在船头,瘦削的肩胛骨把衬衣挑起一个尖耸的小丘,枯皱的皮肤如挂在骨架上的衣服,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准备着分崩离析。一叶小船停在水边,一只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小船,他不喜欢那些清漂船,也不喜欢跟人们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驾着小船在河上漂来漂去,船舱里放着网捞、抓钩、叉钩和编织袋等捕捞工具。他的双眼从水面掠过,目光所到之处总会有所收获,一个塑料袋、饮料瓶、碎布、纸板,或者是顺水冲下来的包装材料、布片、织物以及死鱼等。如果是有限的几条死鱼,绿衣怪用网捞上来就行。可他今天看到了一大片,漂浮在水面上,绿衣怪沿着死鱼漂下来的方向寻找,拐进一个水潭,绿衣怪看一阵,把手里的杆子探入水中,挑起一张网笼,几张密眼箔,网笼和密眼箔上挂满了小鱼,绿衣怪把小鱼摘下来丢进水里,网笼和密眼箔团在一起,丢进船舱的盛物筐里,船舱里瞬时散发出渔网和死鱼浓重的腥臭味。

一间孤独的小房子悬在半山腰,房子贴树而建。树是一棵树冠覆盖达一亩多的刺楸,遮天蔽日,现在几乎要嵌进房子里。树下的碾盘上卧着一只癞蛤蟆,肚子不时鼓起来,仿佛很生气的样子。地上铺满了车轴草、老鸦瓣和翅果菊,它们对重复的生活和无序的扩张充满兴趣,不再满足于屋前的领地,开始向屋子里进发,开始是试探性的,伸进去一条胳膊,一条腿,然后才是整个身子,当它们意识到足够安全时,开始呼朋唤友,碎米莎草、鸭拓草、播娘蒿,还有石榴、山楂、山茱萸、杜仲,轮番向屋子发起进攻,它们攻城掠地,占据了墙角、床前、锅台边。门扉被推到一边,不得不与墙壁融为一体。野草和植物成了屋子的主人,由于它们生长过于迅速,侵蚀了房子的根基,树顶掀翻瓦片,致使外墙倾斜,不得不依靠蜘蛛网结着的几株高秆植物勉强支撑。

春望和春城坐在刺楸凸起的树根上,看着绿衣怪。他们听说过这个绿衣怪,村里人都这样称呼他,河两边的人都这样称呼他。有人说,自从他三十年前进山,就没有再出来过,四眼叔说进山挖药材见过他,头发胡子有一米长,上面长满绿藻,衣服破破烂烂,就像树叶。有人说,他会法术,能唤鱼驱蛇,曾有人看到他呼唤一条巨蟒,跟在他的小船后面。也有人说,他喜欢吹奏一只乐器,呜呜咽咽,哭一样,随着呜咽的吹奏声,成群的动物赶过来,野狗、野猪、狼、獾子,它们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不会发出一丝声响。他抓那些偷树、炸鱼、电鱼和往水里丢垃圾的人,先让狼或野猪调教一顿,再交给警察老葛……像他们这样绿衣怪会不会把他们交给野物,让狼或野猪调教一顿,然后再交给老葛,大热天的,春望和春城身上冒出了冷汗。

对绿衣怪的提议,春望和春城合计了一个晚上,他们认为是绿衣怪的把戏,要把他们骗走卖掉,可他们又找不到拒绝的办法,春城只好说:“我们要回家,爸妈一定认为我们丢了,以为我们掉水里淹死了。”边哭边拿眼看着绿衣怪。

“这个不用担心,”绿衣怪哼了声,像是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我已经给你们父母捎信了,说你们要在我这里玩几天,他们会很放心的。”

两个孩子惊诧地看着绿衣怪。

绿衣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剪子,对着水剪头发,剪子很钝,几乎是连剪带拽,总算把头发弄好了,顺便把胡子也剪了。他看出他们的疑问,说:我让‘步枪’捎的信,我把纸条绑在它脖子上,昨天就把信送出去了。”

那只一直卧在绿衣怪脚边叫“步枪”的四眼黑狗,抬起头,警告似的对着他们龇牙,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叫声。也是这条狗,把脚踏在春望胸脯上,嘴巴就抵在他的脖颈处,把春望吓坏了。绿衣怪把手放在“步枪”头上,“步枪”把头放在两条前腿上,重新闭上眼睛。

“你们会喜欢的,”绿衣怪放下剪子,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他换了口气说,“就像一次探险,你们不喜欢探险吗?”

“探险?”春望重复一句。

“就像孙悟空西天取经一样。”绿衣怪说。

“不对,是唐僧西天取经。”春城纠正说。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绿衣怪说,“我们也去探险,捉妖魔鬼怪,你们不愿意吗?”

春望兴奋起来,说:“这里有妖魔鬼怪吗?”

“啥地方都有妖魔鬼怪,”绿衣怪说着看他们一眼,“如果你们不改坏毛病,长大就会变成妖魔鬼怪。”

春城望一眼春望,说:“我还是想回家!”

绿衣怪眼里有了凶光,说:“那我就把你们交给老葛,还把你们做的丑事说给每个人听。”

春城捂着脸哭起来,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3

他们的行李简单,面包、饼干、方便面、酒,还有一把小铁锹,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卧碑果然重,三个人费了很大劲才弄到小船上,绿衣怪累得喘不过来气,走路都打飘,但仍挡不住绿衣怪发脾气,因为春城动了他的包裹,拿出一只满身空洞如“梨子”样的东西,他还在疑惑,被绿衣怪一把抓过去了,说:“你爷爷没有告诉过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绿衣怪看上去很生气,嘴巴上的胡子不住抖动。春城委屈地哭了,抽噎着说:“我要回家,我不去捉妖怪了,你就是妖怪,绿衣怪。”绿衣怪把“梨子”拿在手里,说:“我知道你在身后怎么叫我,我可不是绿衣怪。”春城说:“你就是绿衣怪,你生吃鱼虾,驱蛇咬人,还把孩子丢进水里淹死。”绿衣怪翻翻怪眼,“谁说的。”春城壮起胆子说:“村里人都说,说山里有个绿衣怪,专抓小孩子吃,吃不完就埋到地下,下顿接着吃。”绿衣怪凶狠地说:“你害怕吗!”春城梗着脖子说:“你就是绿衣怪,可我不怕你。”说着呜呜哭起来。

绿衣怪脸色柔和下来,把“梨子”放在嘴边,手指按着空洞,悠扬的曲子传出来。

春望说:“是个乐器。”

绿衣怪点头,摸摸春城的头,说:“勇敢的春城,不怕我就对了。”

春城揉着眼睛,说:“你知道我的名字?”

绿衣怪说:“我还知道你爸叫河波,你爷爷叫明湖,对不对?”

春城点头。

“这就对了,”绿衣怪说,“可惜你爷爷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绿衣怪说着眼睛乜斜着心事重重的春城,还没长开的身子肉乎乎的,像只企鹅。圆脑壳,大鼻子,一看就是明湖的种,即使隔了代也能辨认出来。绿衣怪就想起和明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丹阳河坝上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人像蚂蚁。河滩上插满红旗,还有无数的三角旗,插满河滩、山坡,迎风飘荡,猎猎作响。他们撩起裤管,赤脚,沿着斜坡,抬着帆布做的泥兜,向高堤上攀登。或是从卡车上卸下石块,一担担挑起,摇摆着身子向坝基走去。靠山一边,炮声隆隆,山石横飞。当年他和海龙、明湖是工地有名的“爆破三人组”,打眼、放炮都是他一个人,放完炮,炸开石头,其他人负责清理。那时候真苦,真累,可也真高兴啊,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再也没有这样的大场面,也没有这样高兴的事了。

绿衣怪摇摇头,用力推送小船,船离岸边一米远,春城几乎要叫起来时,绿衣怪把船桨在岸上点一下,就像鸟儿的细爪在水面沾上一下,猴子般敏捷地跳上船,小船侧歪几下,很快就稳定下来。

翠鸟从草丛里飞出来,追着小船,湖蓝色的羽毛闪着油亮的光泽。水鸭子在河面乱窜,它们的叫声淹没在湿漉漉的水雾里。绿衣怪站在船头,湖蓝色的衬衫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仍然像极了一棵植物。

小船沿河边航行。半黑半红的断裂山坡和树木竞相压过来,把水面挤成窄窄的一溜。走了一段,水面开阔起来,水也由浅蓝变成深蓝,仿佛画师在宣纸上随意的涂抹,画师端详自己的杰作,感觉少了些什么,信手来上几笔,便出现了各种小玩意,飞鸟、渔船、轮渡、飞驰的摩托艇,树叶子般在水面起伏。相比之下,绿衣怪的船既小又破,船舷严重磨损,涂漆脱落,露出衰老的肌体。由于常年装垃圾而散发着难闻的腥膻味。船中间,有个小遮阳棚,是绿衣怪自己搭的,多少可以遮点太阳。春望和春城,还有“步枪”就坐在小棚子里,他们身上套着救生衣,包括“步枪”,这是绿衣怪的强制要求,虽然春望有很多不满意,一再说自己不需要这些,他得过全县少年组游泳冠军,可绿衣怪不听他的,后来连“步枪”都有些烦了,对着春望叫几声,春望才不情愿地把救生衣穿在身上。

春城走到船头,胸前挂着望远镜,看上去就像一个将军,刚才的不快很快就没影了,像个小大人,说:“这汪水有多大?”

绿衣怪说:“比你想象的都要大。”

春城的目光跌进水里,很久才爬上来,湿淋淋的,甩几下,水珠四散溅开。

“你看到的只是个小河汊,就像树林里的一棵树。”绿衣怪说。

“我知道,”春望插话说,“八百里丹阳湖,老师跟我们说过。”

春望说着把双手垂在弦外,淡白色的水迹向两旁扩散,他伸开五指,水被分成五条溪流泛着水花向后流去。

为了遮阳,他们用柳条编了帽子,戴在头上,看上去像是侦察兵。春城高兴起来,不时站起来摇晃着笨鹅一样肉肉的屁股,把望远镜架在眼前,这看看那看看,被拐卖的恐惧和回家的渴求已经忘到一边。春望还没忘记警惕,他装作老成的样子,说,“为啥不坐车去?”

“坐车能遇到妖魔鬼怪吗?”

“也是的,”春望想,他的目光落在绿衣怪放在船舱里的卧碑上说,“带那个东西干吗?”

绿衣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灼热的空气浓稠得仿佛琥珀色的糖浆,裸露的胳膊很快覆盖一层白色的盐沫,舔一口,发出可怖的咸味。半下午,他们在一个码头停下来,一间简陋的船屋停在河边,船屋的货架上放着各色待卖的商品,几艘游艇在树荫下打瞌睡。一排排柳树下面,是一个个方形小茶几,石凳子,树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把帽子遮住脸躺在摇椅上睡觉,听见有人走过来,抬起头。

“有茶吗?”绿衣怪下了船,老远就喊道。

“这不是老仲头吗,还活着!”老头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可不是,想死死不了,不过也快了。”绿衣怪说。

“那就好,到时候咱俩搭伴,免得一个人孤寂。”说着看了眼春望和春城,说:“这不是明湖俩孙子吗,咋在你这?”

绿衣怪说:“放假了在我这玩,带着他们转转,没客人吗?”

“天这么热,鬼都钻起来了。”老头说。

“还没到时候,你的生意不都是到七点以后了。”绿衣怪说,“来口茶吧。”

老头说:“看把你急的,到我这里还怕没茶喝。”说着话,一个女人提着茶壶走出来,看着绿衣怪笑,手却不停,利索灌满每一个茶杯。春望和春城却盯着放在屋子里的冰柜,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冰激凌。

“对了,孩子们喜欢吃冰糕。”老头说着晃晃悠悠进了屋子,拿出两只雪糕,说:“吃完了再拿,都拿出来要化掉了。”

老头坐下来,看着绿衣怪,说:“不在你那领地上守着,跑到这干啥?”

接连灌下几杯茶,稳住心神,绿衣怪抓了把脸上的汗,说:“再去看他们一次,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中元节了吗?”老头说。

绿衣怪点点头,“这老胳膊老腿越来越不利索,怕是跑不动了,才叫了两孩子跟着。”

“瞧你说的,河边人谁不知道你老仲头,健壮得像只老山羊。”边上的女人说。她把肉骨头和米饭拌在一起,“步枪”吃几口,就抬头看她一眼,把身子紧挨着她。“‘步枪’还没有找到家吗?”

“这段水位低,村子露出来了,我正好带它走一趟,满足它的心愿。”绿衣怪看了眼“步枪”说。

“多好的狗,如果那天你不想养了,给我养。”老头说。

“那可不行,除非我死了。”绿衣怪说,“也许等不到那一天,这一段时间它每天晚上都在外面跑,早上一身露水回来,身后总跟着一群狗,在山林里呼啸而过,追野猪、獾子、兔子。我感觉它正在远离我。”

“怎么会呢,这么一条重情义的狗,肯定不会离开你。”

“那就好,”绿衣怪摸着卧在身边的“步枪”,“感觉真的离不开了。”

“步枪”似乎听懂了绿衣怪的话,把头搁在他脚上,眼睛看着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春望和春城不想听他们说话,他们坐在水边,把赤脚伸进水里。树影在水中游动,浅黄色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唤醒了水下的寄居蟹,从水草和石缝里钻出来,在蓝盈盈的清澈湖水中游动。

夜色无声无息地从深谷里爬出来,整个世界连同这条河和群山都染上了傍晚的色彩。晚上,就在河湾休息,河面散发着水生植物分解的甲烷和硫化氢的味道,混合着鱼腥味,在水雾里蒸腾。货船漂浮在水雾里,时隐时现,仿佛被河水打湿翅膀的巨鸟。水面像是浮动着无数的水母,它们有节奏地蠕动,闪着粼粼金光。偶尔有船驶过,突然打开的航行灯暴虐地把黑暗撕开一个大窟窿,被惊起的鱼飞起来,从船头掠过,落在水里,发出哗啦的声响。满天都是晶亮的星斗和悠长的歌声。一只蟋蟀抱着吉他,坐在草叶织成的纬帐里弹唱,它细长的手指,拨过琴弦,一曲最美的乡村音乐,水滴一般,四溅开来。由青蛙、油葫芦、蝼蛄、螽斯组成的合唱团随着吉他弹唱声,在大地上载歌载舞。

夏夜多美妙!春望和春城感觉在一潭清凉柔软的湖水上漂浮,河水伸出清冽缠绵的手,抚摸他们的身子。头顶是闪烁的繁星和空旷的气息,耳边是若有若无的两个老汉的说话声。河风之手从琴弦上掠过,叮咚的音符如同雨滴落在水面,身上顿感凉爽起来。他们太困了,也太舒适了,枕着河水的波涛声,枕着柔软的音调,睡着了。

4

春望站在水边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上划过,钻进齐腰深的芦苇里。春城撇下一枚树叶,放进水里,用手指头粘起一只蚂蚁,放在树叶上,蚂蚁在树叶船里惊慌跑动,然后顺着涌动的水流漂走了。

春城说:“绿衣怪会不会把我们骗出去卖掉?”

春望说:“不会,他给家里报信了。”

春城说:“他会不会是骗我们?”

春望说:“他和爷爷还是朋友呢。”

春城仍不放心,说:“我心里总是惶惶的。”

阳光倾泻在河滩上,空气在热浪中颤抖。鱼跳上岸,想寻找凉快的地方,可它很快发觉这是个愚蠢的主意,还没等回到岸边,已经被太阳烤焦了。春城不住扭动着身子,汗湿的衣服如失去黏性的创可贴,看上去很不好受。

春望端着望远镜去看绿衣怪,望远镜里的绿衣怪变成一个巨人,正在往岸上卸垃圾,岸上摆了几个钩臂式垃圾箱,绿衣怪一点点从船舱里往外搬垃圾,小船晃晃悠悠,有几次看着都要翻进水里,绿衣怪叉开双腿,身子像一株青冈树,根须扎进船板,钉子一样钉在船上。清完垃圾,绿衣怪蹲在河边,用夹杂着小石块的河沙洗手。河边,几个护水志愿者正低头捡拾垃圾,他们穿着醒目的绿马甲,手里拿着统一发放的垃圾捡拾器,蓝色编织袋,沿着河往前走去。

春望放下望远镜,肯定地说:“不会,咱们顺河下来,很多人都见到了,码头上的老头也见到了,他不会害咱们的。”

春城说:“那他为啥带咱们来?”

“捉妖怪啊,坐船啊,你不是喜欢坐船啊。”春望说。

“哪有什么妖怪,”春城盯着水面说,“我总觉得这个老头有些怪”。

汽笛声响起,一艘货船从上游下来,散发着浓重的柴油味。船身斑驳,到处是碰刮留下的痕迹。船上加盖了厚厚的油布篷,船舱上挂着空调。货船贴着小船驶过,他们看见货舱里晃动的人影,还有女人的笑声。绿衣怪盯着那棕灰色的船体,手上的网捞在水面不停搲动,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货船从他们面前驶过去,拐进一条河汊,停下来。

他们上岸休息。炙热的空气像是长满了倒刺,吸一口嗓子眼都是疼的。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片云,被太阳晒得卷了边,轻微抖动着。松鼠趴在树枝间喘息,伸出爪子,在身边划一下,空气便燃烧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山坡上,散布着手帕一样的草药园,翻开的新土露出草药的根茎,几只蝴蝶在花间徜徉,不忍离去。偶尔能看到戴草帽的老头,如山羊般在山间跳跃,他们拿着砍刀、镰刀、水和干粮,布袋斜挎在肩上,里面装满地黄、大血藤、苏木、降香、首乌藤。他们和绿衣怪说几句话,换根烟抽,就散开了。

“步枪”心神不定,望着对面的山梁,不住跑上跑下,尾巴摇得像旗杆。山梁上,站着十几条野狗,对着三人吠叫。绿衣怪看了看那些野狗,又看了看“步枪”,说:“你的老朋友来找你了。”“步枪”叫一声,脑袋在绿衣怪脚上蹭来蹭去。绿衣怪说,去吧。“步枪”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绿衣怪。绿衣怪又说,去吧,不能祸害人。“步枪”听懂了,点点头,跑几步,又回过头看一眼,然后笔直地向对面山梁上冲去。狗群躁动起来,迎接首领般冲下山梁,后面泛起一股股尘烟。

春城说:“‘步枪’走了。”

绿衣怪说:“晚上就回来了。”

春城不相信地看着绿衣怪,绿衣怪重复说,“晚上就回来了,它还让我帮着找家呢。”

“找家?”春望说。

绿衣怪看出孩子们的疑惑,说:“这不是我的狗,是我收留的。”

“它的主人呢?”

“搬走了,五年前,它跟着主人搬到一个新地方,不知咋的又跑回来,可老家那地方已经变成一汪水,”绿衣怪说着指了指水面的某个地方,“它就整天卧在岸边,朝着家的那个方向。”

“真是一条好狗。”春望说。

“我看见它那天,它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在水边走来走去,我知道它想家了,我拿来吃的,慢慢地它就跟我回来了。”

“它就成你的狗了。”春城说。

“它不是我的狗,”绿衣怪摇头,“你没注意,晚上它都会跑出去,我知道它去什么地方,时间长了,它有了很多朋友,它成了它们的首领,带着它们啸聚山林,捕食一些小动物,有时饿极了,也会过河跑到村子里,捉走人们的鸡子鸭子。”

春望说:“我家的鸡子鸭子就丢过,可我爸妈从不让我打它们。”

“附近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些狗,没人赶它们,遇到还给它们吃的,”绿衣怪说,“‘步枪’现在只是寄宿在我这,等我帮它找到家,它就会走的。”

春城顿了下,说:“它还会回来吗?”

“这我可不知道,”绿衣怪说,“那你得去问问‘步枪’。”

山梁那边暴起一阵狗叫声,绿衣怪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它们在捕食,可能是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小野猪。”

“可我想让它回来,”春城说,“来我家最好。”

绿衣怪笑了,“你忘了它抓你的时候了。”

春城脸红了。

路途寂寞。小小的船舱像个蒸笼,身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胳膊脊背上留下一团团白色盐粒。黄昏来临,一只水鸟落在船头,然后是两只,三只,无数只,小船在水上轻轻晃动起来。

绿衣怪说:“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春城没说话,耳朵支棱起来。

“讲个抓偷树坏人的故事。”绿衣怪说。

“可你是巡河的,不管树的事。”春望说。

“谁说我不管,护林护水的事我都管。”绿衣怪说。

“护林是我爷爷的事,”春望强调说,“我爸跟我说过。”

“可你爷爷死了十几年了,他把护林的事交给我。”

春城说:“这样说你认识我爷爷?”

“当然认识,”绿衣怪骄傲地说,“我们六十年前就认识,我们商量好了,他护林,我护水,可老家伙走了,把所有的事都扔给我。”

春城把身子往绿衣怪身边挪了挪,“可你还不让我们回家,我要跟我爷爷说。”

绿衣怪说:“我才不怕呢,”说着撑起半个身子,“那小老头,哼,不过,还是给你们讲故事吧,那是一年春节前,一个老头在山里巡山,那地方偏,山高林密,几十里没有人家,突然他看见密密麻麻的鸟在空中盘旋,发出哨子般尖锐的叫声,始终也不离开。多年的巡山经验告诉老头有问题了。他循着鸟的方向走过去,耳边响起马达的轰鸣声,那种声音他熟悉,是油锯切断树枝的声音。那是一株几百年的青檀树,老头知道,这山上的树老头都记得,百年以上的老树就长在他心里,长在他的记忆里。可那些年,人们偷树,把老树挖走卖掉,老头最恨这些人,都是几百年的树啊,被卸胳膊卸腿,弄到一个陌生地方,栽不活就死了,是人干的事吗。老头喘着气跑到树前,树帽子被卸了,树枝堆得像一座小山,散在地上的还有鸟窝,摔烂的鸟蛋,几只幼鸟还没长出羽毛,红嘟嘟的在地上蠕动,也有的被踩死了。老头看了看树,还好没有动根基,他喝令偷树的人住手,那些人咋可能听一个老头的话,他们叫老头滚开。老头当然不会滚开,即使他们有三四个人,都年轻力壮的,老头还是要阻止他们。那几个坏蛋耐不住老头的烦,把老头绑在树上,他们继续挖树,还不住嘲笑老头,老头有些伤心,他看见青檀树痛苦和愤怒的表情,树也是生命啊,它也会疼,它也会伤心,那截断树枝流出的汁液就是它的眼泪,它哭得眼泪汪汪,老头悄声说,不要急,他有办法救它。”

“后来呢?”

“后来嘛,”绿衣怪说,“老头当然会救它了,老头是谁,那是真正的‘绿衣怪’,”绿衣怪说着看他们一眼,“很快天黑了,黑得墨汁一样,面对面都看不见人。老头闭着眼睛,嘴巴不住蠕动,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山活起来,树林活起来,树林里所有的动植物都活起来,树木在不停变换位置,中间夹杂着碰撞和埋怨的声音。老头背靠的那棵树也动手了,它挥动柔软的枝条,娴熟地把绳子解开,顺便还帮着揉了揉老头酸麻的胳膊。老头伸了个懒腰,踢了踢脚,揉揉眼,借着星星的光看着面前,他看到了什么呀,所有的植物在快速奔跑,动物也在奔跑,花豹、狼、野猪、獾子、蛇,还有猫头鹰、夜鹭,它们伸胳膊踢腿,黑暗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奔跑声,尖叫声。坏蛋们捂着脸,埋怨同伴不该打他,同伴却埋怨对方不该抓他的头发。混乱在持续,他们似乎感到了诡异,打开手电,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一棵棵树在面前跑动,树根在地上游走,如无数条蛇缠住他们的腿,胳膊,乃至整个身子。那些被砍掉的树枝站起来,伤口还流着血,绿色的血,它们挥舞着手臂,抽打在偷树人脸上,留下一道道绿血印。狼、野猪抓住他们的衣服,拼命撕扯,夜鸟向他们发起一波又一波攻击,它们把一个家伙抬到十几米的树顶,放在柔软的树枝上,随时都会掉下来。几只穿山甲和獾子在挖土,等到足可以埋一个人时,它们把另一个家伙埋在地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第三个呢,把他高高吊在树上……”

“你骗我,树咋会跑,咋会抓坏人!”春城说。

“当然会跑,有生命的东西都会跑,不过我们看不见。”绿衣怪说。

“你会魔法吗?”春望说。

“那可不是我,那是你们的爷爷,他才是真正的绿衣怪。”

春望和春城坐起来,眼里闪着灼灼的光。

“那后来呢?”春城说。

“当然是把坏蛋撵跑了,像老鼠一样跑了,车都没来得及开走。”

“真好!”春望说。

“你们不想跟你们爷爷一样吗?”绿衣怪说,“那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老家伙。”

“可那些坏人已经被爷爷撵跑了。”春城说。

“还有别的坏人,留下你们就是想让你们做你爷爷做的事。”

“是吗,我也能像爷爷一样抓坏蛋!”春城说。

“当然行。”绿衣怪说。

夜晚来临,暮色如同黑袍,很快把天空遮蔽。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水腥味,温润地滑过面颊。河面明晃晃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掉落在水里了。河面不时传出鱼儿翻水的声音,带着黏稠的倦怠,还有湿漉漉的味道。几只归宿的夜鸟从水面掠过,弄出轻微的水响。春望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星球,自己漂流在星河之上,星河烈焰炙烤,岩石被烤得扭曲变形。无数的怪物在追逐猎物,天上的恶鸟,陆上的怪兽,水下的巨蟒。他拼命奔逃,却始终无法摆脱恶兽的攻击,就在他要被抓住的瞬间,他看见丹阳河站起来,像是一个巨人,浑身上下挂着的鱼如铠甲般闪闪发光,走一步都地动山摇,它挥舞着巨大的手臂,抓住那些怪兽撕碎塞进嘴里,或用脚踩成肉泥。春望醒了,浑身是汗,他看着河面,河水波澜不惊,有乐声传过来,委婉,凄凉,春望折起身子,绿衣怪蹲在船边,嘴巴对着那只“梨子”一样的乐器,随着悠扬的曲调,无数的鸟从树顶飞下来,无数的动物从树林里跑出来,无数的鱼从水里钻出来。一只猫头鹰落在他伸出的手上,歪着脑袋,直直看着他。绿衣怪和动物说话,和鸟说话,和鱼说话,他们说些什么,他记不起来了,他太累了,太瞌睡了,只模糊地看见它们围着绿衣怪,随着乐曲载歌载舞,无数的星星跌落下来,变成一片璀璨的火花。

5

淹没的土地重新裸露出来,露出明显的水痕,仿佛皮带勒在腰部留下的印痕。废弃的砖瓦和腐烂的木头散落在地,半截墙壁还没有完全被暗浪冲毁,孤傲地支撑最后的辉煌。一个玩具娃娃躺在地上,下身掩在泥地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忧伤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它身边,躺着一条鱼,被太阳晒得翘起来。低洼的地方还有水,被香蒲和水葱遮蔽,能看到小鱼小虾在水里惊慌游动,蜻蜓落在香蒲上打盹,突然被暴起的青蛙惊扰,慌张飞走了。

风扯着云块在天上飞奔,平静的湖面仿佛一片嫩绿的草原,风吹过,草原打皱了,掀起微微波澜。湖中间有一个小岛,被杂树和芦苇包裹着。成群的斑嘴鸭、秋沙鸭、青头潜鸭、黑鹳在岛上飞来飞去,就像一片云,把小岛给遮蔽了。

“步枪”在地上嗅着,一件丢弃的衣服,一截木头,那段矮墙,还有那个玩具娃娃,不时伸出舌头在它认为有线索的物品上舔舔,可它的眼里露出的是迷惘,时间太长了,几年了,那些东西在水的冲刷下,早已失去原有的形状,丢失原来的味道。“步枪”在地上跑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些跟在后面的狗,远远站着,发出轻微的和声。

“步枪”跑一阵,似乎有些累了,在原地卧下来,头放在两条前腿上,很长时间,保持不动的姿势。最后一抹虾酱色的夕阳从河水的倒影里消失,天空呈现出一种橘黄色的昏暗。绿衣怪来到“步枪”身边,抚摸它的头,“步枪”把脑袋拱进绿衣怪怀里,再次抬起来已是满眼泪水。绿衣怪说:“这就是你的家,多看两眼,我们该走了。”“步枪”不说话,重新把头放在前腿上。绿衣怪说:“记住这个地方,经常回来看看就好。”“步枪”脑袋动了动,重新跌下去。绿衣怪看了眼天,说:“你愿意呆在这里,我不勉强你,想回来,你知道我在哪,去找我,好不好?”说着看着“步枪”的眼睛,帮它擦去眼角的泪。

各种各样的灌木枝条和野草藤蔓像吐着舌头的蛇,把枯死的朽木绑在一起,形成路障,阻挡他们前进的道路。一张渔网般大的蛛网挂在几棵树中间,上面挂着几只鸟的尸体,轻轻摇动。山上突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绿衣怪拉着他们紧贴山崖,无数的滚石从面前滑落,掉进水里,砸起一片片水花。一辆翻入沟涧的摩托车挤在树和岩石之间,早已分崩离析,成为鸟的乐园。

“我要‘步枪’回来。”春城轻声说。

“我当然希望它回来,说实话,我喜欢它,感觉离不开了。‘步枪’也是这样,它经常晚上跑出去,成了一群野狗的首领,但它总会在早上准时回来,它知道我有很多事离不开它,如果我晚上有事,它都能感知到,不再往外跑。”

“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狗。”

“‘步枪’帮了我很多忙,还救过我的命,有次我的船碰上水下礁石翻了,是个大冬天,飘着雪花,我会游泳,可天太冷,冰冷的水浸到骨头缝里,游不到岸边就冻僵了,跟条死鱼一样身子往下沉,我知道就要死了,没有了意识,只感觉身子被什么东西扯着,然后被不停地抖动弄醒了,是‘步枪’,‘步枪’趴在我身上,用它肚子不多的热气给我取暖,真是死里逃生,没有‘步枪’我早死了,多好的狗啊!”

“可你还要把它留在河边。”春城说。

“是啊,”绿衣怪说,“我不想它离开,没有人比我更喜欢‘步枪’,可它有自己的事,如果我霸着它,就是自私了,它也不会快活。”

“可我还是想叫‘步枪’回来。”

“这次出来,我就是要满足‘步枪’的心愿,送它回家,狗跟人一样,思念一件事情,会得心病,我从‘步枪’眼睛里已经看出来,现在水位下去了,我知道该做我应该做的事了。”

“这就是我们出来的原因吗?”

“帮‘步枪’回家不好吗?”

“我可没说不好,”春城说,“我只是伤心。”

“我也伤心。”绿衣怪说。

转过岬角,他们又看到那艘棕色的货船,停在河中心,窗子里透出鬼火般的微光。两艘小艇驶过来,一辆越野车打着双闪,车上下来几个人,登上小艇,向货船驶去。岸上的越野车也开走了。

绿衣怪把小船驶进芦苇丛,把手放在嘴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他们看着水上漂浮着的货船,船舱里不时传出阵阵吆喝声,夹杂在螺旋桨转动和空调的嗡嗡声里。一个女人走出来,站在甲板上,然后是一个男人,站在船头撒尿,两人抱在一起。绿衣怪骂了句,张开胳膊挡住春望和春城的视线。

春望再次抬起头,货船不见了,四下里看,货船正向下游驶去。

春望和春城坐直身子,刚才的紧张弄得他们浑身僵硬,嗓子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说句话都困难,脑门子上全是汗,不全是热的。

“你认识他们?”春望说。

绿衣怪没有说话。

“他们是坏人吗?”春望又说。

“不知道。”绿衣怪说。

他们看着绿衣怪,他的脸像生了铁锈,嗓子里仿佛有雷声滚过,他们从没有见他这样严肃过。

6

绿衣怪很早就起来了,他负责三个人的饮食,他们的饮食很简单,牛奶、面包、火腿肠,中午时候会丰盛一点儿,加个鸡腿,有时会有两条新鲜的鱼,绿衣怪捉的。绿衣怪有徒手捉鱼的本领,春望和春城早见识过,他只要看看水面,手伸进去,再出来手上就稳稳抓了一条。

被雾笼罩着的山谷,仿佛倒扣着装满东西的口袋,隐隐在动。浓稠的乳白色的雾仿佛生了根,在水面荡漾。山和树林蹲在雾霾中,时隐时现。鸟蹲在树枝上,羽毛被雾打湿了,无可奈何地扇着翅膀。偶尔听到一声鸟叫,声音湿润,清冽。春望和春城抓挠着身子,他们身上被蚊虫咬了一身的包,密密麻麻的红点像初春开在山坡上的映山红。绿衣怪随手拽来几把草,嚼碎了涂在他们身上,他们认出是金线风和七叶一枝花。他们任凭绿衣怪在身上涂抹,很快像绿衣怪一样变成一株植物。

雾灰狗一样紧跟着他们,如影随形。他们跺了跺脚,呵斥几声,灰狗才不情愿地离开了。

“我们还要走多远。”上了船,春城说,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坐船和打怪的兴趣明显减弱了。

“五十里吧。”绿衣怪说。

“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家。”春城说。

“你不想探险了,不想像你爷爷那样抓坏人了?”

“可‘步枪’离开了,遇到坏人我们也打不过。”春城说着看向春望,春望脸上几乎是同样的表情。

“有我呢,”绿衣怪看着他们,“你们不会是嫌我太老了。”

一个上午,小船在河里打转,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几乎没有往前走一步。一条采砂船,看见他们,匆匆把船开走了。他们发现了绿衣怪的秘密,用疑问的目光看着绿衣怪,可绿衣怪不说话,随手把漂在水面的垃圾用网捞起,大的垃圾用挠钩抓住,丢进船舱。春望和春城知道,绿衣怪在河上打转并不是为了捡拾河上垃圾,也不是因为那条采砂船。

一只鱼鹰在水边游动,几次想飞起来,但扇动几下翅膀,又跌落水里,应该是受伤了。绿衣怪把鱼鹰抱到岸边,查看它的伤势,鱼鹰的一只翅膀断了,无力耷拉着。绿衣怪在布包里翻一阵,翻出一瓶酒,含了一口,吐在鸟的伤口上,想了想,砍下两截树枝,做成两个小夹板,把鸟受伤的翅膀夹住,用绳子捆紧。做完了,绿衣怪说要去给鱼鹰弄点吃的,要他们在树下休息,不要乱跑。

春望和春城靠在树荫下歇息,滚动的云彩和太阳纠缠不休,发了疟疾般抖动。纠结缠绕的杂草和野花在阳光的拷问下,都低着头。一个小时过去,没见绿衣怪的影子。春望和春城站起来,四处张望。春城说他要回家,现在正是逃走的好机会。春望考虑一会儿,同意了春城的意见,两人顺着河边往前走,也不知道方向,拐进一个河湾,河湾里,晃动着几个人影,春城说:“那些人在干什么?”春望瞪大眼睛,可距离太远,看不清。春城说:“我们过去看看。”

几个人在电鱼,他们穿着下水皮裤,背着电机,电鱼杆在水里捣来捣去,随着电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河面漂起一层小鱼,雪白的肚皮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春城看着春望。

春望有些胆怯,看着春城的目光,又不能在弟弟面前示弱,颤着声音说:“电鱼违法,我们要制止他们。”

春城说:“可我们打不过他们,他们是大人。”

春望说:“打不过也要阻止他们,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做坏事。”

春城说:“我们咋做。”

“你跟在我后面。”春望像个小大人,可说话的声音有些哆嗦。

春望和春城两条腿绞着走到水边,站了一会,才说,“你们不能电鱼,”想了下又说,“电鱼违法。”

岸上的人说:“滚开,小屁孩。”

春望说:“你们再不住手,我跟老葛说。”

那人说:“你认识老葛?”

春望以为他的恐吓有了效果,说:“水上派出所的,谁不认识。”

水下的人说:“把小屁孩扔下来,给他电一下。”

话音没落,春望已经掉进水里,水花砸起老高,手脚四处划拉,水呛到鼻子里,一个劲打喷嚏。岸上的春城哇哇哭起来。

春望站稳身子,手在脸上划拉,畏惧地看着哈哈大笑的几个人。他用力想往岸上爬,可被身边的人挡住了。还跟老葛说不,那人抓住他的后衣领子,提起来摁下去,春望脑袋浸在水里,水面吹出一堆泡泡。玩够了,他们把春望放下来。春望从水里钻出来,大声喘着粗气,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吐出一口口水。春望头昏脑胀,呼呼喘着气,感觉自己要死了,艰难抬起头,好好的天突然就暗下来,山和河汊都错了位。天上布满奇异的鸟类,它们来回交叉呈螺旋状大幅度绕圈盘桓。一只池鹭骑鱼在水上飞奔,水草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尖叫。

天上乌云骤然加重,热风骤然变冷,如阴风扑面,水草匍匐。雷声在云层间跑动,闪电撕裂云层直击河面。河水突然暴涨,掀起滔天巨浪,颜色也由浅色变成深绿色,暗浪如水草般抓住身边所有可以抓到的东西,向幽邃的深渊拉去。几个电鱼人还在骂骂咧咧,可很快就感觉出不对,撒腿就跑,连衣服工具都没拿,拐巴着跑开了,一个人还摔了几跤。

7

“你们不是想回家吗,我这就送你们回家。”绿衣怪站在小船边,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春城说:“我们不回家,跟爷爷抓妖魔鬼怪。”

绿衣怪说:“哪有妖魔鬼怪,都是逗你们玩的。”

春望说:“那些坏人就是妖魔鬼怪。”

“那不行,不听我的话,出事我咋跟你爸妈交代,咋跟你爷爷交代,”绿衣怪说,“你没看那些人,为了钱啥都能干出来,他们会把你们丢进河里喂鱼。”

春望说:“我们以后不再乱跑了。”

春城牵着绿衣怪的衣角,说:“我们保证听你话。”

绿衣怪说:“我答应你爷爷把你们照护好,不然你爷爷会不依我。”

“你真的认识我爷爷?”春望说。

“那当然,”绿衣怪说,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那个老头,就站在水下,巧克力般的脸上裹着柔软的苔藓,灰白僵硬的头发在水里漂浮,凸起的颧骨上趴着亮晶晶的小鱼,那白睫毛就像一扇门,平时是关闭的,现在突然打开了,直直看着他。“那小老头,像水猴子,水里的鱼虾见他都害怕,我咋不认识呢。”绿衣怪说着思维就分了岔,他想起昨天晚上,他起来尿尿,黑暗里有簌簌的响动,一个影子站在面前,绿衣怪认出了,是明湖。绿衣怪把最后一滴尿液抖出来,对明湖说,我把你孙子带出来玩,你可不要生气。明湖也站在地上尿,尿水淅淅沥沥的。绿衣怪说,我不抓个人质你还不出来,十来年了就没见你出来一次。明湖把家伙装进裤子里,撇着嘴说,每年你给海龙上坟,就没见给我上一次。绿衣怪说,你有儿子有孙子,咋轮到我给你上坟,亏你说得出。明湖笑了,说,你这家伙还是不经逗,说你几句就急了。绿衣怪说,近来总想起过去的事,看来真的老了。明湖说,这些年真难为你,海龙也知足了。绿衣怪说,可我跑不动了,船也划不动了,总想睡觉,躺下来,身子就像是一摊泥,腿和身子没一点儿知觉,我知道自己不行了,这才把你孙子带上,让他们帮我一把,最后看海龙一面,给他竖个碑。明湖说,你可要把我孙子招呼好,出一点儿差错我跟你没完。绿衣怪说,这个你放心,就是我死了也会把孩子照护好的。

绿衣怪把思绪收回来,看着春望和春城,说:“如果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们送回去,别想跟着我抓妖怪了。”

春望和春城忙不迭点头,他们被绿衣怪迷住了。

可春望和春城还是差点给他惹上大麻烦。

黄昏,他们实在受不了热,趁绿衣怪不在,下到河里洗澡,游来游去游到一个河汊里,河汊里芦苇茂盛,遮天蔽日,茂盛的芦苇里赫然停着一艘货船,就像是从芦苇里长出来的,细看,正是那艘棕色货船。他们奇怪,这艘货船咋会停在这里,就往货船边游去,甲板上没一个人,挂在船舱外面的空调机嗡嗡响个不停,仔细听,船舱里却传来大呼小叫的嘈杂声。春望和春城爬上船,贴着舱门往里看,烟雾缭绕的船舱里,每个台面都围满人,满桌筹码,赌客们全神贯注,眼睛发红,烟烧到嘴角才噗噗吐出来,喑哑的嗓子里不时传出粗野的叫骂声。准备的食物原封不动放在桌子上,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酒瓶子堆在墙角,有的滚落出来,被人踢来踢去,不时发出哐啷的声响。

春望和春城挨个看过去,几个船舱都是一样,原来这是一艘赌船,春望和春城对望一眼,眼里有了惶恐。心慌慌的哥俩下船,慌乱之下春城的脚被船下的水草缠住,怎么也脱不开,春望去帮他,却听见舱门一阵响,有人从里面钻出来,惊惶失措的春城几乎要叫出来,嘴巴被一双大手捂住了。那人在甲板上伸伸懒腰,走到船边撒尿,几乎要浇到春城头上,春城被一双手拖着,紧贴船帮,身子陷在水里,只露半个脑袋。船下轻微的波动还是引起船上人的注意,探出身子往下看,一条鱼从水里蹿出,闪着白亮亮的光,落到甲板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那人一脚把鱼踢到水里,骂了句,重新钻进船舱里。

春望想着把他们的新发现告诉绿衣怪,可被绿衣怪骂回去了,绿衣怪说:“你们这俩蠢货,真是不想活了!”

春望说:“那船是赌船。”

绿衣怪说:“让他们发现不把你们弄进水里淹死才怪。”

春城说:“那船是赌船。”

绿衣怪说:“我知道是赌船。”

春望说:“你咋知道是赌船?”

绿衣怪说:“我等他们几年了。”

“河上那么多货船,你咋知道是赌船。”春城说。

绿衣怪翻他们一眼,手指了指脑子,“那船身吃水浅,船的外围拉着苫布,我在船上干过,拉满了货才会用苫布覆盖整个货舱。”

春望和春城看着远处的货船,来了精神,“我们咋没看出来?”

绿衣怪说:“它那货舱上安装了窗户,外圈有不少空调外机,货船为啥要装这么多空调,只能说是住人的,可又不是客船、游船。”

“我们咋没想到呢?”

绿衣怪没好气地说:“哪有一艘货船,在河里悠悠荡荡,不急着赶路,这不明摆着吗。”

春城说:“他们在岸上接人,那些人就是赌客。”

春望说:“我还看见电鱼的那几个人。”

绿衣怪摸了下春城脑袋,说:“不错,这艘货船只在夜间出行,每天夜晚至凌晨都会有很多人员出入。如果有陌生人靠近船只,原本准备靠岸的货船就会驶入河道中间,我盯了他们五年,可都让他们逃脱了。”

春望说:“看来你早知道,我知道你一路为啥老跟着货船了。”

绿衣怪说:“这些人太狡猾,顺着长江、汉水、丹阳水道跑,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刚发现就没影了,滑得像泥鳅。”

春望说:“我们现在去抓他们。”

绿衣怪说:“不要命了,你当那些人是善茬。”

春城说:“那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干坏事?”

绿衣怪说:“要跟老葛联系。”

“那我们现在咋办?”

“啥都不干,就盯着他们。”绿衣怪说。

晚上,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就睡在船舱里。夜晚呈现出一种奶白色的昏暗,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水腥味,温润地滑过面颊。江面明晃晃的,能听到小鱼翻水的声音。无数的黄守瓜聚在一株株水草上,河面仿佛漂浮着无数棵闪着荧光的树。

绿衣怪睡不着,他坐起来,拿出那只埙,放在嘴边吹,音调凄婉,星星点点落在水面,荡起一片片波纹。

夜魔在天空飞舞,用黑暗的鞭子抽打大地,世界在暗夜无限膨胀,那些山,那些树,披头散发,在黑暗中奔跑,径直向他们跑来,抓住他们的手臂,似乎在向他们求救。月亮露出半个尖脸,狐狸在月光下歌唱,蟒蛇吐着长长的舌头,翻滚着扑过来。春城害怕极了,他呼喊绿衣怪,呼喊春望,就在他被夜魔、蟒蛇扑住的那一刻,他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那只手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像是刚从水里抽出来。春望茫然地看着绿衣怪,想说什么,绿衣怪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噤声的手势,重新在他们身边躺下来,春望和春城嗅着绿衣怪骨头里析出的那种温暖而酸腐的味道,枕着他怪诞的细语很快又睡着了。

绿衣怪想起以前的那些事,修大坝的事,他还只有二十岁大一点儿,跟着父亲一起去修丹阳大坝。那时他干的是爆破工,他在部队是炮兵,放炮是技术活,心理素质要好,还要有胆量,一般人干不来。大坝开工的第一炮就是他放的,十来万人等着炮响开工,大领导们都在看着他,事先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可总害怕哪个地方出问题。他点引线的手一个劲儿哆嗦,火柴浪费了半盒子,才把引线点着,在十万民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凤凰山轰然引爆,半边山都炸下来,烟尘有几十米高。那个指挥长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说好,这炮放得有劲,现在想想还激动。

放炮危险,咚一下子山都掀半边。最危险的是排哑炮,排哑炮过程中,遇到突然发生爆炸,连个尸身都没有

海龙就是被哑炮炸死的,可死的本应该是他。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去排哑炮,他到了哑炮边上,看到一点红红的光,那一瞬间,他的脑子僵掉了,知道完了。他这样想着,突然被人推出老远,一个身子重重压在他身上,随之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爆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吐出嘴巴里的灰尘,眨巴几下眼睛,看到压在他身上的人,是海龙。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只埙,那是当年他在现场找到的海龙身上唯一完整的东西,他把埙留下了。闲下来就吹,开始不会吹,时间长了,就摸索出来了,他一吹起来,他感觉时光倒流,又回到那个火热的年代,又看到海龙拿着他的埙给他们吹奏的样子,想起那张清秀腼腆的脸,多好的人啊!

夜色无边,绿衣怪想着,把埙放在嘴边,吹几声,上面沾着湿淋淋的音符,曲调忧伤,悲怆,婉转,悠长,在夜的心底流淌,在他的心底流淌。

8

春望和春城光着身子跟在小船后面,像两条黑鱼,只有屁股是白的,像两块粘在一起的白瓜。炙热的阳光把小船晒得吱嘎作响,简陋的船舱就像一个蒸笼,他们实在忍受不了热,好说歹说绿衣怪才同意他们下水,但在他们腰里拴了一根绳子。他们觉得这样也不错,躺在水面,像两片叶子,随着小船缓缓往前移动。绿衣怪也不急着赶路,随时把船停在一个地方,从船上抛出抓钩,捞起树枝烂叶,反扣到盛物筐里,眼睛的余光在水面扫描,春望和春城知道他在找什么。

河上传来唢呐、笛子的声音,混合着机动船的轰鸣,是一艘娶亲的船,船头被红布缠绕,正中挽着一团大红花。新娘坐在船头,大红的裙子,目光看向对岸,几辆彩车停在岸边,车门打开,新郎站在水边,望向船的方向。

河岸边,沟渠里,无数的树枝和叶片轻轻摇摆,那是它们传递私密信息的一种方式。它们传递的信息包含但不完全是天气、温度、成长、死亡等,在它们的语言里,有兴奋,恐慌,惊惧,甚至阴谋。

春望说:“那艘船好像不见了。”

春城说:“绿衣怪肯定知道它藏在哪儿。”

春望说:“我们能抓住那些坏人吗?”

春城说:“绿衣怪肯定能抓住他们,他会魔法的。”

一个东西在他腿上滑过,冰凉黏滑,痒痒的。

春望说:“可绿衣怪太老了,我们又太小,如果‘步枪’在就好了,一定会把这些坏人抓起来。”

“绿衣怪一定能把坏人抓住。”春城在腿上抓一把,那个滑溜溜的东西从手边滑走了。

春望说:“把坏人抓住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一条黑鱼露出铁锈色的脊背,水桶一样的身子在水里翻腾,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激起的水花推得小船直晃悠。鱼鹰在船上用力扇着翅膀,不停跳动,发出嘎嘎的叫声。

绿衣怪大声喊着,朝他们挥手。春望和春城只顾看那条翻腾的鱼,纳闷这条大鱼怎么了,热晕了。那个滑溜溜的东西从春望肚子上滑过,泛起一条黑黝黝的影子,碗一样粗,快速向大鱼滑去。春望看清了,春城也看清了,他们跟傻了一样,蜷缩在水面上,等他们清醒过来,已经被绿衣怪拉到船上。他们拨愣着脑袋,牙齿还在打战,人还有些魔怔,话都说不出来,目光直直看着水里缠斗的蟒蛇和黑鱼。

绿衣怪用抓钩在水里敲打,穿着黑花斑衣裳的蟒蛇抬起头看他,带叉的蛇信子在嘴巴里伸缩,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有些歉意地点点头,围着小船游一圈,抱着黑鱼游开了。

绿衣怪把船划到岸边,好半天春望和春城才平静下来,说:“这河里咋有蟒蛇?”

绿衣怪见怪不怪地说:“这有啥奇怪。”

“你好像认识它。”春城的声音还在打颤。

“它叫黑头。”绿衣怪说。

“它吃人吗?”

“它只吃鱼、蛙、水鸟,有时也抓野猪。”

“它听你的话?”春望说。

“也许吧,我养过它。”

春望和春城傻傻看着绿衣怪。

“我从鹰嘴里救下它,那时还只是条筷子粗的小蛇,三年过去,就长得跟手腕一般粗,我养活不了它,它就自己去讨生活了。”

“可从没听说过咱这河里有蟒蛇。”春望重复说。

“这有啥稀奇的,”绿衣怪说,“自古大泽多有巨蟒。咱这古时叫黑水,是荒芜之地,洪水遍溢,遍布沼泽,蛇虫滋生。据说丹朱被放逐此地,黑水河恶蛟横行,吞噬猪马牛羊,噬人伤人不计其数,百姓苦不堪言,丹朱逐水三千里,除掉恶蛟,又带领乡亲们对黑水河进行治理,洪水才去,瘟疫才消。黑水河仍有巨兽出没,但不再危害乡亲。这巨蟒应该是巨蛟的后代。”绿衣怪说。

“河里还有其他蟒蛇吗?”春城说着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

“肯定有,现在环境好了,蟒蛇又是保护动物。”绿衣怪说,“你们忘了,这条蟒蛇还救过你们呢。”

春望和春城懵懂地看着他。

“你们忘了那些电鱼人,黑头把他们吓走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绿衣怪说。

春望和春城想了想说,“我们还能见到它吗?”

“或许吧,”绿衣怪说,“不过,还是不见好,你们被黑头吓坏了。”

绿衣怪要他们好好休息下,他要到河上看看,甚至讨要了春城的望远镜,春城虽然舍不得,可还是把望远镜给了绿衣怪,春望和春城知道绿衣怪要干什么。这次他们没要求跟上,他们真的被蟒蛇给吓坏了,想起蟒蛇滑过他们身上的那种冰凉,还忍不住打冷战。

没有多长时间,绿衣怪回来了,一脸的严肃。绿衣怪说,“我们得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

春望正BJ69o6n5KuP8+PTWs2FIBg==用拴在船帮上的葫芦瓢在船底舀水,他看着绿衣怪,从没有见过绿衣怪这样严肃,说出的话石头一样重。春望听了绿衣怪的话,朝河面看几眼,快速跑开了,很快就消失在青蛙鼓噪的声浪中。

9

货船停放的地方河网交错,水道纵横,河岸与河道之间是二三米高的芦苇和浓密的灌木丛。几棵枯树倒在水里,一只豹猫站在探入水中的树上,专注盯着水面,一条鱼蹿出水面,准确落在嘴里,豹猫欢天喜地跑开了。

绿衣怪和春城把船撑到货船前面,停住了,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船舱里钻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操着外地口音,说:“干嘛呢?”

绿衣怪站在船头,说:“你们不能把垃圾随意丢到水里。”说着指着水面上漂浮的塑料袋、方便面袋、烟头、纸盒、卫生纸等。

老板向水里看了看,对身边的人说:“是你们丢的垃圾?”

甲板上的几个人连忙摇头。

“那是谁扔的,我他妈的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要往水里丢垃圾吗,这都是谁干的事,”然后把头转向绿衣怪,说,“我这就让他们下去捞,以后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保护水的事,我知道。”说着连踢带踹要两个黄毛怪下水捡垃圾。

绿衣怪说:“把你们船舱里的垃圾都弄出来吧,免得你们再乱丢。”说着老猿一样敏捷爬上船,径直往船舱里进,老板忙把身子挡住门,说:“老爷子这是干吗?”

绿衣怪说:“收垃圾啊。”

老板说:“不劳你费心,我们有垃圾桶,靠岸后会存放到垃圾站。”

绿衣怪踮起脚尖往里看,巨大的异味几乎把他推个趔趄,一张大赌桌前围满了密密麻麻的赌徒,受了惊动,有人往外面看一眼。

老板把绿衣怪推到甲板上,说:“这是我的船,你没有权力随便上我的船。”

绿衣怪佯装听不懂,说:“我就是收拾垃圾,想帮你们忙。”

老板盯着绿衣怪的眼睛看,说:“捡垃圾跑到我船上干吗?”

绿衣怪说:“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把垃圾弄走,你们丢到水里,还是我来收拾。”

老板怀疑的目光落在船上的春城身上,“那小孩是谁?”

绿衣怪说:“一个学坏的娃娃,往水里丢垃圾,被我抓住,罚他们跟我捡垃圾。”

老板狐疑地看着他,一个瘦猴模样的人从船舱里走出来,正是电鱼人,他盯着绿衣怪和春城看,趴在老板耳边说了几句话,手指头点来点去。绿衣怪早跳下船,快速往河边划,后面传来快艇的轰鸣声。

上了岸,绿衣怪两条腿像藤蔓一样搅来搅去,春城架着绿衣怪,走不了多远就被后面赶来的人抓住了。他们被几个人围着,老板打了绿衣怪一巴掌,说:“我就知道你个老不死的没安好心。”

瘦猴说:“还有一个孩子。”

老板说:“那个孩子呢?”

绿衣怪说:“回家了。”

瘦猴说:“这老头邪性,能驱蟒蛇,前天差点要了我们命。”

老板说:“那就让他再驱一次,看我们不杀了它,烤蛇肉吃。”

几个人都笑起来。

绿衣怪说:“有胆量你弄死我。”

老板说:“我才没那么傻,你还能活几天,我把这个小东西丢进水里喂鱼。”

绿衣怪看了眼春城,说:“不要怕,有我呢!”

春城有些抖,嘴里说着我不怕。

瘦猴说:“咋整?”

老板说:“弄到船上去,”转过身对绿衣怪说,“我知道你,有几个兄弟都栽到你手上了,你们跑我船上干啥,你们看到啥了。”

绿衣怪说:“我们就是清理河上的垃圾。”

“清垃圾清到我船上,说谎都说不圆。”

老板把目光转向春城:“你说你看到啥了?”

春城摇头。

“小东西嘴还挺硬的,给我弄船上去。”老板说。

春城感觉嗓子被灼热的空气烫伤了,有东西在喉咙里翻滚,却吐不出来,头晕晕乎乎,被几个人押着,往河边走。

正要上船的瘦猴突然说:“老大,狼。”

老板说:“哪有狼,快给我弄船上去。”

“真的是几匹狼,”另一个人说,“就在山梁上,不是几匹,十几匹了。”

老板说:“哪有狼,快干活。”

瘦猴说:“真的是狼,不是十几匹,黑压压的都是。”

老板被烦得没办法,抬头看山梁上,吓一跳,几十匹狼排排站在山梁上,发出低沉的嚎叫。老板趔趄下,说:“真是狼!”

话还没说完,几十匹狼顺着山坡冲下来,如万匹骏马疾驰而来,身后荡起巨大的烟尘,跑在前面的正是“步枪”。老板和他的人撒丫子就跑,可还是被狗群包围了,它们龇着牙,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步枪”站在最前面,时而低沉,时而高亢,随着它的叫声,狗群变换不同的表情和阵势。绿衣怪忙喊道,快趴下,抱住头。几个人听话,全部趴在地上。“步枪”抬起脚,踏在老板背上,嘴巴紧贴老板的脖颈,不时发出嘶吼以示警告。确认几个人无法逃脱,“步枪”才走到绿衣怪身边,绿衣怪把“步枪”紧紧搂在怀里。

春城伸手摸“步枪”,在征得“步枪”同意后,也把“步枪”搂在怀里,说,“‘步枪’真的回来了,不是你,我们就被这些坏人抓住了。”

“步枪”好像听明白了,在他怀里蹭了蹭,又叫了几声。

绿衣怪和春城找了几条绳子,把老板几个绑在树上,春城干得异常起劲,头上的汗噗哒噗哒往下掉,仍然高兴,不时刮着几人的鼻子,说:“你们是妖魔鬼怪,我们是孙悟空,专门捉你们这些坏人。”

“步枪”附和着叫几声。

“这是我的哮天犬,”春城搂着“步枪”说,“那是它的队伍,你们不听话,它们会把你们撕成碎片。”

老板忙说:“我们听话,快把这些狗弄走。”

“步枪”叫几声,狗乖乖趴在地上。

春城看着绿衣怪,小声说:“接下来咋办?”

绿衣怪指指河边的快艇,说:“要把那东西藏起来,这样船上的人找不到他们,货船就不会开走。”

他们一通忙碌,把快艇和小船藏到芦苇里,又把几个人带到一片青冈树林里,嘴里塞了毛巾。果然如绿衣怪所说,河里很快开过来两艘快艇,在河边盘桓一阵,开走了。9e518f832d6fef6dcdcd8d8721d9dd87d1f6249cb4fa01201d23ce5a68e75d96

春城的胳膊被划破了,留着几道伤口,像是覆着几朵小花。春城把伤口上的花摘掉,伤口处开始结痂,痊愈,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春城对绿衣怪说:“你是个坏老头。”

绿衣怪说:“咋了?”

春城说:“你干吗把垃圾丢在货船前?”

“哦,”绿衣怪摸摸春城的光脑袋,说,“我丢的吗,让我想想。”

“你故意把他们引到岸上,你知道‘步枪’会来救我们。”春城说。

“这个我可不知道。”绿衣怪摸着“步枪”的头说。

老板狠狠地看着绿衣怪。

他们吃了点食物,把剩余的都分给了狗狗们,“步枪”监督着狗狗们进食,遇到争抢食物的,“步枪”吼一声,争抢的狗狗们慌忙退去。

春城搂着“步枪”,跟绿衣怪说:“你说‘步枪’会跟我们一起走吗?”

绿衣怪说:“它应该是想通了。”

“你说它会跟我们在一起了。”

绿衣怪说:“你问问‘步枪’。”

春城对“步枪”说:“你同意跟我们一起了?”

“步枪”叫了声。

春城高兴地搂着“步枪”脖子说:“这就好了,‘步枪’同意跟我们一起了。”

天快黑时,山坡上出现一阵躁动,绿衣怪说:“春望回来了。”随着话音,几个人出现在面前,正是春望和老葛,还有码头上的老人。老葛给绿衣怪一支烟,说:“从长江跑到汉江,从汉江跑到丹阳河,又跑到州河,折腾几年,还是栽在你手里。”绿衣怪说:“船上的人呢?”老葛说:“你放心,都弄住了,一个都没有跑掉,全靠你了。”绿衣怪说:“我也就是报个信。”老葛给绿衣怪点了烟,说:“妈的,我盯这伙人几年了,可一会湖北,一会陕西,刚有点眉目就没影了,动一下都超出咱管辖范围,只能看着他跑掉,不是你,不知还要等几年,”说着吐了口烟,“你没去看,外面破破烂烂的,舱内真够豪华,有小卖部、厕所、休息室,还有专业服务员,接人的快艇都有好几个,真把自己当成赌王了,”说着大手在春望和春城头上摸了摸,“这两小子也有功呢。”绿衣怪看了看春望和春城,说:“全指望他俩,我老了,不中用了,不是他们坏人们怕是早跑了。”老葛说:“这是我们丹阳河上的小英雄,回去就给他们请功去,还有你个老家伙,你可不是个不中用的老家伙,河两岸的人只知道有个猴子一样敏捷的老家伙,不知道有个不中用的老家伙。”绿衣怪说:“那是以前,现在真的老了,干完这件事,就等着去见老友了。”老葛拍了拍绿衣怪的肩膀,说:“还是去看朋友?”绿衣怪点点头。老葛说:“坚持几十年,也就你了,要不让小章陪着你们上去。”绿衣怪摆手,说:“不用了,我们爷仨就行了。”老葛想了想,搬过春望的头,说,“好好照顾你仲爷爷,你小子的命还是你仲爷爷救的呢。”春望看着绿衣怪,绿衣怪笑了下,枯皱的脸上像是开了花。春望抱着绿衣怪,就像抱着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绿衣怪看了眼天,说:“我们走了。”老葛说:“你们去吧,小章办完事后在河边等你。”

10

弃船上岸,他们沿着一条小瀑布往上走。大山用树木花草编织的衣服套在身上,不时抖几下,看是否合身。稍有不合意的地方,就有人带着工具来帮它裁剪,在它身子裸露的地方,重新种上松树、柏树、青檀、青冈、珙桐、鹅掌楸。山林葱郁起来,太阳光因为无法从密集的树叶缝隙间投进来而愤愤不平,它挥舞着烈焰的鞭子,抽打着树木,但树木组成的方阵抵消了它的攻击,最后双方不得不握手言和。

路越来越难走,野草和藤蔓拉扯他们的手脚,浓密的树叶遮蔽了阳光,里面潮湿阴暗,阴凉的气流蛇般从皮肤上滑过,每个毛孔都在贪婪地享受森林的馈赠。各种各样的古藤缠在树上,像一条条巨蟒。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敲打着野草,把“烙铁头”和“竹叶青”吓走。绿衣怪还找来几株野凤仙和狗屎豆,放在石头上砸成糨糊状,涂在春望和春城胳膊上、脚上。春城心情好,摘几朵飞燕草,放在手里把玩,花朵在手里扑扇着翅膀,如同被束缚住的鸟儿。随手摘下去年留在枝头上枯干的野山楂,咬一口,苦酸味从牙根蔓延至天灵盖,呕了一阵,才缓过劲来。

绿衣怪的腿像藤蔓一样交织在一起,背上的牌位仿佛有千斤重,佝偻的身子几乎要挨到地上。春望抹了把头上的汗,说:“给我背吧。”绿衣怪喘着粗气说没事,可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半坡上,是个孤独的坟茔,常年风雨侵蚀,只剩下一个小土堆,淹没在草丛中,绿衣怪准确地把它从荒芜的草丛里扒出来,地上还能看出祭祀留下纸灰的痕迹。绿衣怪左右细看,又原地走几圈,停下来,把封在塑料袋里的牌位拿出来,春望和春城看清了,上面写着“恩人海龙千古”几个歪扭的字,春城问:“海龙是谁?”绿衣怪从身后拿出小挖䦆,说:“朋友,当年为救我死了。”绿衣怪说着话,拿挖䦆的手抖个不停。

春望从绿衣怪手里拿过挖䦆,他知道绿衣怪要做什么,很快在坟边挖出一个细长的坑,两人抬着牌位试着放进去,有些浅,又往深处挖了挖,春望说:“咋回事?”绿衣怪没有接春望的话,对着坟茔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了,我跑不动了,腿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不是春望春城两孩子帮忙,我都跑不过来,春望春城你知道吗,是明湖的孙子,那老小子也走了,十几年了,记得我跟你说过,咱那个班的人都走了,我也快了,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的都是你们,咱们在工地上干活,那场景真热闹,那会儿人心真齐,让干啥就干啥,说干啥就干啥;那会儿真苦,住在油毛毡棚子里,一个盆,洗脸洗脚都用,吃饭时用水刷刷,去伙上打饭。可心里畅快啊,累着心里也快活,这些年,我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了,再没有这样快活了,可能是我老了,除了眼前这汪水,对啥也提不起兴趣了。”绿衣怪不停揉着眼,“你走了,我们把你埋到河坡上,你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干活的地方。坝修好了,人们都离开了,只有你还守在老地方,你不走,我知道,那是你不放心,舍不下。”

绿衣怪把墓碑连同包裹着的塑料袋栽好,里面填了石块,边缘踩实了,还不放心,又用挖䦆砸匀实,从携带的包袱里,取出苹果、橘子、香蕉、酒,放在坟前,拜了拜,“我发过誓,要照顾你的家庭,要一辈子守着你。可你的家搬走了,断了联系。我多年寻找,可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很多人劝我算了,可咋能算了呢,我发过誓的,要照顾你的家人,会守着你的坟,每年的清明中元节给你烧纸添坟。可我把你的家人弄丢了,我对不住你,我这人是不是很差劲,说的话被自己吃了。”

黄昏如沥青,粘在鞋底,扯出很长的丝线。起风了,林子里发出呜呜的哨音,密密麻麻的没了腰杆般的草尖叫着倒伏又站起来。

“不过还好,”绿衣怪说,“我不能守着你,可我儿子会守着你,你这家伙,都不知道身边多了个伴,那是我儿子,清渠你知道吗,咋能不知道呢,看我也是老糊涂了,还认你做‘干爹’呢,这小子就稀罕你,小鸭子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到河里捉鱼捉虾。长大了,做移民工作,就跟咱们以前修大坝一样难,可再难咱也没撂挑子啊,大坝不还是在我们手里建成了。儿子也是这样说,都快退下来的人了,带着一身病,贫血,心脏病,一天到晚守在村里,有时一顿饭都吃不上,累很了就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歇一会,那是真累,跟咱们干活的累不一样,咱们干活是身体累,他干这活除了身体累,还有心累,考虑的事太多,压力大,我想想都受不了……”

绿衣怪说着话,把火纸点燃了,跳跃的红色在黑夜里燃烧,纸灰黑蝴蝶般在四周漂浮。

“有一天,村里人看见清渠躺在槐树下,那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可那次,有些反常,清渠一躺就是半天,都过了上班时间了,村民过来看,身子已经硬了。他们跟我说,我腿一下子就软了,我去看了儿子最后一面,和活着差不多,应该说比活着还精神,不操心了嘛。往哪埋有了点问题,按说应该回到祖坟,可祖坟都淹了,他包村的主任说,就埋在村里的墓地吧,他为村里殉职的,安息在他殉职的地方,他会高兴的。我同意了,那地方离你这不远,走动着也方便。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些的,不会是你都忘了,你也老得一点儿记性都没有了。”

绿衣怪说着,那种困扰他几十年的冰冷的寒意又弥漫上来,从发梢至指尖的冰冷,忍不住哆嗦起来。无数的黄守瓜拎着灯笼悄然飞来,仿佛夜的眼睛;无数的紫色花朵流着眼泪,每一片花瓣都像一只蝴蝶,纷纷坠落。他擦把眼泪,把伤心折叠好,放进心里,静静坐着,看着眼前的坟茔,看着下面的一汪水。他的手在身上乱摸,摸出那只埙,轻轻放在嘴边,手指弯曲,在音孔上快速滑动,绵长的曲调在夜色中荡开,水滴一般,四溅开来,如同大地的叹息。菌类在潮湿的树干上滋生,枯叶下发出沙沙的响声。由青蛙、油葫芦、蝼蛄、狐狸、夜鸟组成的合唱团随着埙声,在月光下载歌载舞。无数的动物聚拢来,那些密密麻麻的耳朵和眼睛在夜色中不断涌现。河岸边,芦苇和水草晃动,发出唰啦的声响,一条船停靠在岸边,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当黑得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两岸的灯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