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与南瓜

2024-12-26 00:00:00周莹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 2024年12期

我家屋后,有一个石坎。

每年春天,奶奶都会在石坎上面挖出很多窝子种南瓜。

我很好奇,那些泥巴窝子里有些什么神奇的东西,会让一粒小小的南瓜籽变成长长的南瓜藤。南瓜藤上还可以开出花朵,结出形状各异的南瓜来。

等到夏天时,石坎就变成了绿色的长廊。长廊上,隔三差五地露出滚圆的南瓜,还盛开着许多金色的南瓜花。有的南瓜花已经张开了,可以看到里面粉嫩透亮的花蕊,还有的南瓜花并没有盛开,花瓣就像手掌一样紧紧合在一起。喇叭筒一样的花朵里,经常有蜜蜂爬进爬出,触须上裹着一大堆金灿灿的花粉。

“蜜蜂吃花粉啦!”我惊喜地嚷嚷着。

“蜜蜂吃花蜜吧?”奶奶慢悠悠地说。

“花蜜和花粉,不一样吗?”我天真地问道。

“当然不一样了。”奶奶说这话时依然是慢悠悠的。

“哎呀呀……蜜蜂到底吃什么呀?”我蹲在一朵南瓜花前,看着一只蜜蜂钻进了花朵里面,尾巴翘得高高的,它的头埋在金色的花蕊里面,两只触手不停地扒拉着。我看不清楚它究竟在吃什么。

奶奶弯着腰,在南瓜窝子里拔草。

我站在石坎下面数南瓜。一个……两个……五个……六个……望着那些嫩生生的南瓜,心底充满了喜悦。

突然,从宽大的南瓜叶子下面飞出一只麻雀。继而,又飞出来一只。

那些麻雀,来自哪里呢?

麻雀的家又在什么地方呢?

奶奶说,那些麻雀整天穿梭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或者茂密的草丛里,以及石坎子附近。

“麻雀是一种要求不高的鸟。它们习惯生活在低处。”

呀,生活在低处,就是麻雀们的生存方式啊。

我回头凝视。奶奶正笑咪咪地望着南瓜说:“唉……这个南瓜被麻雀啄了一个窟窿。看来,我只能把它带回家啦。中午的菜,就做南瓜木槿汤吧。”

“麻雀啄过了,我们还能吃吗?”

奶奶说:“砍掉那个窟窿,南瓜其余部分还是好的呀。”

奶奶身后不远处那棵木槿树,已经开花了。枝头上粉色花朵正迎风摇曳,阵阵幽香,随风飘荡。

奶奶把手里的南瓜放进竹篮里,又弯下腰,开始掐南瓜花。

“您把南瓜花都掐了,以后还会结南瓜吗?”一点小忧伤开始在我心间蔓延。

“你看,我掐的都是谎花。谎花是不会结南瓜的。”奶奶说。

竹篮里躺着的花朵金灿灿的,像一个个金元宝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凡是南瓜花的花朵后面有个拇指一样大小的南瓜的花朵都不能掐,那是要长南瓜的。我看了一眼躺在竹篮里的南瓜花。那些南瓜花的花柄处没有小南瓜。南瓜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花朵一出来,就可以分辨出哪些花儿结南瓜,哪些花儿是谎花。

“怎么这么多南瓜呀?”

“那些南瓜都是南瓜藤子的娃娃呢。南瓜娃娃多了才好呢。你不是喜欢南瓜娃娃吗?”

因为奶奶的话,我对那些躺在石坎上的南瓜有点着迷了。于是,我弯下腰,伸出手,把一个拇指一样的南瓜捏在手里,摸了又摸。

“完了,这个南瓜长不大了。”奶奶十分惋惜地说,“用手摸了的南瓜都会烂掉的。这些南瓜,你不要再碰它们了。”

“好吧!”我失落地回答,心里却有点儿不服气:这是什么臭脾气的南瓜呀?还不让人摸了?

奶奶掐南瓜花的时候,一只麻雀在石坎上飞过来,飞过去,嘴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追赶着那只焦急不安的麻雀:“叫什么叫?一边儿叫去呀!”

“呀!难怪麻雀叫得厉害哟……”忽然,奶奶停住掐南瓜花的手,回头看着我。

顺着奶奶的手指,我看到一片硕大的南瓜叶下面有一个鸟窝。鸟窝里,躺着几只肉红色的小麻雀。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轻轻地蠕动着身躯,张着嘴巴,“呲呲”的叫声轻巧细微。数一数,一共有六只。小麻雀身体透亮,没有羽毛,能够透过皮肤看到一条条细细的红血管。

麻雀的幼鸟,它们那么小,躺在干草和羽毛铺成的窝里,急需麻雀妈妈的安抚。

奶奶提着竹篮,我抱着南瓜,赶紧离开了石坎。走到屋檐下,我还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焦急叫唤的麻雀快速飞到了窝边,站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用舒缓的声音,轻轻呼唤着什么。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碧绿的南瓜叶子上。

随后,我又看到另外一只站在石头上的麻雀,它的嘴里叼着一条肥嘟嘟的青虫。不,是两只。青虫的身子被麻雀含在嘴里,头部伸在外面,翘得高高的。

那天中午,我喝着木槿花南瓜汤,心里想着那窝小麻雀。

奶奶夹了一筷子南瓜花炒鸡蛋放在我的碗里时,我耳边又想起了麻雀妈妈那哀婉的、担忧的、惊慌的叫声。

我好久不敢去屋后。

再去就是一个月后。

石坎上,那个鸟窝还在。只是窝里没有了小麻雀,甚至连麻雀妈妈都不见了。

这一窝麻雀去了哪里呢?

忽然,我发现一只麻雀飞进石洞里面。我确定刚才飞进石洞里的麻雀,并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两只。原来见过的那两只麻雀,肚皮上的羽毛是灰色的,而这只麻雀肚皮上的羽毛是白色的。麻雀和麻雀长得也不一样。

我立刻用手按住石洞,感觉到石洞里发出一阵“嗤嗤”的声音。接着,我把手从石洞上拿开的时候,麻雀很快就飞了出来。我趴在石洞上,朝里望去。洞里黑乎乎的,好像看不见什么东西。于是,我歪着脑袋,让一缕明亮的阳光照进石洞,里面的苔藓上躺着四个板栗大的蛋。蛋壳上面还有灰褐色的斑点——是麻雀下的蛋啊!

“麻雀下蛋了!”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奶奶放下手里那个细长的南瓜,从石坎上跳了下来:“你怎么看到麻雀蛋的?”

我用手指着石坎上的洞。

奶奶看着石洞里的麻雀蛋,然后警告我说:“真的有四个麻雀蛋,你可不要把它们掏出来哦。如果掏出来了,麻雀就会搬家的!”

麻雀还会搬家?它会搬到哪里去呢?麻雀住在石洞之前,是从哪里搬过来的呢?我不知道。如果我掏了麻雀的蛋,它们又会搬到哪里去呢?我还是不知道。我心里装满了很多的不知道。

几天后,奶奶又去石坎上摘南瓜。我也来到了石坎下面。

我朝石洞里看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杂草和羊毛铺成的鸟窝。一缕阳光照在鸟窝里,一根根羊毛清晰可见。

“麻雀蛋不见了……”我着急地叫了起来。

奶奶走过来,看了一眼石洞,又扭头,左右查看了一下,才说:“麻雀蛋被蛇吞吃了。”

“天呐?蛇吞吃麻雀蛋?蛇在哪里呢?”我左顾右盼,连一条蛇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你看看。”奶奶用手指着南瓜藤上面。

“啊?蛇?”我吓得连续朝后退了几步,差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奶奶的衣襟。

“不是蛇。”

“明明是蛇呀?”

奶奶走过来,拽着我的手。我跟着她走近石坎,看到一条盘绕在南瓜藤上的蛇。蛇头被尖尖的石头勾住了。奶奶告诉我说那是蛇皮。估计蛇偷吃了麻雀蛋后,就躺在南瓜藤上,脱了一层皮后才溜之大吉的。

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蛇皮。那张蛇皮表面有很多浅浅的小窝窝,颜色是透明的,形状是细长的,像个圆形的口袋,耷拉在南瓜叶片上。

“这是一条大蛇的蛇皮。一般小蛇是不会/AY6IMVhOHW2pXUe+qqra7XJETgL/RWL7V2tzGmYGJ4=脱皮的。”奶奶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住蛇皮,拽断一截,塞在我手心里。我想挣脱奶奶的手,可是我的手被奶奶的手紧紧地按住了。她告诉我,要我使劲搓手。一直搓手,直到手心里出汗,才能停下来。我的手,顺着奶奶的手一起来回搓动着。我既紧张又害怕,甚至闭着眼睛在搓手。其实,不是我的手在搓动,而是奶奶摁住我的手在搓动。我的手心发热了,一股股热气从掌心里冒出来。奶奶还不肯松手。她按着我的手,来回搓动着,直到把蛇皮都搓碎了,才停下来。我摊开手掌,一脸惊讶。我的手掌,全部变成了红色,细碎的蛇皮,粘在手掌上。那一刻,整个手掌都是热乎乎的,手心手背都特别舒服。

“好了,以后你的手心不会冒汗了。”奶奶转身,把剩下的蛇皮,从南瓜藤上扯起来,卷成一个坨,放进了竹篮里。

我想想好后怕,觉得有一条蛇在我的手心里爬动着。我蹲下身子,低下头,把双手按在一丛青草上擦来擦去。手心里粘着的蛇皮,都掉落在青草上啦。

那天,奶奶把那一坨蛇皮带回了家。她说蛇皮是一味难得的中药材,捡到蛇皮的人,都是运气好的人。父亲用蛇皮搓过脚心,母亲用蛇皮搓过手心。村里的杨大娘听说奶奶捡了一张蛇皮后来到我家,把那张蛇皮要去了。她用蛇皮熬水,洗澡,竟然治好了多年未愈的皮肤瘙痒症。

呀!蛇皮好神奇哦。

追根溯源,如果没有那一窝麻雀蛋,奶奶怎么会捡到一张蛇皮呢!如果没有南瓜藤,蛇又怎么蜕皮呢?蛇蜕皮的时候,必须要架空支起身体。然后,蛇的身子才能从蛇皮里钻出来。蜕掉的蛇皮,就像翻过来的袋子。我们看到的蛇皮,都是贴近蛇身的那一面,难怪蛇皮上有那么多的小窝窝呢。

那个夏天,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麻雀蛋,甚至连麻雀也没有看到过。只有南瓜叶子下面那个麻雀窝,一直孤零零的。

望着那个麻雀窝,我心里塞满了失落,一股流泪的冲动涌向眼眶,含着热泪的我抬起头,望着核桃树高高的枝丫。两只喜鹊站在巢穴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温馨的画面:一只小麻雀昂起头,张大嘴巴,叽叽直叫。麻雀妈妈把含在嘴里的一条青虫,塞进了小麻雀张得大大的嘴里。

而现在南瓜还在,麻雀已经搬家了。

麻雀搬家之后,那些南瓜依旧在努力地生长着。大南瓜变成了老南瓜,小南瓜变成了大南瓜,青皮南瓜变成了黄皮南瓜……最早成熟的南瓜,外皮呈现出一种浅黄色的斑纹,最重要的是,有个南瓜的脊背上,还留下了麻雀啄过的伤疤。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像是用时间的刀刃刻下的记号。浅浅的窝窝里面,挂着几滴结晶的胶状颗粒。用手摸一下,既是光滑的,也是坚硬的,还是透明的。难道这些胶状物体是南瓜的眼泪变成的?南瓜也和我一样,舍不得麻雀的离开?

也许,在那些斑驳的南瓜皮的纹路中,还隐藏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那是小麻雀们初次打量这个世界时,发出的叽叽喳喳的“生命之声”。

南瓜还在生长着,麻雀已不再出现。

离开的,终究选择了离开;留下的,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就像麻雀和南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