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修补匠

01

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的后脑勺上都有一个小小的洞。

听到这儿，你是不是已经忍不住伸出手使劲儿摩挲后脑勺了？我敢打赌，下一步你就要组织语言，气势汹汹地骂我是个大骗子了。

别急，我亲爱的人类朋友，我指的是“有过”。

每个婴儿出生时，后脑勺上确实都是自带小洞的，学名叫“脑洞”。脑洞的形状各不相同，有的圆不溜秋，有的四四方方，有的是五角星形状，甚至还发着亮晶晶的光呢。可随着他们日渐长大，99.999%的人的脑洞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好端端的脑洞为什么会消失呢？自然是因为它毫无用处。

地球上的资深专家经过多年论证，认为脑洞已经和盲肠、阑尾、扁桃体等一起，成功当选为最无用的人体器官——哦不，它不仅无用，还会“捣乱”呢。

一般来说，当一个小孩子长到五六岁，最大不超过六七岁，他的脑洞是发育到最成熟的阶段。脑洞就像一个挂在后脑勺上的小活物般，每天吸收养分，呼出许多自由的“问题因子”。它们飘荡在空气中，逐渐变成了令人头疼的“十万个为什么”声波，时时刻刻萦绕在四周。

这可真是个危险的信号！

不堪其扰的爸爸妈妈们开始自救。不知是哪个聪明人第一个想到，或许可以像做别的手术一样，找一位医生将这可恶的脑洞修补起来。

可脑洞实在是太小太精密，又有哪位医生敢接下这个差事呢？

他们翻遍了百科全书，终于了解到，在遥远的奇奇妙妙星球生活着一群巧手小精怪，他们拥有一种奇妙的祖传胶水，可以修补世界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消失的记忆，破裂的感情，破碎的梦境……

当然，也包括脑洞。

一封封求助的宇宙电报被发往了奇奇妙妙星球。善良的巧手小精怪们接到电报后，第一时间便背上工具箱飞往小孩子们的家，将他们的脑洞补得严严实实的，就连一缕光都透不进去。自此，这小孩子便安稳下来，再也不会去想奇奇怪怪的事情。

大家都说，这些巧手小精怪为维护地球家庭的稳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人们感激地称呼他们为“脑洞修补匠”。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是的，我就是一个来自奇奇妙妙星球的脑洞修补匠。

02

这天清晨，我还在酣睡，突然听到一段急促的“嘀嘀嘀”声。打开家门，一封全息宇宙电报在半空中徐徐展开，上面写着：

尊敬的脑洞修补匠：

请速来西瓜街32号，我5岁的女儿夏夏的脑洞亟待修补。

一对绝望的夫妇

说来也怪，最近父母们给孩子修补脑洞的需求越来

越迫切。一个5岁的孩子，不过就是画毁了一面墙，或者嚷着要吃大灰狼之类的，这种脑洞能有多大破坏力呢？

虽然有些疑惑，但身为一个有职业操守的脑洞修补匠，我还是赶紧启程出发了。

在西瓜街32号，一对热情到过头的中年夫妇把我拉进了屋里。

“自从这孩子的脑洞快速发育以来，每天嘴里都嘟嘟囔囔的，就像念经一样，还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昨天，她把家里的照片全扔到了一盆水里，一本正经地说要洗照片！今天更丢人，撕了卫生纸缠在筷子上，又插在头发上，在大街上说自己是白雪仙女！我这心糟乱得像塞了一只兔子！”夏夏妈妈不停控诉。夏夏爸爸则一边摇头一边皱眉：“她是一个女孩子，比隔壁那几个男孩儿的脑洞还要大，这多叫人笑话？”

一旁的夏夏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她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打量着我，眼睛里写满好奇。

修补脑洞是我们巧手小精怪的独门手艺，密不外传，因此，当我打开工具箱戴上无菌手套时，夏夏的爸爸妈妈便自觉地离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夏夏茂密的黑色卷发。

“小精灵，你看到我的脑洞了吗？它长什么样子？好不好看呀？”夏夏一开口就是三连问。我看见不少“问题因子”从她的脑洞里飘了出来，弹来弹去，像捉不住的小青蛙。

“请叫我脑洞修补匠。”我拧开胶水，打了个哈欠，“你的脑洞就是很普通的黑色小圆洞，颜色、形状都没什么特别的。”

夏夏猛地回过头来。好不容易分好的发缝完全遮盖住了脑洞，我有点不高兴。

“请不要乱动。”

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手心里放着一块粉色包装的泡泡糖。

“给你，西瓜味的。嚼着它就不会犯困啦。”

“谢谢。”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嚼着泡泡糖，工作效率果然提升了不少。夏夏的“十万个为什么”声波也开始逐渐扩散。

“修补匠小精灵，你身上的小翅膀太可爱啦，奇奇妙妙星球的人都长得和你一样吗？你们的奇奇妙妙胶水除了会补脑洞还会补什么呀？你能给我粘上一双翅膀吗？如果我有了翅膀，是不是也能飞到奇奇妙妙星球了？我能带着小秋一起去吗？哦，她是我的布娃娃……”

我一边应付着夏夏的问题一边想，修补脑洞确实是个伟大而必要的手艺。

“对了，还有个问题。补完以后，我的脑洞还会再出现吗？”

“当然不会！我可是整个奇奇妙妙星球最厉害的脑洞修补匠。”这问题简直太蠢了，我发誓，如果换成一个成年人质疑我的专业能力，我早就罢工了！

“喔，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夏夏若有所思。我飞快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具，终于在被她问疯以前顺利完成了工作。

多光滑浑圆的一颗脑袋啊，简直连一点儿修补的痕迹都没有。

我满意地点点头，打开房门：“亲爱的客户，请尽情地欣赏你们女儿的脑袋吧。”

03

给夏夏修补脑洞只是我职业生涯中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如果不是几个月后，我偶然在工具箱里发现了一支崭新的奇妙胶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在许多瘪瘪的空胶水皮里，鼓鼓的它分外显眼，上面贴着的标签上赫然写着几个字：西瓜街32号，夏夏。

等一等，如果这是给夏夏准备的那支奇妙胶水，那么那天在为她修补脑洞时，我用的又是什么？

我满心忐忑地找出时空投影仪，将时间拨回到给夏夏补脑洞的那天。

投影画面上的我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心烦意乱地应付着夏夏层出不穷的问题，居然下意识地把泡泡糖粘在了她的脑洞上。

是的，由于一时疏忽，我把泡泡糖当成了奇妙胶水，给夏夏修补了脑洞！这太荒唐了，简直就是我修补匠职业的滑铁卢！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把时空投影仪的日期又胡乱往后拨了几下。

11月3日，校园

夏夏背着书包，一边哼着歌，一边蹦蹦跳跳地踩着路边的落叶，像一个自得其乐的舞蹈家。秋风一吹，几片尚未褪去绿色的落叶飘然落下，她兴奋地蹲下，探头探脑地四处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她的手上便攥了一大把落叶，像捧着一束美丽的鲜花般满足与快乐，嘴里喃喃自语着，仿佛在和什么人对话。

“五班的夏夏真的好奇怪啊！”路过的同学窃窃私语。

11月8日，教室

课堂上，语文老师看着厚厚的教案，提问道：“火车穿过田野，像什么一样？大家有比较好的比喻吗？”

“像离弦的箭！”“像飞驰的巨龙！”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着。角落里的夏夏把手高高举过头顶，语文老师皱着眉头看了她半天，终于勉强点点头，示意她站起来回答。

“像一只屁股蛋被点着火的小怪兽，一溜烟地往远处跑去！”夏夏大声说。

全班差点把屋顶笑翻了。

“蒸汽火车冒黑烟的样子，难道不像屁股被点了火吗？”夏夏的样子认真极了。

语文老师拿出一个小本子，一字一顿地记录着：夏夏，本学期第25次扰乱课堂纪律。

7月9日，家中

夏夏妈妈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个花花绿绿的本子，举到夏夏爸爸面前：“快看看你宝贝女儿的杰作吧！几乎每个题目下面都有一串批注和反问，这是写作业呢还是和老师辩论呢？这样下去她可怎么办啊！”

夏夏爸爸背着手在家里踱来踱去：“这些年，眼看着邻居家那小子学习都上道儿了，咱闺女怎么总是不走正路呢？你说是不是我们给她补脑洞补晚了？应该4岁就开始？”

两个人比赛般叹起气来，模样一个比一个哀怨。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个更加可怕的事实：奇奇妙妙星球上的一个月，等于地球上的十年！现在算起来，夏夏应该已经有三十几岁了！

我还有机会弥补自己的错误吗？

04

当我再次来到地球时，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和二十多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没有长着螺旋桨的房子，也没有随时随地能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微缩小汽车，只有灰色的钢筋水泥森林和一张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

商场的LED大屏上滚动播放新闻访谈，西装革履的专家针对“本世纪发展为何变得缓慢滞后”这个议题高谈阔论着。最终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大气污染实在是太严重了，遏制了人们的创造力。”

这时，我看到了街边的一家书店，门口高悬着一幅巨大的宣传海报，上面写着“本世纪最后一位童话作家，绝无仅有的想象力天才”，一旁印着一张有几分面熟的脸。带着满腹疑惑，我走了进去，被眼前整整几面墙的童话书惊呆了。上面的署名都是同一个。

没错，是夏夏。

随便翻开其中一本，我几乎是全程张着嘴读完的。这真的是时空投影仪里那个“问题儿童”写出来的吗？

我联系了出版社，他们帮我和夏夏约在了一个咖啡厅见面。

“天啊，脑洞修补匠先生！”35岁的夏夏看到我后非常惊喜，像她5岁时一样的眼睛里写满好奇，“我一直有许多关于奇奇妙妙星球的问题想问您呢！”

这次，我耐心地解答了她的每一个问题，最后才鼓起勇气说：“实在对不起，给你补脑洞那天，我不小心把泡泡糖当成了奇妙胶水，后来……”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可夏夏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您是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还拥有一个完整的脑洞？”夏夏的声音在颤抖，她缓缓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实在是太抱歉了。我知道自己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你可以去星球法庭起诉我，我愿意接受一切裁决。”

夏夏似乎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忽然笑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陪我去接小秋放学吧。”

“小秋？”

“我的女儿。”

夏夏带我走在校园里，一群穿着相同校服、挂着相似笑容的小孩子向我们走来，就像批量生产的被摆在橱窗里的精致娃娃。到底哪个是小秋？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

“从小到大，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上学时，同学们总能像复读机一样重复老师的话，而我心里却全是杂音。毕业后，大家都按部就班地在格子间里工作，而我却总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有个黑洞，一直冒出与众不同的想法。”夏夏停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原来，是真的有个洞啊。”

“这全都怪我。”我嗫嚅道。

“如果怪，就怪第一个提出脑洞可以补的人！脑洞被保留下来，这是我的幸运。或许，这个星球最缺少的就是宝贵的脑洞，那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源泉……”夏夏望向远方，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儿正蹦蹦跳跳地向她走来，手上攥着一把金黄色的树叶。看到我，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个长翅膀的小精灵！好可爱呀！”

夏夏牵起小女孩儿的手。

“谢谢你，原本，我已经预约了下周给小秋补脑洞。”

05

夏夏写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她，也是无数个和她一样拥有过相似童年经历的人们。她说，她想借助我的力量，试试看能不能让这个星球产生一点点改变。

“拜托，你的脑洞也太大了吧？”听完她的“脑洞拯救计划”，我忍不住吐槽。

“拜托，这还不是拜您所赐？”她反击道。

我们相视一笑。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奇奇妙妙星球的小精怪，可以修补世界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包括梦境。

我把夏夏写的故事嵌在了奇妙胶水里，用它修补了今夜几乎所有的梦境。

这天晚上，地球上的每个成年人都做起了一个极其相似的梦。梦里的他们回到了童年。

那时，他们的脑洞还没有被修补，对世界有着层出不穷的好奇。阳光可以是五颜六色带着香味的，夜晚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会说悄悄话，台灯会戴着金灿灿的帽子唱歌，拖把总是一边走路一边抱怨地上太滑，小蚂蚁敢和大象掰手腕……

在他们的脑洞发育到最成熟的那年，没有一个脑洞修补匠出现在他们的家里。他们奇形怪状的脑洞被爸爸妈妈细心呵护着，没有被厚厚的头发遮挡，而是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来，亮给所有人欣赏。

在那个梦里，“十万个为什么”声波是最动人的天籁，每一个“为什么”都有耐心的回复，每一次与众不同的选择都得到了珍视与尊重。

他们在梦里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也看到了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梦的最后，出现了一个声音，像是夏夏的，也像是他们自己发出的：

当初，如果爸爸妈妈没有给我们修补脑洞，会怎么样？

如果我们不再坚持给自己的孩子修补脑洞，又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们的答案是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早上，许多人从这个梦中醒来时眼圈都红红的。他们起床，摸了摸身旁小孩子的头，拨开那或浓密或稀疏的细软头发，仔细盯着那些奇形怪状的脑洞，看了很久很久，比做人生中任何一道题都要认真。

一个月后，奇奇妙妙星球发来了宇宙电报。我的同伴们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来自地球的修补脑洞订单了。

是的，我们脑洞修补匠失业了。

我背着工具箱，和夏夏告别。

“这里的人们已经不需要再补脑洞了，或许之后我不会再来了。”我有点伤感。

夏夏拖住我的箱子：“据我所知，你们奇奇妙妙星球的巧手小精怪的手艺可不仅限于修补这一项。”

“你是说……”

“现在，越来越多的成年人在小孩子身上看到了脑洞的能量，大家都在呼吁重新恢复自己的脑洞呢。或许，你们可以想想法子？”

夏夏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