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视野和方法

2024-12-25 00:00:00叶树勋
人文杂志 2024年11期

关键词 简帛文献 先秦两汉哲学 观念 视野 方法

〔中图分类号〕B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11-0042-08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大量的出土简帛文献陆续走进中国哲学研究的视界,为此一领域尤其是先秦两汉哲学研究提供了丰富多彩的新材料。我们很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如此大量而新颖的出土文献,对中国哲学研究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存在什么样的意义。大家首先会想到,这些地下典籍现今重见天日,带来了许多关于先秦和秦汉思想的新信息,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古典哲学的版图和景象。这是简帛文献非常重要的价值,但不是其价值之全部。上述学者关注的是它在内容上对古代思想图景的更新,与此同时它也从另一角度影响着当前研究工作的态势,诸如研究者的观念、视野以及具体的方法路数,在其促动下都发生了许多重要变化。凡此种种,都让有关先秦两汉哲学的研究事业展现出新的格局和风貌。

历来学术之发展,主要依赖两种条件:一是新材料,一是新方法。一般会各自独立地看待二者,并把出土简帛归为新材料方面。事实上,新材料与新方法往往是相互作用的:新方法会促使人们发现新材料,而新的材料在扩展知识内容的同时也可能引发方法的变革。就后者而言,出土简帛就是一个典型。它作为一种新材料,不仅重塑了古典思想世界的景象,而且也推动研究者在方法上不断进行调整。关于前一种影响,学者们在各种研究中经常有具体呈现,此外也有学者在宏观上进行了归纳。那么,它又如何推动后一种变化呢?相比而言,此情况引起的关注还比较少,但也有学者注意到了。丁四新在论及简帛文献和古代思想研究时,以“走出疑古时代”说为支点,深入探析了这种新材料如何促使人们的观念和心态发生改变。本文打算沿此方向展开进一步考察。这种新材料对当前学术态势的影响是多重维度的,在其推动下,不仅学术观念发生了重要转变,人们的视野和眼界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拓展,此外,围绕先秦两汉哲学的研究路数也出现了许多变化。凡此种种,都是现实中一直在发生的,对其进行反思和总结,不仅关系到如何全面认识出土简帛的学术价值,也是对古典哲学研究的一种有意义的检讨。

一、观念的革新:“走出疑古时代”与“简帛文明”

在中国哲学领域,随着简帛资料的涌入,人们不仅收获了一幅幅新的思想史图景,在深层的学术观念和精神上也经历了深刻变化。后者的表现比较复杂,它发生于不同方面,其中有两个符号或理念尤能反映这种情况。一个是“走出疑古时代”,另一个是“简帛文明”。它们分别由李学勤和王中江两位学者提出。前者旨在反思和批判“疑古”思潮,主张走进“释古”的时代。这里涉及的主要是人们对传统古史观的态度转变。后者面向“青铜时代”提出重要补充,强调简帛资料作为历史印迹对重访古代文明的关键作用。它主要体现大家关于古史本身及其载体的观念变化。虽然这两个符号由个别学者提出,但个中反映的其实是人们在观念意识上共有的转变。他们适时提出两个符号,把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变化趋势以精炼形式反映了出来。其价值自然不限于古代思想研究,更大范围上它们关涉的是古史研究的基本方向。我们将在广泛背景中考察它们对古代思想研究的意义。

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疑古思潮,对包括古代思想史在内的古史研究造成了深刻影响。它在提供新视角和新动力的同时,也从许多方面动摇乃至瓦解了传统以来的古史观。近几十年里,陆续出土的简帛资料不断地证明传统古史观在许多方面是真实可信的,让疑古思潮下的不少观点都变得无法成立。在此情势下,李学勤提出了“走出疑古时代”的呼声。这一口号引发了许多讨论,在获得赞同和补充的同时,也受到一些学者的批评。人们的观点看起来各有所主,甚至针锋相对,但其实历经多方辩论之后,在深层之处大家已有了不少共识。如同丁四新已洞察到的:古史辨派所高扬的疑古精神及作为其理论支撑的怀疑理性都是值得肯定的,这也是疑古派的捍卫者们一直在不断自我表白和辩护的;不过,以李学勤为代表的新释古派其实没有否定此一理性和此一学术精神,他们所批评的是疑古主义,或所谓绝对的疑古,以及对于怀疑理性的滥用(见前引丁文)。事实上,主张“走出”者并非要完全进入“信古”,而是倡导结合新材料对疑古论进行反思和批判。批评者也不是主张彻底“疑古”,而是希望延续疑古论所包含的审慎的方法和理性的精神。其实批评者在不同程度上也有“走出”,只不过他们担心走得太远,以至走进过于乐观的“信古”。总之,结合出土文献审慎地重新考察,对传统古史观既非一味信从,也不刻意怀疑,已成为大家的共同立场。只不过在多大程度上“走出”疑古时代,人们态度和看法不尽一致。

如何看待“古”,是古史研究的基本问题,具体到古代哲学研究来看,它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哲学史或思想史研究面向的是哲学思想在历史上的开展,在聚焦思想学说的同时,也要注意生发思想的历史场景。传统的古史观是哲学史研究的重要参考。根本而言,如何看待传统的古史观,指的是我们以何种态度对待那些较之现代学术显得古老、但实质上仍属前人成果的关于古史的认知。在“疑古时代”,这些成果是备受质疑的,甚至是被推翻的。比如,传统以来都认为儒家经学体系形成于孔子及其后学,而疑古派却将其时间后移到汉代。再如,《礼记》《易传》《庄子》《管子》等典籍,此前都被定位为先秦文献,但疑古之下其中的许多篇章都被后置为秦汉作品。越来越多的出土资料可以证明,传统以来关于经学谱系以及古书形成的认识总体上都是真实可信的。当然,这不代表我们要完全回归到传统的古史观,“走出疑古”不是指必然走进“信古”。面对大量的出土文献,又历经了这场带有深刻反思性的讨论,人们在研究中会变得越发的审慎和理性,这种逐渐沉淀下来的具有普遍指导性的观念才是更根本的。

如果说“走出疑古时代”这一符号反映的主要是出土文献所引发的人们对传统古史观的立场转变,那么“简帛文明”则重在传达人们关于古史本身及其载体的观念变化。所谓“简帛文明”,指的是出土简帛资料所承载和记忆的先秦、秦汉年间的丰富多彩的文明形态。关于古史或古代文明形态,过去有“青铜时代”的提法,它强调的是青铜器作为古代文明信息之载体的意义。随着简帛资料的大量涌现,我们关于早期中国文明形态的认知发生了大规模的扩展和调整。在此形势下,王中江提出了“简帛文明”,旨在揭示这种资料在重访古代文明过程中的关键价值。后来王先生又将其称作“简帛时代”,并把雅思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加入比照的范围。面向“青铜时代”,“简帛文明”或“简帛时代”强调这种材料所承载的信息是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当关联到“轴心时代”时,其视域则集中在思想文化领域,提示着此等材料对于重新认知中国轴心思想的价值。

作为一种符号,“简帛文明”或“简帛时代”旨在揭示这种资料作为古史信息之载体的意义,也许这会给人以夸大其价值的印象。王中江在提出此理念时已明确指出,关于出土文献的意义和影响,我们既不能过于抬高,也不能过于贬低;就古代哲学史或思想史而言,可以用“主流”和“支流”来定位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的关系。这是很公允的判断。对于范围更广的古史研究来说,出土资料能发挥的作用也许还要更大一些。具体到古代哲学思想,出土资料确实是作为具有补充性的“支流”出现的。过去曾有人提出基于出土文献而改写或重写思想史的呼声。这种提法不无道理,但它可能导向一种不恰当的判断,似乎要完全推翻以往的工作,总体上改写或重写先秦、秦汉的思想史。笔者认为,在充分利用出土文献这一“支流”的同时,一定程度的改写和补写是需要的。这不是贬低简帛的价值,在“主流”逐渐稳固定型的条件下,“支流”提供的动力和资源不容小觑,它对河流的水文风光会产生许多关键的形塑作用。

无论是大范围的古史研究,还是中哲领域的先秦两汉思想研究,出土简帛所促动的学术观念和态度的变化都是多维多样的。上面讨论的两种理念,集中反映了其间的两种关键变化,同时它们又进一步推动了这些变化。此外,它们也以一种凝练的方式揭示出这种新材料的意义和价值。尤其是“简帛文明”,它直接突显了此等资料在重考古代文明时的关键性。需要进一步看到的是,这两种理念的背后其实是一场长期的、人们共同参与的学术反思运动,借助两个符号,两位学者将大家的反思及其形成的共识以精炼的形式反映了出来。zRMh5Mmr4RwNTGRrft3nFw==对于包括古代思想史在内的古史研究而言,出土简帛正以一种渐进的力量重塑人们的学术观念和立场,在其助推之下逐渐形成的共识已成为当前研究工作的基本原则。

二、多元化的研究格局与跨学科的简帛思想研究

作为一种促发研究态势发生变革的新材料,出土简帛不仅推动了人们的观念和立场发生变化,同时也以不同的方式牵引研究者的意趣,拓展大家的视野,让当前的研究局面变得越发开放和多元。它的内容丰富多样,先秦两汉时期的诸多流派和领域,其间都有涉及,这为多元化的研究局面的形成创造了条件。此外,围绕简帛文献展开的哲学史、思想史研究(简帛思想研究)旨在探察古代中国的学说思想,但材料的特殊性让研究者往往需要参与文字和文献等方面的工作。出土简帛就好像一个枢纽,把多种学科的知识和方法融会一处,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为哲学史研究注入新的资源。

目前关于古典哲学的研究总体上显得繁盛而充满活力。学者们的意趣和方向多种多样,除了一直作为重点的儒道哲学,其他学派或领域的思想也得到了许多关注和探讨。某种意义上,当前的研究态势重现了当年“百家争鸣”的场面。此局势的形成,首先源于古典思想本身的丰富性,此外也和出土材料的多样性密切相关。既有的简帛文献不仅数量巨大,且内容十分丰富。目前一般是按刘歆建立、《汉书》沿革的“六略”对其进行分类。这符合当时的书籍分类思维,便于反映这些文献在当时学术格局中的位置。根据李零和骈宇骞两位学者的整理,我们可看到六种类别中乃至其种种子类别中几乎都有简帛资料的出现,足见其内容之丰富。这些涉及方方面面的新材料,为多姿多彩的思想史研究直接创造了条件。

我们可从思想流派的角度,对材料的多样性及其引发的多元化研究稍作具体的观察。其间既有大量的儒道典籍,也有许多涉及其他学派的资料,研究中几乎所有学派都进入人们的关注范围。有的学派比如阴阳家、兵家,此前在人们视野里已逐渐淡化,而简帛的出现让有关二者的研究又变得活跃起来(上博简、清华简中有不少关于阴阳家的材料,银雀山汉墓集中出土了一批兵书)。有的学派,尤其是儒道两家一直是研究的重点,无论是否有新材料出现,其受关注的程度应不会有大的变化。但深入其内部来看,也存在类似前述的情况。儒家方面的子思学派,道家方面的黄老思想,由于新材料的出现,从过去的少人问津变成了今日的研究热点。值得一提的是,马王堆帛书、郭店楚简、北大汉简出现了四种《老子》古本(马王堆帛书包含两种),定县汉简、肩水金关汉简、安大简、海昏侯墓简牍、王家嘴楚简都出现了有关《论语》的资料,这让《老子》和《论语》的成书及其在秦汉年间的流传成为热点问题,同时也使得老子、孔子的思想获得新的理解方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面对丰富多彩的新材料,人们的视野变得越发开阔,关注点和研究方向变得越发多元,这是当前研究工作之所以充满活力的重要因素。

视野和格局的拓展既发生在中国哲学内部,也出现于不同学科之间。作为古典哲学研究的一个子领域,简帛思想研究最终关注的自然是和哲学史、思想史相关的问题,其目的在于发掘有关古代哲学思想的信息。但过程中人们势必遭遇文字释读和史料考证等问题,许多时候不得不投入其中。这样一来,要用到的知识和方法就不限于中国哲学,其他学科诸如考古学、历史学、文字学、语言学、文献学等等,都会成为辅助学者开展工作的资源。现在通常把从不同学科角度开展的围绕简帛的种种研究统称为“简帛学”。简帛思想研究既是古典哲学研究的子领域,也是简帛学的一个分支。它不可能脱离简帛学的其他方面,在利用后者的过程中,它能够为哲学史研究引入各种新的视角和方法。

简帛思想研究之所以成为跨学科领域,根本上乃源于材料的特殊性。它不像传世典籍,后者的文字解释已比较成熟(传世典籍也不乏难解之文,这是相对而言)。很多时候,公布的出土文献在文字释读上只是初步成果,还存在许多需要继续研讨的地方,此外也有其他问题,诸如竹简编联、文献年代和属性的判定等,也有待大家的共同讨论。可以说,从出土之日起,到人们对其内容形成较成熟的理解,需要一大批学者前后相继的努力和积累。从专业分工来讲,编联、释读以及文献判定等,属文史方面的工作,而思想研究者则在其基础上展开义理探讨。但一般情况下,思想研究者不大可能等到这些工作成熟以后才投身其中。并且,在参与这些工作的过程中他们也能做出一定的贡献,包括编联、释读和文献定位等情况,都可看到他们屡屡提出后来得到普遍承认的见解。

总之,古典思想自身的魅力本来就吸引着众多的目光,而新材料的涌现又强化了这一态势,让此领域的研究越发繁盛,充满活力。简帛内容的多样性、研究工作的跨学科模式,都促使人们的视野变得开放和多元。比起具体的方法,这和前面讨论的学术观念一样,都是具有先决性的条件。在讨论古代思想研究时,曹峰曾强调“无法之法”,这颇能反映此等情况。其意是说,研究过程中不能受某种特定理论和方法的限制,而应保持开放性,不否认所有值得尝试的方法。包括曹先生在内的研究者,不同程度上都实践着这一理念。“无法之法”代表的是观念和视域的开放,它将为各种方法的运用创造广阔的空间。

三、文本与义理之间:研究方法的调整与变革

从具体方法来看,简帛思想研究过程中人们用到的路数是灵活多样的。如前所述,随着研究的需要,大家会对多种学科的资源进行综合利用。这里关心的是那些在新材料影响下出现变化和调整的方法。总的来看,目前有以下几种趋势是值得注意的:一是,简帛思想研究界普遍遵循“从文本到义理”的研究路径,强调在对文本的释读和分析中探察有关古代思想的新信息;二是,出于探察新信息的问题意识,“二重证据法”被引入哲学史研究中并发挥关键的作用;三是,字词训诂的小学工夫得到了更多的运用,成为哲学史研究的重要工具。这三样趋势相互关联,侧重点各有不同。它们不是完全新生的方法,但在新材料的促动下它们的角色以及被运用的具体方式都发生了改变,而这些变化都影响到大局上的古典哲学研究工作。

不管以何种方式开展,哲学史研究都不可能脱离文本。关键在于,多大程度上立足于文本,如何运用文本以呈显义理,人们的做法不尽相同。简帛思想研究界很强调文本作为出发点的角色,普遍遵循从文本解释到义理探究的路径。工作中人们面向的是字词解释尚不够成熟的材料,在着眼字词和文句的过程中,自然会养成注重文本解读的“习惯”。因此,这一领域的研究者一般都比较警惕主观预设、框架先成的风险。比如前面提到的曹峰主张的“无法之法”,就包含了对此的警觉。这不是要杜绝任何形式的“义理先行”,而是反对那种未曾深耕文本而先有主观成见的做法。从文本出发作为一项原则,在简帛思想研究界的表现越发突出,这种趋势也对大局上的古典哲学研究产生了一定效应。目前的古典哲学研究出现了一种注重文本分析的风气。这由多方因素所促成,比如对西方学术的借鉴便是一个方面,此外新材料影响下人们形成的“习惯”也起到了推动作用。

考察简帛中的义理时人们最为关切的是,它们到底带来了哪些新信息,在何种意义上改变了先秦两汉的思想面貌。为此,自然就需要将这些材料和传世典籍进行联系和比较,在相关的思想史脉络和背景中展现前者的独特记忆。这样的做法是对王国维所提出的“二重证据法”的一种运用。在20世纪20年代,王国维提出:“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吾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在二重证据法被提出之时及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它作为考古学和历史学的工具被运用。后来随着简帛思想研究的兴起,它被引入哲学史研究工作中,成为学者探寻古典思想新元素的基本手段。

有待补充的是,王国维所言地下新材料是指甲骨文和金文。当时虽有简帛出土,但尚未引起他的关注。从范围上说,地下资料当然包括了简帛,并且在后来的学术工作中二重证据法被运用得最多的也恰在简帛研究领域。在它的推动下,二重证据法本身还出现了一定的变化和发展。如同梁涛所透析的,从近年的出土文献研究来看,二重证据法的运用已大大超越了王国维的时代,它既用来释古,也被用来疑古,出土文献的作用包括了证明(地下材料与纸上材料指向一致,前者可证明后者)、证伪(两者指向相反,地下材料起证伪的作用)和补正(二者不是直接对应,地下材料可用作补充,此情况更多见)三种。目前人们运用二重证据法的方式不拘一格,灵活多样,而归结来看,则大抵不离梁先生所总结的三种。具体到简帛思想研究来看,这些方式都与探察哲学史新信息的问题意识有关。带着此等意识,人们可以从三种方向去呈现地下资料的思想内容。或者说,出土文献正是从这三个方面改变着我们对先秦两汉思想的认知。

简帛文本的解读离不开文字隶释、语词训诂等微观上的工作。如前所述,它在字词解释上的相对不成熟,让思想研究者往往需要参与到这些事务中。同时,人们对从文本到义理这一原则的坚持,也让字词探究的工作变得重要。丁四新把简帛思想研究总体上区分为语文性研究和思想性研究两大方面,足见语文小学之工夫在此领域中的重要地位。当然,哲学史视域下的字词训释和文字学界的工作又有所不同。后者以字词训释为目的,而前者则把此事当作一种准备,希望为义理之研讨奠定基础。本人曾提出“哲理语文学”,主张哲学史研究中应广泛运用语文学方法,以辅助思想义理的探察。当前简帛思想研究界对小学的运用,大抵属于这一范围。事实上,中国哲学研究尤其是先秦两汉思想研究,一直都离不开小学的工夫。面对那些字词古奥的典籍,我们无法想象,当字词的含义没被理解时其间的哲理能够被领会。以往工作中小学的方法也时时被用到,而随着简帛文献的加入,此方面的工夫则变得越发紧要了。

以上从三个方面考察了当前简帛思想研究界比较常见的方法和路径。此三者相互关联,从不同的维度推动研究工作,形塑出一种新的模式和风格。可以说,它们在不同层面上体现着“从考据通向义理”这一学术原则。这是哲学史研究的通识,但实践中它被运用的程度和方式各有不同。在古典哲学研究领域,随着新材料的涌入和参与,它得到了更充分的践行,考据的工夫变得更加关键。可以看到,那种源于汉代而被清人所发扬的朴学方法,在当前工作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运用。

值得一提的是,在近期的一次访谈中,李若晖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观点:出土文献为我们提供了跳出汉学范式的一个“阿基米德支点”。笔者读过以后,未免疑惑。请教之后,李先生答曰:经学是以意识形态为基底的学d074efcb3534bdb7c5ea487ca5fb5f6e术,汉代以来对于先秦典籍的经学释读,尤其是冯友兰所谓经学时代,扭曲了先秦思想;出土文献让我们得以面对真实无蔽的先秦典籍与思想,重回自由学术。李先生所见和笔者所论似乎是南辕北辙的,但究其内质,二者实为相通互补。李先生关注的是意识形态化的“汉学范式”,强调出土文献能为超越此范式提供广阔的空间。但就具体路数来看,尤其是就那些经过清人发扬的方法来看,“汉学范式”则扮演不同的角色,它在出土文献的接引下越发地进入当前的学术工作。

四、结语

作为中国哲学的奠基阶段,先秦两汉思想尤其是晚周诸子之学是当前研究工作中备受关注的领域。根本上源于它自身所具有的魅力,此外的一个直接原因是,纷纷面世的简帛文献为此领域之研究注入了接连不断的新资源。这些长埋地下的典籍文本现今重见天日,不仅带来许多的思想新信息,重构着古典哲学的景象,并且也以深层的力量改变着当前研究事业的格局,促使人们的学术观念、视野和方法发生许多重要的变化。笔者基于有限的了解,就后者做了一定考察,所论不见得全面。这些变化的意义不限于简帛思想研究或古典哲学研究,对于总体上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需要进一步看到的是,目前的简帛思想研究还存在一些有待推进或优化的地方。首先,随着材料的陆续公布,人们通常是做跟进式研究,习惯于针对单篇或部分文献展开考察,关于哲学史论域或论题的系统探讨,相对来说显得着力较少。已有学者注意及此并做出了努力,今后应当沿此方向继续强化。如何将各种材料里散见的信息进行体系化处理,尤其是,如何将新材料的思想和旧典籍的内容“融为一炉”,总体上展现先秦两汉哲学的大图景,是未来需要处理的重要课题。其次,围绕出土文献展开的思想史研究包含了不同的方向,涉及的问题复杂多样,而有些问题可能会让大家花费过多的注意力。如何协调好不同的方向,以充分发掘出土文献的思想内涵,也是一个有待重视的地方。最后,传统的学术工夫在简帛思想研究界得到了许多传承和发扬,与此同时最好能加强对西方理论和方法的借鉴,以进一步拓展视域,深化对古典哲学思想的理解。这里涉及所谓“以西释中”的问题。此法并非必然不正当,关键看怎么运用。广义来讲,它可包含以下三种:一是借用西方的概念框架以解释中国哲学,二是进行中西比较,三是在和西学的“交往”中深化对问题的理解,同时借鉴其方法(未必进行比较)。第一种虽不无助益,但确实容易发生牵强附会的问题。至于后两种,总的来说都是对中哲研究的推进和深化。在简帛的推动下,传统的学术工夫得到了更多发扬,如何将它和西方资源有效结合起来,还有待大家进一步努力。

责任编辑:王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