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是英国小说家萨默赛特·毛姆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成书于1919年。作者以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生平经历为素材,讲述了原本平凡的伦敦证券经纪人斯特里克兰突然着了艺术的魔,抛妻弃子,不再过旁人看来富裕美满的生活,而是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用画笔把生命的价值全部注入绚烂的画布里的故事。
作者在小说中揭示了理想、艺术与物质文明以及现代婚姻、家庭生活之间存在的矛盾,告诉读者:我们不能一味地追求功利与物质,而忽略了心中的理想与人生的价值。
我们随即离开了他。迪尔克准备回家吃饭,我则自告奋勇去找医生来给斯特里克兰看病;可是当我们离开闷热的阁楼来到清爽的街上时,这个荷兰人却请求我马上跟他去他的公寓。他好像有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的心事,但一再强调我必须陪他去。我想,我们已经给斯特里克兰做了安排,这会儿即使医生来了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于是我同意了。我们发现布兰琦·施特罗韦正往桌子上摆餐具,准备吃晚饭。迪尔克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
“亲爱的,我想让你为我做点事。”他说。
她看着他,表情庄重而快乐,这是她的一种魅力。迪尔克的红脸膛因出汗而闪亮,他显出焦虑的样子,看着很滑稽,但是他那对惊奇的圆眼睛却透出热切的目光。
“斯特里克兰得了重病。他可能快要死了。现在他一个人躺在肮脏的阁楼里,没人照顾。我希望你允许我把他带到这儿来。”
她马上把手缩了回去——我从来没见过她动作这么快——而且她的面颊涨红了。
“啊,不行。”
“哎呀,我亲爱的,你别拒绝。把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可受不了。我会总想着他,连觉都会睡不着的。”
“我不反对你去照顾他。”
她的声音冷漠而遥远。
“可是他会死的。”
“让他死去吧。”
施特罗韦倒吸了一口气。他擦了擦脸。他转身向我求助,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是个伟大的画家。”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讨厌他。”
“哎,我亲爱的,我的宝贝儿,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求你让我把他带到这儿来。我们可以让他住得舒服些。也许我们能救他的命。他不会成为你的麻烦。所有的活儿我都包了。我们在画室里给他搭个床。我们不能让他像一条狗那样死去。那是不人道的。”
“他为什么不能去医院呢?”
“医院!他需要有爱心的人照料。他必须受到无限细致的关爱。”
我惊奇地看到她是多么激动。她还继续摆餐具,但是两只手在颤抖。
“我对你没有耐心了。如果你病了,你以为他会动一个手指头帮助你吗?”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我会有你护理呀。没必要求别人帮忙。再说啦,我和他不一样;我没有多重要。”
“你还不如一条狗有骨气。你自愿躺在地上,叫众人踩踏。”
施特罗韦笑了一声。他认为他明白妻子持这种态度的理由。
“啊,我可怜的爱人,你还在想着那天他来看我的画的事吧。如果他认为我的画不好,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给他看那些画,实在太傻了。我敢说那些画确实不怎么好。”
他懊丧地环顾画室。画架上有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一个意大利农民和一个黑眼睛的小姑娘,那农民正笑着把一串葡萄举过小姑娘的头顶。
“他即便不喜欢你的画,也应该有礼貌呀。他没必要羞辱你。他明明瞧不起你,你还舔他的手。哼,我讨厌他。”
“亲爱的孩子,他有天才。你认为我不相信自己有天才。我倒是希望我有;可是我看见天才就能认出来,我真心尊崇天才。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对有天才的人来说,它是很大的负担。对他们我们应该容忍,要很有耐心。”
看着他们夫妻俩争吵,我站在一边有些尴尬,我寻思着施特罗韦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他来。我看出他的妻子马上就要掉眼泪了。
“可是我求你允许我带他来这儿,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天才,还因为他是一个人,他又病又穷。”
“我永远不会让他住进我家——永远不会。”
施特罗韦转向我。
“你告诉她,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我们不能把他留在那个肮脏的洞穴里。”
“很明显,在这儿护理他要容易得多,”我说,“可是当然啦,那样会很不方便。我想他身边必须有人日夜陪护。”
“我亲爱的,这么点儿事,你是不会推托的。”
“如果他来这儿,我就走。”施特罗韦太太狠狠地说。
“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你平常总是那么善良,那么慈祥。”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安静会儿吧。你弄得我心烦意乱。”
随后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瘫坐在椅子上,用两只手捂着脸。她的肩膀神经质地颤动。一刹那间,迪尔克跪到她身边,搂住她,亲吻她,用各种亲昵的名字称呼她,自己也禁不住淌下了眼泪。她很快挣脱出来,擦干了眼泪。
“别管我。”她毫无恶意地说;随后她勉强笑着对我说:“你会怎么看我呢?”
施特罗韦用困惑的眼光看着她,犹豫了。他的前额皱了起来,红润的嘴唇噘了起来。很奇怪,他让我联想起一只被激怒的小白鼠。
“那你的意思是不行啦,亲爱的?”他终于说。
她做了一个倦怠的手势。她精疲力竭了。
“这套公寓是你的。一切都属于你。如果你想把他接来,我怎么能阻拦你呢?”
他的圆脸上突然泛起笑容。
“那你同意了?我知道你会的。啊,我的宝贝儿。”
突然间,她打起了精神。她用疲惫的眼睛看着他。她双手紧握,按在心脏部位,仿佛心跳得难以忍受。
“哎呀,迪尔克,自从我们相遇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要求你为我做过一件事。”
“你是知道的,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我不愿意为你做。”
“我求求你别让斯特里克兰来这儿。你带别的什么人来都行。你带个小偷、醉汉、街头流浪汉来,我保证会高兴地为他们做一切能做的事。可是我请求你别把斯特里克兰带来。”
“可是为什么呢?”
“我怕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我害怕。他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伤害。我知道的。我感觉出来了。如果你把他带到这儿来,后果一定很糟糕。”
“可是你多不讲理啊!”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对的。我们家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
“就因为我们做好事吗?”
现在她喘着大气,脸上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感觉她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所攫获,这种恐惧夺去了她自我控制的一切能力。她平时总是那么镇静,现在却如此忧虑,实在令人惊奇。施特罗韦用困惑的惊愕的眼光看了她一会儿。
“你是我的太太;对我来说,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亲。没有你的完全同意,谁都不能到这儿来。”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我认为她马上要晕倒。我对她有些不耐烦了,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神经质的女人。随后我又听见施特罗韦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用怪异的方式打破了寂静。
“你那次悲伤沮丧的时候,不是有人伸出手帮助你吗?你知道那有多么重要。你有这样的机会的时候,难道不愿意为别人做件好事吗?”
这话很普通,可是在我看来,里面有急切请求的意味,我差点笑了。我很惊奇地看到,这话竟然对布兰琦·施特罗韦起了作用。她有些惊愕,凝视着她的丈夫。迪尔克的眼睛盯着地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显得很窘。她的脸颊泛起红晕,随后她的脸变白了——白得惨淡;你感觉血液从她整个身体表面退走了;就连她的手都是苍白的。她浑身颤抖。画室里的寂静仿佛聚拢成实体,变成了可触摸的东西。我很困惑。
“把斯特里克兰带来吧,迪尔克。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
“我的宝贝儿。”他笑着说。
他想把她搂入怀中,但是她避开了。
“别在生人面前那么动感情,迪尔克,”她说,“那让我觉得像个傻瓜。”
现在她的姿态又正常了。没人会相信就在片刻之前她曾被那么强烈的情感震荡过。
第二天我们去接斯特里克兰。要劝他来,需要非常坚定的态度,更需要耐心,可是他确实病得太重了,抵制不了施特罗韦的请求和我的决心。我们在他有气无力的咒骂声中给他穿上衣服,把他抱下楼,塞进一辆公共马车,最后到了施特罗韦的公寓。我们到达时,他是那么疲惫,一句话没说,任凭我们把他安置在床上。他病了六个星期。有一次他看上去好像活不了几小时了;我相信,他之所以活过来,全靠这位荷兰人坚持不懈的努力。我从没见过比斯特里克兰更难对付的病人。这并不是因为他吹毛求疵,也不是因为他怨言太多;正相反,他从来不抱怨,从来不提要求,他完全沉默;可是他似乎厌烦我们的照顾;当我们问他的感受或他的需要时,他都报以嘲讽、嗤笑或咒骂。我发现他令人厌恶,他刚脱离危险,我就把这告诉了他。
“见鬼去吧。”他简短地回答。
迪尔克·施特罗韦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绘画工作,怀着柔情和同情心护理斯特里克兰。他的手很灵巧,把病人照顾得舒舒服服;他使用了狡猾的手段,哄着斯特里克兰服下医生开的药,我还从来没想过他能如此有心计。对他来说,干什么都不嫌太麻烦。他挣的钱虽然足够维持他们夫妻的生计,但肯定没有富余的钱可以浪费;现在他却大手大脚地花钱,购买已过季节的昂贵美食,以适应斯特里克兰时好时坏的胃口,诱使他多吃东西。我永远忘不了他劝斯特里克兰吃营养品的手段和耐心。他从来没有因斯特里克兰粗鲁而沮丧;如果粗鲁的表现是阴郁,他装作没看见;如果粗鲁的表现是咄咄逼人,他只是咯咯一笑。斯特里克兰有所好转,他在情绪好的时候常嘲笑施特罗韦,以此寻开心。这时施特罗韦会故意做出一些荒唐的事,任他嘲笑。然后他会快乐地瞟我几眼,让我注意病人好了很多。施特罗韦实在高尚。
可是最让我惊奇的还是布兰琦。她证明了自己是一个不仅能干而且敬业的护理员。她的表现绝不会让你想起她曾那么激烈地与丈夫争吵,反对把斯特里克兰带到家里来。她坚持做洗衣做饭等活计。她给病人整理床铺,换床单时尽量不打扰他。她帮他洗浴。我称赞她能干的时候,她面带特有的快乐笑容告诉我,她曾在一家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她曾那么讨厌斯特里克兰。她虽然很少跟他说话,但能很快预见到他的需求。有两个星期,斯特里克兰需要整夜有人看护,她就和丈夫轮流值夜班。我真想知道,她在漫漫长夜里坐在病人床边时都想些什么。斯特里克兰躺在那里,成了个怪异的人,他比以往更瘦,红胡子凌乱不堪,眼睛狂热地瞪着空气;因为有病,他的眼睛似乎显得更大,而且有一种不自然的光。
有一次,我问布兰琦:“他在夜里跟你说过话吗?”
“从来没有。”
“你还像以前那样不喜欢他吗?”
“我更讨厌他了。”
她用镇静的灰眼睛看着我。她的表情是那么平和,很难相信她能表达出我亲眼所见的那种激烈感情。
“他对你给他做的事表示过感谢吗?”
“没有。”她笑着说。
“他不通人性。”
“他很野蛮。”
施特罗韦自然对布兰琦感到满意。她接受了他给她增加的负担,全心全意地照顾病人,他对她的感激是表达不尽的。然而布兰琦和斯特里克兰相处的方式却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你知道吗,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坐了几个钟头,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次,我和他们夫妇一起坐在画室里,那时斯特里克兰已经好多了,再过一两天就能起床了。迪尔克和我在聊天。施特罗韦太太在做针线活,我想我认出来她缝补的衬衫是斯特里克兰的。斯特里克兰仰面躺着,没有说话。有一会儿,我看见他的眼睛盯着布兰琦·施特罗韦,眼神竟然有讽刺意味,这很奇怪。布兰琦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于是抬眼看过去,一刹那间,两人四目对视。我看不太懂她的表情。她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困惑,也许——可是为什么呢?——也许是惊恐吧。一瞬间,斯特里克兰把目光移开,懒散地望着天花板,但布兰琦还是凝视着他,她的眼神让人费解。
几天之后,斯特里克兰就下床了。他瘦得皮包骨头。衣服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犹如稻草人的破衣衫。他的胡须蓬乱,头发很长,本来就较大的五官在久病之后显得更大了,因此他的面貌变得很奇特;但是由于太怪异,反而不特别丑了。在他的丑陋之中,有某种庄重的成分。我不知道怎样确切地表达他给我的印象。尽管肉体的屏障几乎像是透明的,但显而易见的却不一定是精神特质,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性感;可是(尽管这话听起来有点荒唐)他的性感又似乎具有精神性,这让人觉得奇怪。他身上有某种原始的东西。他似乎具有大自然的隐秘力量,古希腊人曾把那些隐秘力量比喻为半人半兽的萨梯和法翁。我想起了玛息阿,他竟敢跟大神比赛音乐,被大神剥了皮。斯特里克兰的心里似乎蕴藏着奇特的和声以及从未试用过的音符组合模式,我替他预见了一种结局:备受折磨,绝望而终。我又一次感觉他被魔鬼附体了;但你不能说那是个恶魔,因为那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在人类还不懂得区分善与恶时就已存在了。
他的身体仍太弱,不能作画;他坐在画室里,一言不发,沉浸在只有上帝才知道的梦想里,或者专心阅读。他喜欢的书都很怪;有时我发现他在认真阅读马拉梅的诗歌,而且像小孩子那样动嘴唇默念。我真想知道他从那些微妙的韵律和晦涩的词语里得到了什么奇怪情感;我又发现他全神贯注地阅读加博里欧的侦探小说。我常想,他对图书的选择恰好反映出他古怪本性中不可调和的两个方面,我觉得很有趣。我注意到,就是在身体虚弱的状况下,他也毫不关心自己身体的舒适与否,这很奇怪。施特罗韦喜欢闲散舒适,他的画室里摆着两张非常柔软的沙发椅和一张很大的长沙发。斯特里克兰却不肯靠近它们,这倒不是因为他假装能吃苦(因为有一天我走进画室,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坐在三脚凳上),而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椅子。他宁愿坐没有扶手的直背餐椅。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常感到恼怒。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那么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活环境。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早晨,由于工作已告一段落,我想给自己放一天假,于是去了罗浮宫博物馆。我四处转悠,观看我那么熟悉的画作,让我的幻想随着那些画所暗示的情感任意发挥。我悠闲地走进长画廊,突然看见了施特罗韦。我笑了笑,因为他那胖胖的圆脸和惊讶的神情总会引人发笑。我走得更近时,注意到他好像郁郁寡欢。他看上去很痛苦,然而又很滑稽,就像一个穿着衣服落水又获救的人,虽然幸免一死但仍心有余悸,感觉自己只是像个傻瓜。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我,可是我感觉他并没看见我。他眼镜片后面的一双蓝色圆眼睛看上去很焦虑。
“施特罗韦。”我说。
他有些惊愕,然后笑了,可是他的笑是苦笑。
“你为什么在这儿闲逛啊,样子还那么颓丧?”我快乐地问。
“我有好长时间没来罗浮宫了。我想我应该来看看他们有什么新东西。”
“可是你告诉过我,你这个星期得完成一幅画。”
“斯特里克兰在我的画室里作画呢。”
“怎么?”
“是我提的建议。他的身体还不够好,不能回自己住的地方。我原来想我们两人都可以在那儿画画儿。住在拉丁区的很多画家都共用画室。我想那会很有意思。我一向认为,你画累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会很高兴的。”
他慢吞吞地说了这些话,每句之间都要停一下,这种沉默的间歇令人尴尬。他那双和善、傻气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眼眶里充满泪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斯特里克兰不能跟别人一起在画室工作。”
“这是你的画室嘛。那是他该考虑的问题。”
施特罗韦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他的嘴唇在颤动。
“出什么事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他迟疑了,脸也红了。他难过地瞟了一眼墙上的一幅画。
“他不让我继续画画儿。他叫我滚出去。”
“可是你为什么不叫他滚蛋呢?”
“他把我赶出来了。我斗不过他。他在我身后把我的帽子扔了出来,锁上了门。”
我被斯特里克兰的所作所为气坏了,我也生自己的气,因为我看到迪尔克·施特罗韦如此荒唐竟然觉得好笑。
“可是你太太说什么啦?”
“她出去买东西了。”
“斯特里克兰会让她进屋吗?”
“我不知道。”
我困惑地注视着施特罗韦。他站在那里,像一个正挨校长训斥的小学生。
“我替你把斯特里克兰赶走好吗?”我问。
他惊了一下,发光的脸涨得通红。
“不行。你最好别管。”
他对我点了点头便走开了。很清楚,他因为某种原因不愿谈这件事了。我不明白为什么。
一个星期之后,我有了答案。那是一天晚上十点钟左右,我在饭店吃完饭后回到了我的小公寓,正坐在客厅里看书。我听见喑哑的门铃声,就走进过道,开了门。施特罗韦站在我面前。
“我能进来吗?”他问。
楼梯的驻脚台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可是他的声音让我感到有点惊奇。我知道他习惯于节制饮食,要不然我会认为他喝了酒。我领着他走进起居室,请他坐下。
“感谢上帝,我可找到你了。”他说。
“怎么啦?”我问,看到他那激怒的样子,我很惊讶。
现在我能看清楚他了。他一贯干净整齐,可是现在却衣衫零乱。他突然显得很邋遢。我相信他先前喝了酒,我笑了。我正要为此而调侃他。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他突兀地说,“我先前来过一次,可是你不在。”
“我吃饭吃得晚。”我说。
我的想法变了:让他变得这么六神无主的不是烈酒。他平时红润的脸现在奇怪地红一块,白一块。他的两只手在抖。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我的太太离开了我。”
这话他费了一番劲才说出口。他喘了一口气,眼泪开始滴滴答答地流到滚圆的脸颊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妻子看到他盲目地迎合斯特里克兰,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对斯特里克兰只顾自己的行为非常愤慨,坚决要把他赶出去,我知道,尽管施特罗韦太太平时态度冷静,遇事仍然会大发脾气的;如果施特罗韦还是拒绝的话,她很可能甩手离开公寓,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矮小的施特罗韦是那么伤心,我笑不出来了。
“我亲爱的朋友,别难过。她会回来的。女人情急之中说的话,你没必要太认真。”
“你不明白。她爱上斯特里克兰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可是我还没仔细想就意识到他的话有多荒唐,“你怎么能这么傻呢?你不是说你嫉妒斯特里克兰吧?”我差点笑出声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妻子连看他一眼都受不了。”
“你不明白。”他伤心地说。
“你是个歇斯底里的蠢家伙。”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给你倒杯掺苏打水的威士忌吧,你会感觉好点的。”
我猜测,由于某种原因——老天爷才知道人类会发明什么样的方法来折磨自己——迪尔克想象他的妻子喜欢斯特里克兰;而且由于他有犯愚蠢错误的天才,很可能惹火了妻子,于是她也许为了激怒他而处心积虑地助长他的疑心。
“嘿,”我说,“咱们回你的公寓去。如果你干了傻事,就必须忍气吞声。我看你的太太不像是爱记仇的人。”
“我怎么能回公寓呢?”他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在那儿。我把房子留给他们了。”
“这么说,不是你的太太离开了你,而是你离开了你的太太。”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这样跟我说话。”
我还是不能把他的话当真。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他告诉我的事。可是他真的很伤心。
“唔,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那你最好从头到尾讲清楚。”
“今天下午,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到斯特里克兰面前告诉他,我认为他已经康复了,可以回他自己的住处去了。我要用自己的画室。”
“除了斯特里克兰,谁都不用别人告诉。”我说,“他说什么了?”
“他笑了一声;你知道他平常笑的样子,似乎他不是笑什么有趣的事,而是笑你这个倒霉的傻瓜。他说他马上就走。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你还记得吧,当初我从他的房间把我认为他需要的东西都拿来了,这时他问布兰琦要一张纸和几根绳子,准备打包。”
施特罗韦停下来,喘着大气,我觉得他就要晕倒。这根本不是我期待他讲的故事。
“布兰琦脸色苍白,可还是拿来了纸和绳子。斯特里克兰没说一句话。他打好了包裹,嘴里还吹着小曲。他毫不注意我们两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嘲讽的笑意。我的心像铅块一样沉重。我怕要出事,我真希望我刚才没说话。他四下张望,找他的帽子。然后布兰琦说话了:
“‘迪尔克,我要跟斯特里克兰一起走,’她说,‘我跟你过不下去了。’
“我想说话,但说出不来。斯特里克兰什么都没说。他继续吹口哨,好像这事跟他毫不相干似的。”
施特罗韦又停下来,抹了抹脸。我保持沉默。我现在相信他了,我感到震惊。但我还是不明白。
然后,他的眼泪流下面颊,他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他是怎样走到布兰琦跟前,要搂抱她,可是她缩了回去,求他别碰她。他请求她别离开他。他告诉她,自己是多么深情地爱她;并提醒她,自己曾经不惜代价关爱她。他对她谈起他们生活中的幸福往事。他不生她的气。他没有责备她。
“请让我安静地走吧,迪尔克,”他妻子终于说,“你难道不明白我爱斯特里克兰吗?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是你必须知道,他永远不会让你幸福的。为了你自己,你别走。你不知道你将来得面对什么。”
“那是你的错。是你非要让他到这儿来的。”
施特罗韦转向斯特里克兰。
“原谅她吧,”他请求他,“你不能让她做这么疯狂的事。”
“她可以做自己选择做的事,”斯特里克兰说,“没人强迫她走。”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布兰琦说,声音很低沉。
斯特里克兰的镇静具有伤人的效果,让施特罗韦失去了剩余的自控能力。他突然被莫名的怒火所控制,不自觉地扑向斯特里克兰。斯特里克兰吓了一跳,踉跄了一下,但他就是在大病后仍然很有力气,一刹那间,施特罗韦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倒在地下了。
“你这个可笑的小人。”斯特里克兰说。
施特罗韦站了起来。他注意到他的妻子仍然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被人取笑,倍感羞辱。他与斯特里克兰争斗时,他的眼镜掉了,他一时看不见眼镜在哪里。布兰琦拾起眼镜,默默地递给他。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哭了起来,尽管知道这样会使自己显得更荒唐。他用双手捂住脸。他的妻子和斯特里克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们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啊,我亲爱的,”施特罗韦终于哼哼唧唧地说,“你怎么能这么残酷?”
“我控制不住自己,迪尔克。”她回答道。
“我一向崇拜你,没有一个女人受到过如此的崇拜。如果我做过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那样的话,我会改变的。我已经为你做了一切能做的事。”
布兰琦没有回答。她的脸拉长了,他看出来他只是在惹她烦。她穿起上衣,戴上帽子。她朝房门走去,他明白一瞬之后她就将走了。他很快走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抓住她的两只手;他抛弃了一切自尊。
“哎,别走,我亲爱的。我没有你就活不了;我会自杀。如果我干了什么冒犯你的事,求你饶恕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更加努力让你幸福。”
“站起来,迪尔克。你让自己成了十足的傻瓜。”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但仍不放她走。
“你去哪儿?”他赶忙说,“你不知道斯特里克兰的住处是个什么样子。你不能住到那儿去。那会很糟糕的。”
“如果我不在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乎。”
“你再待一分钟。我必须说说。你总不能不让我说话吧。”
“说有什么用?我的主意已定。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改变决定。”
施特罗韦倒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心口上,以缓解心跳的痛苦。
“我不想叫你改变主意,可是我想让你听我再说一会儿。这是我对你提的最后要求。别拒绝我。”
布兰琦停下脚步,用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看着他。现在眼神是那么冷漠。她回到屋里,靠在桌子上。
“什么要求?”
施特罗韦费了很大力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必须理智点儿。你不能靠空气过日子,你是知道的。斯特里克兰没有一分钱。”
“我知道。”
“你会缺吃少穿,过最穷的日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康复。他先前一直半饥半饱。”
“我可以给他挣钱。”
“怎么挣?”
“我不知道。我会找到办法的。”
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这位荷兰画家的心头,他打了个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疯了。我不知道你被什么迷住了。”
她耸了耸肩。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再等一会儿。”
施特罗韦疲惫地环顾他的公寓;他很喜欢这里,因为有她在才让这里充满欢乐,像个家的样子;他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看了她一会儿,仿佛要把她的形象镌刻在自己心里似的。他站起来,拿起帽子。
“不行;我走吧。”
“你?”
她很惊愕。她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想起你要住在那间可怕的、肮脏的阁楼里,我就受不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住在这儿会舒适的。至少你不会受穷了。”
他走向他放钱的抽屉,拿出几张钞票。
“我愿意把我这儿的钱分给你一半。”
他把钱放在桌子上。他的妻子和斯特里克兰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收拾了一些别的东西。
“你能把我的衣服打成包,放在看门人那里吗?我明天来取。”他勉强笑了笑,“再见了,我亲爱的。过去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幸福,我感谢你。”
他走出屋子,关上了身后的门。我想象,斯特里克兰把帽子扔到桌上,坐下来抽起了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