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秋水一炉香

2024-12-20 00:00:00郑倩茹杨庆存
新阅读 2024年10期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陈才智先生新著《香与诗》,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一部充满浓厚情趣,博大精深的优秀著作。

《香与诗》是一部系统研究中国古代尚香文化与诗词创作交相融合景象的专著。作者以全新的角度,深刻揭示了中华文化“以人为本”“天人合一”“尊道贵德”的思想精髓,为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开辟了新视角。

陈才智先生向来以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而享誉学界,在诸多领域都有丰硕成果,是唐宋文学研究名家。他的唐代元稹、白居易诗派研究,被认为是该领域的权威性学术成果。其新作《香与诗》是专门探讨中国香文化与古代诗歌交互融合发展的专著,在选题视角、史料运用、语言表述诸方面,都呈现出让人耳目一新的惊艳感,成为学术研究与大众文化普及完美结合的范本。

“老树着花无丑枝”:老话题绽放新异彩

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东溪》诗有“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句,以深富禅机妙理的语言描绘春天无处不美的景象。这是笔者阅读《香与诗》过程中经常联想到的诗句。陈才智先生以敏锐的学术眼光选择了独特的切入视角,细致观察、深入分析和客观介绍中国传统文化中香与诗的交融和共情,凸显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与“以人为本”的民族特色,让古老的话题绽放出时代新光彩。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香是深受人们喜爱的固态物质体,华夏先民在悠久历史实践感性认知的基础上,将人的精神意识融入香中,用香沟通天地大神、感恩祖辈先人,调护个人身心,形成民族特色鲜明而人文内涵深厚的香文化。著作指出,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上,香与诗如同双胞胎一样降临人间,伴随着人们的生活与繁衍,无论庙堂雅士还是山村老妪,无不如是,而香更是人类生活中物质与精神合为一体的典型代表,最能体现中华文化“以人为本”“天人合一”“尊道贵德”的三大理念,成为诗歌咏唱的重要内容。

“横看成岭侧成峰”:新视角、高境界、大格局

苏轼经典名篇《题西林壁》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描绘从不同角度欣赏庐山得到的直观形象与经验认知,说明庐山内蕴的神奇与丰富。读《香与诗》也有同种感觉,书中处处充满阔大雄奇的新鲜感,特别是在切入视角、学术站位、研究视野与通史格局方面,给人以强大的学术吸引力和思想冲击力。

《香与诗》一书匠心独运,功力深厚,切入视角新,思想站位高,结构布局大,气势充沛,底蕴丰厚,情趣盎然。

在全书结构的内在逻辑上,著作以时为序,从中华民族发展史的高度着眼,引导读者走进“探香闻道”的“诗香之旅”,讲述中国香道文化与诗歌发展的历史进程,指出“中国香道文化源远流长,肇始于远古,萌发于先秦,初成于秦汉,成长于六朝,完备于隋唐,鼎盛于宋元,广行于明清”。“绪论”着眼于“香与诗之缘”破题、解题、释题,自然属于总论。陈才智先生以自己最熟悉的白居易写香经典名篇“花非花,雾非雾”起笔,讲白居易“以香拟花,状美人之飘逸,颇富仙韵”的特点,形象具体,意境生动。正文七章以时为序、诗词分述。“先唐诗之香芳、唐人诗之香艺、宋人诗之香道、元明诗之香品、清诗词之香芬、唐人词之香馨、两宋词之香韵”,从诗的“香芳”“香艺”“香道”“香品”到词的“香芬”“香馨”“香韵”,以香为轴心线索,各时代都有各自的特征与亮点,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在揣意、措辞、炼字诸方面的用心和功力。书的收尾又以“香韵与诗情的不解之缘”作为“结语”,不仅呼应了“绪论”开头的内容,实现了首尾圆合,而且余音袅袅、回味无穷,达到让读者产生且恋恋、且品味、且深思的艺术效果。

《香与诗》全书构架气势恢宏、逻辑思路严谨且明晰。作者既能突出时代特点,又能抓住创新亮点,不但让著作呈现出中国古代香与诗相互交融、相互促进并向发展的历史轨迹,而且标题锤练,精警新颖,诗意盎然,充满艺术魄力,耐人品味。

“功夫在诗外”:功底硬、发掘深、视野广

陆游《示子遹》教导儿子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这早已成为世人皆知的至理名言。《香与诗》文献功底深厚,文化视野广阔,内涵发掘深刻。这是其突出特征。

陈才智先生治学向以严谨扎实著称,他的《老子还原·资料长编》(中华书局2011年版)甚得学界称道,而《白居易资料新编》十册更是备受学人青睐,成为目前最具权威性的白居易史料集成。这种深厚的文献功底,在《香与诗》中得到充分展现与发挥。比如该书第三章第四节《黄庭坚与香文化》中指出:

在香文化史上,流传着据说是黄庭坚所作的《香之十德》,称赞香的十种好处:“感格鬼神,清净心身。能除污垢,能觉睡眠。静中成友,尘里偷闲。多而不厌,寡而为足。久藏不朽,常用无障。”以上品香“十德”的概括,据说出自黄庭坚礼赞沉香木的一则短笺,既是沉香的十种品质,也是品香的十种境界,涉及其实用价值、美学效应,体现出力求通过品香来修炼精神的宗旨。

陈才智先生提出《香之十德》的话题并作了介绍之后,辨材料来源,梳理在日本流传的脉络,经过严谨科学的详细考证,得出《香之十德》并非黄庭坚手定的结论,尽管“尘里偷闲”确实出自黄庭坚《次韵答子瞻》诗,却是日本香界“假托古代中国香道大家黄庭坚”来弘扬香道,由此十分令人信服。另如,谈到元代最大规模的咏香之作,陈才智先生指出“当首推郭居敬的《百香诗》”,并提示“日本京都龙谷大学图书馆藏《新编郭居敬百香诗选》抄本一卷,与同刊于宋元代间且同为“百咏诗”的张蓬辰《菊花百咏》、韦珪《梅花百咏》、佚名《百花诗集》合装一册”,等等,反映了在版本识别与流传方面的功力。

关于学术视野宽阔、知识积累渊博方面,随处皆有体现。比如书中介绍:“儒家讲究‘养德尽性’,道家讲究‘修真炼性’、佛家讲究‘明心见性’,都与香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性、炼性、见性,均需从修养身心入手,身心不修养则难得气之清,则云遮雾障,义理难明,难瑧尽性之境。”“香不仅是一种气味,更是一种让人愉悦却难捕捉的美好。”“一香一世界,香道文化是理解中国诗歌的一扇别致之窗,不仅反映着香在诗人生活中特殊地位和文化功用,体现着诗人的性情修养、志趣爱好、审美观念,也在多方面与诗风诗境诗理诗句产生千丝万缕密切而微妙的互动。”这些例子,或言简意赅、高度概括,或生动形象、亲切朴实,都可以感受到视野开阔、厚积薄发而见解独到的特点。

著作谈及苏轼元祐元年(1086)创作的《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在分析其一“四句烧香偈子,随香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时,首先以极强的制香、品香专业性语言,细致地介绍了黄庭坚原作的内容,然后指出“苏轼的两首和作,最突出的特点,是打通诗艺与香道,将《楞严经》的‘鼻观’引入诗歌的评价,以‘鼻根’品味黄鲁直的烧香诗偈”。“‘鼻观’既是最佳的品香境界,也是最高的品诗方法。”这种专业性与深广度,不仅令人肃然起敬,而且也开阔了读者的知识视野。

追溯渊源也是深入发掘的重要方面。著作引用宋代丁谓《天香传》开篇“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所以达蠲(juan)洁”之说,指出人类大约6000年前就以燃烧柴木的方式祭祀天地诸神与祖先,并以《尚书·舜典》4100多年前舜接受尧的禅让时,燃柴“祭告天地”的例子印证。当代考古证明,距今5000多年的辽西牛河梁红山文化晚期遗址,出土了一件“之”字纹灰陶薰炉炉盖,说明至少从那时起就已经有了熏香之风。周代专设“庶氏”“翦氏”等负责熏香事务的官职。至汉熏香成为流行于王公贵族、王公权臣阶层的一种“祛秽养生”的生活习惯。魏晋南北朝时期熏香开始进入文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并且在文学作品中书写焚香所带来的独特审美体验。唐代许多名家都有咏香、颂香之作,而宋代用香之广、之盛、之精达到空前的高度,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几乎涉及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宋代香药行业的管理、经营和销售均实现了商业化、市场化和专业化,临安专设“香药局”提供香药服务;《清明上河图》“刘家上色沉檀拣香”之类的专营商铺随处可见;还出现了职业化的销售人员,“及有老妪,以小炉炷香为供者,谓之‘香婆’”。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香不仅是文人墨客无数佳词美句的灵感来源,更是让不少人魂牵梦绕、留恋不舍的心头喜好之事,呈现出日常化、普遍化、深入化的特点。《香与诗》对宋代的尚香现象作了总体的概述之后,又设专节介绍《苏东坡与香文化》《黄庭坚与香文化》。著作认为“苏轼不仅用香品香,还制香合香,可说是香界少有的通才。”苏轼嗜香制香的许多故事,至今流传。绍圣元年(1094),苏轼在他弟弟苏辙55岁生日时,专门寄赠檀香观音像、亲自调制的印香香粉以及篆香模具,并创作了《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诗作为寿礼,而苏辙也写了作《次韵子瞻生日见寄》诗。由此,《香与诗》说苏轼“不仅品香用香,更以香悟道,以香参禅,不愧香界的实践家兼理论家”。以上诸多方面,都反映了《香与诗》作者深厚广博的“诗外功夫”。

“满园春色关不住”:情趣浓、语言美、意境新

宋代诗人叶绍翁创作的《游园不值》一诗,其中“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描述园外看到的“红杏出墙”景象,以一斑窥豹的方式,让人尽情想象园内万紫千红的热闹情景。《香与诗》具有同样的艺术效果,把读者引入诗意盎然的现实仙境中。

《香与诗》第五章“清诗词之香芬”中,介绍了清代刘墉的《烧香曲》,从天地大自然间原始香料形成的悠久岁月,写到香料的物质形态,直到烧香过程中的心理境界,刘墉思维的阔大深邃与思想境界跃然纸上。文中第三节“红袖添香伴读书”更是情趣横生:“红袖添香伴读书,道出文人心目中美妙的理想世界。这个理想世界可谓文人分开的秘密。它以文人的视角、将美女、书香与香熏等三种元素,恰好如其分地结合在一起,铸成一种高雅脱俗的意境,反映出一种文人独钟的情怀,成为中国古典诗词中一道别致隽永的风景。”从晏几道《鹧鸪天》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到黄庭坚《赵子充示竹夫人诗》“我无红袖堪娱夜”,乃至清代蒋士铨《贺新郎》“题汪用民红袖添香图”、袁枚《花烛诗》“红袖添香共倚阉”,都可以看到文人以仕女相伴读书为乐的场景。在唐宋词的世界里,从温庭筠“绮怨的暖香”、柳永“铺染的俗香”、李清照“淑静典雅的幽香”,直到姜夔“清逸悠远的冷香”,可谓千姿百态、风情万种。

物质之香存在于两大场域:一在神坛,一在人间;而集合于诗人笔下,升华于哲人手中,万古流芳,飘扬于宇宙空间与人类社会,永远是鲜活而富魅力,滋润身心。“香道”“天道”“人道”融合一体,德满人间,功并天地。正如《香与诗》结尾所言:“中国是诗的国度,诗歌的真谛往往在可谈与不可谈之间。就像白居易《花非花》中所咏,香之状,如花如雾,棼一炉香,香烟凭空幻形,那形态象什么呢?袅袅上升如一缕纱,回环停遏处又似云,转瞬变化又类开花,弥而散之雾罩烟笼。诗人唯盼花化朝云,朝云彩云,既可比花,亦可比一切美好易逝之物,当然好可比同样美而易散、虚幻缥缈的夜香之烟。”这诗的语言、诗的表达与诗的意境,凸显着作者的学识、智慧与才情。而全书结尾说:“这些香诗历尽千年风雨沧桑,依然散发着无尽的诗香,构筑起一道曲曲悠长的文化长廊。”历览前代诗人群英中的香诗香词,回顾历史上众多知香、好香、乐香的诗人的各种香事,可以看出,香与诗的确有着不解之缘。

20世纪50年代,以农业文明为主要特征的中国大地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广袤的乡村大地与丛山峻岭中,依然保持着古老淳朴而祥和浓郁的民风民俗——无论是过年过节或是婚丧庆吊,家家户户都会呈现点燃三炷香的情景。大字不识一个的爷爷奶奶们,那么虔诚地举行着肃穆庄重的燃香、行香或拜香仪式,抑或口中念念有词地低声祈祷,而顽皮的儿童们大都默默注视着不敢吭声地好奇围观,烟火气、芬芳味、神秘感交织融合成难以言表且触动心灵的意境。

作者杨庆存系上海交通大学讲习教授

郑倩茹系宁夏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