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海明威短篇小说以简洁、凝练的叙事风格而著称。其短篇小说代表作《乞力马扎罗的雪》,围绕着主人公哈里的死亡和回忆展开,通过意识流片段的穿插、叙事视角的转换以及象征手法的运用,真实地再现了哈里在死亡将至时内心曲折的情感变化,既丰富了小说的层次,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同时也揭示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关键词:海明威 叙事技巧 《乞力马扎罗的雪》
欧内斯特·海明威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被誉为“精通现代叙事艺术”的大师。《乞力马扎罗的雪》(以下简称《雪》)是海明威在1936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该小说聚焦于主人公哈里,讲述了他在非洲狩猎途中,因为汽车抛锚,右腿被刺划破后染上坏疽,在和妻子海伦等待飞机救援的过程中,开始不断回忆自己过去的人生,以及他面对死亡时,由最初的恐惧到逐渐平静再到淡然接受的心路历程。故事最后,哈里在梦境中死去,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脱。海明威的叙事艺术是他的小说创作的精髓。[1]本文将从叙事学角度入手,通过叙事学理论,探讨《雪》的叙事技巧。
以意识流技巧创新叙事结构
“意识流”这一心理学术语最早由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提出,用来表示人的意识活动持续流动的性质。这一术语随后被引入文学领域。意识流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通过描写人物的意识流动来重构篇章结构,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雪》这篇小说中,海明威通过意识流手法,将主人公哈里的过去和现在融合在一起,揭示了主人公面对死亡时,由最初的恐惧、挣扎到自省,再到最后的坦然接受,同时也深化了小说“向死亡重生”的主题。
整篇小说共有两条线索,其一是哈里清醒时的身体感觉(现实),其二是哈里濒死时的意识流动(虚幻),一实一虚,不断交错切换,将哈里的曲折的心路历程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小说除了人物间的对话和简要的环境描写以外,剩下部分都是意识流的回忆片段。以心理流动为叙述动力的情节线,强调了心理活动与现实事件的内在联系,同时也成为这篇小说表现作品内容、主旨的主要手法。[1]
在《雪》中,海明威一共描写了六个意识流片段,前五个片段是哈里的回忆,以不同的字体呈现,最后一个片段是哈里濒死之际的梦境,在字体上未作变换。这些意识流片段共同构成了主人公哈里的人生缩影。
第一段意识流中,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哈里。他回想起过往的情感经历,想起自己的写作生涯,懊悔自己蹉跎岁月、浪费才华,又想到特里堡旅店老板的死、保尔·魏尔兰的死、偷干草的老头的死、投弹官威廉森的死……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哈里也逐渐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他静静地躺着,死神还没有来。”“我觉得死亡和其他事情一样无聊。”在最后一段意识流中,哈里在昏迷中被人抬上飞机,他们飞越山峰,穿过暴风雨,最终飞往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直到小说结尾海伦的呼叫才将读者拉回现实。这时,哈里已经死了。这段意识流只是哈里弥留之际的短暂幻想。
通过意识流的手法,海明威写出了哈里对过去的悔恨、对现实的无奈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在死亡的阴影之下,他不断审视自己的一生,反思自己的过错和那些被虚度的岁月。哈里内心的挣扎冲突也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雪》打破了传统小说循序渐进的讲述模式,以主人公的意识流动建构起多层面的时空关系,使小说的文本结构复杂且富有变化,进而呈现出宽广的叙述涵盖面和开放性的叙述格局。[1]
转换叙事视角编织文本世界
视角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2]。在划分视角类型时,胡亚敏引入热奈特“聚焦”这一概念,将叙事文中的视角分为非聚焦、内聚焦、外聚焦这三大类型[2]。而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研究》一书中,申丹则用“视角”一词代替“聚焦”,将叙事视角分为内视角和外视角两大类[3]。
在《雪》这篇小说中,海明威通过不同视角的转换,将多时空并置下的故事片段编织成一个缜密的叙事空间,打破了传统小说叙事视角单一的局限,能够缩短读者与小说文本间的距离,强化读者的情感共鸣。
小说开篇,海明威采用第三人称外视角,以处于故事外的叙述者的眼光,将乞力马扎罗山呈现给读者:
覆盖着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高19710英尺,据说是非洲境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山的西主峰被马赛人称作“纳加奇-纳加伊”,意思是“上帝的殿堂”。靠近西主峰的地方有一具风干冻僵了的雪豹尸体。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寻找什么,没有人做出过解释。
海明威的外部聚焦主要用在对话上,叙述者只描写人物的对话,人物的思想感情必须靠读者自己去推测想象,在《雪》中,海明威并未像传统小说那样以全知的零聚焦视角来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人物间的关系,而是直接呈现了哈里与妻子海伦的对话:
“最神奇的是一点都不疼,”他说,“这时候你才知道它发作了。”
“真是这样吗?”
“绝对是。很抱歉,你肯定受不了这股味道。”
“别这么说!请快别这么说了。”
……
这篇小说中哈里和妻子海伦的对话部分都是以第三人称外视角的形式呈现。这种第三人称外视角相较于第一人称更加客观、真实,能够将人物的行为和特征直观地呈现出来。而随着故事情节的进一步推进,海明威逐渐将聚焦点固定在主人公哈里身上,这时视角就由第三人称外视角转变为第三人称内视角。小说中的六个意识流片段,均采用第三人称内视角的方式。
小说中还使用了不少的第二人称。例如:“真奇怪,疲倦很容易让你不再去想那些东西了。”“也许你根本就写不出什么来,而那才是你迟迟不肯动笔的原因。”“你生存的方式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你把什么都搞砸了。”这里,第二人称“你”指的并非叙述者或读者,而是指小说主人公哈里。这些都是哈里的内心独白。在叙事学中,申丹称其为自由直接引语,它使作者能自由地表现人物话语的内涵、风格和语气[3]。这种叙述方式能够让读者置身于哈里的内心世界,与他一起经历痛苦、挣扎、反思。
同时,在哈里的意识流中,也出现了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之间的快速转换。例如在第一段意识流片段中,“他记得那种悄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快,让你觉得自己像一只从高处落下来的鸟。”第四段意识流中“秋季里当你把牛群赶下山时……他这时候想起来怎样在黑暗中穿过树林下山,看不见路时只好抓住马的尾巴,还有所有他打算写的故事。”以及最后一段意识流幻想中“他看见大家站在下方,在挥手……你极目望去……”这里的第三人称“他”和第二人称“你”都代指哈里,这种突然从第三人称转变为第二人称的叙事视角,能够全面、直观地展现人物当下的真实情感和心理特点。
在《雪》中,海明威通过叙事视角的切换和时空的跳跃,展现了哈里曲折的心路历程,使小说的情节充满了不确定性,从而推动情节发展、丰富小说层次、深化主题表达。与此同时,读者也能在跟随视角转换的过程中不断发现新的线索和人物关系,增强情感共鸣。
象征手法丰富小说意蕴
象征是一种富有表现力和感染力的文学创作手法,作家根据作品的主题和情感需要,借助具体形象进行暗示或隐喻,使抽象的概念和情感逐渐具体化。海明威常常借助于自然意象和动物形象等象征元素进行隐喻、暗示,以增强小说的表现力。
在《雪》中,海明威通过现实与梦幻的交织,将象征元素巧妙地融入于小说的叙述之中。自然景象、动物形象和人物命运的紧密结合,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涵,也加深了读者对小说主题的理解和领悟。
“雪”。积雪覆盖下的乞力马扎罗山,被称为“上帝的殿堂”,象征着崇高、纯洁、永恒、不朽的精神境界,它隐喻着哈里内心对精神道德层面的追求和向往。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下,哈里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渴望得到生命与精神的净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幻想自己乘着飞机飞向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顶——“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那是哈里认为最神圣的地方,也是他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永恒和不朽,实现了精神上的升华。
在小说中,“雪”还象征着死亡和终结。在哈里的第一段意识流中,“雪”这一象征元素贯穿整个片段,“在那个冬天,她们正是踏着那些积雪走向死亡的”,“在那个雪地上留下血脚印的逃兵”,“他们杀死的和当年与他一起滑雪的那些人一样……”多时空下的雪景并置都暗示着不同人物的死亡,也反映了哈里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焦虑。
“豹子”。在小说的开篇部分,海明威写道:“靠近西主峰的地方有一具风干冻僵了的雪豹尸体。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寻找什么,没有人做出过解释。”豹子死在了乞力马扎罗山的高寒地带,它是在坚持和追求中死去的,它的精神将随着冰封的尸体永生。雪豹的形象正是哈里理想自我的化身,作为一名作家,他本应全身心地投入写作事业中,但巴黎生活的纸醉金迷,令他逐渐迷失自我,虚度年华,最终丧失了对写作事业的追求。因此,哈里渴望像那只豹子一样,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都在不断追求理想。豹子象征着坚持和追求,和哈里虽生犹死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哈里人生的失败。
“鬣狗”“秃鹫”。海明威在小说中还巧妙地运用了鬣狗、秃鹫这两个意象来象征死亡和哈里对妻子海伦的依赖。
鬣狗和秃鹫这两种动物在自然界中主要以腐肉为食,对于死亡极其敏感,它们往往出现在哈里感觉死亡将至的时候。“除了地上蹲着的那三只令人生厌的大鸟外,天空还有十多只在盘旋。”“从卡车抛锚的那天起,它们就在这里打转了……今天是它们第一次落下来。”随后他右腿上的坏疽开始扩散,病情逐渐恶化。“一只鬣狗穿过旷野,朝小山那边走去。”“鬣狗却沿着这味道的边缘悄悄地溜了进来。”“他听见鬣狗在那圈篝火火光外叫了一声。”在小说结尾,哈里从梦境中死去。“鬣狗在夜色中停止了悲嗥,它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像人的哭声那样的叫喊声。”这里鬣狗的嗥叫,就是对哈里死亡的宣判。同时,因为鬣狗和秃鹫并不具备猎杀其他动物的能力,只能靠依赖腐肉残骸为生。这也象征着哈里对妻子海伦的依赖,他依赖于海伦对他生活上的照顾以及情感、物质上的支持。
海明威巧妙地将象征手法融入小说创作中,借助雪、豹子、鬣狗和秃鹫这几个意象的外在特征,完美地展现了主人公哈里的内心世界和人物形象。这些象征元素推动了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深化了小说“向死亡重生”的主题,也引导着读者更加深入地思考、探讨生命与死亡这一普遍命题。
结语
海明威的文学魅力源自那些看似简单却意蕴深远的叙事艺术。小说《雪》通过意识流片段、独特的叙事视角以及象征隐喻手法的运用,构筑起哈里短暂又迷惘的一生。海明威对哈里从焦虑、恐慌到淡然接受的心路历程的刻画,充分秉承了其“压力下的风度”精神。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完结,而是一个新的延续,小说主题“向死亡重生”将生与死的二元对立转化为永恒与终结的统一,由此可以窥见海明威对于生与死的意义的探寻。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参考文献
[1]张薇.海明威小说的叙事艺术[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
[2]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欧内斯特·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M].汤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5]杨敬仁.海明威研究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6]刘建华.《乞力马扎罗的雪》隐喻手法研究[J].语文建设,201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