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D. Putnam)是著名的政治学家,曾任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院长、美国政治学会主席。《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和复兴》(Bowling Alone: 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以下简称《独自打保龄》)是帕特南的代表作,书中深刻剖析了20世纪后半叶美国公民社会变迁。帕特南通过翔实的文字资料和数据分析,生动地勾勒出美国社会的图谱,折射出美国社会资本的变化趋势。该书出版之后不断引起学界的广泛讨论和思考。
公民参与和社会资本的变化趋势
19世纪,法国政治学家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Charles-Henri Clérel de Tocqueville)走访美国,揭示了一个关于美国社会的重要发现:“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志趣差异,美国人时刻都在组织社团。在美国,人人都可以组织工商团体、宗教团体、道德团体等。成千上万、规模不一的团体组织分布在美国各地。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美国人热衷于智力活动和道德方面的结社。”[1]
但是,帕特南注意到,在20世纪最后的几十年里,不论是桥牌俱乐部等娱乐组织,还是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等大型组织,其成员人数都在锐减,全美范围内众多社会团体普遍存在此种趋势。托克维尔在19世纪所描述的活跃氛围正在逐渐褪色,那些曾经喜欢组建社团、热衷于讨论公共议题的美国民众消失了。如今,美国人更倾向于个人化活动,宁愿自己待在家里看电视,或者独自去打保龄球,而非像过去一样,和邻居在一起聊天、喝咖啡,或是去俱乐部一起参与集体活动。[2]
因此,帕特南巧妙地借用了“独自打保龄(Bowling Alone)”这一表述,描绘了美国社会所经历的变迁,这也是其著作标题的灵感所在。在他看来,原本朋友们一起打保龄的集体活动变成独自打保龄,折射出美国社会资本的消逝。而社会资本的流失,正是导致美国公民参与的衰减的原因。
“社会资本”是《独自打保龄》多次提到的核心概念。1916年,美国实干改革家汉尼方(L.J.Hanifan)用该概念解释了为什么要鼓励在校学生更多地参与社会活动。汉尼方认为,社会资本是潜藏于日常生活中的非物质财富,涵盖家庭纽带、友情联结、社交互动以及同理心等元素。[3]如果孤身一人,很容易陷入孤立无助的境地。然而,当个人与邻居建立联系,这些邻居再和他们的邻居联系,延伸至更广泛的社交网络时,便形成了社会资本的累积。由此所形成的社会资本,不仅能满足个体的社会需求,还能为整个社区营造一个温馨舒适的生活氛围。社区作为整体,得益于成员间的协同合作与紧密团结,而这样的环境反过来也让每个成员能够享受友情的温暖,获得必要的支持与帮助,实现个人与集体的双赢。
用通俗的话来说,社会资本就是你的“朋友圈”。大家处于相同或者不同的社区,有相同或者不同的朋友圈,在保龄球俱乐部或者参与社区公益活动的过程中不断认识新的朋友,最终可以拓展形成一种社会网络。社会学家克劳德·费舍尔(Claude S. Fischer)强调,社会网络对所有人具有重要价值,这一价值不仅体现在求职就业过程中,更体现在我们面临困难、孤独寂寞的时候。
但是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始,美国的社会资本却在不断流失,甚至呈崩溃趋势。1960年以后,美国公民的公众参与率持续降低,参加政治集会人数、从事政党工作人数持续降低,参与美国总统选举的投票热情降温。这一趋势亦蔓延至各州及地方选举层面。此外,公众通过签署请愿书、向国会及媒体致信等传统渠道表达意见的规模,也前所未有地萎缩。总而言之,美国民众中愿意并实际参与到政治生活中的比例正逐渐缩小。
尽管美国教育体系的完善在培养美国民众公民参与所需的技能、资源和兴趣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从1985至1994年,短短十年时间,美国社区团体成员的实际参与度却骤降了45%。[2]表面上,很多美国人依然宣称自己是多个社团组织的成员,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已不再投身于社区组织,不愿再做委员会工作,不再担任公职,也没有参与聚会了。
在美国社会,教会和其他宗教组织占据着举足轻重的独特地位。它们不仅培训公民规范,而且是招募和训练社区成员、提供社会服务的重要机构。[2]但是,在1965年、1975年、1985年和1995年美国人的抽样日志研究中发现,美国人的宗教参与也在衰减。[2]1995年,美国人平均花在宗教活动上的时间比1965年下降了1/3。
随着传统家庭生活方式的逐渐消亡,我们或许可以期待电视剧《干杯酒吧》(Cheers)或者《老友记》(Friends)里的朋友相聚场景在美国人的现实生活中出现,弥补公民组织参与的减少。然而实际上,这种情形并未发生。[2]过去的几十年间,美国社会风貌发生了变化,美国人在社交场合中的参与度明显下降,与朋友、邻居的日常联系也大幅减少。用餐时的谈话减少了,朋友互访的次数减少了,参加休闲活动也减少了。人们似乎更加倾向于独处,正在静悄悄地远离社会交际。[2]大量的事例和数据表明,不管是正式联系,还是非正式联系,在20世纪末的几十年,美国的公民参与在衰减。
公民参与和社会资本衰减的原因
在20世纪前2/3的时间里,美国人社会参与热情高涨,不管是在教堂、协会、俱乐部,还是在会议圆桌、牌桌和餐桌前,都会更为主动地融入社区的社会与政治事务中。这一时期,美国人慷慨地向慈善机构捐助,投身于社区项目建设,而且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充满着深厚的信任氛围。[2]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美国公民参与减少,原有的社会组织规模逐渐缩减,而且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趋势更是显著加速,影响着美国人的生活模式与社交习惯。
《独自打保龄》分析了美国公民参与衰减的四个主要原因:第一,就业形态与家庭关系的改变使得双职工家庭工作时间紧张、经济压力大,难以抽身参与公共活动;第二,城市化的无序扩张,导致畸形市郊化、市中心空心化,造成远距离、长耗时的通勤,进一步挤压了社交与参与的空间;第三,电视媒体的普及与互联网发展,改变了人们原有的休闲方式,间接削弱了面对面的互动交流。第四,美国社会的代际更替,使公共参与习惯的传递趋于递减。本文将对电视、互联网与代际更替这两大原因作进一步阐述。
电视娱乐及互联网的普及大幅减少了美国人社会参与的时间。1950年仅有10%的美国家庭有电视机,但到了1959年就达到了90%,这是革新科技传播有史以来速度最快的。尽管现代传媒既提供信息也提供娱乐,实际上二者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电子媒体的大多数时间、力量和创造性不是投入到新闻上,而是投入到娱乐上。[2]教育水平低、工作时间长、通勤距离远、经济拮据等因素,都不如电视娱乐对公民参与和社会联系的影响力度大。[2]
代际更替是美国社会资本衰弱的重要原因。1945年,美国战时民族团结和爱国主义的“时代精神”达到高潮,加强了人们对于社会公益的热情。从广播节目到报纸的漫画栏目,从好莱坞、百老汇到“锡盘巷”(Tin Pan Alley),涵盖全国国防、捐献废弃物资、销售战争国债的爱国主义主题遍及于大众文化中。战时的平民志愿活动利用战前的组织体系,促进了公众战后参与公共活动的热情。这些19世纪末出生的人到“兴旺的20年代”(Roaring Twenties)出生的人,公民参与和社会资本程度高而且相对稳定。从20世纪30年代出生的一代看,他们的公民参与比起上一代有减少的迹象,但是仍然积极参与。直至步入“婴儿潮”与“X一代”,公共的社会参与度的降低、信任感的削弱、投票热情的减退、教堂出席率的减少、志愿服务的参与度下降,以及对政治事务兴趣的日益淡漠的现象持续了40年。总体来看,“婴儿潮”一代都是高度个人主义的,独处时比在团队中感觉更舒服,更喜欢价值观而非规则。“X一代”加速了“婴儿潮”一代已经显现的利己主义趋势,“X一代”从来没有和政治产生过关系,他们强调个人和私利,而不是公共和集体。当1998年最后一批“X一代”步入大学时,持续增长30年的物质主义已经将关心政治和环境的比例分别降低到了26%和19%,而关心经济问题的比例则飙升到75%。[2]总而言之,在20世纪50年代之后达到成年期的每代人都比上代对社区事务的参与少。代际差异在后继的几代人所表达的价值观中体现出来,从公众价值观念转向个人和物质主义的价值观。随着代际更替,爱国主义减少了,物质主义增加了。
对当代的启示
就像艾略特(T. S. Eliot)在电视时代的早期观察到的,“这种娱乐媒介能使数百万人同时听到同一个笑话,但同时他们每个人仍处于寂寞中”。艾略特在1963年的敏锐感知,距今天已经80多年。生活越来越便捷,交流方式越来越多,社交不再局限于线下社区活动,但是美国人对公共事务的热情提高了多少?美国人的状态,从那时起,就正在慢慢陷入群体性孤独。
皮尤研究中心一项调查显示,年龄在18岁及以上的Facebook用户中,超过一半(54%)表示他们在过去12个月中已经调整了隐私设置。42%的人说,他们已经暂停检查平台长达数周或更长时间,而26%的人说,他们已经从手机中删除了Facebook应用程序。总计约74%的Facebook用户表示,他们在过去一年中至少采取了这三项措施之一。从数据中可以发现,人们在社交平台的使用中会采用隐私设置,从而限制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发布内容。人们不仅在线下不爱参与社区公共活动,对于网络线上环境的社交活动也变得慎重起来。大量数据显示,美国年轻一代的利己主义趋势越来越严重。“精致的利己主义”,这一说法来自钱理群教授的深刻洞察。他指出:“我们的一些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类人的一切行动都紧密围绕着自我利益最大化而展开。
《瓦尔登湖》(Walden)中,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提出了“三把椅子”比喻:“在小屋里有三把椅子,独处时用一把,交友时用两把,社交时用三把。”三把椅子分别代表与自己交谈、与他人交谈和与群体交谈。此喻不仅勾勒了交流的多维层次,更深刻联结了自我反思、人际沟通与社会融入的良性循环。然而,反观当代美国社会,尽管拥有宽敞舒适的沙发,朋友间相互造访的频率却减少了,那份围坐共饮、畅谈社区事务的温馨场景却渐行渐远。
美国社会学家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其著作《群体性孤独》(Alone Together)中也阐述过相同的问题。信息技术飞速发展,虽然极大地促进了沟通交流的便捷性,却也悄然间削弱了人际关系的真实质感。特克尔指出,无论是发送短信、电子邮件,还是活跃在社交媒体,看似拉近了人们之间的联系,实际上却加剧了内心的焦虑和孤独感。社交联系弱化,对于政治组织漠不关心,对于社区公共事务的兴趣不断缩减,对于公益事业志愿活动的参加减少,社会资本将会持续衰减,群体孤独性慢慢变成美国人的生活状态。
其实仔细思考,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也是如此。大家都在刷朋友圈、刷微博,大家从“点头之交”逐渐变成了“点赞之交”,社会资本的朋友圈变成微信朋友圈的点赞,大家宁愿待在家里自己玩游戏、看电影,待在自己的“舒适圈”,不爱参加社交活动,不爱参加公共事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怕麻烦、怕事情的消极心态越来越多。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关心和自己利益攸关的事务,对于其他社区事务漠不关心。
如今,离帕特南《独自打保龄》一书的出版已过去20多年,全球都处于互联网时代,人们更多地使用社交软件来进行社交活动。使用Facebook、微信朋友圈随时随地分享生活,用Twitter、微博浏览附近发生的事情,用Instagram、小红书分享随手拍的照片。网络时代,社交变得方便又快捷,5G传输速度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但是人与人的心灵距离是在被拉近吗?
互联网时代下,当社会被利己主义者侵蚀,将导致社会资本的加速流失,损失将是广泛而深远的。因此,充分调动群众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热情是极为重要的,这不仅有利于社会的和谐发展,也有助于个人积累社会资本。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互联网,而忽略了社会这个广阔的社交环境。放下智能手机,走出房间,走向操场、走向社区、走向公园、走向人群,对于个人,对于社会,这都是极为有利的。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参考文献
[1]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M].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2]罗伯特·帕特南.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M].刘波,祝乃娟,张孜异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Lyda Judson Hanifan. The Rural School Community Center[J].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1916(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