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赵如兰教授的学术肖像

2024-12-20 00:00:00梁雷
音乐生活 2024年9期

《赵如兰音乐研究论文集》是民族音乐学家、哈佛大学首位华裔女教授、我的恩师赵如兰(1922—2013)的学术肖像集。

本书的合编者荣鸿曾先生、余少华教授和我三人都受教于赵如兰教授,在家里亲切地用 “赵老师”或是英文“Mrs. Pian”(卞太太)来称呼她。她对我们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也是一生难忘的。我们希望通过这本书,能让中文读者对赵如兰教授有一个立体性的理解:她的学术的分量、兴趣的广泛、个性的天真与幽默和她优雅自然的美。

我们分别于不同时期获得哈佛的博士学位。荣鸿曾先生是赵教授的开山弟子,于1976年获得音乐学博士,是我们的大师兄。余少华教授是赵教授的闭门弟子,于1996年获得音乐学博士。我则是这个大家庭中的小弟,主修的并非是民族音乐学而是作曲专业。我是在赵教授退休时(1992年)开始与她密切来往,成了入室弟子,于2006年获得作曲博士。

从履历上看,我们都有哈佛的博士学位,但是我们受到的最重要的教育不是在学校,而是在赵如兰教授的家中。她的家是给我们学术洗礼的真正课堂。荣鸿曾先生在赵教授家住了六个月(1976),余少华教授住了大约一年(1985—1986),我住得最久,共八年(1993—2000)。在赵教授家学到的与课堂里能够学到的有什么不同呢?区别究竟在哪里?赵教授是一个以学术为人生的人。她对学术的兴趣不停留在文章写作中,也不局限于课室里,而是随时随地都在享受学术的快乐。在她家中书房与办公室里,有她收藏的七千多件影音资料,六千多册书籍期刊,其中还包括父亲赵元任先生、母亲杨步伟女士留下的书籍与照片。在这个环境中,我们都耳濡目染地体会到赵老师视野的宽广和接人待物时无限的温厚。我们看到赵老师与中外学者常来常往,许多精彩的学术讨论往往是在茶余饭后的轻松交谈中展开的,这一切是学校里学不到的,更是课堂里没有的。

作为一名作曲家,我形容赵老师是“对我各方面影响最深的老师”。赵老师为什么会对我的作曲有这么深的启发呢?在我读本科的90年代,所谓“作曲”基本是以欧美现代主义为中心的,占主流的是序列音乐、实验音乐、简约主义、现代和后现代等主义和潮流。那个年代,作曲专业的学生无论是在美国、欧洲,还是在中国受音乐教育,基本上是以所谓“西方经典”曲目为主要学习对象。华人作曲家们往往可以对西方巴洛克、古典、浪漫时期的作品,乃至当代流行的现代音乐如数家珍,但是如果关系到中国传统音乐,以及对更广义的中国古典语言和艺术的讨论,所知则极为有限。赵老师的兴趣不局限于这些,而是对整个世界,尤其是世界不同地区的人和文化都有很深的兴趣和发自内心的尊重。我在赵老师家里寻找到了在音乐课堂里无法体会的中国音乐以及东亚艺术的深刻的美。仅从这本文集中读者就可以读到赵老师关于京剧、花儿、京韵大鼓、二人转、单弦等不同乐种的讨论,尚不包括她对古琴、评弹、昆曲,以及日本、韩国不同音乐的兴趣和研究。这些非西方的传统与文化都恰恰成为我后来在作曲方面探索的重要根基。

大家会注意到,这本书中很多谱例是赵老师亲手绘制的。从现在大多出版物来看,基本都是由电脑软件制作的乐谱。虽然软件制谱看起来更专业,但是我们在这本书中尽量保持用赵老师的原稿。她手绘的乐谱不仅朴素美观,而且有一种手指尖留下的温暖和触感;更重要的是这些手绘乐谱是她思维的痕迹,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她细腻的分析和对音响的敏感。电脑绘谱或许给研究者提供了不少方便,但也无形中带来很多约束,对思维甚至有机械性的简化,包括十二平均律的音高、规范性的节拍等等。赵老师的手绘乐谱不受到这些约束,而是她对声音的理解的最直接的记录,包括微分音、无小节线等,其实都是她尽量尊重音乐音响本身,而不是用规范化的记谱符号来限制对声音的客观分析。

扉页上的赵如兰老师的照片摄于1998年,是当年她送给我珍藏的。照片后面有赵老师亲手写的英文字迹:“For Lei -wizu rabu. Rulan, 8/11/98”。“wizu rabu”几个字乍看起来不知所云,其实是赵老师开的玩笑。她模仿日本人说英文的发音,有时带有很强的口音,因此把“with love”(带着爱)说成了“wizu rabu”。这张照片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卞赵如兰特藏”,其他地方都没有收藏,我们觉得特别值得珍惜,所以印在扉页上。

说起字迹,赵老师的字迹保留在她给我的一些文章手稿里,这些材料作为附录也呈现给大家。这里面包括赵老师1968年翻译的克莱门特·克拉克·摩尔(Clement C. Moore)的家喻户晓的诗篇《圣诞节前一晚》(发表于1823年)。从这篇译文里可以看出赵老师天真活泼的个性。我们都记得她为我们朗诵她的翻译时的神态和语气。另外还有她父亲赵元任先生用同音异形的汉字来行文的文言文《石室诗士食狮史》,出自赵老师的亲手笔迹。她为了教学生读音方便而在每个字的右上方标注了声调记号。

赵老师的另一篇手稿写于1989年。那年,约翰·凯奇(John Cage)来哈佛做了著名的诺顿系列讲座(Norton Lectures),先后六场。赵老师是音乐系分别介绍他的六位教授之一。这位前卫观念艺术家把严肃的讲座颠覆成近似荒诞的表演。他先从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和最近的《纽约时报》等多种文本中选择了一些摘录,然后将这些文字输入计算机,并使用“随机操作”(chance operation)排列成似懂非懂的语句。赵老师故意用中文宣读了一篇对凯奇的介绍。在如此隆重的学术场合,用大多数人听不懂的语言来介绍一位听不懂中文的行为艺术家,既新颖又幽默,而且与凯奇本人的表演艺术巧妙地契合,可以说赵老师拿凯奇的玩笑开了一个更雅致的玩笑。果然,不知所云的凯奇仿佛听得有滋有味。赵老师介绍的最后一句,中文“讲规矩”三个字夸张地念出来与“John Cage”的名字读音押韵,赢得在场能够听懂的听众们的会意微笑。如果你问她怎么会想到这么做?赵老师的回答是她经典的二个字——“好玩”!这是赵老师智慧过人的一面。无论是在学校讲堂上,还是与陆惠风先生合办的“康桥新语”文化沙龙上,她常常以高雅自然的幽默穿插于严肃的学术讨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赵老师于1987年写过一篇“西方对于京剧研究的情况”演讲稿。这是她在那一年4月于北京的会议上宣读的一篇讲稿。我保留了这篇讲稿的复印件,在书中完整呈现给大家,我们可以看到赵老师亲手写下的字迹。作为她的学生,我们每看到老师的字迹,都如同看到她的面容:她对学术的态度一贯是平和淡定、一丝不苟。我们仿佛能听到她轻声嘱咐我们,在讲学时“说慢一点,不要急,让大家听清楚。”现在我们都依靠电脑打字准备讲稿或者写文章,却不一定肯花时间反复推敲琢磨。像她这样有学问的人,为了一次讲学,每一个字都深思熟虑之后才下笔,并且将每一个字抄写得如此认真。见字如面,她高雅的字迹正是我们心目中的恩师对学术的尊重和她一尘不染的人生态度的体现。

我们三人是带着无限敬畏与感恩的心情一起编写这本《赵如兰音乐研究论文集》的。这本书的编辑过程,我负责整体架构、协调翻译团队,还有对赵老师照片及手稿收藏的选择,并做了部分审稿的工作;荣鸿曾先生负责赵如兰教授的二十七篇音乐论文及八篇书评的精选,并参与了部分审稿;余少华教授承担了艰巨的大量审稿任务,甚至有些译文需要逐字逐句地重新翻译。每次收到他寄来标满了不同颜色的校对版(分别代表更改、增加、删除、供考虑等意见),我都非常感慨。他对文字的斟酌和提炼中隐约有赵老师淳淳教导的影子。余教授的批注堪称是翻译的经典教材,被团队视为财富,给成员们上了一堂难忘的大师课。

本书的缘起始于2023年5月1日我与荣鸿曾先生的一次美好的谈话。那时,我邀请荣先生来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讲学,谈古琴对当代音乐的启示。利用他访问的难得机会,我们一起在海边倾谈,都感到为赵老师出一本中文文集的必要性和紧迫感。那之前一个月,荣教授和海震先生曾商谈将赵老师有关京剧的论文翻译成英文的事,而我则已开始整理珍藏多年的赵老师手稿稿件。我们的心愿竟是不约而同、一拍即合!

2023年7月14日我在微信上发了一封短信。我写道,“每次想起恩师赵如兰教授,都有无限的感慨。赵老师的宋朝音乐研究对学术界的贡献是公认的。她写的一批关于京剧、京韵大鼓等论文也堪称经典,不能不读。希望将来有志同道合者可以与我合作,将它们翻译成中文。”这段话发出不到十分钟,我就收到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周丹编辑的私信,表示希望合作,并主动召集翻译者。之后周丹为组织翻译团队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今天我写这篇前言是成稿付梓之日——2024年7月15日,与我发那一条微信整整一年。与有眼光和实力的好编辑作为合作伙伴是每位作者的福气,我们非常感谢周丹编辑。

赵老师的学生林萃青教授为本书写了序言。海震教授参与了部分文章翻译,也为本书写了序言。香港中文大学中国音乐研究中心执行总监陈子晋博士为我们提供了部分文章和照片,温秋菊教授提供人名咨询,在此感谢。感谢此书的翻译团队——陈以轩、邓姝、方博、江山、江姗姗、李明月、刘姝彤、鲁瑶、秦思、王德龙、王婷婷、杨烁、杨阳。王晓青博士采用赵老师最喜爱的蓝印花布作为封面底色。当年赵老师家里的窗帘、桌台、书房都用这个朴素优雅的蓝色,我们看到都感到分外温暖。另外也感谢张海卉、左艳容参加中文校对,陈仰平、王青青、孙锦玮为此书中文部分打字。大家都辛苦了!

上一次我和荣鸿曾先生、余少华教授聚在一起,是2014年3月30日。那天,我们与上百名从世界各地赶到哈佛大学卡博舍院(Cabot House)的友人们一起参加赵如兰教授和卞学鐄先生夫妇的追思会。这本书中有一张我们三人在赵老师肖像画前的合影,就是那天留下的。十年后的今天,荣鸿曾先生已经年过八十,退休在西雅图附近,余少华教授则在英国开始从心所欲的生活。因为这本书的关系,赵老师把我们三人重新聚在了一起,并与在国内参与的学者们密切合作。可以说,大家都是受到赵老师的感召而一起努力。

本文集中最早的文章写于1958年,大半个世纪后才第一次以中文呈现给读者,相信赵老师也一直希望能够用这些文字与大家交流。在整个编译过程中,我们常感到赵老师时时含笑看着我们。她为学的严缜与融通,她为人的温厚与洒脱,令我们思念缅怀,悠然不绝!我们盼这本文集能让读者领略赵老师的学识,敬仰她的神韵。

梁雷 作曲家,哈佛大学博士,现任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校长杰出教授”,高通研究所“LeiLab”实验室创建人

(责任编辑 李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