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瞿秋白与鲁迅的交游是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一段佳话。两人长达三年的亲密交往中,可谓是互相影响程度极高。在党内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的把控和定调下,马列主义文艺思想在左翼文学中的地位逐渐稳固,鲁迅在左翼文学阵营中站稳了脚跟,终于进入了彼时追求进步思想的左翼文坛。瞿在《lt;鲁迅杂感选集gt;序言》中,以文化政治逻辑为根底,将鲁迅的创作精神概括为“最清醒的现实主义”“‘韧’的战斗”“反自由主义”“反虚伪的精神”等四个方面,并强调“我们应当向他学习,我们应当同着他前进”。这篇序言目前已经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鲁迅研究的坐标系,它标志着鲁迅晚年的文艺理念趋向于受到苏俄文论或多或少的影响,后续更是影响了1937年10月19日毛泽东在陕北公学对鲁迅高度评价的内在理路。
另一维度上,鲁迅自1927年10月3日偕夫人许广平抵达上海后,就在上海这个都市定居下来,直至去世。在此期间,鲁迅的生存困境体现得相当明显:他一边忍受乃至厌恶上海社会充斥着所谓“简直无孔不入的崇洋、殖民、商业气氛,发达的买办、流氓文化,一般市民的思想趣味的庸俗猥琐、浅薄无聊,文坛的乌烟瘴气”;另一边又不得不选择“生存下去并有所作为,就只能带着无奈感来融入和顺应上海文化产业的整体格局”的道路。那么这长达数年的“浸染”,无论鲁迅主观上愿不愿意,客观上来说,上海文化总是会影响他的选择(比如多写“杂文”来谋生)。
尽管有李欧梵、刘中望等学者曾陆续指出,瞿秋白对鲁迅的“神化”是因为他只建立在了杂文或者说“阜利通”(Feuileton)这单一文体的基础上总结评价,不追求鲁迅其他文体的作品的普遍适用性,但是这一观点也缺乏对影响鲁迅创作阶段性背后的时空问题、现实问题(即杂文有助于上海作家谋生)的考量。更何况,《故事新编》中不少小说里面已经掺杂进了“阜利通”的因子。故我们可以择取《理水》与《采薇》两篇短篇小说,管中窥豹,以小见大,借此去“看见”在苏俄文论与上海文化的间杂影响下,“矛盾式成熟的鲁迅”是怎样“清醒”地发扬充满战斗力的现实主义的,又是如何举起“反虚伪”“反自由”的旗帜坚决贯彻“韧战”精神的。
一
《故事新编》是鲁迅以远古神话故事为背景创作的小说集,虽然以过去的故事为骨架,但采用了夸张和荒谬的叙事手法,运用想象力丰富了大量细节,从而赋予了它们全新的含义。
《理水》改编自“大禹治水”的故事,但更多描写的对象却变成了学者、平民和普通官员。学者都聚集在“文化山”上,个个迂腐且不关心国家,且以为学问的存亡重于国家。平民愚昧而充满奴性,即使生活窘迫到食不果腹,仍旧奴颜婢膝,因为官员的随口夸赞而沾沾自喜,对无理要求毕恭毕敬。水利局官员只会欺下瞒上,避重就轻,并不做一点实事,把底层民众痛苦的生活粉饰得一片太平,连舜也成了无能且依赖下属的领袖。大禹虽然在治水时期保留了精明干练、无私为公的形象,成功用“疏”解决了洪灾,但回到京城即位后,却仿佛入乡随俗,融入了这个腐臭的集体。
《采薇》则是从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改编。伯夷、叔齐二人原来是商朝治下孤竹国的公子,当年曾互相推让王位,却都不愿意接受,于是分头出走,后在逃亡路上相遇。在周武王伐商纣时,二人曾在路旁拦车驾,周朝一统后,又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故事中原本古人赞颂的诚信礼让、忠于祖国、抱节守志等品德,却在颇具讽刺描述下被不思变通的愚忠和四处流浪的偷生染上了滑稽和荒谬的色彩,不由得让人对他们行为的正当性和价值产生了怀疑。只知道盲目遵循礼教,没有对思想和行为进行反思,实在难以让人产生尊敬和效仿的想法,纵然是悲剧也无非是咎由自取。
从文本本身出发,有两块值得考量的点。首先当然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糟粕的批判,这是个老生常谈却不能不谈的点。《故事新编》和《彷徨》《呐喊》不同之处在于,后两者写今讽今,前者却融今入古、说古喻今。如果只是说当今不好,或许还有人辩解,是不肖子孙未能理解、继承祖宗的本事,才让中国和中华民族有如此衰弱和颓败。但这一借口也立不住脚了,鲁迅尝试从源头上指出,传统推崇的明君贤臣并不是理想和美好的化身,祖宗的“道”和“法”面对严酷的现实,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在部分政客和文人的包装下,成了掩盖丑恶、卑劣的华丽外衣。
另一点是从古至民国年间,国人的本性并没有什么改变。有学者直指《理水》中的“愚民”指的是1932年想要明定北平为“文化城”的一批人,水利局官员也是当时普通平民和官员的写照;伯夷、叔齐死抱着落后过时的观念不放,甚至不惜生命,其行为背后无价值的骨气和忠诚,在当时社会的文人中屡见不鲜。因而《采薇》的主旨与鲁迅另一篇杂文《言论自由的界限》保持一致。该篇杂文中,鲁迅曾把屈原和焦大(《红楼梦》中宁国府老仆,曾骂贾府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进行了对比。伯夷、叔齐二人虽然对统治者纣王不满,但仅止于此,他们对统治者仍然十分忠诚。这种迫切与屈原希望改善楚国情况,焦大希求贾府风气回正,不辜负宁荣二公的心态显然是一致的。
因此,《故事新篇》中常常能感受到一种破败和灰暗的气氛,仿佛人与社会生命力趋近干涸,已经没有了希望。被封建礼教禁锢了思想,又遭受地主和军阀双重剥削,劳苦大众几乎丧失了挣扎的力量,在麻木和茫然中等待注定的消亡。这样的社会和国家已经走入了暮年,全身布满毒瘤,急需一场“大手术”,这是鲁迅所期望的,也是他常说的一场“大革命”所指。
这场手术必须从改变国人的精神基础开始。我们认为:相比于在启蒙运动后已经经过200余年发展的西方精神而言,彼时的国人一方面缺乏对传统和礼教的质疑与反思,另一方面则缺乏对黑暗和不平等进行反抗的勇气,更深处是理性的匮乏。如果人作为理性者的身份被确立了,理性必然要求人有独立思考和判断的权利,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自由的渴望和要求,以及承担行动带来的责任。这是产生于每个人,又源源不断注入社会、国家、民族的生命力,也是个人和集体发展的核心驱动力。
二
我们知道,鲁迅原本就深受苏俄文学的影响,果戈理、高尔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著名苏联作家的作品均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上影响过鲁迅。周作人曾在《关于鲁迅》一文中揭示了俄国文学对鲁迅的深远影响:
在许多作家中间,豫才所最喜欢的是安所来夫,或者这与爱李长吉有点关系吧,虽然也不能确说。此外有伽尔询,其《四日》一篇已译登《域外小说集》中,又有《红花》则与莱耳孟托夫(M.Lermontov)的《当代英雄》,契诃夫(A.Tcheknov)的《决斗》,均未及译,又甚喜科洛连珂(V.Korolenko),后来只有我译其《玛加耳的梦》而已。高尔基虽已有名,《母亲》也有各种译本了,但豫才不甚注意,他所最受影响的却是果戈理(N.Gogol),《死魂灵》还居第二位,第一重要的还是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两个伊凡尼支打架》,喜剧《巡按》等。
但在来上海前的鲁迅其实开始陷入了迷惘——革命乃是人性的合理的发展,倘若是相反的路,那它的存在便很是可疑了。对“革命”理解的摇摆使得鲁迅由俄苏文学中的革命因素联想到中国的现实处境,于是极为忧心地说:中国没有俄国式的知识分子,真是失望的感慨。辗转来到上海的鲁迅,因受到创造社的围攻,进入深感苦闷的反思期,于是便开始以日文为中介,阅读和翻译蒲力汗诺夫(即:普列汉诺夫)的文艺理论著作。而1930年8月,被王明排挤出核心权力前来上海躲避风头的瞿秋白,先是在冯雪峰等人牵线下,以翻译、捎话、互寄书籍等形式间接接触,后1932年夏瞿秋白正式拜访鲁迅。二人一见如故,频繁走动。除了合写杂文这一人尽皆知的佳话外,瞿秋白还给鲁迅带来了更为直接的俄苏理论资源——“革命现实主义”。
鲁迅曾指出,果戈理的艺术特点是“描写当时下流社会的情形很微细,又很平淡可是能现出下流社会的真相”。在《理水》中,他写夏禹,也不着重写他怎样创造治水的英雄业绩,仍旧写功成名就“以后”。首先是称呼变了,不再叫“禹”,而是叫“禹爷”——成为“爷”了。大街小巷的老百姓都在传颂禹爷的故事,而且越说越神,越说越玄。说他夜间变成一只熊,用嘴和爪开通了九条河;说他把天兵天将请来,把兴风作怪的妖怪压在山脚下。这样,在老百姓的传说中,禹就被神化了。本来治水对于夏禹是一件利国利民的严肃的事业,现在却变成了老百姓聊天、谈笑的资料,大家只是觉着好玩。这里对老百姓状况的把握仍旧保持了先前的态度与革命现实主义“描写当时下流社会的情形很微细,又很平淡可是能现出下流社会的真相”的特点相一致。
同时,禹这一形象成为夏瑜系列形象中的顶峰之作,因为鲁迅试图通过禹的塑造,最终改写了救世人反被世人所加害这一历史逻辑,一反最终的悲剧面貌。有学者提出,鲁迅当时塑造禹的原型,就是他眼中上佳的革命“同路人”——瞿秋白,“或者说是以瞿秋白为主,包括白莽、柔石、冯雪峰等在内的,或已为革命抛洒热血,或正在为革命埋首苦干的优秀共产党员”。笔者认为是存在一定合理性的,在“禹”这个文学形象身上,鲁迅让我们看到了从秋瑾到瞿秋白,从夏瑜到禹的现实与虚构的交替。《药》背后昏暗的革命党被杀头是他过去的悲哀与绝望的集中点,而向读者展示自己心中勃发萌动的“希望”。
而提及鲁迅对上海文化始终有“拒斥”的一面,梁伟峰老师的结论很精致,他说:上海及上海文化始终未能“消化”鲁迅、“溶解”鲁迅,鲁迅也始终对上海文化主要采取批判态度。虽然他与上海文化有着互动,但这是“在”而非“是”的关系,他终究不是一个“上海人”。但我们始终会注意到鲁迅在与上海人看似紧张的“芥蒂”中,微妙地在《故事新编》中透着一股子对上海这个都市那种“别扭”式的思考。《采薇》中的“阿金”与之前杂文《阿金》中的女主人公阿金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也映射着鲁迅对上海人的冷峻思考。她说到底只是小丙君家里的丫头,一个奴才的奴才;却秉承其主子的心意,向小丙君学舌,去给予伯夷、叔齐加以最后的致命的一击,最终致他们于死地。这是一个充满着流氓气息、没有自己思想、一直以当稳奴才的奴才而自足的长舌妇形象。在伯夷、叔齐死后,她甚至还制造关于他们贪心的流言,既推托了自己的责任,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奴才,又使他们死后更蒙上了“贪心”“撒赖”等终遭老天厌弃的流言,这充分彰显了“阿金姐”这种典型形象的丑恶和阴险。这仍然是鲁迅眼里的上海人,负面性格畸形扭曲,围绕“精明”的庸俗、虚荣与势利等都是呈现得淋漓尽致。
三
当然,以上的探讨还是较为肤浅的,鲁迅的文艺思想笔者认为受日本路线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影响可能更深,考量中国语境下俄苏文艺理论与上海文化对鲁迅的双重影响更要往学理上拆分才更能凸显一些思维价值,这些就留待后续专门深入瞿秋白与鲁迅的文艺思想交往甚至交换的历史中去琢磨,此处仅选择两篇小说文本做一些分析切入,后续则需要将《故事新编》的整体地位适度拉高,不让它仅仅被后期瞿鲁二人合作杂文所遮蔽,适度考虑杂文写作对鲁迅小说表达的正向作用方为上策。
(作者单位:江苏理工学院网络思政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