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一朵云,一动不动,她盯着它看了好久,才弯下腰继续割羊草,她又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快了,我要接你去城里住大楼房。门口大杨树上落了两只喜鹊,它们扇动着翅膀“喳喳”地叫着,她歪头看了一会儿,笑了,边喂着猪,边喂着鸡鸭鹅,她又想起了马志国的那句话,屋内的大电视有一面墙那面大,我很快就接你到城里来。
这次她忍无可忍,被这句话诱惑着,偷偷坐火车跑到百里之外的城里来了。
她一天只吃一个烧饼或馒头,或者是一碗粥,口袋中的十几块钱马上要花光了。
她来宁城守在蓝兴药厂已经一周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她都没有迈进这个厂子院子里一步。她堵在门口问了不知多少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认识马志国这个人。就好像马志国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是一周前的下午三点十分下了绿皮火车的。一天没有吃饭了,她只花一元钱在粥铺买了碗大米粥。她问了老板娘蓝兴药厂的位置后,匆匆几口把那碗粥喝了,寻找那厂子去了。
她走了半个多小时,大汗淋漓地来到星北街梅花路100号的蓝兴药厂门前,厂墙耸立,向西开的大门,自动滑动的铁栅栏门前面站着两个板着脸的保安。她鼓足了勇气走过去,要进入厂子里找成品车间的马志国。那个年龄大的保安向她挥了挥手,问了马志国的手机号。她摇摇头说,他给的那个号码已是空号了。保安从栅栏门口空隙走过去,到门卫室打了一通电话,走出来喊道,车间根本没有这个人,说完转身进门卫室了。那个年轻瘦弱的保安看着她用拳头捶着腰,汗水在脸上流出了黑道子,把手中的大半瓶纯净水递给了她,低声说,你是他什么人?她忙说,我是定远市后安乡的陈娜,是他老婆,他一年半没有回家了。年轻保安叹了口气说,一百多里地。稍等,我给你问问管人事的,看看是不是在别的车间。他掏出手机,走到了门边的砖墙下,问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他走过来挠着头说,大姐,办公室说全厂子根本就没有马志国这个人。他说完转身进院子了。
她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躲到厂门对过的柳树丛里。天气闷热,她小口吮着那瓶水,盯着厂子大门。鲜有人进出,偶尔有车辆出入,移动铁栅栏,滑开关上。
那个年轻的保安拿着两盒饭还有一件蓝大褂,走了过来。他对她说,找个地方住下吧,别在这儿傻等着了。这两盒饭是食堂剩饭,你吃吧。这件工作服帮你防蚊虫叮咬。她双手合十坐在地上向他拜了又拜。
她的眼睛也睁一会儿合上一会儿,不知不觉,她倚在柳树丛中坐在那里睡了。
她被人群的声浪惊醒了,天擦黑了,路灯、厂门口的灯全亮了,那么刺眼。只见从厂子里蜂拥地涌出了一大群人,像山羊从圈里放出来一样冲了出来。有骑自行车的,有骑摩托车的,有开轿车的。步行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互相打闹着。她跑上前去,黑压压全是移动的人影,分不清谁是谁。唉呀!根本看不出哪个是马志国。她被撞得跌了个跟头,也没有人理她,她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人群从她身边匆匆地过去了。
路上一片静,她还在路上笔直地跪着,药厂门口的大射灯熄了,只有高大的路灯发出橘色的光,诡异地照着她。无奈的她又慢慢回到小柳树丛里。
她心中一片黑暗,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
她是和婆婆吵了一架跑出来的。她的家养了六头猪、五十只肉鸡、二十只鸭、十只大鹅,还有五只奶羊,从早到晚打猪菜、割青草、煮猪食、喂鸡鸭鹅羊猪,都是她一个人的活。公公脑梗走路不便,却总是偷偷帮她干活,可是那个瘦得像旗杆的婆婆却怀疑公公勾引她,在一次吵架中,婆婆抓花了公公的脸,用烧开的一壶水泼她,幸亏她用手中的猪食盆子挡了一下,但还是烫伤了她的左边的脸。左脸烫的大疤痕让人看着揪心。从那之后,她就下定决心,要偷偷跑出来,找到男人马志国。
她这次跑出来只带了一百多块钱,这钱还是一年多给公婆买衣服买猪饲料,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她越哭得没完没了,心里就越慌乱,没找到马志国,这是她事先想不到的,真让她走投无路了。前几天,马志国还给她打手机了,可是这个号码却成了空号,她想不明白,明明他时常给她通电话,有时还往村里邮回城里的布料和衣服,对她甜言蜜语的,凭空人就消失了。莫不是,在厂里或者走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越想越害怕,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悔。她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薅着,在草地上扭动着身体,抽打着自己。
突然,她滚进了一个大土坑里,好在坑底没有水,潮乎乎的。她躺在坑里感到绝望,这坑不就是自己的坟墓吗?就把自己埋葬了吧。她边哭边用手抠着坑壁上的土,土很松散,手指一动,就哗哗落下来。她的身上已经埋了好多的土。她抠累了,歇一会儿,最后一眼望望满天的星星吧!忽然发现两颗星星在天上飞了起来。她惊讶地站起来,仔细看,原来是坑口的上空,一只带着橙黄色小灯笼的虫儿在飞。她眼前的世界亮了,星空远遁,唯有这只小精灵不离不弃,在她的上空盘旋飞舞。她不哭了,不薅自己的头发了,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她眼前的世界亮了,她笑了,从坑里爬了出去。
她在林子里守了六七天,渴了就买瓶水,饿了就买一个面包,困了就躺在林子里睡。可是,一周过去了,根本没有见到马志国的影子。
她不能在这里死守了,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那样自己会饿死在这里。她要去菜市场找活,先解决吃住的问题。
她又困又累又饿,走在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头上的汗流过脖颈淌到灰色的衬衫上,露出了丰满的轮廓。她在这里走了一上午了,饭馆、五金店、粮店走了一遍,没有人雇她,嫌她像疯子一样,头不梳脸不洗的,嫌她那半张烫坏的脸,吓人。
她手攒着两元钱,眼睛盯着那箩筐里的烧饼,在盘算着是买一个烧饼、一碗汤?还是不买水,买两个烧饼?
那个水果店窗下挂着的小麦秆编的笼子里的蝈蝈歇斯底里叫着,让人们觉得刚偏西的太阳更发疯了。
忽听,有人喊瘦猴子抢包了。
菜市场深处,一阵人群混乱,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子,走路一瘸一跛窜过来。他跑起来东倒西晃得像个小丑,而在后面追逐他的是个长头发的瘦男人,三十多岁,跑起来东摇西晃很吃力。他们都拼命地奔跑着,但是谁也跑不快,后者总是差二三十米的距离。追不上他,大家哈哈地看着笑话,说,贾诗人,贾诗人,你连个瘦猴子都追不上,还是坐在水坑里作诗吧。那个叫贾诗人的,脸涨得通红,边走边喊着,谁帮忙,请谁喝酒,快抓住这个没爹的猴崽子。可是大家只是哈哈笑着,没有人理他。
瘦猴子放慢了脚步,边跑边打开皮包,看着里面全是书,他掏出一本就扔地上。身后的贾诗人歇斯底里地喊着,我的诗集,你这个王八蛋,想吃什么,我给你钱。他跑不动了,把嗓子都喊哑了。瘦猴子已经走到了陈娜的身边,他又拿出一本书,撕下封面,塞在嘴里嚼了。
陈娜好打抱不平的心来了,拿出在家中抱玉米袋子的猛劲,冲过去,突然抱起瘦猴子,把他按在地上,然后蹲在他身边用一手狠狠地压着他,一手抢过他手中的皮包和书。她气愤地骂道,读书人最喜欢书了,你这个混蛋。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全都围了过来。追过来的长发男人好像跌倒在水洼上了,半张脸和两双手全是泥水。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屁股也坐在她身旁。他身上有股茉莉花香味,喘了半天才接过她递过来的皮包。
陈娜起来了,还顺手拽起了贾诗人。瘦猴子站了起来跑了。贾诗人往上捋捋头发,反复看着那本被撕去封皮的书后,向陈娜点点头说,谢谢大姐。瘦猴子是傻子。
她把皮包递给他,由于事前把被瘦猴子拉开拉链了,打火机、几张卡,还有几枚硬币,掉在了地上。他只顾哭丧着脸,在心疼那本书,她见状替他弯腰把卡、打火机和硬币捡起来,送到他手上。他接过打火机和几张卡,把那几个硬币又放回她的手上,说,你留着坐公汽吧,放在包里哗哗乱响。她的右手攥着硬币停在空中。有个卖香菇的女人喊贾大诗人,遇到女侠了,得给人买身好服装报答,要不跪地叫姑奶奶吧!他转身去骂卖香菇的那个人,陈娜涨红着脸,急忙走开了。
脱离了那群人的视线,她低头打开右手掌看了一眼手里的几枚宝贝,是三枚一元的,五枚五角的,顿时心里有了小欢喜,她快饿虚脱了,五元钱就足够吃上一碗削面的了。她拐进一家削面馆,坐下,向服务员要了碗葱花面,虽然是小碗,但也很知足了。
面上来了,她把铁盒里的半下辣椒油全倒进碗里,用筷子搅和了两下,大口地吃起来。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坐在了她对面,他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让她觉得这种味道熟悉。男人要了两个大碗的牛肉面。面上来前他好像在盯着她低头吃面。两大碗面上来了,男人把其中一碗推到了她面前,说,慢点吃,你这里还有一碗。走得真快,累折我的腿了。她抬头看了,是刚才被抢包的贾大诗人。他用纸巾擦着头上的汗,起劲地吃着面。
陈娜早吃完了先前那碗,低头在玩筷子。贾大诗人急了,把那碗牛肉面又推了一把,急切地说,你这个就不实在了,我又没恶意,难道你和菜市场的那帮人一样在嘲笑我。这句话说得好可怜,她抬头看了一眼,笑了,把牛肉面碗搂紧,不一会儿工夫全吃光了。
他问她,外地的?她点头。他问,在找活?她说,找男人,在蓝兴制药厂干活一年半了,没有回过家。他问,他叫什么名字?她说了,叫马志国。他摇摇头说,药厂就在菜市场后边,西边对过是老陈家收购站,那家媳妇生了二胎,好像在招短工,不过你注意,老陈是个抠门人,工资很低的。好在你有空可以去药厂找你男人了。
男人掏钱买了单,陈娜也没有阻止,站起来谢了一声,走了。他追上她,掏出一本封面是有枫叶图案的书,递给她说,我的诗集,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
出了菜市场,她找到药厂路西的那家收购站,是个破大院子,周围用铁皮圈着。老陈是个秃头,岁数不大,长得老相,他盯着陈娜半边脸看了半天,吐出了一句话,一个月五百元,白天过秤,没事时帮着给废品打包。晚上可以住在这里,看院子。陈娜知道他欺生,马志国说过,城里的饭店女服务员每个月能挣两三千呢。权宜之计,她不反驳,点头答应了。
院子四周是用钉在木桩上铁皮围着的。有一个瘦猴的杨老太婆在捆纸壳。一条黄狗拴在狗窝边上狂吠着。院子里除了废品就是荒草,还有一股难闻的腐叶味道。收购店的房子里是两间房,里屋是厨房,外屋放着杂物和一张铁架子单人床。
老陈让瘦老太太带她几天,熟悉什么能收,什么废品啥价格。老太太下午一过三点就走了,留下她和大黄狗面面相觑着。
收购站时闲时忙,大多时候,就她一个人在收购站,刮风下雨时放废品的棚子的铁棚盖哗哗乱响,让她胆战心惊。
晚上,整个院子就她一个人和狗,空气闷热得让她窒息。她要发疯了,锁上大门就跑出去。
她跑到路边柳树丛中的那个坑边,跳了进去,躺在坑底向天空看着。起风了,风呼呼地刮过坑的上空,连萤火虫也藏了起来。只有这些小精灵能让她满血复活。她越想越悲伤,情绪一落千丈,瞬间又崩溃了,幻想自己死在这个土坑里多年了,融入泥土,与蛆虫为伍。
她迷迷糊糊想要睡去,突然看到两只萤火虫,一只缠绕着另一只在眼前飞舞。她坐了起来,两个小精灵向更高处飞着,时而贴在一起比翼齐飞,时而相互追逐、嬉闹着。她竟看出眼泪来,忽然,萤火虫瞬间不见了,坑边上站着一个大黑影,吓了她一跳,她连忙躺了下来,大气不敢喘。一个念头闪过,鬼?是马志国死了,来找她了?起初她特别感动,姓马的没和我白做夫妻一回,死后还那么缠着我。可是,稍微冷静下来,她浑身又起了鸡皮疙瘩,怎么能认定这个鬼就是马志国呢?她害怕起来,蜷缩在坑底不敢吭声。
那个鬼说话了,大姐,你躲在那坑里干什么?蚊叮虫咬的。
是贾诗人,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她连忙从坑里站了起来,贾诗人伸手把她从坑里拉了出来。
他说,心里憋得慌,想和你说说话。可是刚到你门口,发现你往柳树丛这里来了,怕你有危险,就悄悄跟过来了。谁想到你却跳到坑里来了。
停了一会儿,他说,那两只萤火虫太美了。一只伴着另一只,互相陪伴,互相照亮了各自的世界。
她有同感,但是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只不过是没有他说得那么好听。她在黑暗中点点头,也许他根本就看不见。
她跟在他后面走,回到了收购站。他一身酒气,进屋就喊饿了。他说,前妻来要女儿的抚养费,他请她吃了饭,可是她不近人情。他的作文培训学校招生少,没挣着钱,抚养费没给足,她没吃完,就把他骂了一顿走了。
她给他煮面吃,到了厨房,找了一颗白菜,扯下来几根菜叶,一根葱,洗了用刀胡乱地剁了几刀,下到锅里煮面。
面条端上来,她的脸没有血色,仍然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黑夜不作声。
他想马上端起饭碗吃面条,可是看她情绪不对劲,就站起来走了过去问,你怎么了?
她无力地抬起头说,其实我活在这世界上是多余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贾诗人不吃了,看着她说,其实你想错了,你的勤劳善良,城里有很多的女人是不能比的。坚韧不屈,不向生活低头,你是我生存下去的榜样。
她回头看着他,一丝亮光在眼睛里飞快闪过。她又呆呆地转头向着窗外。
他几口就把面条吃完了,慢吞吞地讲,我小时候很苦,妈妈在我六岁时就被爸爸那个酒鬼打跑了。我被扔在爷爷奶奶家,会走路时就跟着爷爷放羊,是守着羊群长大的。自己办小学生作文培训班,疫情之下,作文班停了又开,开了又停,现在虽然疫情解除了,可是又招不上生了。他老婆是护士,每月开五六千,嫌他没能力,和她离半年了。
他看看她,没再听他说话,就又给她读他的诗歌。她没有心思听,正在想着心事。他没办法,不读诗了,给她讲人生的意义,讲物质生活只是人的基本生活,精神生活才是人生存的最重要的部分,比如诗歌、音乐和美术。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心中想什么他妈的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乱七八糟的,只有马志国的那句话,接我去城里住大楼房才是我的全部生活。
他酒劲没有过,掏出自己的那本诗集,读了几首诗,她听着竟打起了鼾声。他摇醒她,问他的诗怎么样?有前途吗?
她为了刚才他念诗她竟睡着了而感到羞愧,因为她在初中时写过一些诗,当时以写朦胧诗为自豪,所以特意讨好他说了句,太有意境了,哲理很深,贴近生活。看着他那期盼的眼神,她又补充了一句,将来,你的诗会走出去的,你会成为一个知名的大诗人的。
他眼睛红了,竟转身走出去,在外面呜咽地哭了起来。
那是个要下雨的天气,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风刮得挺起劲,路边树叶子刮得哗哗直落。快到中午时,灰头土脸的贾诗人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台人力三轮车,车上装着三个大蛇皮袋子的书。他说作文培训学校换地方了,清理出这些书,当废纸卖了,换酒喝。
四袋子书卖了四十八元。
他问陈娜会做鱼吗?
陈娜点了点头。他把钱递给她让她去市场买鲫鱼。
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去那个菜市场了,跌跌撞撞来了,面对市场那么多的人,她有些晕。
她蹲在地上,刚好把十条大鲫鱼装在袋里,过完秤,付钱时,看见一个穿灰色运动服有点驼背的男人走过来问鱼贩鲫鱼多少钱一斤,陈娜喊了一声马志国,那个男人转头惊恐地看着她。
她喊了句,马志国,你钻到哪儿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马志国刚要说话,走过来一个脸上有雀斑,头发漂着海蓝色抱着婴儿的女人,她大声地问,谁呀?马志国急忙和她耳语了两句,把她推走了。
他转过身来,悄声对陈娜说,唉呀,你啥时候来的?怎么没有打我手机?
她生气地说,你的手机全都停机了。
马志国打了自己的脸两下说,看这记性,我不在药厂了,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主管,物业统一换手机了。那个女人是我管理的小区的,丈夫家暴,刚在派出所调解完事,我怕她男人再犯混,正把她送到她娘家去。
马志国有些慌乱,悄悄问了陈娜是不是没变手机号?她懵头转向地点点头,他却撒腿跑开了。留下她提着鱼袋愣愣地站在那里发呆。
她无精打采地回到了收购站,贾诗人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没有心思炖鱼,让那个杨老太婆去炖。老太婆喜欢吃鱼,接过去摇头摆脑地去厨房了。
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就是想不明白,她突然想起自从她的脸烫坏了后,马志国听说了却一次没有回来。
她只吃了两口鱼就下桌了,贾诗人和杨老太婆端着碗在喝。她的胸腔像着火了一样,她悄悄走出大门,望着夜色沉沉的大地,心里苦不堪言。
手机响了,她掏出来接了,是马志国。他说,他刚从派出所出来,那个男人家暴可能要被行政拘留,他让她马上来药厂东边那趟街的红星旅店205房间。她想问什么,他把手机挂了。
她回头看看,那一老一少喝得热火,就摸着黑奔那个方向去了。她推开205房间的门,马志国正在用水果刀切烤羊腿肉,旁边放着早已切好的猪头肉、红肠、白酒和啤酒。
马志国见她进来了,扑上来就是一顿亲吻。她挣脱开后,冷脸坐下想问他什么,却张不开口。他却满脸热情地把桌上白酒瓶打开盖,倒了两碗。陈娜还是冷着脸说我可不能喝。马志国哈哈笑着说,夫妻喜相逢,喝多了也没事。她怕推脱影响了马志国的心情,就咬着牙两口就把那碗白酒干了。马志国随即又打开了一瓶啤酒,给她倒满。
看着发福了的马志国,她虽然冷着脸却是满心都是欢喜,自己担心出什么事,看来是瞎想。她还想抠根问他几个为什么,可是酒下肚了,烈火一般燃烧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欢聚就是欢喜,她举起大碗,干了一碗又一碗啤酒。
不喝了,她想问问蓝头发的女人是谁?可是望着眼前笑眯眯的男人,还有花花绿绿的一堆空啤酒瓶子,她知足了,晕乎乎地感觉到自己在空中飘,满天的萤火虫提着小红灯笼在她周围飞舞。
马志国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扯过被子,脱了衣服把她抱上了床。
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是渴醒的,光着脚找到凉茶壶,一口气把壶里的水全干了。她洗把脸,才发现自己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昨晚和马志国睡了,可他人早就不见了。
她看到桌子上的一只绿玻璃酒瓶子下压着两张百元的票子,下面压着一张纸。她抽出来看了,上面歪扭地写着,陈娜,这辈子对不起你了,我因欠了这位大姐二十万元赌债,还不上了,现在给她家的厂子打工还债呢。别再找我了,就当我死在这个世界上了。欠你的,下辈子做牛当马还给你。马。
她精神失常了,看谁都不说话,不吃不喝。收购站老陈怕她惹事,一算她来的天数,二十一天,马上掏出五百元递给她,让她走人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像僵尸一样,从收购站出来,天就黑了,她又来到红星旅店住在了205房间。
她在旅店屋内拿了凉杯,跑出去在草丛抓了一只萤火虫。回来后,放在屋内,任它飞,让它陪伴她。
她迷迷糊糊地醒了睡,睡了醒,而萤火虫在屋内飞了一夜。
天亮了,青色天空。突然,她猛然什么都明白了,自己一直努力地寻找都是徒劳的。她像泄了气的气球瘪在那里。
天大亮了,她在寻找那只萤火虫,想要把它放了。找来找去,发现它蜷缩在窗台上,一动不动,死了。她的心像刀绞一样,骂自己太残忍了,坑害了这个小精灵。她坐在那里,哭个不停。
她走到柳树丛中的那个树坑,用手在坑底挖了个小坑,把那只萤火虫埋了。
爬出土坑,她伏在野草里,像一只逃窜的野兽,慌慌张张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还是去市里找活干,活下去。
走了几步,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好,碰运气吧。
她在城区一家叫下岗大嫂的家政服务中心找到了工作,没房子住,家政服务中心老板马丽就让她暂时住在家政办公室。她买了条黑纱巾,出去干活时,就把纱巾蒙在脸上。
天凉了,树叶开始落了。地上花花绿绿,斑斑驳驳。
在无人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刮过路边的树,发出呜呜的叫声,往常她会蜷缩在被窝里抖个不停,会用棉花把耳朵堵住。可是现在她恨起马志国来,她没有丝毫害怕的,而是细细品味着这声音。这野兽般的嚎叫,不正如她内心的嘶吼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现自己越恨他,而自己的有些行为竟和他差不多。她开始喝酒,只摆一盘咸菜、一盘吊炉花生即可。
记得那年在家乡,那还是马志国去城里打工回来的第一年在家过年,公爹杀了头病猪,只有八九十斤重,送给他姥爷家一半,剩下的就留在家里吃。烀了一大锅肉。大年夜,桌上不是猪蹄、肘子,就是酸菜烩肥肉。大家频频举杯,喝酒的喝酒,喝汽水的喝汽水。马志国喝高兴了,对她说,等过了年租了房子,带她也去城里住大高楼,那大电视和墙一边大。她笑得合不上嘴,跑到酒桶跟前倒了一小碗白酒,两口喝了下去。当时辣得她满院子跑了三圈。
今天她喝了有半瓶多高粱白,她丝毫没有什么感觉辣,于是,她又去食杂店买了一个半斤装的红星二锅头、一盒五元的红山烟,在屋中慢慢喝,喝得天晕地转;慢慢抽,抽得云山雾罩的。
太好了,她飘浮在云雾中成仙得道了。她躺在床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杀谁就杀谁。腾云驾雾,在药厂的食堂抓住了马志国,不是,是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抓住了马志国和那个婆娘,她用武侠剑客的剑,杀杀杀!
她终于打起鼾声。
她那几天总是梦到那只死去的萤火虫,它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
她早晨五点钟起来,不吃饭,随便洗把脸,扛着清洁用具出发了,公园附近有一家老人的儿孙要从长春过来,约她早起去收拾屋子。
屋子五十多平方米,她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活干完了。老太太给她两根香蕉,她接过来走出去,在早市的熙熙攘攘人群中边走边吃。
吃完了香蕉,就算吃过早餐了,她走进公园坐在长椅上,独自享受那份清静。
突然,手机响了,她顺手接了,是贾诗人。他幽幽说道,你怎么突然消失了?我在你那个坑里躺了一夜。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了,我在公园里面的长椅等你。
早市的人稀少了。他来了,黑瘦得吓人,长发剃短了。看见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也坐在她身边,两个人无语。
好半天,陈娜才打破沉默,说,你以后不用再费心找我了,我在这个世界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些事我高攀不上,只能给人添麻烦。
他撸起袖子让她看左臂上的三条刀口,说其实,我过得也不是很如意。
她很惊讶地抓起他的手臂连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摇着头说,别瞧不起自己。好好活着吧。以后我会告诉你。你那天的一句话鼓舞了我。
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支口琴,说,我给你写了一首曲子——《你鼓舞了我》。
悠扬的音符飘浮在清静早晨的公园空中。她不懂曲子,只知道好听,她看到他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
她不知道是同情他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悲哀,偷偷地在流泪,毕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为她吹过这么好听的曲子。
陈娜没日没夜地干活,收入增加了,她就在公园后面的平房区租了两间平房,从家政中心搬了出去。
陈娜没事的时候,总是照着镜子,看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它像干涸的河流在沙滩露出了原形,又像一只断了两节的蜈蚣。她不敢直视它,好多日子因它而抬不起头来。
贾诗人来了,随手画了幅油笔画,上面画的是丑陋的河滩,天上一颗太阳、一颗月亮。她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仔细看,那河滩像她脸上的那块疤,太阳和月亮则是一双眼睛。下面,公公正正写着,“疤再丑,比不上那双眼睛的美”。
她心脏快跳出来了。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她认为高攀对于她来说,就是犯罪。
陈娜这一段时间很开心,已经忘记世界上有马志国这个人了,而且自己带着这张丑脸,从乡下走到城市,靠自己的双手得到了一份工作,已经能够立足在这个城市中了。她内心里还是感激遇到的那个男人,但是她不敢想自己对他能有多少期许。
有一天,贾诗人的作文培训学校招了八个学生,他特别开心,请了她吃路边摊烧烤。
他喝了不少酒,对她说,你读我的诗集,然后你也可以写诗,你可以成为一个女诗人。这样,我们两个天天就有沟通的话题了。
外面很吵,这一条街有十几家烧烤摊,居然都坐满了人。
她没太听清,让他重复了一遍后,半晌没说话。她拿起他之前给她倒的那杯白酒,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嚷道,我一个乡下女人,写的哪国诗呀?能活下来,就是上天的恩赐了,我可不敢瞎想。
他说,如果两个人没有了交集,没有了共同的爱好,早晚会渐行渐远的。我们会渐渐陌生的。
她为难起来,低着头不语。
他又干了一杯白酒,说,你会懂的,你不仅能立足在这个城市,有更好的生活,你还能写出美好的诗篇,歌颂这生活,你还会遇到一个优秀的男人,他爱你!你还配有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
他一双眼睛放着光,脸发紫了,盯着她的双眼。
她愣住了,好半天,忽然明白他说的含义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很羡慕有文化的人,更何况是诗人了。但她觉得这根本不靠谱,有些东西这辈子是望尘莫及了。但是她还是激动不已,心跳得有点快,但她不敢去想这些与她今生无关的东西,脸红红的,把头转向嘈杂的街上人群,一声不吭。
临走时,他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来在她的耳边说,我的心乱极了,生活一团糟,我这只小船无力向前划行,需要寻找宁静的港湾。但是我跪求你一件事,你若帮我卖完一百本诗集,有一艘小船就会驶入你的港湾,一只萤火虫就会与另一只萤火虫永远在一起。
她的笑容消失了,局促地搓着手。
他站起来飞快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走了。
她看了看价格是每本30元,有谁能买他的诗集呢?这难为了陈娜好多天。她一咬牙,把两书送给了平时在一起做家政的小姐妺,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六十元补上了。
她脸皮很厚地帮他卖书。有一次,她去公园老干部活动中心搞清洁,看到一群老人在朗诵诗歌。她干完活,坐在门外听了很长时间。人家散场时,她堵在走廊,抱着诗集现场游说人家。有个高个子老人开玩笑,三十元钱太贵了,要是折一半的价格,我们就买了,她灵机一动,喊道,折半就折半了。可是老人竟说,开玩笑的。可是她却哭了起来,几个老干部围上来,那个高个子老人不好意思了,挥挥手说,算大叔我嘴缺德了,掏出一百五十元钱,买了十本,然后把买回的诗集分给了身边的几个老人。
她拿着钱慌慌张张地羞愧地跑了,回到家里,她从柜子里抽出了积攒的一百五十元零钱,补上了他的书款。
她照样每天都梦见那只萤火虫,在她头上飞,在告诉她,你是一只萤火虫,你在寻找另一只萤火虫吧?她低头不语,她没法回答它的问题。
那天她把卖诗集的钱给了贾诗人,她看到他接过钱的时候,他的身子在颤抖,他连说句谢字的力气都没有,接过钱的手直颤抖。
他不带着她去路边吃烧烤了,而是去了一家海鲜大排档。她从来没吃过海鲜,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她今天特别高兴,一是贾诗人的任务她完成了一部分,自己心里安慰了好多。二是她擦窗户清洁屋子,谁也没有她干活勤快,家政中心老板马丽很欣赏她,提她当小组长,领七个妇女干活。她也要了一杯白酒,过多感激的话她不敢说,怕被这个文绉绉的男人笑话,只陪着他傻喝。
她喝多了,不知怎么被他拉着去了一家刺青店。她不肯进去,他的力气突然变得大了起来,连推带抱把她送了进去。
红头发的女技师给她那半张脸纹了一朵红玫瑰。玫瑰肆意地开放着,留白掩盖了疤痕。她照着镜子,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看着自己。她转身让他看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小姑娘正在给他在左胸部纹了两只萤火虫。那两只萤火虫,微小的身子,几乎就是一个圈,大大的翅膀,橙红色的小灯笼,好像树枝上挂着一枚熟透了的果子。
街两边又开了两家家政服务中心,店里活少了,她又找了份工作,晚上去一家叫金刚山寨的烧烤店打工。
她跟着老师傅学了有半个月的烤串,功夫就长进了很快。半张刺青脸的陈娜,在公园的烧烤一趟街就出名了。出名的是她的手艺,她的烧烤串的腌料和烤法与众不同,滋味鲜,猪肉羊肉牛肉串能吃出海鲜味和香菇的味道,而且烤串外焦里嫩,不像其他的烤摊,肉串吃上去发柴,味道非咸即淡,没给人留下口有余香的感觉。
到了中秋节时,她已经在烧烤摊上干了一个多月了,钱没攒下多少,一百本《枫林问》诗集却卖光了。她不想与他见面,就好像还债一样,把债还完了,自己一身轻松,她不需要他的什么承诺。她用微信转账把钱转了过去,并说,你的一百本诗集卖没了。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写诗办培训班吧。
贾诗人很快地就回复了,说,跪谢!没有你的支持,也许……不说了,我现在办作文培训班招生很忙,下周和你带户口就去办件大事。
好多天过去了,陈娜忙过了一阵忽然想到,贾诗人好像凭空消失了。有天早晨,她早起干家政完活到包子铺吃包子时,看见不知谁放在桌子上的一张《宁城晚报》。她边吃包子边闲看着,而一则消息让她如雷击顶,“我市青年诗人贾涟投红尘河自杀”。她突然眩晕了,搞不清这是真是假。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吐了几口。
她出了门急忙打车去了他办培训班的地方。他的培训学校人走楼空,一楼的玻璃被人砸碎了好多块。招生的海报被撕碎了,扔了一地。一个白发老爷子在用地板拖子擦地。她问了,他是房东。
老爷子见她一个劲地追问,就停下来,拄着地板拖子说,大贾,闲时候好陪我们下几盘,我们这一块下象棋的老人都这么叫他,是个好人,就是贪酒。他招收了几十名学生,每个学生赠送一本诗集。可是前几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往当地的教育局邮了封信,说是宁城有个办作文培训班的贾涟,把非法出版物的诗集给学生学习。那印刷的诗集根本没有刊号,是宁城一家粮食印刷厂偷偷印刷的,他就是个假诗人。教育局来查过,不了了之。但是这消息一传出来,好多家长去贾涟的作文班退培训费,大家嚷着,你一个假诗人能把孩子作文教好了吗?
她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家政中心的。马老板说,陈娜,你有个特快。她机械地用剪刀剪开纸箱,里面是一个萤火虫灯笼,上绿下红的纱包裹着灯笼,打开开关肚子的灯就亮起来,还真像一只欲飞的萤火虫。灯笼下面压着一张纸,是贾涟娟秀的字:“忘记我吧,我什么都是假的,诗人是假的,书是假的,人生是假的。我是一只连萤火虫都不如的骗子。你收到信时,我已投入西郊的红尘河。谢谢你,掏钱为我卖的那些书,我此生唯一的好人。一只萤火虫在飞,而另一只萤火虫,却与他的最爱别了!”
陈娜一时懵了,她不想让马老板看到,跑到大街上,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最后瘫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她欲哭无泪,回想一下贾涟这个人,黑夜模模糊糊的形象。说爱爱不起来,他是一把救命的稻草,也不是。是一只萤火虫,他比萤火虫暗淡。我这样的人都活下去了,你却为什么不下去呀?
她不自觉地在手机写了一首诗,知道他收不到了,但还是发给了他:
漆黑的天
静静的夜
一只萤火虫
在寻找另一只萤火虫
孤独与无助涌上心间
那只萤火虫呢
带我离开这迷茫的大海
带我踏上那坚实的土地
啊!那只萤火虫呢
你带我飞出这阴霾的天空
引我飞向那蓝蓝的天
她决定要离开这个城市。
作者简介:
姜凯,男,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萧红文学院2013年学员。散文、小说发表于《中国青年报》《黑龙江日报》《广州文艺》《章回小说》《辽河》《雨花》《小说林》《北方文学》《岁月》《当代小说》《安徽文学》《湖南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问花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