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只要有熟人遇见张其,开口就问:“张其,你的女儿高考多少分?”
张其一遍又一遍地回答:“ 618分。”
“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
“很厉害哟,准备报考哪所大学?”
“还没确定呢。”
“不用纠结了,在北上广选大学吧,那些大城市的理念比内地先进。”
张其听后咧咧嘴不再吭声,快速地赶着路,感觉正有汗水一股一股地从身体的不同部位冒了出来。
这些天,因为女儿填报志愿的事,已经与妻子闹得不太愉快,妻子的想法与其他人一样,只有北上广那些大城市才是人间天堂。妻子的想法从某种层面上讲,也是对的,毕竟北上广的经济发展迅猛,已经遥遥领先内地。但张其也有自己的观点,记得在一次回母校省城师范大学培训时,曾亮教授讲述了一个生动鲜活的案例,故事的主角是同校的一个系主任陈教授。陈教授养育有一个儿子,也许是基因太好,儿子从上小学到读大学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终以优异的成绩拿到美国某知名大学的留学通行证,儿子留学结束就留在美国工作娶妻生子,陈教授的老婆也跟着去了美国,帮助儿子儿媳打理生活琐碎。在外人眼中,陈教授这一家可谓圆满得无可挑剔。自从儿子去了美国再也没有回来,老婆也是一去不再回江东,开始一两年还偶尔通上几次电话,后来电话都懒得打了。陈教授的心里明白,妻儿离开久了,亲情渐渐就没了。退休后的陈教授,一个人孤苦伶仃,整天饮酒解愁度日,后来死在家中七八天,因为发臭才被邻居报了警,由学校帮忙草草安葬。自从听到这个故事后,张其的内心就有了一条红线,即子女不能离得太远,离开远了、久了,子女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这个鬼天气热得真是要人命,也不知道风跑到哪儿去了,不该是拐弯了吧?”张其边走,边自言自语。
已经是入夏后的第八周了,在湘黔大山深处的这个名叫天心的县城气温一直卡在三十六度的坎子上,这几天也下过几场瓢泼大雨,无论雨水怎么浸泡,气温根本没有降下来的意思。回到家刚刚换好拖鞋,妻子秦天就没完没了地说:“张其,你要死了啊,女儿的高考成绩都出来两天了,还没有帮她填报志愿,哪有像你这样当父亲的。我让你选择北上广的大学,你一直不吭声,你想耽误我的女儿吗?”听到妻子如同炮弹的话,张其全身又开始不停冒汗。张其在心里自我安慰着,妻子是直性子,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她的话应该没有恶意,不能去计较,谁的妻子愿意诅咒自己的老公死呢?
“我和女儿再研究研究。”张其应了一声。
“你们整天只知道研究研究,也不见研究出什么所以然来。还有就是女儿都这么大了,一点主见都没有,什么事情都要爸爸拿主意,而妈妈的意见又一点听不进去。”秦天还在数落。
张其觉得身心疲惫,半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女儿的志愿,张其不是不放在心上,他只想再琢磨琢磨,再权衡权衡,这是一个家庭亲情与女儿前途的碰撞,必须找出一个最佳方案,切记不可潦草。张其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天心县教育局德政科工作,从普通职员身份干到现在的科长位置。几十年来,经过他调解、处理、安抚过亲情出了问题的教师家庭不少于一百个,见过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张其推崇的是亲情论,任何情况下,只要亲情出了问题,一切都等于零。他认为一生中除了生死,什么都不算事儿。张其曾经把一些想法和妻子交流过,妻子认为张其的观念过于僵化,没有与时俱进,如果他的思维稍微灵光一点,以他的能力和水平,早就该是教育领域的负责人了。秦天在天心县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就是靠着与时俱进的观念,才从内科一名普通医生干到主任,再到现在的副院长位置。秦天身边的同事都是与时俱进的。她还向张其举了几个成功例子,比如她们医院儿科的刘静主任,儿子考上了北京某大学,现在是北京某单位派驻法国办事处负责人,又比如他们医院外科的李明主任,女儿考入上海某大学,分配在中国交建公司工作,现在是非洲某特大项目的负责人,等等。秦天说得两眼放光,她一直推崇的就是事业论,没有好一个的事业,拿什么来支撑幸福的家庭。难道没听过“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那句至理名言吗?什么亲情在事业面前都一文不值。
“爸爸,你喝杯水吧。”女儿泡了一杯茶水,递给张其。
张其接过茶杯,内心温润。女儿从小就懂事,让张其宽慰不少。
“张诗雨,就你惯着你爸。”秦天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妈妈,你也不要骂爸爸太多,你看他被你打压得都不敢说话了。关于填报志愿的事,我也思考了好些天,觉得爸爸的想法是对的。”女儿帮忙打着圆场。
“我不是打压你爸爸,我是恨铁不成钢。他那点工资收入,一个月才八千多,还不到我的一半,他凭什么拿主意。你看那些合资公司的决策层,不都是大股东说了算吗?你爸爸不敢说话,那是他有自知之明。”秦天的话,让张其和女儿一时无法反驳。
“叮铃——”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声。
“爸爸,你电话响了。”女儿拿起张其的手机,递了过来。
张其一看,只见高中同学微信群里弹出一条信息:“李富的父亲昨日去世,明天出殡,殡仪馆二号厅,同学们抽出时间去坐一坐。”
发群通知的是高中的班长韦力。
张其回复两个字:“收到。”便开始在脑海中搜索有关李富的情况,记得李富是班上的体育委员,非常热爱足球,有一次同年级的一场足球友谊赛中,他的一条腿被踢断了,全班的同学还轮流着值班到医院守护了一个月。高中毕业后,张其考入省城的师范大学,班长韦力则考入省城的最高学府,而李富好像是考入北京某大学,具体大学叫什么名字,现在记不起来了。全班有二十五人考上一本、十一人考上二本,十人考入职院,这个成绩在小县城来说算是非常不错的。几年的大学生涯后,陆陆续续有近三十人回到县城工作,有九人当了老师,分散在各个中学。三人当了医生,分别在天心县二医院和天心县中医院。十一人安排在乡镇的七站八所。张其安排在天心县教育局,班长韦力是混得最好的,现在是天心县法院的副院长。至于李富一直没有他的下落,有人说他在北京,也有人说他出了国。这些年,班长韦力曾经组织过多次同学聚会,能参加的也就二十几人,但李富从来没参加过,久而久之,大家好像都把他给忘了。
吃过晚饭后,张其对秦天说道:“高中同学李富的父亲去世,明天出殡,我们同学相约去殡仪馆坐夜。”
“去吧,顺便与你的同学们交流交流女儿填报志愿的事,学学他们的经验。”秦天说。
张其说:“行。”
女儿一边给张其拿来一件单薄外衣,一边说:“爸爸,虽然现在是三伏天,但后半夜还是有些凉的,小心千万别感冒了。”
张其接过外衣,开车出了门。
到达殡仪馆二号厅时,坐夜的人不是很多,满打满算,也就四十来人。高中同学来了二十几个,张其晃了一眼,基本上是参加同学聚会的那些人,大家围成一个大圈坐着,天南地北地聊天。
聊了半天,话题又回到子女们的高考填报志愿上来。
韦力问:“张其,你的女儿今年应该高考了吧?”
张其说:“是的。”
“考了多少分?”
“618分。”
“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
“那也不错哟,超过一本分数线很多了,准备让女儿填报哪所大学?”
“还没确定呢。”
“不用纠结了,在北上广选一所大学吧,那些大城市的理念比内地先进。”在医院急诊科上班的李成龙说,“我们医院就有好几个同事的子女考入北上广的大学,现在都是子成龙、女成凤了,他们的父母骄傲得很,逢人就夸。可惜我儿子才考得550分,刚上一本线,要不然我非得让他选择北上广的知名大学不可。”
“那你又准备让儿子填报哪里的大学?”韦力问李成龙。
“虽然我儿子刚上一本分数线,但我还是看好北上广,准备让他填报广州某大学的中外合办专业,分数要得低些,就是学费贵了点,看了学校介绍以后出国留学的机会多得很。如果儿子真能留学,就让他在国外发展,那才是为子女着想。”李成龙说。
“李成龙的观点我不认同,让子女远走高飞,是每一个父母的心愿。但要结合实际,我个人的想法是,子女不能走得太远,走远了就很难回家,不回家亲情就淡了,亲情一淡,子女就不再是自己的了。”韦力说。
韦力的说法讲到张其的心坎上,这是他听到的,除曾亮教授外,第二个让他比较满意的答案。
“韦力班长的话,我不赞同,你看我们医院那几个同事的子女,大学毕业后选择出国留学,现在都在国外工作,不是过得好好的。几个同事还准备退休后再出国和子女一起享清福呢。”李成龙继续说。
“他们子女多久回家一次?”韦力又问。
“最近七八年,没有听他们说子女回来过,虽然子女没有回来,并不代表他们的亲情就淡了呀?比如我们医院儿科的刘静主任,他儿子在法国工作,他们之间每半年都有一次电话联系,感情深得不得了。前个月他儿子还打来电话,说是正在开发了一个好项目,刘主任还把自己的积蓄全给了儿子作为投资入股,以后她就坐着享受分红了。”李成龙是想通过事例来证明,子女就像风筝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是正确的。可他忘了那些飞得好的风筝,都是由一根绳线牵着的。
韦力不再理会李成龙,他知道他们两人的观点像是两条平行线,无论怎么延伸,都是不会相交的,转头对张其说:“张其,你不要跟风。老祖宗留下来的理念虽然很传统,但比较切合实际。只有故土才是人间天堂。”
“班长,你不要光说我们,你女儿今年也参加高考,情况怎样?”李成龙问。
“我女儿的分数比张其的女儿少一点,只得602分,也是文科。我们家开会研究了,意见高度统一,就是让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她已经填报省城的师范大学了,就是张其和周欢的母校。女孩子以后当个老师,也是不错的。毕业后,如果有缘分,再回来考个周欢他们学校的编制。”韦力说。
“选择大学,百分之九十确定了今后的发展方向,你女儿也同意?”李成龙问。
“我女儿就喜欢在省内发展,她说如果想爸爸妈妈了,想回家就回家,来去自如。”韦力说。
“一定是你们夫妻误导了女儿。”李成龙不甘。
“女儿自己说,他们高中有个女同学,在家排行老三,大姐、二姐早年高考落榜后外出务工,一个嫁在山东,一个嫁在河南。近十来年两个姐姐都没有回家一趟,女儿去过她家,看到她家景,想起来都心酸。女儿发誓不会离开我们太远。”韦力说。
周欢大大咧咧地说:“好啊,到时有一个小师妹来我们学校工作,也有个聊天的伴儿。”
高中毕业后,周欢与张其再次成为省城师范大学的同学,只是张其学的是思政专业,周欢学的是英语专业。毕业后,张其到了天心县教育局的德政科上班,而周欢则成为天心县二中的一名英语老师。现在周欢是县二中的英语组组长,下属有近十来个英语老师。英语组除周欢年长一点外,其余的都是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年轻,平日里那些小年轻都亲切地称呼他为山姆大叔。
“人家小姑娘与你是两辈人,有代沟,怎么也不会聊到一块。如果你还有其他想法,小心韦院长要拿菜刀砍死你。”说话的是刘样。刘样从参加工作就一直在最南部那个乡镇,混了二十来年,现在还是一个小股长。身边的人提拔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保持着原地不动。用他自己的话说,领导就是看重他的专业精湛,舍不得挪动他的位置,如果让他提拔了,那股长的重要位置又放心让谁来坐呢?说归说,刘样正是拥有一颗通透的心,也少了不少烦恼,至今还保持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不像有的人一心追求提拔,看似被重用了,但被新岗位上的各种形式主义困扰得白发丛生,本来还是一颗四十岁的心脏,硬生生地折磨成六十多岁的模样。
对比了刘样,张其这些年也一直待在教育主管部门德政科科长的位置上。按照刘样的理儿,也是领导对张其的充分信任与重托,所以才把德政科那么重要的岗位让他坚持把守着。张其越想越觉得自己是那个岗位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刘样,你儿子高考了没?”李成龙问。
“我儿子才上高一,我没有你们成熟得那么早,所以拖了大家的后腿。”刘样嬉皮笑脸地说。
“以后你不会像班长那样,捆住儿子不放吧,男儿有志在四方。”李成龙说。
“我们家的理想没有那么远大,儿子的事情由他自己定,但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每半年回家一次。”刘样说。
“要是他不愿回来呢?”李成龙又问。
“那我的退休金就自己享受,他想要支持没门,除非他回来。我见过太多了,好多人把子女放飞得远远的,积蓄也被子女掏得空空的,最终落得像是无子无女那样,下场非常落魄。”刘样说得斩钉截铁。
韦力点点头,说:“今年我就审理过这类案子近十起。同学们,这些事情不是空穴来风。”
听到同学这样说,张其的心中已经有数了。
“大家只顾聊天了,还没送份子钱呢。”韦力提醒。
“送多少合适呢?李富好像没有送过我家礼。”有个同学问道。大家才想起来,没有哪个欠过李富的礼。这些年,李富一直在外,基本上没有与同学们走动,无论哪个同学家有事,他都没有到场。
“就按每人二百吧,当作街坊礼来送。”韦力说。
份子钱是送了,有意见的同学还是唠叨着几句。
“大家还是小声点说,如果让李富听到了,大家都尴尬。”韦力提醒着,但心里与同学们一样,不是滋味。心想同学们能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不是李富发来信息,都快把他遗忘了。
韦力拿着同学们交来的份子钱,在二号厅内转了好几圈,没有找到李富的人影。
离棺材不远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妇人,精神萎靡不振,满头凌乱的白发在灯光下十分耀眼。仔细辨认,正是李富的母亲。
韦力走去问道:“阿姨,怎么没看到李富?”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韦力,两只眼睛已经没有力量,像一台古老的相机正在努力地调着焦距,一会儿看似点头,一会儿又看似摇头,始终没有认出韦力到底是她们李家的哪方亲戚。
“你是哪个亲戚哩,我人老了,眼睛昏花,脑子也被老头子搅乱了,实在是记不起来。”老妇人问。
“阿姨,我是李富的高中同学韦力,读书的时候还和李富去过你们家。”韦力解释说。
“李富的同学?”老妇人似乎想起什么。
“是的,那边二十多个都是李富的高中同学。”韦力说着,向同学们招手。
二十几人全部围了过来。
老妇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行热泪瞬间滚滚而出。
“阿姨,李富跑哪儿了,怎么没见他呢?”李成龙问。
老妇人低着头抽泣了几声,没有回答。
李成龙还想问第二遍,韦力用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老妇人用干枯的手擦去眼泪,抬起头小声说道:“李富早死了。”
听到老妇人说李富死了,韦力心里非常不平静。今天上午李富还给韦力发信息,说他父亲去世,让韦力帮忙通知同学们前去坐坐夜。如果李富早死了,那给他发信息的又是谁?
“阿姨,李富真的死了?今天我还收到他的信息,让我通知同学们来坐夜呢。”韦力肯定不相信,想确认一下。
“李富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只回过家一次,而且那一次还是十八年以前,那时他回来说要买房,让他父亲给他筹集五十万元,得到钱后便一去不复返。他父亲重病期间,给他打电话,他说工作很忙没有回来看一眼,现在他父亲走了,也是没有回来,你说他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只怪我和老头子的命苦,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去那么远读书。十多年来,老头子为了还清当年筹集的五十万元债务,只要是能挣钱的苦活累活都干,因而身体落下了病根。”老妇人叹着气说。
“他不是读完大学后留在北京工作吗?北京也不算远嘛,坐飞机半天就到,动车一天也能到。”韦力说。
“昨天老头子走了,邻居帮忙联系他的。他说他现在在沙特的一家中国分公司,工作忙得很,脱不开身,不能回来。沙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哩,远不远?”老妇人说。
“沙特是一个国家,在中东地区,离这里可远着呢。但远也不是理由嘛,自己的父亲去世了,即便在月球也应该回来。”韦力说。
“难道他们公司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老子死了还要重要?”老妇人问。
“我没有联系过他,不知道。”韦力说。
“我看他就是白眼狼,心中早就没有了父母,根本不想回来。”老妇人又说。
“怪不得,他给我发信息的号码是一个国外号码。”韦力才想起上午李富发给他的那个信息。
韦力把同学们集中的份子钱放在老妇人的手中,说:“阿姨,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你收好。”
老妇人无论如何不肯要,说:“李富这个儿子我是不认了,你们是他的同学,能来看看老头子,谢谢你们。真的不用你们随礼,免得以后欠着同学们的人情,不知道怎么还才好。”说罢,老妇人又泣不成声。街坊邻居连忙过来劝说老妇人,说,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你,还有我们街坊在,街坊邻居永远是你的至亲。街坊们好说大半天,才让老妇人停止哭声。此情此景,同学们百感交集,真是印证古话,远亲不如近邻。
一直主张子女远走高飞的李成龙,此时内心好像受到了重创,不知不觉,脸上挂着泪珠。
周欢还是大大咧咧地说:“李成龙怎么也哭了,不会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将来了吧。”
其他同学不再说话,任凭周欢调侃。
韦力说:“大家看到了吧,什么远走高飞,什么诗和远方,一个家庭如果没有了亲情,屁都不是。”
这一次,张其大张旗鼓地赞同韦力的话,其他同学也没有反驳。
李成龙拉着老妇人的手说:“阿姨,礼钱你还是要收下,我们不要记在个人名下。如果非要登记的话,就记为高中同学吧,这情况是李富欠我们高中同学的。如果你不收,我们会难过的。李富不会做儿子,我们替他做,今晚我们二十几个同学通宵为老爷子守灵。”
老妇人又是满脸热泪。吩咐收礼的街坊在礼簿上写着:李富的高中同学,礼金5200元。
刘样见状,又说:“还是医院急诊科的人头脑灵光,遇到棘手的问题会见招拆招。”
李成龙也不咸不淡地回应:“哪有你们在乡镇的同志会来事哟,遇到安全生产、群众上访、整脏治乱等问题,忽悠人们一套一套的,尽是一些一个糊弄一个的形式主义。”
周欢连忙劝架:“刘样、成龙你俩点到为止,这里是公共场合,不适合口无遮拦地谈论单位里的事。”
李成龙讥笑着说:“什么叫作口无遮拦地谈论单位里的事,如果害怕谈论就是心中有鬼。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你们天心二中也不怎么的,就连学校教室里的空调都要学生家长出钱购买,你想想你们学校的公用经费不用来安装空调改善设施,难道是被老师们私分发奖金了?”
李成龙这么一说,同学们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周欢他们学校收取学生空调费确有其事,有人算了个账,每个学生每学期收取四十五元,四千名学生,一年就是三十六万。而且又不是只收一年,如此下去,那还了得。
韦力劝大家都是公家人,这种场合不要谈论公家的事为宜。如果别有用心的外人悄悄录了音发到网络上,那就会引起很多麻烦。韦力这么一说,大家才闭嘴。
李成龙又提议:“大家一起打打麻将怎么样?不然这一夜太难熬了。”
张其说:“不是有文件规定,公职人员不能在公共场合打麻将吗?”
李成龙自个儿唠叨着,不能聊公事,不能打麻将,大家干坐也不是办法。说笑话吧,又缺点引子。
韦力提议大家喝点酒吧,只要喝了酒,开心的话题自然打开,大家全部响应。他便在美团下了单,点了几个下酒菜。因殡仪馆就在县城旁边的一个小山谷中,路程不远。二十分钟后,下酒菜送到。同学们在大厅的一个角落,围成一个大圆圈。酒是主人家的亲戚送来做礼的自酿米酒。米酒很醇,开盖溢香。每人倒了一杯。
韦力端起酒杯,说:“同学们这些年走来,都不容易。今天再大的事,到明天都是往事,今年再大的事,到明年都成故事。过好当下才是王道,大家且行且珍惜。这杯酒干了!”
周欢接过话头,说:“班长就是班长,整个开场白都有那么大的格局。”
二两乡愁下肚后,一直没有说话的耿然开口了,眨了眨那双小眼睛,说道:“生活就像被强奸,如果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
同学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几个女同学开始笑骂耿然说话太俗。
耿然的话虽然有些粗俗,却非常接地气。既有人情冷暖的直白,也有顺其自然的无奈。
“他妈的,这是今晚听到的最有水平的一句真理名言。耿然,你太有才,以前小看你了。”李成龙举起酒杯非要敬耿然。
“李成龙,不要借酒的名义讲脏话。”韦力说。
“我讲错了,我自罚行不?”李成龙自个儿干了一杯。
“这不是我的原创,是从网络上学的。类似的网络上多的是。”耿然也干了自己的酒,都是同学,不好驳李成龙的面子。
“网络上有这些吗?我搜索看看。”周欢边说,边摆弄着手机。不一会儿叫道:“我的老天爷,真是网络上的。原文是这样的‘生活就像强奸,如果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不能享受至少也要学会闭眼’,真他妈的有水平,一句话道尽人间沧桑。平日里我怎么没注意呢。”
“平日里你只关注那些英文字母,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一样。”刘样说。
“班长你来评评理,看刘样把我说成什么样了。”周欢看向韦力。
“班长,周欢也讲流话了,要罚酒不?”李成龙也笑着看向韦力问。
韦力笑而不答。
“就你们偏心,罚酒就罚酒,我喝了就是。”周欢一仰头,把酒喝干。
看到周欢也罚了酒,李成龙心里非常痛快,不由自主地哼着小曲《听闻远方有你》。
张其说:“在上高中的时候,李成龙的歌声已经迷倒了好多学妹,不妨唱一曲呗。”
听到张其夸奖,李成龙很得意,看了一眼同学们,说道:“就唱这首《听闻远方有你》行不?”
“行,只是要控制一下音量,尽量不要打扰到其他人。”韦力说。
“同学们不该是白听吧?”李成龙咧了咧嘴。
“你唱完这首歌,其他同学每人喝一杯。”刘样说。
李成龙压着嗓子唱了起来:“听闻远方有你,动身跋涉千里。追逐沿途的风景,还带着你的呼吸。真的难以忘记,关于你的消息。陪你走过南北东西,相随永无别离。可不可以爱你,我从来不曾歇息。像风走了万里,不问归期……”李成龙唱着唱着,自己又是泪流满面。
同学们不解,纷纷问李成龙怎么了,在大家心里,李成龙一直是硬汉形象,记得高中那会儿,最爱和物理老师抬杠,被物理老师授予他“愣头青”的称号。没想到,他居然也有柔软的一面。
李成龙说:“你们知道这首歌是作者为谁写的吗?”
“应该是为他梦中的姑娘写的吧。”刘样猜测。
“不对,这首歌不是情歌,是作者刘钧老师写给自己奶奶的。小时候奶奶照顾他,尽心尽力,给他做饭洗衣,带他去玩,带他上学,他对奶奶的感情很深,所以写了这首歌来纪念他的奶奶,听闻远方有你,奶奶在远方,所以不惜跋涉千里来看奶奶。这说明他对奶奶的爱之深。后来奶奶因病故去的时候,刘钧因为在外地没有来得及见上奶奶最后一面。此事成为刘钧老师永久的遗憾和悲痛,这让他也感觉很愧疚,一直想写一首歌怀念亲奶奶,后来也就有了《听闻远方有你》这首歌。每次听了刘钧老师的这首歌,我就想起我的奶奶。五年前的秋天,医院派我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进修,收到奶奶去世的噩耗,我没能赶回来见奶奶最后一面。那时,我在校园里,对着秋风中萧萧而下的落叶,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也许我和刘钧老师的经历相似,所以容易产生共鸣。”李成龙说。
“这就是俗话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吧,李成龙都把自己给唱哭了,同学们赶紧喝酒、喝酒。”韦力连忙招呼大家。
“李成龙唱的这首歌让我感受很深,我顺着意思讲个故事吧。故事的名字叫作《报恩的孩子》。”耿然接过话头。
“是真实的故事,还是网络上看到的?”周欢问道。
“可以理解是网络上的真实故事。”耿然回应着。
“看来同学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大家先把酒喝了,再听耿然讲故事。”韦力带头喝了自己杯中的酒。
耿然也把自己杯中的酒喝了,擦了擦嘴,说了起来。“我们单位的老会计生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学习一直很优秀,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让父母操过心。就是二儿子,对学习怎么都不上心,仿佛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年轻的时候,老会计每次给大儿子开家长会都觉得很有面子,大大方方地坐在教室的前排。而去给二儿子开家长会时,总要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生怕被老师发现而点名。老会计总拿大儿子做榜样,让二儿子向哥哥学习。后来,大儿子一路优秀,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又留在北京工作,安家立业,几年都不回来一次。倒是二儿子,考入省内的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天心县城上班,还娶了媳妇,留在老会计的身边,从没走远。每次老会计两口子生病,都是二儿子和媳妇忙前忙后,端屎端尿。老会计说,还好生有二儿子,不然躺在病床上想喝口水都难。二儿子是上天送来报恩的。”
听着耿然把故事讲完后,周欢问道:“耿然,你在哪个单位上班?”
“几年前,我带女儿到你们学校报名读书时,和你说过的。”耿然尴尬一笑。
“说你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你还不同意,你看耿然的女儿去年都读大学了,你还不记得他在哪个单位上班。”刘样帮着说。
“真的记不起来了,对不住耿然,我自罚一杯赔罪。”周欢拿起酒杯猛喝一口。
“我在天心县气象局上班,平时与同学们的工作接触较少,不记得,很正常。”耿然说。
“哦,我记起来了,你的女儿名叫耿霏霏,我教过她高中的英语,成绩不太好,对吧?”周欢说。
“是的,她的英语成绩不怎么好。”耿然回答。
“好像每次考试,她都排名在后……”周欢还想说,刘样打断了她的话,“周欢,你怎么不太会聊天呢。”
“后来耿霏霏在读哪所大学?”周欢换了角度问。
“在读省城的民族大学,只要能回县城工作,即使做个普通凡人也无所谓。”耿然淡淡地说。
张其说:“我女儿正准备填报志愿呢,听了你们的故事,我心里有数了,准备选一所省内的大学。”
韦力竖起了大拇指,李成龙没再强烈推荐北上广的学校,其他同学也表示赞同。看到同学们对自己决定的支持力度,张其心里挺高兴的。如果再过了妻子的那一关,就尘埃落定,大功告成。
聊着聊着,一夜的时间悄然而过。第二天早上,同学们与李家亲戚、街坊一起将李富的父亲送上山入土为安后,各自散去。因是星期六,不用理会单位里的烦心事,而且女儿的志愿填报时间还有三天,张其回到家美美地睡了一觉。
当张其醒来时,已是深夜。饿了,想弄点吃的,走出卧室,看到妻子秦天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认真地看着电视剧。
“女儿呢?”张其问。
听到声音,秦天回过头来。
“老公,你睡醒了。女儿早睡了。”
“哦。”张其应了一声,准备向厨房走去。听到秦天改称自己为老公,张其觉得有点别扭,以前她都是直呼其名,早已习惯了,今天不知家中的霸道女院长又要唱哪一出戏。
“老公,饿了吧。女儿早已给你煮好了水饺,我去帮你热一下。”秦天用轻柔的声音说,起身向厨房走去。
张其听了,背皮麻麻的。自从结婚以来,在家都是秦天一言九鼎,张其曾嘲自己天生就是被虐的命。特别是秦天当上了天心县一医院的副院长后,她的脾气更是见涨,每一次和张其说话,都像领导安排下属工作任务一样,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从她那张杀伤力很强的“刀子嘴”里发射出来的话,与机关炮无异。张其背地里评价她把华夏几千年来优秀的“母老虎”文化精髓继承得完美无缺。现在秦天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度的变化,张其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张其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等待,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会儿,秦天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放在茶几上,随后顺势倚着张其坐下。张其刚想调整一下坐姿,秦天则迅速翻身骑到张其身上,紧紧地将他抱住,用身上最柔软的地方蹭得张其无比舒畅。张其再一次感觉到秦天有了女人该有的样子。
“老公,你不问问我今天去干吗了?”秦天撒娇着。
“不敢问呀,害怕你生吃了我。”张其说。细想,以前只要秦天出门,哪怕张其小声问一句要去干吗,她便毫不客气地回怼,老娘去干吗,还要向你一一汇报?再说老娘又不是去偷人,就算老娘想去偷人,也无须向你说明。
“老公,以前都是我不好。”秦天又轻声说道。
张其平静地看着秦天,脑海里涌现出过往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咸,心想也许有了酸甜苦辣咸,才是生活的真谛吧。张其平日里懒得和秦天计较,毕竟秦天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像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生命中总有一个重要的人出现,即使不是来成全自己的,那一定也是来渡自己的。
“老公,今天医院的几个同事约去打牌了,晚上又聊了一下,我们还喝了一小点酒。”
“哦。”张其应了一声。
“今天我觉得自己好像经历着另一个人生,仿佛涅槃重生一样。讲给你听听吧。”
张其点点头,认真地聆听着。
秦天又在张其的脸上亲了一口,说道:“今天是医院儿科的刘静主任约的牌局,一起打牌的有急诊科的李成龙主任、医务科的杨方医生、西药房的韦玉医生。”
“你们这些主任、医生都去约牌了,那谁来给病人看病哟,还有李成龙昨夜和我们一起为李富的父亲守灵,熬了一个通宵,今天他居然有精神和你们打麻将,算是服了。”张其说。
“今天刚好刘静、杨方、韦玉我们四人轮休,李成龙是听到有牌局的消息主动要求加入的,他那嗜牌如命的本性,这辈子可能是改不掉了。”秦天一边抱着张其一边说,没有放开的念头,生怕自己一松手,张其会从她的身下溜走。
张其问道:“我们家的霸道女院长,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
秦天拉开话题说,他们边打麻将边聊天,聊来聊去,最后主题全部集中到家庭与子女上面。刘静主任说,一个家庭的成功与否,主要是看这个家庭是否培养出有出息的子女。我们问她子女有出息的标准是什么?她讲,子女要有出息,就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放心、放手、放胆地让子女去走南闯北。她以自己的家庭为例,儿子去法国工作后,现在两口子又回到了二人世界,工作之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多么自由。韦玉医生也支持刘静主任的观点。但今天李成龙主任有些反常,向来他都主张子女不要围在父母身边转,认为那些不愿意离开父母的子女都是没有前途的。可是今天他却投了反对票,直接与刘静主任反弹了琵琶。李成龙表示,子女有出息的标准应该是心中有爱,从大的方面讲要爱国家,从小的方面讲要爱父母。李成龙还把昨夜你们在为李富的父亲守灵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他说李富让自己的父母晚年过得如此凄惨,甚至连父亲去世都不回来看一眼,说他简直就不配为人。以前高中的时候,李富还是挺有爱心的,同学都知道。记得高二下学期,李富得了一百元的奖学金,自己舍不得花,却为母亲买了一件大棉衣。后来他怎么变成这样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上大学期间感恩教育出了问题,脑子进了水。李成龙说,人之初,性本善,很多人原本都是善良的,而有的人却在一些大学里被灌输了错误的理念,被活生生地教坏了。今天早上他还特意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李富原来读的那所大学的基本情况,网上对那所大学的评论几乎是一边倒,上万条的留言说那所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者,没有爱国之心,没有至亲之情。人们都说要让子女去寻找诗和远方,如果一旦把握不准,不仅没有看到心中想要的诗意,却带来的是无尽的忘情的远方。李成龙还宣布,决定让自己儿子在省内选读一所大学,毕业后再让儿子回到县城就近成家立业,今后一家人过着孙儿绕膝的天伦生活,那是何等的幸福。
张其听得不断点头。但心中有点想不通的是,昨晚还把“大学必选北上广”那句口号喊得震天响的李成龙,却把风口转得如此之快。或许是李富的父亲去世那个凄凉的场景,深深地触动了李成龙的内心。
“老公,关于女儿填报志愿的事,你和女儿一直思考再三,我还埋怨你们。经过李成龙那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一二,你不是不上心,你是在权衡着利弊,考虑着当下与未来。”秦天说。
张其又认可地点点头。
“今天的牌局上,我不停地想着女儿的事,想着想着心思就乱了,心思一乱打牌就没有了章法。后来输了八百多。输点钱吧,就当是花钱请人帮忙为女儿分析填志愿了。老公,你不会怪我吧?”
“难得我们家的女院长深明大义,我怎么会怪你呢。”张其笑了笑。
“你肯定还在怪我,要不你怎么还会称我为女院长?是不是看我很像‘霸道女总裁系列’中的那个女主角?”秦天问。
“当然不会,如果你不相信,我用自己的生命来发誓。”张其说。
“相信你好了,我也知道自己就像一匹个性非常强烈的野马,只有胸怀博大的老公你才能驾驭。”秦天说。
张其用力地抱了一下秦天,算是回应。
秦天接着讲今天发生的故事:“牌局散后,刘静赢了三千多,便请我们几个到美食街打了一餐牙祭。你猜我们遇到哪个熟人了?”
张其摇了摇头。整个天心县城那么大,几十万的人口,遇到谁都不足为奇。
“我们遇到了李伯伯。”秦天说。
“哪个李伯伯?”张其问。
“就是我们天心一医院的前任院长,李风呀。”秦天说。
说起李风,张其当然记得,当年秦天从省城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刚分配进入天心一医院工作,李风见秦天不仅人长得可爱,还聪慧过人,当即收秦天为关门弟子来带。当时李风收秦天为关门弟子,其实还存在一个私心,就是想让秦天做他的儿媳妇,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些话都可以用得上。秦天也知道李风的心思,但没有说破。那时李风的儿子李前,正在京城某著名大学攻读法学博士,非常优秀,曾被天心县的人们称为“天心三少”之一,如果能成为李家媳妇,秦天也是愿意的。只是李前博士毕业后选择了出国,想把秦天收入李家的这桩美事才被中止。后来,李风到天心县教育局开展一场“健康与教育”的讲座,认识了张其,见张其为人本分,工作有责任心,便起了爱才之心,主动牵线把自己的关门弟子秦天介绍给张其。经过一番撮合,最终秦天成为张其的妻子。严格意义上讲,李风就是张其与秦天的月老。李风知道秦天的性格,曾经让秦天保证结婚以后不准欺负张其,也让张其保证遇事要让着秦天。不承想,这些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李风已经退休很多年,连秦天与张其的女儿都已高中毕业。说真的,张其内心是感激李风的。结婚二十多年来,虽然秦天有些蛮不讲理,但张其认为家不是用来讲理的,而是用来讲情的。秦天时不时地火爆一下,用张其来出出气,可能她一直在心中拿张其与李前在作比较吧,认为自己嫁给张其多少有些委屈。
“李风伯伯,他还好吧?”张其问。
“看样子不太好。”秦天说。
“他的儿子不是出国了吗?曾经的‘天心三少’之一的李少,可是当时多少家庭用来教育自己子女的优秀案例呀。”张其说。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昨晚,我们来到美食街的大排档时,看到李伯伯与伯母也在撸串,两人孤零零地坐着,像两片飘落在大排档的秋叶。见状,反正大家都认识,我便提议拼在一起热闹热闹。李伯伯见我们要和他们拼桌,非常高兴,说谢谢我们不嫌弃他们两口子。”秦天说。
大家坐定后,韦玉医生大大咧咧地夸赞李老院长的家庭是大家学习的榜样,让好多人羡慕得不得了。
“你猜李伯伯说了什么?”
“那样夸赞,李伯伯肯定开心呗。”张其说。
“李伯伯好像很不开心,他叹了一口气,说‘成也出国,败也出国’。”秦天说。
“为什么不开心呢?”张其问。
“李伯伯那样说,当时我们也整不明白。伯母见我们不解,才解释说,自从李前出国,二十来年都没有回来一趟,开始几年还偶尔给家里打个电话,后来就音讯全无。近几年李伯伯也曾试图打去电话,想问问李前的情况,可每次拨打号码都是占线。嗨,别提了,就当没有那个儿子。好在现在两口子还能相依为命,如果哪一天,其中一个先走了,另一个该怎么活。伯母说得大家心里很难过,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两位老人,只好向摊主要了两瓶牛栏山,大家陪两位老人喝一杯酒解解愁。”秦天说。
“算起来李伯伯和伯母应该七十多了吧?”张其问。
“是的,李伯伯七十五,伯母七十二。两人都是已经到了买好天堂车票的年纪。”秦天说。
张其不再说话。
秦天说:“李伯伯抢过话头说,这段时间,伯母天天在家追剧《人世间》,每看一集,流泪一次,他担心她悲伤过度,会出问题,今天就带她出来走一走,撸撸串散散心,没想到会遇到我们。李伯伯还特意问我,这些年是不是还经常欺负你,我说你是心甘情愿被我欺负的。李伯伯让我不要再任性了,说夫妻之间是相互成全的,不是相互折腾的。等到了他们那样的年纪,如果有一天,其中的一个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另一个人到时后悔都来不及。老公,李伯伯说得对不?”
张其又点了点头。
“李伯伯还说,当初还好我没有嫁给他的儿子,如果真嫁了,会害了两个家庭。细想,我也是家中的独生女儿,如果我也随着李前一去音讯全无,那我的父母该怎么办哟。今晚,也许是我们陪着李伯伯两口子聊聊家常,他们有了倾诉的地方,心情好了不少,酒也喝了二两。大家听了李伯伯和伯母讲了他们家的那本经后,都有感触,刘静主任和韦玉医生也没有再强调子女要远走高飞的重要性。而李成龙和杨方只是默默喝酒,自始至终都只听不说。我呢,受到的教育则是最深刻的。”
张其默默地听着。
“等把李伯伯和伯母送回家后,回来见你还没有睡醒,就看了两集伯母推荐的《人世间》电视剧,看着看着,感慨万分。老公,你说以前我是不是做得不好?回顾这些年来自己的一些做法,确实过于强势,对你总爱发飙,误以为你普普通通不够优秀。现在想起来,其实你真的不简单,是你一直在用星辰大海那样的心胸包容着我、忍让着我。要是换作那些没有你这么胸怀博大的男人,我应该早被拳脚相加,享受家暴了。”秦天说着,将张其抱得更紧,有点小泣道:“现在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哪天你被我欺负寒了心,选择离开,那我该怎么办。如果家都散了,再辉煌的事业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想想,我好害怕。”
张其轻轻地拍着秦天的背,小声地说:“没有什么如果,女儿都快上大学了,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嗯。”秦天轻哼了一声,竟然不知不觉安稳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午饭过后,天空又一次开启万里无云的模式,阳光白花花地落满一地。
秦天说:“老公,不用研究了,今天填报女儿的志愿吧。”
张其说:“行。”
书房里,女儿张诗雨小心地打开了高考志愿填报网页,问道:“爸爸,怎么填呢?”
张其说:“听妈妈的吧,妈妈已经有答案了。”
秦天微笑着看了看张其,又看了看女儿,说道:“女儿,填报哪所大学,其实你的心里早就有数了,你放心去填,我支持你。”
女儿自信地点了点头,说:“我想读爸爸的母校,省城的师范大学。以后回来在你们身边工作,我既看重事业,更看重亲情。”
秦天竖起大拇指,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女儿真棒,省城的师范大学非常适合你。”
张其感激地看着妻子和女儿,一时又觉得这个夏天不怎么炎热。
填完志愿后,秦天拉着女儿走到窗前,随手把玻璃推开。
女儿说:“妈妈,外面气温那么高,怎么把玻璃推开了。”
秦天笑着说:“女儿不用担心,外面一定有风。”
果然,在玻璃被推开的瞬间,一阵凉风徐徐吹来。
女儿又问:“妈妈,对面的那几棵香樟树梢一动也不动,风是从哪儿来的?难道风也会拐弯吗?”
秦天又笑了笑,说:“从医学的角度来看,风有时也是会拐弯的。”
张其站在不远处,看着一阵又一阵拐弯而来的风轻轻地撩动着妻子和女儿的长发。他发自内心地感叹,这才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啊!
作者简介:
欧君武,苗族,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散文百家》《黄海文学》《神州文学》《城市档案》《诗刊》《江河文学》《杉乡文学》《贵州民族报》等。出版有文集《与梦同行》《乡愁光阴》《又见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