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巍,理学博士,现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科技知识在古代世界的传播并把世界连为一体的历程。喜爱“上穷碧落下黄泉”,品鉴各个文明在应对相似问题时展现出的智慧。
马作为古代重要的交通工具与战争伙伴,向来是速度与力量的象征。在历代王朝初创、蒸蒸日上的时期,马匹往往与良将一同得到歌咏。到了王朝已经承平日久,王公贵族们的地位多靠因袭家世或考取功名,而非乘风破浪万里出征获得,马的形象也随之发生有趣的变化。马的神威不再单纯来自写实的疾驰,还要顾及其他各种美德,从而引发骏马速度与气度的“相对论”之思。
唐朝的相对论?
在今天看来,唐朝中后期是一个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的多事年代。不过从安史之乱到唐朝灭亡,实际经历了1个半世纪之久,这足以使人们在面临王朝走向末日之前认为它仍会长期存在下去。
876 年,苏颚编成了一部题为《杜阳杂编》的奇书,它记载了安史之乱后从唐代宗到当时死去不久的唐懿宗期间110 年的杂闻轶事。作者假托于频繁与唐朝互动的其他国家进贡的各种珍宝,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夸张描写它们的外观和功能。从这本唐朝人的“科幻书”,或者未来人“穿越”到唐朝的书,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历史上始终存在的对某些特殊能力的想象与向往。本文不拟提及该书里讲到的能透视人身体的仙人镜、像微波炉那样加热食物的常热鼎,而是从一个看似平常的故事说起。
这个故事与唐代宗有关。有一次吐蕃入侵,名将郭子仪前来平叛,皇帝把一匹好马“九花虬”赐给郭子仪。这匹马是怎样的呢?书里说额头高九寸,体毛卷曲,鬃毛浓密,整个看就如虬龙一般。每当它嘶叫,群马都竖耳聆听。很显然,这匹马已经超越了普通马匹身体强健、奔跑有力、耐力持久等标准,而是进入另一个更重视皮相的赛道。皇帝自己的骑行体验更是特别:有一次皇帝东行狩猎,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皇帝忽然问随从:“离行宫还有多远?”回答道:“四十里。”皇帝怕天黑不便,命大家加快速度,而九花虬却一副柔缓的样子,好像只走了一两里路,随从们策马奔跑都追不上它。
九花虬缓缓而行,其他马竭蹶奔波四十里,它却像只漫步一二里。速度、耐力乃至对奔跑时间的感知等方面都展现出“降维”式的碾压,以至于唐代宗把它与上古名马“超光”“趋影”等相提并论。这容易让今天读者联想到现代物理里相对论对光速的讨论,即速度越接近光速,其经历的时间会相对于静止观察者变慢。古人不可能懂得相对论,这一相对性更可能来自对皇权崇拜的塑造:其他人做不到或很费力才行的事,皇帝不费力就能办到。
书中以“奔骤无及”描绘马的速度,以“缓缓然”刻画马的气度,它们神奇地存于一身。我们还要问的是,这种相对性的统一,有什么文化上的渊源,它是否也能在其他文明中看到呢?
不疾而速:从人的风度到马的风度
九花虬的故事并不是凭空而来,它内含的是先秦以来古人“不疾而速”的思想。古人对这一境界的论述,最早源自对人自身修养与行为的要求。这一理念跨越儒、道两家,在经典中不断得到阐发和深化。
“不疾而速”的观念与“无为而无不为”相结合,体现了对智慧与行动之间关系的思考。《周易·系辞》有云:“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即智者、圣人在高深智慧支持下,面对事物时无须匆忙,却能在平静中更高效地解决问题。《庄子》对它有更充分的发挥:“列子御风而行,犹有所待”,“不疾而速”成为智者风范的体现,是在行动中顺应自然、从容达成目标的境界,也是一种“无为而为”的智慧之道。古书中常对人物性格的疾与徐作出比较,当面临要事相迫时,“徐”往往更胜于“疾”,从而被视为士人风度的重要方面。
马是先秦诸子说理时常援用的喻体,随着精英阶层的理念不断向具体事务执行层面浸润,久而久之,对人修养的要求也会向马身上转移。九花虬额高九寸,头颈鬃鬣状如虬龙,与相马书中对马头“高峻如削成”、超逸之马“龙颅突目”等描述相符。但在相马术中,千里马虽优于五百里、三百里等马,它们仍属同一维度,速度、耐力等,都是它们能够量化比较的指标。
因此,要凸显马匹超出凡间之马之处,需要在可比较的量化指标之外寻找新的描述空间。用“不疾而速”这种圣人品质要求和考验骏马,就成为进一步拔高马匹素质的笔法。一种表现方式是引入新的参照物。著名的东汉铜奔马就是如此,马足踏于飞鸟之上,以闪电般的鸟速衬托同样迅捷的马速。
另一方式是把马的其他用途引入描述,例如舞马。舞马在唐之前就时见于宫廷,到盛唐时期更成为宫廷奢华生活的象征之一。舞马不要求速度,而要求步伐节奏、幅度均进退有致、训练有素。
尽管安史之乱后舞马之风顿衰,不过舞马所展现出的风度仍深入人心。马的疾、缓已经不再是对快与慢的简单考量,更不是把速度表从三百里调升至一千里的“地板油”狂奔,而是在满足时间要求的前提下尽可能保持优雅,把外在的“缓缓然”与内在的“奔骤无及者”融为一体,在从容的“不疾而速”中达到对普通千里马的超越。说到底,马的风度仍然是骑马者的风度。
要速度更要风度:世界各地的神驹传说
马匹在速度之外,还额外要追求哪种风度,还要视其驾驭者的属性而定。唐代宗自幼生长在锦衣玉食的宫廷之中,对御马的要求显然与九花虬的参照物拳毛䯄之主唐太宗迥异。这提示我们,不论是雍容的气度,还是英勇的气概,都可以成为古人塑造绝伦神驹时的着力点。放眼世界各文化,都不乏为宝马赋予额外禀赋的故事要素。
天马珀伽索斯(Pegasus)是古希腊神话里最著名的神奇生物之一。其名称来源有泉水、闪电等不同说法。名称的源流与珀伽索斯的能力相呼应。神话中的英雄柏勒洛丰用金缰绳驯服了珀伽索斯,骑着它从天上俯冲击败了喷火怪物喀迈拉。这不仅仅表现出天马的飞翔能力与武勇,同时揭示了智慧与神祇帮助的必要性。古罗马作家奥维德的《变形记》中称,这匹天马的蹄每次触地,都会有泉水喷涌而出,它们成为九位缪斯女神的灵感之源。它的飞行并非狂风般的疾驰,而是一种从容优雅的翱翔,这蕴含着在力量之外对智慧和创造力的追求,在西方文化中一直是对超越凡俗境界的象征。
古印度神话里也有一只白色七头天马(Uchchaihshravas)。它成为宇宙之王因陀罗(Indra)的坐骑。七头天马也是马中之王。印度神话《室建陀往世书》(Skanda Puranam)里提到天马不停奔跑,其速度与心智的速度相当。这似乎也暗示着天马力量与智慧兼备。
古典时代作家还详细传授了让马拥有这些美德的训练方法。曾效力于波斯军队的古希腊学者色诺芬在《论马术》中提供了训练马匹使其更加威严雄壮的方法,强调与马建立默契、尊重其自然姿态,并注重马匹在骑乘中的自信与舒适。骑手应当鼓励马匹在骑乘时保持展示自身魅力的自发状态,从而看起来不仅威风凛凛,还显得高贵与吸引人。色诺芬的论述反映了对力量与美的高度追求,而这类训练方法在当时欧亚大陆西部应具有很大影响。从古波斯的浮雕、壁画、金属器皿等图像资料中,都很容易发现帝王出行时庞大骑马队伍或骑士纵马奔腾的场景,在这些场景中马匹或身披铠甲、名贵织物和头饰,或做出各类马术动作,展示出迅捷有力和高贵从容的结合。
伊斯兰文化、中亚地区的史诗里,也都很容易看到象征敏捷、优雅和文化教养的神马的尊崇。
总的来说,皇家之马不仅要在速度、耐力等指标上超越平凡之马,更需要具备一种雍容的气度。九花虬便是这样一种典范,这也是借马匹所反映的唐朝落魄皇室残存的对气度的要求。在世界其他文化中,对马匹尊贵身份的类似追求也比比皆是。这种气度离不开对马匹有意识地引导和长期严格训练,从而使马匹的力量与美从战场向其他方面延伸,但它们本身在故事中却往往是被隐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