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初山东曲阜画家孔衍栻在其理论著作中将“渴染”作为“古人未辟之境”的特殊绘画技法记录下来。中国画技法的产生从不是孤立的,笔者认为,前人可能已经有人使用孔衍栻所谓的渴染法,与孔衍栻同时期的艺术家也对“渴染”这一技法有相近描述或提及使用情况,但并没有作为单独的技法进行研究和记载。本文尝试从孔衍栻本人艺术生活着手,结合现有史论资料记载,分析其技法理论形成的背景。
关键词:山水画;技法;渴染;孔衍
一、绪论
“渴染”是渴笔技法的一种,是为渴笔滃染。这种画法,是随着渴笔画的发展而起的。童书业1965年所著文章《“渴染”画法的创始者——孔衍栻》认为,在干笔画发展的过程中,“渴染”法已逐步出现,但它正式成为一种技法,大概要到清初的时候。明末董其昌等人已开始发展山水画干笔技法,但渲染还多用湿墨。直到王麓台,专以干笔皴擦见长,其渲染法也仍用湿墨(参看《国朝画征录》卷下载麓台弟子温仪记麓台的话)。麓台派要到黄尊古、张宗苍等人出来,“渴染”法才逐渐形成。[1]
对“渴染”这一技法的明确记载极少。清初山东曲阜画家孔衍栻(活动年代约在康熙三十九年之前)在《石村画诀》《渴染》条中将其命名并作为一种独特技法记录下来。孔衍栻认为这是“古人未辟之境”,但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评《石村画诀》说:“宋渴染之法,石村负其秘,谓未忍自泯,故言之较详。余按渴染之法,程孟阳派似已用之,其时代略先于石村,岂石村尚未得见,故自以为心得耶?”[2]俞剑华先生《中国画论类编》按云:“渴染之法,余氏以为程孟阳派似已用之。查孟阳即程嘉燧,并非用渴染之人。而以枯笔焦墨作画者乃程邃,所谓垢道人是也。或余氏一时误记以程嘉燧为程邃欤?衍栻之画,未曾得见,以所论观之,其画亦无异于人,所不同者以渴染代湿染耳。与垢道人之皴擦勾点俱作渴笔焦墨者,似应不同。”[3]
清人布颜图在其《画学心法问答》中明确提及“渴染”一词,“……先用淡墨勾其轮廓,次用干淡白三墨,依轮加皴,皴不厌烦,重重腻皴,旋旋渴染”。“渴染”作为一种技法被提及,但文中并未详述。据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中记:“布颜图,约于康熙十年至十二年(1671—1673)生,乾隆十二年至十四年(1747—1749)间卒,由部署官累擢绥远副都统。”[4]布颜图的主要活动年代与孔衍栻相近,但稍晚于孔衍栻,《画学心法问答》约成书于乾隆十年(1745)。
唐岱(1673—1752年之后)在其《绘事发微》《墨法》篇中,曾有如下描述:“渲淡者……使笔干枯,仍以轻笔擦之,所谓无墨求染。”[5]其描述中,用干枯的笔在纸面轻擦的渲染方式,与“渴染”相近,但唐岱将其作为渲染法的一部分来记述,没有单独命名。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前人可能已经有人使用孔衍栻所谓的“渴染法”,与孔衍栻同时期的艺术家也对“渴染”这一技法有相近描述或提及使用情况,但并没有作为单独的技法进行研究和记载。孔氏并非“渴染法”原创,但是有所发展和创新的。
二、画学师承
孔氏《石村画诀》文前云:“余幼师石田……因静心自思笔笔石田……”可知孔衍栻自称师法沈周。其《画诀》中《运笔》篇记:
余止取湖颖,运笔一如写字,用中锋也。[6]
是为沈周笔法。孔氏生活的年代距沈周(1427—1509)相较甚远,但据《享金簿》记载,其伯父孔尚任曾收藏有沈周《剑阁图》、《登大石图》(已佚)。
沈周用笔较多用中锋,沿袭元人含蓄的笔致,早年“细沈”风格严谨细秀,用笔沉着劲练,中晚年“粗沈”风格苍厚浑重,用笔简括,注重笔墨变化。沈周在许多画作中都有渴笔技法运用,如“细沈”时期的代表作《庐山高图》中,吸取了王蒙技法,繁线密点、气势磅礴,山石以湿笔解索皴为底,塑造出山石的厚重和块面感,再以浓墨渴笔解索皴强调山石结构体块,丰富画面层次的同时营造出山石苍茫浑厚的质感。但无论是早期师法董源、巨然、王蒙,还是后期临学吸收黄公望、倪瓒、吴镇等人,沈周的绘画用笔都相对较湿,常用湿笔大面积渲染山石。如《仿倪山水轴》整体构图疏朗,临仿倪瓒构图和笔意,前景以渴笔勾勒为主,墨色清丽素雅,但较倪瓒少渴笔皴擦的用笔,多淡墨湿笔皴染。可见沈周虽有渴笔技法的使用,但渲染仍用湿笔,与孔衍栻后来推崇的渴染技法有所不同。
三、交游吸收
孔衍栻,字懋法,号石村,山东曲阜(今山东曲阜市)人。孔子第六十五代孙,其家族曲阜孔氏学人辈出,家学深厚,在清代学术界十分活跃。孔衍栻生卒年不详,为孔尚任(1648—1708)从子,康熙戊辰年(1688)孔尚任有诗《题从子衍栻画赠郭皋旭》中说:
吾侄性僻孤,见客语若怕。四十处女心,闭门无冬夏。烂熟制艺文,间亦作墨画。
判断孔衍栻年龄应与其伯父孔尚任相去不大,1648年前后生人,活动年代当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之前的清朝初年。[7]
孔尚任是清初著名的文学家,在绘画艺术方面,其热爱收藏,精于鉴赏,曾与龚贤、查士标、石涛等一众明遗民画家、文人交往密切。孔尚任常邀群贤雅集,并与他们互赠绘画作品、和答诗文。孔尚任有诗《黄仙裳、交三、李若金、于臣虎、缪墨书、陈鹤山集昭阳署楼听雨小饮,观从子衍栻画,分韵作〈读画诗〉,人各一体》:“小阮乘秋看海来,恰逢高会雨中开。写成一幅闲玄水,收尽淮南作赋才。”[8]从诗中可以看出,孔衍栻作为孔尚任从子,参与了其发起的雅集活动,并在孔尚任友人观看下作画,众人赋诗品评鉴赏。此外,在《湖海集》中也有数篇诗文提到孔衍栻,且多为孔尚任吩咐其作画,之后作为礼物赠予其好友。[9]
从中可以窥见,孔衍栻与其伯父孔尚任交从甚密,常参与孔尚任的雅集与艺术活动,在这些活动上,他得以接触到大量同时代名家画作以及过往藏品真迹,并听取他们对于绘画理论的探讨、绘画技法的探索、画作的鉴赏品评,甚至直接接受他们的指点,这对于孔衍栻的绘画技巧、风格以及理论体系的形成都产生了影响。在孔尚任的交往和收藏之中,不仅有前文提到的程邃、戴本孝等人,还有善用渴笔勾点表现荒寒清景的查士标、提出“笔枯则秀,笔湿则俗”的石涛、“枯而润清者贵,湿而粗漏者贱”的龚贤等人。孔衍栻在这些思想激撞与学术蒙养之中,逐渐形成了渴染这一独特风格。
四、时代映照
画家风格以及技法并非独立形成,同时代的画家们总是互相影响、互相激发;同时代绘画理论和美学思潮也会对画家的艺术创作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朝代更替,时局变化,历史的痕迹往往会在意识形态上得到反映,动荡和变化催生出各种艺术思潮和艺术流派。明清易代,社会秩序发生巨大变革,明末浙派、新安画派、金陵画派等各地方画派涌现,随着民间往来更为密切,各画派之间的互动往来也渐成潮流,如:“浙派健将金陵画家蒋嵩之子蒋乾弃乃父画风不顾,全以吴门画风为宗;而吴门张宏却受金陵画家影响,欲以实境改造纤弱笔墨,作品亦有为董其昌入目鉴赏者。这种趋势至清初可谓更为突出,若追溯各家各派之传统渊源,多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情形。”[10]在这一背景下,形成了以“四王”为代表的复古派和以“四僧”为代表的创新派,对当时画坛产生巨大影响。孔衍栻在其《石村画诀》中批评画家先用炭笔勾勒“拘滞”,认为绘画要“以情造景”,抒胸中之意,可见其受当时反对陈腐、重视生活感受、强调个性抒发的“创新派”画坛风气影响。孔衍栻对于“渴染”这一“新”技法的总结记录,也是其绘画自觉和创新意识的体现。
明晚期以来,由于董其昌等人的倡导,元人画风重新盛行,尤其以倪瓒、黄公望之影响为最,渴笔技法得到极大的发展。清初画家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曾说:“古人画山水多湿笔,故云水晕墨章,兴乎唐代,迄宋犹然,殆元季四家始用干笔……至明董宗伯合倪黄两家法,则纯以枯笔干墨,此亦晚年偶尔率应,非其所专,士夫便之,遂以为艺林绝品而争趋焉……盖湿笔难工,干笔易好;湿笔易流于薄,干笔易于见厚;湿笔渲染费功,干笔点曳便捷。此所以争趋之也。”[11]虽然张庚不认为枯笔干墨是董其昌的专长,也并不认同渴笔画法,但从中可以看出明末到清初时期画家们多受董其昌影响的趋势,大批画家对渴笔画法的追崇使得渴笔技法得到发展。如王原祁曾提出“山水用笔需毛”“毛则气古而味厚”,石涛也曾有“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之论。四川大学李明曾根据傅申的研究以及《国朝画征录》中的记载,对明清之际擅长“渴笔勾勒”的画家作了统计,其中包括王时敏、徐枋、程邃、查士标、戴本孝、吴历等37人,由此也可看出渴笔画法是当时的画坛风尚。
注释
[1]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绘画史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16—619页。
[2]余绍宋著,江兴点校,《书画书录解题》,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第94页。
[3]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984页。
[4]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497—498页。
[5]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852页。
[6]同上,第983页。
[7]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绘画史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617页。
[8][9]王长强,《孔尚任的艺术交往与收藏》,中国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
[10]凌利中,《超越与引领——董其昌与明末清初画坛》,《中国美术报》,2019年2月28日。
[11][清]张庚著,祁晨越点校,《国朝画征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
参考文献
[1]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绘画史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
[2]余绍宋著,江兴点校,《书画书录解题》,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
[3]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
[4]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
[5]王长强,《孔尚任的艺术交往与收藏》,中国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
[6]凌利中,《超越与引领——董其昌与明末清初画坛》,《中国美术报》,2019年2月28日。
[7][清]张庚著,祁晨越点校,《国朝画征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