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山水艺术的反思与重构

2024-12-15 00:00刘芳
国画家 2024年4期

摘要:在技术加速的时代,古典山水所代表的隐逸、逍遥、出世之姿已完全被现代化危机消解殆尽,技术理性在改造和对象化自然的同时,人与山水的关系也从朴素的天人之道变更为主客分离之状。传统山水艺术所追求的意境被现代社会中的破碎、短暂、流变、动态、复杂、赤裸的异化生存现实所替代。山水的意涵和空间发生了改变,山水艺术成为遗留的符号,人在此种境况下失去以往的精神家园,无所依存,无处安放。由此,艺术家以山水危机为驱动的追问方式,就转变为一种现代美学视角下的当代艺术行动,启示和引导人们反思今天的技术统治、现代性危机和我们的生活世界。

关键词:技术危机;山水;山水之变;现代美学

“山水画,是一门世界观的艺术。”中国的山水画是艺术家们用心灵集体营造出来的一个精神空间。此处的“山水”,并非仅是由山川、土地、树木、云雨等构成的天地自然物象,也是“山水画学”中的山水和创作者角度的山水艺术,更是山水观和山水叙事。在当代,它还应包含我们变化着的世界和处境,是时空交错下人在其中的感知与追问。在现代化进程中,古时风物与意境已被破坏侵扰,人的异化也早已脱离“大道”中心,已然丧失古典朴素的“天人合一”的世界观意义,山水画艺术创作也成为一种陷入程式化、对象化的笔墨方式,因此,对山水艺术在今天的反思与追问,显得十分必要。从艺术创作者的视角来看,该如何重新去感知、理解今天的山水,它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人与山水构成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当今的山水,正在发生存在之变,是断裂之变而非自然之变。在以前,山水画的功能是卧游、畅神、寄寓,是基于物质实体的自然特性,更是古人悟道修身的载体。中国以山水为中心的自然绘画,乃是玄学中的庄学产物,山水形成的核心在于庄学的“纯净、隐逸”,而且山水画比文学的山水诗似乎更能体现这种庄学精神,这便确立了山水画的文化价值。庄学的纯净之姿,得以在山水为主的自然绘画中体现——玄对山水,即是以超越于世俗之上的虚静之心对山水,此时的山水与人的生命融为一体,因此人与自然,由相化到相忘,这便在第一自然中呈现出第二自然,从而成为审美对象,建构出一种审美方式。魏晋时期由庄学所引发的人对自然的追寻来自超越世界的精神,尤以王弼玄学对山水美学影响最大:“四象不形则大象无以畅,五音不声则大音无以至。四象形而物无所主焉,则大象畅矣。五音声而心无所造焉,则大音致矣。”王弼在这里的“大音大象”指的是“道”,“大道”能成万物之宰,根本原因在于它虽“无形无名”,但万物却因它而生。即大象必因五音而至,“大道”不可能永远“至虚至无”,否则就失去了存在价值。天地万象的化生不仅显现了“大道”之无名无形,同时也体现了它的无处不在和无所不生的奥秘。王弼的“贵无”玄学促生了魏晋山水审美风尚,假借天地自然之“有”以体悟“大道”,再以文人绘画自娱的精神生活方式体现,便产生了真正的山水画及系统的山水画论。由此山水画表现的是天人合一的自然生命精神,人与自然合一不分,隐居山林,放浪天地,这是古人与自然山水的一种亲和关系,山水成为肉身和精神得以安放和托付的理想之域。对于中国古代画家而言,描画山水风景要求他们高度重视自然,郭熙曾在他的论著中教导那些未来的画家,在画山水时要回归自然:“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对郭熙而言,关乎的不是事物的显现,而是如何与天地之气的韵律和大自然的诗歌相契合。西方几个世纪之后的塞尚和克利也同样坚持自然的重要性,塞尚曾言:“古典画派是在作一幅画,而我们则是要得到一片自然”。

而今,人与山水自然的依存关系已经改变,与日益赛博格化的人,已不能形成有效的感应逻辑。这样的山水,在气候、环境、生态变化、灾难、工业创伤中早已被肢解和破坏,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与工业生产合谋,与智能化、算法化、虚拟化的社会生活交互。人在异化中不断脱离自然属性,并塑造自然与自身,对“自然的改造”是自现代以来人类的经典议题。从基因编辑到合成生物技术、从气候工程到海洋中心城市、从人工智能到虚拟现实……现代技术驱动着我们对自然及自身进行改造。而山水的自然性,仅仅是一种使其存在的物理基础,之前人与山水所构建的关系即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山水画的发生由此而来。而在当下,山水空间所发生的变化,即是社会观念与当代科技所带来的:AI、算法、Chat GPT、虚拟、赛博格等。依靠技术缔造的虚拟空间颠覆的不仅是旧有的技术结构与商业模式,更是人对自身和世界的认知,并催生了无边界、相互冲突、非本质的新主体,也就是赛博格的诞生。新的“意识形态”,或者说山水在主体人的认知意识中的新形态,更多是由社会与科技所决定。因此,当代时空中的山水,日益凸显的是观念与技术属性。自此,山水不再仅是卧游、畅神,而更多的是回应参与当代社会与科学所带来的观念、认知、意识、心理,以及肉身与时空的革命风暴。例如:在赛博空间中,人的天造的身体转变为虚拟的化身,由此,意识与身体分离,成为所谓的非具身、离身、或“无身”。人大踏步地走向这种状态,热情拥抱工具、机器、数码、虚拟,与之形成一种深度的亲和关系,悠游其中,不惜灵肉分离,消解主体。当代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能再与自然山水保持那种天人共一的和谐状态,否则,便会沦为一种假象关系,若此,古典的山水叙事也便会走向消解。

山水已坏,已被背弃消隐。或者说,人已从自然的山水中集体出走,转而走入工业场景、机器世界、虚拟空间。人与山水之间几千年建构的深度关系,快速瓦解崩溃,传统的山水概念已经被抹除,成为待考古的符号。这时的山水,是什么?是人在机器虚拟中的意识镜像,是当代人的存在状态的反射背景,是人类世的社会风景的再造。它已垮塌,又被重塑,重塑的依据是社会观念与机器意识。正如尚阳的作品《大风景》《董其昌计划》《剩水图》所表现的是生态问题的反思与批判,与山水画的灵性无关,“社会属性”的人造物材料使用体现的是人类在自然破坏中的计划和策略。人们的观看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在变,人从自然从属地位转变到主导地位,自然的力量被削弱,成为我们的田园,甚至城市、街道安放了山水景观,名曰“假山”。对于山水艺术,我们今天或可称之为“风景”或“景观”,为的是破除已经僵化的山水画程式,语义之变,一方面消解着山水的固定形态,区别以往山水艺术的世界观,反思和建立新的人与山水的关系,切近艺术创作者生命日常与真实感受,使个体生命真正面对当下处境,追溯山水本源中“人心及物”的方法,以达至领悟与感知,探寻新的审美经验下的新形式、新诗性和新观念。另一方面山水危机也是山水内涵的转变,使山水概念在当下语境得以扩充,以此方法来切入时代处境进行反思,重新提出问题。

在古代,人们对于山水自然心生敬畏,对自然界生灵、神怪保持着想象,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含道应物,澄怀味象。”“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需求幽岩。城能妙写,亦城尽矣。”山水在过去是感悟自然和隐逸生活的象征,仿佛艺术越回归自然,越回避社会也就越有精神境界,并上升至中国艺术的精神与品格。对于自然的描绘由绘画背景脱离出来转向真正的山水,本是由隐逸情怀所创造出来的,这种“逸”的根源是在庄学。但无不能畅无,必资于有,人们所处的社会时代环境不同。今天我们对自然的超验和想象消失了,山水绘画至明清时期逐渐程式化,甚至生出各种阻碍艺术发展的标准。过往的画家个体如何观想山水,体验自然已无从知晓,只能借禅宗、道家等传统思想中的一些概念来解释。在今日这样的艺术方式其实不过精神“避难所”,藏匿着胆怯、懦弱、油滑、甚至虚伪。“隐逸”的延续只会逐渐丧失人的精神,而不是获得人的精神。需要真正的批判才能使艺术真正成为精神,也就是艺术之真理的显现。当代延续的古典山水观,注定没有意义,所谓的山水画在当下,也只能是一个空洞的概念。那么对于传统的山水想象,以及作为艺术形式的山水画,放下困惑的契机正是面对当下的“现实问题”。“笔墨问题、传统的世界观”在当下现实问题面前毫无价值,要放下以往的问题,寻找新的问题。例如:面对重组的世界图景,我们依据原有的感知结构和经验已经无法理解世界,我们所能感知的皆为技术系统为我们量身定制的表象、幻象,当代艺术该如何面对这种深层的感知和认知危机?创作者的山水观念应该如何转变,才能超越技术图像时代的幻觉装置,使感性形式的作品通向不可触及的实在。

对于今天“自然”的概念与古时“山水”又有多少错位?对于自然变化的态度又是怎样的?我们今天的的山水艺术是否应该反思?我们的艺术该如何传达?我们应该去想象新的世界,一个从未经历过的世界,创造属于当下和未来的新身份。不要总是抱着幻觉,困在所谓的“传统”,也不要因“技术危机”“山水之坏”困在受害者姿态,更不要懒惰地怀旧和陷入狂热的复古之中。从来没有一个“目的地”式的“传统”,更没有这样那样一个原初的固定起点,所谓传统和经验的力量都应当成为创造力资源和想象未来的工具。未来主义强调速度、力量的摧毁力,唤醒人的血性之气与本能生命。探索和思考技术本身及对后人类的影响,并在“上帝已死”“人已死亡”“艺术已死”的“人类世”的今天学习如何成为后人类,创造属于未来的艺术精神才是当下我们要做的事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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