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提出要采访周萼梅先生。周益军说老人家岁数大了,不宜见客,送了我一份《周立波在益阳》专题资料。我发现,这些复印了多份的资料,都在报刊发表过,我肯定不会用。同时也让我警觉:借现成故事,人云亦云“一稿通”、一劳永逸重复书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必须有“第一手”采写。于是,决定再次去益阳采访周萼梅先生,且是重中之重的安排。在我一再请求下,周益军终于同意,他与老人通了电话,讲明情况。我迅速乘高铁来益阳,住进了清溪村。3月25日,天地寒彻,细雨氤氲。我穿着防雨冲锋衣,依然感到瑟瑟的冷。一大早,我到“立波书屋”,与卜雪斌一起出发。按周益军提供的地址,卜雪斌谨慎开车,近一个小时,找到了位于赫山区长坡路原益阳市政府家属院周萼梅先生家。这里是一些有着几十年了的斑驳老旧楼房。我们找到了那栋楼,周萼梅先生家在二楼。楼梯陈旧,脚踏着,梆梆响。听见声音,老人开门,热忱地将我们请进屋,握手、倒茶、寒暄。湖湘地区,房间内通常没有暖气。老人穿棉衣棉裤,着棉拖鞋,带棉帽。不大的客厅,有一张圆桌子,放着糖果、瓜子和橘子。老人拿烟给我们。卜雪斌忙说我们两个都不洽(吃)烟。老人也不洽烟,但还是备了一盒香烟待客。卜雪斌给我介绍了老人,又向老人介绍了我。我说:“今天不聊周立波先生了,重点聊聊先生您的故事吧。”
老先生有些诧异。我没猜错的话,他大概认为我是一个京城来的记者,是来请他说那些重复无数遍的“周立波故事”的。我补充说:“周老,今天就谈您自己,不谈立波先生。或许更轻松些。我需要的,是人生故事。我觉得,或许您的故事,更有味道。我们随便聊天,不设主题,没有规范,随意些,历史的、现实的,想到哪,说哪儿。”这番简短的话替代了开场白,也是我在路上琢磨的话。萼梅先生九旬高龄,后辈怕他劳累,所以一直婉拒采访。还有就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让他自己也感到不耐烦(因此就有了开头将印的那个准备好的“资料”给需要的采访者)。果然有效。老人即刻明白,笑了,顿时放松许多。可能觉得我这个作家比较有意思吧。抑或他的故事,幼齿之岁、弱冠之年,所经历的与亲人们的舍离,以及此后与“家园”近一个世纪的悲喜故事,很有讲述必要。还因为——对我来说,首先要给被访者以自由的心态、不设某种程式化主题、不冠冕堂皇、不故作高深。从被访者的“讲述”切入,可能更会有异样效果。萼梅先生便开始讲述:
我是1927年农历9月14日生人,今年97岁。身份证上小两岁。我在修家谱时,才发现自己小了两岁,家谱上写的是1929年农历9月14日。我家原来是益阳县淦山乡第七保清溪村,也就是现在的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父亲叫周桂元,读过私塾,后来又当了私墼老师;母亲叫义端元,当年在娘家读私塾。我外公也是私墼教师。我读了高小,还差一个月毕业,日本鬼子来了,有得书念,没拿到文凭。那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日子。1944年4月22日,日本军队进入清溪村。一个军官,命令军队,专挑村子里最大的房子烧,有六栋大房子包括立波家和姚芷青家的房子,被日本人放火烧了。我父亲从家里往外跑时,被他们枪杀了。是隔着一丘日用机枪打的。当时父亲没有被打死,日本人追了过来,用刺刀将父亲挑死了。我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孩子:我和大弟周透梅、二弟周迈勋、妹妹周锦云,一起逃难(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出嫁了)。我们逃到桃江株木潭大花村(大华村),栖身野外一棵大树下。日本人来了就跑,想着有能躲避的地方就行。我们跟着母亲,住在荒地里。没有任何吃的。母亲怕我们饿,让我返回清溪村,看看能不能拿些米来。返回路上,我被日本鬼子捉住了。日本人见人就抓,都是石马山那边的人。日本人在石马山修工事,看见下面村子有人,就下山把他们给抓了,押到石壁湖,就是志溪河边一个地方,把老人和年轻人分开,把青壮年拉到资江边鳊鱼山挖工事。我当时17岁,长得弱小,日本人没看出我多大,以为我是孩子,就把我归到了少年这边。我们这一边有二十余人,有十几个孩子和十几个老人。日本人让我们去“杀马草”(割马草)喂军马,时间是3天或4天。杀了4天的马草,几位老人愈加感到情况不妙,晚上就在一起商量逃跑。跑的时候,让一个小孩出来看看有没有哨兵。我们被关的地方,是石壁湖旁边一个茅草屋子。任务让我来做。我悄悄出来,还没看清外面,就被一个哨兵抓住了。哨兵用生硬的中国话问我,是不是想逃跑,我说不是逃跑,我要解手。哨兵不准,把我往茅草屋子里推,一边推我,一边用枪托砸我的腿和脚,我跌了一个跟头。再砸我时,我刚好抬腿,枪托把我的右腿砸出一个口子,鲜血直流。我从小跟着父母在山中采中草药,就找到一棵“刺茉子”,放嘴里嚼一嚼,吐出渣渣,敷裹伤口。那一晚等于无数个夜晚,煎熬的疼痛,让我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但是,日本兵看守得紧。有一点动静,就会过来察看。我们只得待在原地。天亮了,又去杀(割)马草。我的腿受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一位老人看见我的腿受伤了,也帮我找了一些“刺茉子”,放嘴里,嚼一嚼,给我的伤口止血。“刺茉子”是常用中草药,山坡山谷、河滩河岸,到处都是。血很快止住了。
杀(割)了一天马草,晚上大家都累得睡着了。我的腿,还是疼,睡不着觉。没有月光,四周黑黝黝的,半夜里飘起了小雨。旁边帮我掐“刺茉子”止血的老倌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就听他旁边那个小孩儿悄悄说:“爷爷,洽(吃)得动吗?”好像说凉饼子太硬了洽(吃)不动。见那小孩,头剃得光光,脸上脏兮兮的。女孩声音!我睁大眼睛,惊讶看着小女孩。老人严肃地对我说:你看出了什么,千万不要说!我赶紧点头。到了后半夜,老倌子带着孙女,悄悄爬出屋子,又悄悄向志溪河爬过去。我顿时明白了:逃跑!现在,志溪河对岸是安全的。但必须要渡过湍急河流。到河那边,就逃脱了。我也大着胆子,跟在后边,向河边慢慢爬。时值四月,志溪河水,不算太深,但是湍急。老人带着孙女,爬到了河边,趟水过河。我也赶紧爬过去,摸入了冷得全身打颤的河流。距离河岸还差几米远时,被日本兵发现了,他们向着这边开枪。枪声是从后面响起的,不知道打在了哪里。回头看,发现后边还有几个人,在向河岸这边逃跑。动静弄得大了。哨兵发现了,先是一枪,接着就是一阵乱枪,也不知道打没打死人。这时候,有人进到河里快速游动,有人还在奔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猛划水。再往前看时,爷孙二人,已经上了岸,跑得无踪无影了。好在,对岸堤坝并不算高,翻过去,就进山里了,日本人就找不到了……最后,我幸运地逃出来了。
我往桃江方向跑,去找母亲和弟弟妹妹。尽管是夜晚,天黑漆漆的,但我知道是在河堤左边。之前我跟母亲约定过在那个地方见面。当我赶到那里,发现没人。也没有找到她们。母亲逃到的那个村庄,老百姓也都逃走了。我沿着村民逃的方向去找母亲。跑到了一个大山沟里,发现一个突出的岩石底下,有一个大洞,在躲藏于此的逃难人群里,发现了母亲和弟弟妹妹!母亲见我,一下子就流了泪,将我紧紧抱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对于逃难者来说,生存的先决,就是把自己藏好。生命依赖于找到栖身之处。饥饿困乏,没有让我们放弃。家被烧毁了,我们仍要回去。这个力量一直在心里积蓄。我们一路讨饭,一路小心走。当我有些惭愧,对母亲说,亲戚们都逃了,没找到米,母亲并无责怪,宽慰着我,从身上掏出一个布袋子,那里还有一点儿剩饭。弟弟妹妹要吃。我说给母亲吃,我们是大人了,能抗得住饿。弟弟妹妹也跟着劝母亲吃。母亲象征性吃了一小点儿。说前面有一个村子,再讨点儿饭,讨不到,就讨点儿水,水也能顶饿。我们就这样一路逃难、要饭。
一年以后,日本战败,军队撤出益阳。高兴至极。我们跟着母亲回家。邓石桥,当年先后有5个不同番号的军队轮流驻扎。日寇犯境时,这里成了拉锯战的主要战场。寨子仑一战,双方死亡惨重,日军不仅仅放火烧毁了清溪村周围的多座大屋,还成立了一个伪维持会。鬼子兵在此驻扎,侵扰百姓一年多,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回到家里,母亲跟我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房子没了,锅灶没了。重新盖屋吧。叫我和弟弟到山里砍些树回来。在房屋残墙下,用木头搭了简易小棚子。搭棚子时,乡亲们过来,要我们到他们家里住。母亲谢绝了。床是用旧木头搭成的。用房子倒了后的石头和木头搭铺,借来稻草,白天晒热了,垫铺床板上,一个简易的床铺搭成了。睡觉时有蚊子叮咬,母亲就到山坡弄些辣蓼条和黄姜叶,点着了,放在干柴上烧,燃烟驱蚊。辣蓼条和黄姜叶烧没了,烟也熄了,母亲就拿件旧衣服,不停挥着,为我们驱赶蚊子。夜晚难熬,白昼好过。一家人吃的,是左邻右舍送来的粑粑和米饭。母亲在房子周围,找到锅沿被打烂了的锅,还能用,就在地上挖个坑,砌上石头,用邻居送来的米,煮了些热米粥饭。
姐姐、姐夫和舅舅来劝慰母亲,说,房子烧了,父亲也死了,还是换一个地方住吧。母亲说,我家在这里,我丈夫死在这里,我和孩子要活在这里。邻居有一间偏梢子(杂屋),母亲用木头晒垫围起来,一家人就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吃的、用的,姐夫和舅舅送来了一些。后来,亲戚出钱买了木头,砌上了墙,我和弟弟又砍了一点木头,恢复了两间房,满足了一家五口的需要。这样的房子,一直住到了1949年解放。然后,两间房子,再扩建。解放后,三兄弟和一个妹妹都成了国家干部,条件好了,又建了“四缝三间”(四墙三房)和一个偏房。1949年8月3日,我们三兄一妹,参加了益阳“八三迎解放”活动,随后又参加益阳军区工训班学习一个月。主讲人是军区宣传部科长张鳞珍,后来当了益阳市委书记。我们听他讲课。从班上回来后,借粮借草,支援刘邓大军,解放大西南……
老人的语速慢。大概是等待我的记录的笔触能够跟得上。我在本子上划划写写。随着语速的节奏,我明白,可能到此会戛然而止。果然,讲述停了下来。那些回忆,是他一个人的,也是一个时代的。没有自主性,只有整体性。往事距我们咫尺之遥。故乡的昨天是一部水与火肆虐难书的历史。湖湘从不缺豪拓之士。我问老人,周立波时在何处?“我家被烧毁时,风翔(周立波小名)在延安。”周老说。周立波比他大20岁。在他的眼里,那时候的凤翔,既是大哥哥,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画面犹在眼前。故事闪回,大致的脉络(主题)是:家园——毁灭——重建。资江之岸,洞庭之畔,志溪河边,浓烈乡愁在老人心里漫溢。益阳方言难懂,有的地方,我听不太清,停下笔,以眼神追问。卜雪斌就来一个“翻译”,说得对的,周萼梅点头肯定;说得不对的地方,周萼梅马上纠正:你别这样说。老人的童年苦难,解放后的青年时代讲得不多。但老人头脑清晰,少年事,如是昨天。
已过午时,我不好意思继续叨扰,何况老人97高龄了,有些疲累,靠着沙发,望着我:“今天就讲这些吧。”回忆需要脑力旋转。卜雪斌会意,与老人寒暄。周老跟他熟悉,站起身,握着他的手。两人又说起了益阳话,语速快,时不时有笑声,与刚刚严肃的讲述完全不同。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拉着卜雪斌的手、招呼我,进入他的卧室。老人的卧室兼作书房。有两个装得紧实、高过人头的书柜,和一个低矮的也是装着满满摞摞书籍的书架子,将一个不大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单人床铺,干净整洁,放着棉被。老人蹲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不大的纸箱,打开,里面装有各种杂志样刊、印刷资料、报纸,他从中找出一本刊物送给卜雪斌,又找出一本2008年8月“清溪诗社”编选的诗集《清溪集》送我,是诗社成员写的诗作,有古体诗,也有近体诗和现代诗。我见上面他用钢笔写有“此本自留”、扉页写有“立波简历”,封底页有“立波铜像”的构思时间和铜铸时间等内容。确实是一个孤本、有周萼梅老人手迹。虽然小册子是自印的薄薄一本。老人说,里面的诗,他基本都记得的,不用担心。可我心里仍想着,这个“孤本”对于老人来说,恐怕很是珍贵。待我阅后,一定要交还与他,或交还给周益军,请他转还老人。
老人指着卜雪斌,对我说:他也是周家人呐。他母亲,姓周,周氏家族人。当年嫁到了清溪村……那些年,他也经常与卜雪斌,聊说周立波的故事。今天是第一次,跟一个外地作家,聊说自己的家所经历的苦难。连卜雪斌都感到新奇,感到惊讶。
少年周立波会做各种农活:插秧、割禾、晒谷、扯田塍、拾茶子、牧牛、砍柴,他都做得惯,村里人说他“不像个读书伢子”。一次,他与同学一起看牛,把牛洗得千干净净,又跑很远地方,割来嫩草给牛吃。他给牛搔痒,骑在牛背上玩耍。他说,这匹牛,我要把它喂壮,多犁几亩地。同学问他,你读书,还要犁田?他说,读书有味,做田有味。竹山湾村农户卢国荣,孩子的眼睛生了白翳疔,无钱医治,如不及时治疗,轻则影响视力,重则失明。当了国家干部的周立波亲自上门,不仅送上一笔医药费,还托人将孩子送到条件好的医院。他关心孤寡老人,经济上予其帮助,从未间断。周立波在迎风桥村时,有个队干部占用了村里一口大缸,与自己的放在一起,很是巧妙。怎么个巧妙?他来了兴趣,要人带他去看。原来,那口大缸是套在小缸外面,大部分深埋地下:粗看,好像是一口缸;细看,才发现端倪。他不批评,哈哈大笑,队干部羞臊难当,归还了大缸。周立波还将这个事情写进了小说。
清溪村是体验生活之地,亦是精神转捩所在。多年以后,周立波举家从京城迁至益阳郊区竹山湾落户。他当农民,收集故事,曾被掩埋的往事、邻里之事,进人了写作视野,田塍由绿到黄、山坡由褐到棕赭,冬去春来,开荒种地,金秋迎收。耕作与写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邓石桥村、清溪村、楠木塘、谢林港、桃花仑、大海塘、三重塘、迎风桥等地,他投入劳作,体验生活。若没有疾病,他可能会在清溪之畔,延年终老。稻禾长在田里,梨花开在梦里,农民的好日子正在实现。清澄的阳光,也正一点一点地涂亮田塍,镀亮农村。山乡巨变与乡村振兴,传统与现实,有着无法切割的一脉传承。他是一位农民作家,他以劳动的姿态,在出生和结婚的屋室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完成了煌煌巨著《山乡巨变》。周立波在黄泥湖乡时,有一位郭姓乡亲请他给双胞胎孩子起名。周立波就为双胞胎取了“越多、越好”的名字。后来郭姓乡亲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周立波便给起名“来之、安之”。再后来郭姓乡亲媳妇又怀上了,周立波便预先给孩子起了名“心满、意足”。此故事当然有搞笑意味,但遑论真假,都证说了作家在乡亲心中的位置。陶澍是中国近代人才的源头,他勉人勤政“要半文不值半文,莫道无人知者:办一事须了一事,如此心乃安然”。胡林翼亦言“以做百姓之心做官,以治私事之心治官事”。左宗棠进京赶考路过洞庭作《洞庭王庙庙联》:“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仙梯公任益阳县立二校校长,创立清溪诗社,常举办诗歌活动。周萼梅回清溪村,在哥哥风翔故居前两眼泉井旁站立良久,赋诗《水波泉井》,怀念堂兄:“双井清清水味甘,从来大旱不枯干。路人捧喝询庐主,何日能逢哲老还。”在周立波劳动的农田,他写下《立波扯田塍》:“凤翔下地扯田塍,力大身移倒水中。自讽像头泥滚犊,容音如在垄头东。”在当年的陈树坡,看到已卓然成材的梨树,又写了《立波果园》:“果圃清香遐迩闻,而今仅有一株存。引来海外新梨种,睹物常怀植树人。”再读《山乡巨变》感赋之一:“三同一片不觉苦,案牍劳形夜叉明。好书不厌百回读,须知作者心血成。”紫电青霜,雨声嘹亮。
1954年夏,周萼梅与两位政府工作人员,陪同周立波走访桃花仑竹山湾农户。走进村口的时候,看见南面山坡有一栋房子,两头平房,中间木阁楼,屋的两侧和后山,生有竹子、杉树、茶子花树,堂屋门前台阶,一把竹椅,坐着一位光头老汉,嘴里叼着烟锅,吞云吐雾,悠闲自在。周立波问:这人是谁呢?陪同的人答:邓益亭,外号“亭面糊”。周立波问:怎么个“面糊”?陪同者说:嗜酒如命,酒量又不好,一喝就倒,就喜欢扯聊。他婆婆嗤(数落)他,说他是哑巴投胎,上辈子要说的话,都在这辈子讲了。这个人呢,心眼儿小,孩子稍淘气,他抡起烟壶,就敲孩子脑壳!周立波说,看人要看硬功夫(好的特长)。陪同人员说,这人是农活高手。一是耙田。耙田是农活中难度较大的,不少农民对高低不平的田,左耙右耙,费了很多力气,总是耙不平。亭面糊赶着牛,拖着铁耙,几个来回,就把田耙得又平又好。二是砻米(去稻壳)。用大竹吊筛,很难把米壳分开,亭面糊能让谷壳聚集筛子中心、米与壳分开。几下子,即可除尽谷壳。三是识牛。他摸牛骨,观牛相,看牛齿,知牛的岁龄,还会给牛医病。一次,他用很少的钱,帮村人买了一头生了癞子的瘦水牛,牵回来,到药店买了些药,给牛洗擦皮肤。又上山,薅了些草药,拌人草料给牛吃,用活泥鳅加几个鸡蛋,以斜口竹筒装着,灌人牛口,硬是把这匹癞子水牛给治好了,膘也肥了,背犁更有劲了。后来周立波将“给牛吃泥鳅”之“医牛”方法,写进了小说《飘沙子》里:“经过这样细心的调理,沙子圆膘了,身上的肉把背脊挤成了一条浅槽,屁股溜圆,毛色放亮。下到田里,它背起犁,往前直冲,那派头、气势,像是一条劲板板的大黄牯。”周立波对邓益亭有了好感,虽然是个“面糊”,但有绝活,这是人的长处。周立波与邓益亭自此成为好朋友。后来他将这个独特人物,也写进了小说。
山乡农人,识得草药。二月寒,三月暖,四月艳阳天。“草木蔓发,春山可望”。那次,卜雪斌开车,带我到石湖村小龙虾育养基地,找李斌博士,很不巧,没有找到。我们在田野的垄坝上行走,发现了一种野草,很像野芹菜。山地中草药,周立波写到不少。田塍垄坝、山谷山坡,河滩箐沟,到处都是,简直就是一部打开了的自然之书。时值盛春,花草遍野。卜雪斌说,野芹菜、断肠草,二者十分相像。前者可食,后者有毒。外面来的人,错把断肠草误认为野芹菜,采摘下来,打算回家炒吃。我遇到了,就提醒他们。吃得少,呕吐、头痛。吃得多,毒重,那就要看医住院。牛羊闻到这草气味也不会吃。山里老人对野菜多有认知。每年三月,老人闲不住,就到山里和田间地头,采些野菜。野菜,是活命的宝物,以前居无定所,吃的,多是野菜野果。石灰草,小时候打草喂猪,为省力凑数,将其割下,混入草里,背回家,但猪不爱吃。或有铜钱草、小蒿子、蒲公英、野麦草、点地梅、紫云英、细毛蕨,等等。清溪村的一些树木和风物,曾遭到破坏和毁灭。历史长河中,人性带有强烈的社会性。也因此,世间之事,会以戏剧性和讽喻性,悄然浮现,叉悄然隐退。
周立波故居前曾有三株大树,两株松树,一株雷子树(楼子树)。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乡里要用这三株大树做课桌椅,嘱咐木匠师傅去砍伐。一位老木匠,第一斧子砍下去,竟然没砍到树,反把自己的脚砍伤了,鲜血直流,疼痛不已。另一位木匠见了,说,你搞了一辈子了,怎么还能砍伤自己的脚?说着,操起刀斧,对着那株大树就砍。偏偏,那斧子像是趾到了皮球上,弹了回来,把他的脚也砍出一个口子。不得不停下砍伐。村子里另一位老木匠站出来说,都先别砍,这树,怕是成精了。必须从乡里办“砍伐证”来,加盖政府公章,才能将树砍倒。问个中原委,老木匠说,这叫“避邪”,政府公章,代表“公法”。我们没有“砍伐证”,砍树就是“私法”。“公法”大于“私法”,就不会有“报应”了。就到乡里开了“砍伐证”。老木匠把左右手从衣袖里抽出来,只扣上脖颈下第二粒扣子。砍树时,两个衣袖随风摆动,暗藏衣下的两只手握紧斧把,用力一挥,把大树砍倒了。事后,那个木匠跟乡亲说:这棵树,成精了!我的四只手是怪,加上有“公法”的章令,总算压住了。民间的神性传说,虚幻、玄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遭难违。“私法”有违天道,因此得到了大自然的报复。卜雪斌小时候听大人讲鬼神故事,现在想想,有时无论什么因果报应,都是对自然法则的违逆。某些时候,我们做了很多“有违天道”的事,需要一种神性,来对我们“提醒”或“劝诫”。
周立波小说故事原型来源都有土生土长的“映照”。1957年12月《山乡巨变》上篇完成。1958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成为畅销书。周立波给家乡人赠送,有人读出了味道,有人则愈读愈生气。书中“菊咬金”,内容情节,与堂弟昌三爷(周志昌)有相似之处。昌三爷气得要死,质问“风老三”(周立波乳名凤翔,兄弟中排行第三,人称凤老三):你咋把我写成了丑角!周立波问他:你看了这本书吗?没看,怎么知道写的是你?书里“菊咬金”叫王菊生,你叫周志昌。一个姓王,一个姓周,你偏要把帽子往自己头上扣,这么傻!对门屋周菊香,人都叫他“咬筋”,我写菊咬金,他也没来找我,你倒来问我了。兄弟,我写的,可不是具体哪个人啊!周志昌听了,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民间性决定可读性,其实更多的,民间性是小说的灵魂。人性是神秘的,更是可视的。人物的关联性,透过隔阂,看到无限的可能性。说到“张桂贞”是书中一个角色,生活中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小说原型,嫁给了刘雨生。刘雨生是几个人的“原型合体”。张桂贞哥哥张桂秋,是个“兵痞子”。当年,军队来村子抓壮丁,张桂秋就改了个名儿,顶着替别人家男丁去当兵,收几块银元。到了部队,再把自己弄“失踪”,逃跑回来。时间短,部队也记不住他的样子。再来抓壮丁,他有了经验,又把自己“卖了”。他把“卖自己”当作了“生意”来做。有人给他取了绰号叫“兵痞子”。张桂秋觉得妹妹长得漂亮,嫁给刘雨生亏了。妹妹应该到城里生活,不应该留在山村。
冬天里,村人聚在一起,围炉烤火,一杯擂茶,天南海北,聊说故事。更多的,是清溪村的故事。意境幽深,画面感强。不管是谁,来到清溪村,只要愿意聊天,提及周立波,谁都能够讲出一大堆与周立波有关的故事。不局限传统,不限于传说。人们“复述”周氏家族,或村里老辈故事,书里原型,书外人生,皆可联类。少年时候的山乡经历,与现今相像。或许,正是这些,吸引着年轻人的兴趣。现在,清溪村“聊故事”地方多了,可以在荷花长廊木道,可以绕山后行走、逛逛梨园。每到夜晚,吃过晚餐,绕山小道到高山仑那里,车少,路宽。陆续有村人,晚饭后,沿着这条通向“山那面人家”的路,一边走,一边聊。
有些时候,我观察山坡、堤坝、溪滩,一些树木倒下后的寂静,如同农人疲惫时的缄默。清溪村人,先是观察,一些树——比如竹子,倒下了的,或可能会在多天之后或数月之后自己站起来。就像是一个人走路,被石头绊倒了再爬起来。山前山后,时常有竹子或碗口粗小树被雨雪压倒。就像抵达巅峰,在那一瞬间,树上挂雪罩风之重量,透出了危险。大抵倒下的分量与风力相当。处于安适之地的树木,树冠没有道劲的摇曳,根脉扎得不会太深,容易倒下。相反,处在山坡,或峰顶之树,根扎得牢固,不会被风摇倒、被雪压垮。我在寨子仑、落塘坡、高山仑、石马山,看见倒下的树木大都在山谷,山顶之树却完好无损。清溪村的人,看到树倒下,只要不掘根,那些树,仍会枝叶繁茂。看到树倒下的场景,想起过去的某个人。即便独在田塍劳作,亦有陪伴感。草木、野蔬和昆虫。身在乡梓者,不会感到孤寂,相反,会很充实。眼前曾经光秃秃的山坡或水田,经过一个季节或一些时日,会被青翠盈满。树、草、花、蔬,构成了一种物事的存在。不同树木,运动或静止,农人都能够觉察得到。做自己田园的主人。如同清溪人,并不在意城里来的游客到菜田里摘一些蔬菜带回去。况且来摘菜的城里人,也并不会摘太多,况且田野足够大。城乡关系由此保持着一种默契的平衡。此种人与人的关系中,亲善的存在,显而易见;情感的存在,因乡土而凸显。清溪村人热情,在村子里散步,路过谁家,都会招呼你进来喝一碗擂茶。所谓“乌托邦”或“桃源美境”,一是景观,二是胸襟。人类和谐,相互为伴:审慎而不漠然,淡泊而不油腻。山和水,都是民生。山河给予人类以生存的空间,成为一种衡量人居质量的存在。天地给了人类生活度量——距离、高度、直径和空间。树木有垂直距离。人在天地间有立体和维度。生活给予我们的,是难得的梦想般的慰藉。如此,人类从未真正孤独过。
皓月当空,山坡山顶,杜鹃花枝,清晰可见。几声鸟鸣,提醒人们,斯时幽夜。村人晚餐后散步已成习惯。有时不见月影,只有细雨点点。山丘、水塘和田塍,影影绰绰。山路弯曲,新修的路,也为出入剧院方便。停车场,经常满位。我和h雪斌走到山弯处,看见几个村人,正忙着捣碎和铺平一块空地上的土石。说是为周末省城来客,准备好一块更大的停车坪。路两侧灯杆上的小的液晶屏幕正循环播放《山乡巨变》纪录片中、湘籍歌唱家雷佳演唱的清溪村专题歌曲。音量恰到好处,村庄那边听不见,但行人能听见。小晶屏幕挂在太阳能杆子上,白天收集的太阳能量在夜晚转化成音视频。一家人散步、锻炼,踏音乐,走山路,竞有些许浪漫。水塘在前,村庄在后,反向行走,正向行走,都有路径回家:或抄路梨园、或从旁岔人、或循原路折返。不管白天如何燥热,夜晚的空气,不雨而润。吸一口,甜滋滋的。山地起伏,脚步起伏,民间叙事,随草木间飞起的小山鹛起伏。水塘那里,仍有几只小蛙鼓噪。我的双腿走着走着,越加轻盈起来。卜雪斌小时候跟着哥哥,在这个山坡挖菜根、刨笋子、捡果子。那边山地,登上一个坡,在一块石上站立,跳入水塘。夜里躺在山坡,嗅着艾香,咀嚼古老故事。直到夜露浸湿衣衫,困了,累了,要回家睡觉了。这时,月亮升起,皎洁清莹,身体在风中投下影子。附近传来一两声狗吠。乡愁的滋味,如同一瓶密封严实的酱香老酒,猛一打开,醇香扑鼻。走在路上,望山根下的水渠,似有小动物饮水。走近看,原来是一块干净的麻石,卧在水里。山乡细节,处处可见。做田的农人,说起湘地节令里的树木、花草、果蔬、谷禾,以及哪座山的杜鹃最多最红,哪座山的茶子花长得最茂盛、茶籽儿最多,都如数家珍。全然是一个知地理、察天文、懂农时、晓耕播的土专家。
卜雪斌的哥哥在部队当了十多年兵,转业后到了娄底工作。也时常回来看望母亲,哥俩个晚饭后围着高山仑绕行一个大圈,边走边聊村里村外的事。清溪村子,他们熟悉。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诸多不起眼的寻常农家故事,竟会引起作家们的兴趣,通过作家的构思、创作,“写出来的,似乎又不一样”。卜雪斌记起小时候,夏秋时节,白天劳动,晚饭后,自家院子里,父辈也是这般闲适。“太阳落了山,一阵阵晚风,把一天的炎热收去了。各家都吃过夜饭,男女大小洗完澡,穿着素素净净的衣裳,搬出凉床子,在禾场上歇凉。四到八处,只听见蒲扇拍着脚杆子的声音,人们都在赶蚊子。小孩子们有的困在竹凉床子上,听老人们讲故事,有的仰脸指点天上的星光。”(《禾场上》)与小说里的情境一样,山乡的神秘和传奇,弥天漫地。“小的时候,她跟合适的伙伴常到这里来玩耍:吵嘴、胡闹、办席面、打擂台,或是拿草叶子折成小哨子,放进口里,学山里的鸟叫。如今长大了,这些把戏好久不干了:但每一回从草坪里过身,她总要想到那些混混沌沌、欢欢喜喜的往日。她又记起,一年多以前,邻近一个后生子,从前也是她的小游伴,如今长成了一位浓眉黑眼、武高武大的莽汉,有一天,正是在这里遇见她,没说话,脸先红,随即把他抱的一只黄澄澄的大柚子笨拙地塞进她怀里,慌忙走开了。”(《卜春秀》)植物世界,精神天地,被山水有机缝合。
我期盼的乡村是有着与“古典”相遇之所在。坚果、树莓、柔花、清嫩的树叶与枝芽等在天地间构成一座有着香味儿的山岭。北方瓜豆与南方菜苔有机搭配。这里、那里,爱情与山水相遇。山乡是迥别于城市的“异质”世界。村子里有性灵动物,山水间是自然野性。我们内心的山水,都应该像北宋画家范宽《溪山行旅图》那般。天性会有差异。人文主义者以生命品格绘制寓言式地理,山河大地一定能诞育高贵的文明和醇美的价值观念。没有野蛮,只有浪漫。一事一物都是美的化身。寓言是最好的乡村故事集,与我们向往的桃源胜境,相钩连和匹配。《山乡巨变》叙写陈大春与盛淑君的恋爱,没有城里人卿卿我我的浪漫,他们憧憬美好生活:开通田塍,小丘改大丘,小田改大田,干田变水田,拖拉机耕地,插上双季稻,修水库,村里买一部卡车,进城看戏不用走路。“电灯,电话,卡车,拖拉机,都齐备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会过得比城里舒服,因为我们这里山水好,空气也新鲜。一年四季有开不完的花,吃不完的野果子,苦槠子、毛栗子,普山普岭都是的”;栽上桃树、梨树、橘树,花开如锦绣,到处是花园。如若只说是年轻人的美好想象,那么,小说多处描写的田园风光,已是现实的存在。如李月辉提着玻璃四方灯,引导邓秀梅,走上弯弯小路,“山野早已灰黯了,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带着清冷的微光,窥察人间。四方八处,没有人声。只有坝里流水的喧哗,打破山村夜晚的寂静”:符贱庚被盛淑君设计捉弄骗上山,一直等到天色粉亮,“竹木稠密的山林里,四围看不见人影。他抬起头来,从树枝的空隙里,望望天空,启明星已经由金黄变得煞白。青亮的黎明,蒙着白雾织成的轻柔的面网,来到山村了。野鸟发出了各色各样的啼声,山下人声嘈杂了”。陈大春与盛淑君,到山里约会:“晚上的月亮非常好,她挂在中天,虽说还只有半边,离团圆还远,但她一样地把柔和清澈的光辉洒遍了人间。清溪乡的山峰、竹木、田塍、屋宇、篱笆和草垛,通通蒙在一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绚丽”:邓秀梅带着民兵和乡干部们追牛回来,“青亮的透明照彻了村庄,家家屋顶上飘起了笔笔直直的,或是横卧长空的雪白轻柔的炊烟。霜花染白了田塍上的枯草、屋顶上的青瓦跟禾场上的草垛子,并且装饰了人们肩上的枪尖”:常青社召开会议讨论秧苗的事,“这是一个暖和的春天的夜里,寒潮过去了。阳雀子在山里彻夜地啼叫。秧在田里长得响”。《山乡巨变》中邓秀梅:“看这茶子花,好乖,好香呵”,等等。明快的风格、高昂的旋律,让小说的字里行间,如风景画家在表达情感时充分采用光与影一样,满篇“高光”主调。类似书写,在《民兵》《张满贞》《艾嫂子》《卜春秀》《禾场上》《桐花没有开》《下放的一夜》《在一个星期天里》等小说中亦有呈现,是作家的艺术追求和审美表达之特征。
到沅江县,与沅江文联朋友乘游艇游南洞庭湖。小艇不大,绕行一小岛,有石塔垒筑。凌云塔,与境内镇江塔、魁星楼,先后建于清乾隆年间,史称“乾隆三塔”。史料记载:前人建塔,意在“镇妖孽,除水患”。关于凌云塔,当地流传这样的故事:湘军代表人物曾国蕃、左宗棠、胡林翼和彭玉麟相约一起登凌云塔,每人吟诗一句:“洞庭秋水砚池波(曾),且把君山当墨磨(胡)。宝塔倒悬权作笔(彭),苍天能写几行多(左)”,妙成绝句“联诗”。塔基八角,八兽面首,应该是水兽。当年洪水泛滥,民间用塔镇降水兽。又铸两尊石牛,辅于左右。逡巡两侧,果见石塔附近有两匹毁了头角的石牛。“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句话广为人知。四人中,左公命途多舛,他从“三试不第”到“封疆大吏”,从兴办洋务到克复边疆,成为晚清“中兴名臣”的草根逆转之典范。左公沉潜安化八年,修学笃志,培根铸魂,铸就了“敢为人先”和“经世致用”的湖湘精神。站在洲渚,又想起刘禹锡所写的《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所写,要比带着“天下谁我”朝廷大臣“联诗”更有亲知感。
次日再到大通湖与白吟浪。万里无云,水田如镜。桃花红,梨花白;紫云英,遍地开。白吟浪村女书记讲起这位叫曹旦异的本土作家,以育红村为原型,写的长篇小说《白吟浪》。多年前,63岁的曹旦异不幸罹难于一场车祸。育红村人为纪念他,将他的灵魂葬于疏河岸畔,育红村亦由此更名为“白吟浪村”,一个由小说命名的村庄,从此走人人们的视线。作家“文学地理”让乡村有了辨识感,吸引人们前来看个究竟。一台挖掘机正在疏通清淤,不久的未来,一泓清水,将绕村波漾。“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看一个地方人文生态,要看其河流。河流饱满、清澈,定然天地澄明,人文蔚起;河流枯瘦、浑浊,定然人文枯竭,生态萎顿。益阳兰溪籍作家盛可以说:“小时候,村里有人移民烂泥湖。一直以为是多么遥远的地方。今天终于来到了烂泥湖村。这里已经更名来仪湖、‘有凤来仪’的意思。那湖美得吓我一跳。”作家地理,成了湖湘的一张文化名片,内心登时涌现美感。
乡村时光短暂。多日来,我享受山河的寂静、时间的豪侈。在乡村,内心蓄收狂悖,能冷静思考些问题。所遇,所见,所思,记录下诸多生命心路轨迹。当年的周立波,大概亦是这般。但是,现在,我要回到原态的生活当中,回到城市的另一个人群当中,即使有时被迫参加各种会议。或者觉得压根儿我与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但仍要做些无聊的应酬。喧嚣、热闹,被某些问题扰烦的天地。突破了“边界感”的事情,都是伤害心灵的刀剑。之后岁月,或许乡村体验,少之又少。民生之静难得。哪怕一瞬间,也有“超越”时空的梦想。跟大学生社会实践一样,清溪村是一个理想的“社会研究”课题。当然,可以与经历挂钩,涂画类似“曾经的”本色乡土的存在。作家和艺术家,不必幻想。现实可触。虽然觉得,一些文字,人们不会细读,但我仍要坚持思考“人类本质”问题。像哲学家那样对“公共哲学”进行思考。城市与乡村,在本质上有更多的相同之处。文明与文化,表象有区别,实质不同。曾经,我对乡村(镇)的诸多地名产生了好奇。一些地名,隐含历史人文故事。从学术角度说,乡村地名,是不可多得的文本(可以言说的典藏)。这方面,中国的每一个乡村都会有。而城市却是不能。尤其是由农业社会转化而来的中国城市,街道与区划经纬,成了地点名词,没有文本可言(只有少数的人文标识是以历史名人来定论的)。还有就是,城市“垒叠式”的扩容建设,逐渐磨耗了些许农业社会仅有的痕迹。那些古老的城市,或许只能靠“讲述”来看到。卡尔维诺《隐形城市》即道出了这番隐忧:超越时空想象。山山不同,平原多样。城邦是虚构的。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描述“城市图景”,将尘世变为净地,将未见之城变为可见秘境。且都是其“经过”的城邦(梦境城邦)。是对“未知世界”进行超越现实的构想:水晶般的高墙、金刚石般的堤岸、有着不同切面的透明大山、阳光下明亮的森林与河流。城的形态、结构和内容,是舒适的、惬意的。人们诗意栖居。卡尔维诺所写的马可·波罗,游历了中国大运河。日落时分,他站在皇宫宽阔平台,向忽必烈汗讲述那些经历:“离开那里,顺着东北风和东北偏东风骑马走了三天。”《马可·波罗行记》记载了大运河城郭。人类景象是世界性的。维特根斯坦说“我们为自己创造事实的构象”。萨瓦托说“没有题材大小之分,只有大小作家之别。塞尚画苹果,就创造出不朽之作”。一位文学家,同时又是一位思想者。一个被羁行的人可能比任何人都梦想走遍世界。文化束缚,不能带来繁盛。相反,只有以思想开放的姿态,才能迎来非凡的大文化繁盛景象。时间纵横,沧海桑田。明清和民国时期,湖湘乡塾(别处的私塾亦类同),即是一种社会性文化实践: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都是人类社会体系的文化实践内容。此种模式,在乡村曾经存在,更容易让文化,扎根民间,浸透民间。清末时期,陶澍、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等名臣,胸怀治国之策。民国时期,周谷城、周扬、周立波、叶紫等文化大师,背负绝学,卓荦不凡。诸多传承,乡舍里弄,皆能找到。虽然说,如今的中国“乡村”,多多少少,都有着粗陋的、传统观念的繁文缛节。但是,更多的,是在“公共精神”之地,被一代思想者们,重新观察、再次认知、另构想象,从而衍生出有关人类本质和意义的宏大思考。
晚八时,返回清溪村。刚进房间,外面就下起了鞭杆大雨,打得檐棚啪啪响。索性打开窗子赏雨。大雨下着,天摇地曳。空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味道。午夜,雨停。蛙声一片。如昔时情境。湖湘之地,江河湖溪,星罗棋布。一池似镜,半轮如钩。“水田里有多少棵稻子,村庄里就有多少故事。”做田插秧时,夫妻两个在聊村里的事;赶牛路上,兄弟两个在说村外的事;井边挑水、溪畔浣衣,妇女们说着笑话。周立波听着,悉心揣摩,不干扰,不插话,默默记着。或者,就能成为小说中的一个细节、片断。生活需要感受,素材需要积累。有时候,稻田里一只鸟捕捉一尾小鱼、一只蚂蚱;一匹小狗追逐一只塘蛙……第一次来,我在清溪书社住了满满十天。夜晚二楼静寂,推开窗子,檐下的雨水,慢慢滴落。有书可看,有笔记要整理。来不及太多的整理,就标注几个问题,画一画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故事架构图。
“楼高但任鸟飞过,窗小先将月送来。”(陶澍)时间如风,擦过了衣襟。这些天来,因为忙碌,无暇看高山仑映山红。斯时斯刻,已然开遍山坡山谷。映山红开了,盛大的春天完全到来了。卜雪斌一大早过来,带我去看映山红。“花儿开了,不看可惜!”昨晚吃饭前,邓旭东骑着电动车,本要载我到高山仑看映山红。但天色已晚,做晚餐的“娘家柴门”已煮好了铁锅鸡汤。卜雪斌便约定今早七点准时看花。清溪剧院那边的高山仑,这两天,已是漫山粉黛拥挤的宫殿,天地大美的惊诧。要赶高铁,我们趁着仅剩的半小时,沿洁净的麻石梯道爬到山顶,再从山顶下到山根。想起周立波短篇小说《张满贞》:“从伞下嘹望,雨里的山边,映山花开得正旺。在青翠的茅草里,翠绿的小树边,这一丛丛茂盛的野花红得像火焰。”清溪村高山仑映山红,乃益阳一景。每年三月底、四月初,最普通的山花也一定要开得轰轰烈烈,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