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性”的破绽:从生活实感中发现问题

2024-12-12 00:00:00袁一丹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我想借助“自明性”这一概念尝试说明包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内的人文学术与个人生活实感之间的关联。从20 世纪90 年代初开始,人文学科的无力感已成为某种老生常谈。这种持续的无力感可能来自两方面:首先,从价值层面而言,人文学术能否为从业者甚至是更大的知识社群提供一个有力的价值支撑点?其次,就技术层面而言,当学科壁垒日益森严时,作为统称的人文学术能否成为一个有效的工作框架?

考虑这两个大问题和我目前承担的一项学术工作有关。我就职的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计划编撰一套多卷本的“现代中国人文史”。如何界定“人文史”的内涵?“人文史”的编撰方式和其他专门史有何不同?这些问题时常在我脑海里盘旋。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虽然挂靠在北大中文系,实则是浮搁于学科框架之上的平台。这个机构旨在从跨学科、跨媒介、长时段的视野探讨现代中国的历史脉络与文化演变。然而“人文史”的概念建构与写作模式又难以用跨学科、跨媒介、长时段的方法论标签来解决。理想的“人文史”不是文学史、哲学史、艺术史、思想史、政治史等叠加的学科拼盘,需要一个旗帜鲜明又有包容度的价值基点。人文史的编撰肯定是团队协作,它的工作模式又不同于学科体制下的项目承包制。“人文史”并非不言自明的工作前提,只有将它充分地问题化,厘清它的概念和形构,才能避免其中隐含的问题陷阱。

人文学科如今的尴尬处境不能完全归咎于时代风气的变化,葛兆光认为问题出在人文学术的知识根基上。知识根基的薄弱导致人文学者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面前挺不直腰杆。经由20 世纪90年代以降的多重祛魅,人文学术在普通人心中已部分丧失了它的信用基础。要恢复人文学科的信用基础,葛兆光主张从夯实知识根基入手,区分作为专业知识的人文学科和作为良心及修养的人文精神,区分经由严格训练而成的专业学术和仅凭热情和模仿而成的业余爱好。人文学科的知识根基包括:语言能力,基本常识,文献和材料的鉴别、考据能力,对问题的分析、批判能力,人文学术研究的规范和纪律。葛兆光特别强调专业性和业余性的区分,这未必是人文学术的第一义,更多是针对中间层的说法。

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极为不同的一点在于,从总体上看人文学科的知识是不可累积的。正因为不可累积,人文学术里充斥着大量的重复和浪费,许多问题早就讨论过,又好像从未讨论过。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安德鲁·阿伯特(Andrew Abbott)将知识系统分为三个层次,首先是事实层面,他称为“兰克式事实”(Rankean facts)。在兰克史学意义上的事实层面,学者时有新发现,这种知识是可积累、可传递的。第二个层次是“代际范式”(generational paradigms),人文学术的新陈代谢多以范式更迭的方式完成,好的观点总会以旧瓶装新酒的形式重现。知识系统的第三个层次是“普通意念”,人文学科的知识在这个层面是不可积累的。安德鲁·阿伯特认为优秀的研究需具备三项绝对的素质:一是不被自身学科以外的标准评估,二是只在内部被认可,三是新颖程度。但如果好的人文学术只被圈内人认可,不受自身学科之外的标准左右,这样的学术研究如何影响专业外的普通读者,进而介入公共生活呢?

我想借“自明性”的概念来谈如何从生活实感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日本学者岸本美绪在《风俗与历史观》一书中指出,学术研究的现实感未必是当下赋予的,历史研究者不需要在过去和现状之间强行建立关联,或站在当下的立场上裁剪历史。还有另一种途径是在日常生活的延长线上找到研究课题与现实的关联:“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接触周围的人和至今为止不知道的事情、现象,注意到自明性的破绽,从而改变自己的认知世界。”岸本美绪自称是方法论的个人主义者,她对中国明清社会秩序的研究常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切入点,如从名片的变迁考察明清时代士大夫的交游,其问题意识往往发端于从日常生活中感觉诧异或不对劲儿的延长线上。学术研究的现实感诞生于“自明性”动摇的瞬间。支撑我们生活世界的“自明性”不是固定不变的,通过适度的疑问和好奇心可以使其保持相对稳定状态,在自我意识与外部世界的积极交流中,逐渐扩大“自明性”的范围。

“自明性”是支撑我们生活世界和意义世界自如运转的意识背板。人文学者不应将学术和生活分隔开,而要处处留意日常生活中的常与变,在习焉不察的生活秩序和貌似稳固的价值体系中发现“自明性”的破绽,从中窃取研究灵感。在我们察觉到“自明性”动摇的瞬间,就仿佛经历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思想风暴,周遭世界都在剧烈晃动,所有的人事物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位移。诗人冯至在抗战期间创作的《十四行集》中描写过类似的体验,当“自明性”失落的瞬间: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己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生命在此刻发生还原作用:“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围,都像刚刚从上帝手里做成。”诗人作为宇宙万物的观察者,“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他从川流不息的日常生活中游离出来,置身于重新认识自我、打量世界的临界点上。在日常状态下,周遭事物对“我”而言构成一个完足的世界,铜炉就是铜炉,瓷壶就是瓷壶。一旦“我”察觉“自明性”的破绽,生活世界连带其背后的意义世界就顷刻瓦解了。人和他的居所、用具、伴侣之间“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身边触手可及之物都离开原本所在的位置,“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在“吾丧我”的刹那,有可能打破固有的认知框架,重新认识自我和世界的关系。

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自明性”的破绽,作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方法,被岸本美绪引入“常事不书”的历史研究当中。“自明性”这个概念出自精神病理学。在精神病理学的意义上,所谓“自然自明性的失落”是指忽然丧失人人共享的生活惯习,把注意力放在普通人根本不会措意的细枝末节上,对众人视为理所当然之物提出质疑。在正常人那里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对于失去“自明性”的人来说,需要倾注全力,有意识地加以控制才能完成。他们总被绊在这样那样的琐事上,无法正常生活。通过患者的自白,可以更直观地了解“自明性”失落后的精神状态:

我到底缺了什么呢?如此细微的东西,如此奇怪的东西,如此重要的东西,而且没有它,人就无法生活。……我不能用自明性去做事:自明性不知怎么地疏远了我。我必须强迫自己。……我关于世界的图景(正如世界是如此这般的运行),不能简单地给予我。……一切都从我手中脱落了,这真是可笑。

患者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按部就班”地生活,他缺少精神上的确定性,或者说缺少对于确定概念的简单感。普通人借助生活习惯和微小的自明性就可以轻松应对的事情,对他而言无不是精神折磨。“一切都从我手中脱落了”,这句话道出“自明性”失落后最真切的生活感受。

人文学者不仅要善于捕捉“自明性”失落的瞬间,更要警惕日常生活及思想观念中自明之物被人偷换。用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lter)的话说,我们必须留心自己拥有的自明之物在何时何地消逝,为何会转身拥抱另一种被篡改的自明性。当我们信奉的自明之物变得不合时宜,而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人事物大行其道时,该怎么办?如果我们对此不再感到震惊,默许它的存在,甚至与之共谋,这就说明我们已经背弃了自己的信条,接纳了新的自明之物。

朱迪斯·巴特勒在讨论自明性时,援引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关于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器的相关论述。自明性是我们每个人不会认不出来的东西。这种基于日常生活与社会环境的自明性,是出租车司机和大学教授共享的。我们浸泡在意识形态之中,如同生活在悄然变化的自然气候中。这种气候萦绕在你我周围,是具有附加条款的生存法则,无可逃于天地之间。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就是我们聚居其中的集体气质(ethos),为文化生活的稳定性和流动性提供支撑。当意识形态所依赖的“自明性”出现破绽时,一旦被人察觉就很难弥合(《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除了阿尔都塞的理论资源,卡夫卡的一篇小说《记一次战斗》也被朱迪斯·巴特勒用来说明“自明性”的失落。这篇小说写于1904 年,“一战”爆发十年前,卡夫卡以小说家的敏感预见到时代的脱轨,日常生活开始跑偏,生活中最自明之物似乎变得最为隐晦。小说中描写的荒诞场景都是以最日常的面目出现的:行人被吹离人行道,他们紧紧抓住自己的帽子,却都眉开眼笑,没人觉得天气有什么不对劲儿,“只有我感到害怕”。所有貌似正常的言动,都是为了掩盖一个基本事实:我们身处的世界正在丧失其固有的自明性。朱迪斯·巴特勒指出卡夫卡这篇小说意在质询一种境况:世界的牢固性和交流的可能性正从我们指缝中溜走。自明性的破绽越来越大,人们却装作视而不见,仍维持着原有的生活惯性,借以掩饰莫名的恐慌。当作者用虚构或写实的手法指出新的自明之物正在控制我们的意识与潜意识,读者便由此获得某种历史警觉性。

从“二战”时期纳粹统治下普通德国人的灰色生活,可以看出自明之物是如何被偷换的。一位德裔美国犹太人米尔顿·迈耶(Milton Mayer)采访了他的十个纳粹朋友,其中有裁缝、木匠、推销员、面包师、收账员、教师、警察。这些小人物的自述透露出纳粹体制是怎么逐步改变普通德国人的生活世界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自明之物。h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一位文献学家的自述,这位学者将中高地德语研究视为自己的生命。然而在1933 年以后,整个大学都被拖进高速空转的状况,各种集会、谈话、仪式填满了学者的工作日程。大家明知这一切是和学术本身无关的繁文缛节,但大量的表格、报告、文件完全挤压了学者的本职工作。高速空转的学术体制和行政官僚体制不给学者喘息的机会,让他们停下来想想自己本该做什么。这位学者事后对记者感叹:“您现在能够理解在那个时候不去思考根本性的事物是多么容易。人们没有时间。”i这一章访谈的标题叫“但一切都太晚了”。这位学者坦言,作为局内人,他真实的生活感受是:每一次行动、每一次时机都比上一次更糟,但只是糟了那么一点点。你其实已做好心理准备,等着下一次或下下次更沉重的打击,等着更大的震惊和失望,那时候或许有人会站出来和你一起抵抗。但这次你仍旧保持沉默,因为你不愿把自己暴露在外,也不想改变你的生活常态去惹不必要的麻烦。

关键在于如何理解“生活”。生活是一个连贯的过程,是流动之物,而不是非此即彼的理性选择。我此前做抗战时期沦陷区研究时常用“选择”一词,比如讨论七七事变后知识人的去留选择,追问他们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米尔顿·迈耶与生活在纳粹体制下的普通德国人的对谈提醒我们,在不可逆的历史进程中,普通人并没有太多选择空间,他看似做出了某种选择,但或许只是生活之流把他裹挟至此。如那位文献学家所说,当生活流向另一个方向,你顺应生活之流,不知不觉间放弃了过去的理想与自我要求。某一天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已妥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j 这位学者比大多数人接受过更好的教育,但教育给予他的一切,不过是更轻易地把自己丧失信仰的状态理性化。这是“二战”期间德国文化人的普遍境况,他们对纳粹体制的抵抗并不比无知者更有力。

人文学者在公共生活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朱迪斯·巴特勒认为人文学者不仅是公共生活的参与者,亦是“公共”概念的建构者。我们要知道公共领域是如何构成的,通过什么媒介和习语在运转,以何种方式扩张和收缩,在这个过程中哪些人受益,哪些人受损,原因何在。k 为了捍卫正在消逝的自明性,人文学者有责任考察那些关乎听、说、读、写的基本命题是否已被新的技术、媒介重新“编程”。“自明性”的概念提醒我们什么已被剥夺,什么快要被毁灭,什么是真正值得珍视、复活之物。朱迪斯·巴特勒并非乐观的自由主义者,她认为人文学者在公共生活中的任务是耐心审查那些施加于个人感官的微妙的限制,去追溯它们的来龙去脉,进而思考公共生活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以及如何可以被组织得更好。

去年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马蒂斯的马蒂斯”(Matisse by Matisse)展上,看到一幅剪纸作品,题为“坠落的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里的人物,在飞向太阳的过程中,翅膀被融化了坠落下来。然而坠落的伊卡洛斯,这个有着红色小心脏的人,在深蓝色的天幕下张开双臂,像是在舞蹈,或在深海中遨游,周围是一团团绚烂的星光。不知怎的,马蒂斯的这副剪纸让我联想起人文学者的当代命运,在逼近真善美的过程中,翅膀被烈日融化,即便处于持续的下坠状态,仍能在知识与艺术的海中跳起死亡之舞。

作 者: 袁一丹,北京大学中文系长聘副教授,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及相关思想文化研究,出版专著《另起的新文化运动》《此时怀抱向谁开》。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