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祝福》,我们常会觉得它就是一个劳动妇女祥林嫂的悲剧人生故事。但如果细察文本,就不难注意到,在祥林嫂登场之前,有一个人物已经得到了细致、深入、全面的刻画,这个人物就是叙述者“我”。鲁迅在《祝福》中,费了最多笔墨去刻画的头号主角,是这个“我”。祥林嫂只是由“我”所叙述的故事里的一个人物。
小说开头三段,笔触看似散漫,实则都在着力刻画“我”,并且这种刻画是绕过了身形相貌、言谈举动等常规的小说人物的外表亮相,直接切入“我”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状态。其总的特征,就是在松弛淡然中显露着紧张的纠结。赶着祝福前夜回到故乡鲁镇,但同时又说故乡对自己已徒具虚名,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家。那就借住到本家长辈、“我”该称之为“四叔”的鲁四老爷的宅子。既是本家长辈,寒暄后还能看出“我”比以前胖了,那说明亲缘关系还是很近,用不着见外。从后文看,四叔家多年前先后两度雇佣祥林嫂的一幕幕往事和来龙去脉,“我”都有置身现场的亲身见闻,更可见“我”跟四叔一家以往相处得赛如一家人。但这氛围即刻就因为四叔大骂早已过气的康梁“新党”,让“我”觉得很像在指桑骂槐,顿时反转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冷场尴尬。概括起来,“我”在身心两方面都已是远离故乡和故乡亲戚的游子,照理也早该在他乡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的社交圈和精神生活根据地,已没必要回故乡去寻求或验证旧缘旧情和旧的价值认同。
第二段写返乡次日晏起,午饭后去探望亲友,第三天也如此。但走亲访友所得的印象,却和头一天晚上刚回乡时见到四叔的感觉完全一样,以至词句表述都一字不差:“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这也就意味着,回乡后的“我”,落进了四周都是“四叔”式的声气腔调和精神气息的环境中。如果联系《彷徨》中跟《祝福》写于大致同一时期的《在酒楼上》来看,那么,《祝福》里的“我”之所以如此百无聊赖还要回乡,回乡后反而愈感百无聊赖,最大可能的缘由是在外的生存和奋斗遇挫,不得不蛰伏收敛,行踪上也相应地会画出蜂子或蝇子似的“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的轨迹。这轨迹不是图谋再出发的蓄势储能,也不是彻底灰心丧气的退缩,而是心有不甘、力有不及的犹豫和喘息。同时,这也是从昂然向前、凌空飞翔之姿,按下云头,跌在地上,转而对身边和背后的一切,开始抵近观察和眷顾体贴的表现。
相较于《呐喊》中的狂人,《祝福》和《在酒楼上》里貌似颓唐的“我”和“我”的同类“吕纬甫”们,凡心更重,人情更浓,对思想地位和社会身份与自己迥异的其他社会成员,尤其是成因不同,但困乏的处境却和他们自己很接近的底层人物,有了更多关注、惦念和共感的闲情逸致。这使得他们成了鲁迅小说中最能精细地照见底层社会和底层人物状态的透亮而清晰的镜面式存在。在《祝福》中,有了以上这些人设前提的“我”,就是作为与祥林嫂互为镜像的观察者、言说者、阐释者和评价者而出现的。
包括“我”在街头遇见祥林嫂的情形,以及之后作品中展示的祥林嫂过去的种种生活经历,从文本结构上讲,都是“我”叙述出来的。这些叙述都不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而是由本身也在作品中充当一个人物的叙述者来执行的主观叙述,即叙述学术语所称的内聚焦叙述,带着滤镜的叙述。这滤镜的由来,在于叙述者“我”跟临死前的祥林嫂有过一次单独的路遇,还应答了祥林嫂的三个问题,但都没答好,最后支吾一通,仓皇走开了。这么一来,至少在叙述者自己的暗中感受里,他成了跟祥林嫂之死有明显瓜葛的利害攸关者。所以,一听到祥林嫂的死讯,“我”即刻悄悄地掉进了一片惶惑不安、似有愧疚的心理阴影中。正是出于企图消除这种不安和愧疚的心思,“我”开始为读者追述自己先前所见所闻的祥林嫂的半生行迹断片,并把这些断片连缀成了一个整体。
祥林嫂不是鲁镇本地人,是从外乡卫家山荐来给大户人家做女工的。照世理常情,本乡人没有必要去重视一个仆役阶层的外来客,何况她来时就是惹得四叔之流有点鄙视的寡妇身份,后来还沦落成了飘零街头的乞丐。但叙述者的一番以特定滤镜加持的立传式细述,使得外乡人祥林嫂的形象,很快从边缘侧影转向了正面,变得正大清晰了起来,可同情,可共感,也可尊重。这滤镜就是叙述者“我”对祥林嫂的愧疚和抱歉。
叙述者首先突出的,是祥林嫂的安分耐劳,干活不惜力不懈怠,“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做工效率“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与四叔家一向雇的女工非懒即馋或馋而且懒,形成天壤之别。其次,叙述者竭力铺陈祥林嫂虽然厄运连连,但她始终无辜、始终善良,两任丈夫病死,唯一的孩子被狼吃掉,这些尽属意外,她没有任何责任,只是被动承受这些悲惨变故的无辜受害者。当然,传统社会里的劳动妇女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么倒霉,祥林嫂的遭遇,某种程度上,也具有鲁迅后来谈起“五四”前后《新潮》杂志上的小说时所提到的“过于巧合,在一刹时中,在一个人上,会聚集了一切难堪的不幸”这样的特点。不过,在《祝福》中,祥林嫂厄运连连的情节安排,还不全是为了显示她个人的不幸,更有映衬她身边生存环境的冷酷和机巧的用意。连临时来四叔家帮工的吃素的善女人柳妈,有了和祥林嫂终日相处的机会,也故意拿祥林嫂的凄苦遭遇找话题、寻开心,引得一伙闲人都来取笑本来已经好一阵无人搭理的祥林嫂。随后,明知道四婶都不信这一套,柳妈却还撺掇祥林嫂白白破财捐门槛。
有人认为柳妈撺掇祥林嫂到土地庙捐门槛,是出于善意,不见得是想愚弄她。怎么不是愚弄?明摆着祥林嫂很拮据了,还让她捐门槛,特别是捐过门槛之前和之后,柳妈也没有宣扬捐门槛的效力,四婶根本不以为然。既如此,那让人花钱捐门槛跟成心捉弄人又有什么区别?祥林嫂周围所有的人都在亏待她甚至有意无意地愚弄她,她却总是善良地信以为真,纵然事与愿违,也不会跟别人计较,不会抱怨别人,她只会怨自己。像这种遇事不成只会怨自己的人,其实就是最善良的人。她压根不存报复谁、追究谁的心眼,更没有自己活不好也不让别人活痛快的嫉恨。凄苦无助中的她,一切的思虑和心念都只是指向自己,所有的抱怨和后悔都是指向自己。最有力度的表达,就是祥林嫂以“我真傻,真的”为前奏的那段懊悔自责的话。这段话里不仅没有牵扯别人,甚至连痛斥恶狼的片言只语都没有,只是一味自责虑事不周,没料到野兽春天也会到村里觅食。遇到天大的倒霉事,祥林嫂也只会找自己的责任,想不到要抱怨周围任何其他的人,没有比这更善良、更无辜的品行了。对祥林嫂的善良和无辜,《祝福》里的这种描写可谓已达极致。
而在文本中,却是出自那个路遇祥林嫂并且张口结舌地答了她的三问之后,整夜惴惴不安、预感不祥,以至想一走了之,躲进城去吃福兴楼的清炖鱼翅的人。“无论如何,决计要走”只是一种突围远遁的心态,在故事情境中,本因无聊才回乡过年的“我”,实际上无处可去。一则,城里“往日同游的朋友”早已云散;二则,等到次日祥林嫂死讯传来,“我”的不祥预感成真,为了逃避,进城吃鱼翅的事反倒不再提及。可见跟祥林嫂路遇谈话过后,“我”一时想逃进城去,这只是“我”自曝无力和悔不当初的一个细节表现。后来在《伤逝》中,鲁迅对其中的叙述者“涓生”也使用类似的细节自贬的写法,也是为了让“涓生”手记中更细微地流露出对于子君的歉意。《祝福》里的叙述者“我”和《伤逝》里的“涓生”一样,都是用忆述对方行迹的方式,对故事情境中的已逝者深表自责和歉疚。而自责者和歉疚者,在道德姿态上当然该站在比对方更低的位置上,用俗话说,就是要明明白白地摆出自知理亏、自觉有过的姿态。
跟之后写的《伤逝》相似,《祝福》里叙述者满怀歉疚的对象,在叙述前台情境中已是逝者。作为生者的叙述者本已握有为自己文过饰非的绝对权力,却还能降低身段、卑己自牧,着意显露自己某点某方面的不堪。这虽是对人物情态的细节设置,其烘托氛围、反衬形象的微妙效应却是无可替代的。
从整个故事的结构来讲,关于祥林嫂的这段回忆起了两层作用:一是把祥林嫂最初亮相时那样一个行将就木形象的来由,给说清楚了——她从何而来,为什么会一路走到这步田地,不仅勾勒了过程,而且还做了生动的细节描写和情景演绎;二是在这篇小说的整体结构中更有机的一个作用,就是衔接了前面写到的“我”的心态,到底“我”还要不要在祝福前夕,忽然又离开刚回来落脚的鲁镇,没心没肺似的,跑到城里约朋友去福兴楼吃鱼翅去?
全部连成一片的祥林嫂的故事为我们讲完了,小说来到结尾处。“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这是说从沉浸于追忆祥林嫂的状态返回了祝福的情境。“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的时候。我在蒙眬中又隐约听见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这感受呼应着开篇,但比开篇时描绘的祝福气氛更加浓厚。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少了一个逡巡街头的苦命人祥林嫂,她这一死,鲁镇终于“全市镇”都喜洋洋了。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e单看这一段,会觉得特别温馨,民俗味十足,洋溢着说不尽的温暖和喜气。但在刚刚讲完祥林嫂悲惨故事的语境中,纠缠“我”一日一夜的疑虑之所以一扫而空,也只是因为少了一个苦不堪言的祥林嫂,随着她的一走,“我”和鲁镇的人们总算得到了清一色的舒适和圆满完整的太平。
即使是对祥林嫂这样的人保留了几分同情和惦念的“我”,沉浸在这随夜色的浓重而愈显浓重的祥和喜庆气氛里,都松懈了精神,快要融进这一派痴醉似的安逸祥和中。那个一辈子始终善良无辜,但偏偏接连遭遇一桩桩倒霉事,终于丧魂失魄、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的人,最终甚至被叙述她的人遗弃。这也是在反衬她死得极度绝望,天上的神和地上的人都没有能力给她任何一点安慰。
这篇作品的结构主轴,延展在不断加码表现叙述者精神无力感的方向上。他原本满怀改变社会、营造新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环境的新思想、新观念,改变社会,绝不是做一个只管自己幸福、只解决自己人生问题的自了汉。他属于经受过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洗礼的群体,希望并且坚信全社会都能逾越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连接着的那道新旧文化和新旧时代的分水岭,进入所有社会成员特别是弱者都能得到妥善庇护的、充满人道温暖的崭新生存境界。但置身20 世纪20 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的现实泥泞中,这些具有新思想、新观念的人,不得不被很沉重的一种无力感所压迫。他们几乎解决不了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件事,连祥林嫂这样一个落到沿街讨饭地步的孤苦人,他都没有办法给予安慰。不是物质上的接济,不是施舍钱财物,就是回答祥林嫂的几句问话,但对这几句话都回答不好,跟那个短工回答他祥林嫂究竟是怎么死的一样,含含糊糊,敷敷衍衍。
无能为力的“我”讲述同样无能为力的祥林嫂的故事,这是双重无力感的叠加,也是新派知识分子“我”的无力感和寻求某种安慰而不得的祥林嫂的无力感互为镜像的交叉映照。对此,鲁迅给它找了一个最尖锐最具冲击力的表现时刻,就是过年时分。连自然节律和节庆传统都要在特定时刻给人营造一种所有人都会过得好也应该过得好的祥和氛围。但《祝福》戳破了这层仪式性和临时性的节庆华彩,它告诉我们,即便在这样的氛围里,良善者和弱小者被呵护的祈愿也只能冷冰冰地落空。
跨阶层的同情共感,虽然还不是改变社会现实和完善社会关系的力量,但它是力量迸发的前奏。所谓凝聚和团结全社会的力量,必然以跨阶层的个体同情共感为前提。从这个意义上,《祝福》中看似软弱无力的叙述者“我”对苦命的底层妇女祥林嫂的人生悲剧进行郁闷追忆的,同时,也预示着改变现实的力量必将萌动和兴起。
作 者: 李林荣,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传院教授,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兼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主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鲁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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