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人论政”是我国近现代报刊实践的显著特征。梁启超作为文人论政之代表,对后来者的报刊编辑实践产生了重要影响。本文从作为士大夫和现代知识分子的梁启超的报刊编辑思想及实践出发,认为作为政治家和报人的梁启超承袭了古代士大夫阶层的精神和思想,其办报始于其对“耳目喉舌”新闻地位的清晰认知,其报刊编辑思想不仅阐释了新闻与政治的关系,也深刻影响着后来中国新闻出版业的实践和发展。
关键词:梁启超 文人论政 知识分子 新闻与政治
知识分子办报是我国近现代报刊发展进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角色结合了中国士大夫传统及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形成一种鲜明的“文人论政”风格。[1]方汉奇曾将“文人论政”解释为“知识分子以匡扶世事为己任,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忧患意识贯穿到言论,力图以言论来指引国家的走向,这是中国精英阶层的优良传统”[2]。实际上,“文人论政”这一概念可解构为三个部分,作为主体的知识分子,和作为客体的政治,与作为工具的新闻舆论,三者相互作用,以复杂多变的关系状态运作着。这种运作方式、所具有的特色、所带来的成就与局限在我国近现代报刊实践中深刻体现出来。
而谈到文人论政的风格之显著,影响之广泛,梁启超是无法绕过的,学者李金铨称其为“晚清到民国以来的第一人,无有出其右者”[3]。梁启超在处于转型的近代中国中以异端和反叛者的身份崛起,他既是一位思想者,留下过千万字作品,内容广括时事批评、战斗檄文、诗词小说、学术专著等,也是一位行动者,25岁卷入维新漩涡,流亡日本后又参与策划自立军起义,在袁世凯复辟中成为再造共和的关键人物。作为一个“具有巨大书面文字语言又拥有巨大行为语言的双重存在”[4],他身上所展现的这种复杂性、多面性超越了其他报人,更能阐释ISxGioqnH7TbiIWVBfpWwXARMwJlsA+/PKUBtq94ViQ=出“文人论政”的丰富内涵。这种内涵不仅仅指涉一种精神或传统,更蕴含了作为行动者的知识分子与新闻、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实际上,既有研究中并不乏对梁启超报刊编辑思想的分析或是文人论政精神的阐释,但少有研究将两者进行结合,从知识分子与政治、新闻的关系出发回观和反思梁启超的报刊编辑思想及新闻实践。
一、历史印记:作为士大夫和现代知识分子的梁启超
文人论政作为近现代中国报刊的特征,体现了新与旧的交织性和复杂性,一方面延续着儒家自由主义传统,秉持以言报国的信念;另一方面也代表着现代知识分子积极参与社会。这两种属性并非鲜明对立,而是缓慢地交织和过渡,而这种过渡性在梁启超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因此,想要深入理解梁启超的报刊编辑思想和文人论政内涵,需要先对这种传统及当时时代背景在梁启超身上留下的烙印进行分析。
(一)“士”之言责与儒家羁绊
“士”作为四民之首,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影响,在中国传统政治和社会架构中扮演着说教者、批评监察者等角色,承担着通上达下的言论之责。而梁启超则深受这一传统浸润和影响。梁启超于1873年出生于广东新会县茶坑村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家学深厚。其四五岁便学习四书五经,9岁能下笔千言,10岁赢得神童名声,12岁考中秀才,而当时秀才的平均年龄是24岁。从院试到乡试,从小深受儒家思想教育和训练的梁启超一路平坦,但在会试中落榜,这对梁启超来说并不算过分挫败,毕竟他才17岁,当时考中进士的平均年龄近36岁。[5]然而梁启超这种传统线性的考取功名进京入仕之路被一次会面改变了。
(二)新式知识与国之危亡
会试落榜后,梁启超回到广州,因一次偶然机会得以会见改变他日后发展轨迹的康有为。康有为同样享有神童的名声,他广泛涉略中西古今文化学识,早期便读毕四书五经、《瀛寰志略》,订阅《万国公报》,同时他也乐于游历,直观感受到香港“宫室之瑰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6]。
痛陈时弊的康有为,既能大谈孔孟之道,也能描述西洋事物,这对于梁启超来说无疑是新奇而又生机勃发的。实际上早在梁启超年少第一次从新会前往广州的经历中,他便已经见识过作为中国最早通商口岸“新世界”的样子了。在遇见康有为后,梁启超加入长兴学舍,拜康有为为师,既学习传统知识,又学习外国政治、风俗、科学,以便理解正在变化的世界。梁启超曾称这一年“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7]。
而正在这家国处在凋零边缘之际,大量外国传教士在华办报,宣传其宗教信仰,制度、思想、文化、技术等。对于早期缺乏留洋经历的梁启超来说,不得不依赖这些外报来了解西方世界。梁启超的《西学书目表》中介绍的西方图书涉及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技术等各个方面,足见梁启超涉略之广泛。
梁启超处于传统士大夫与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临界点上,他有着儒家孔孟思想之羁绊,又有着西方民主思想和先进科学技术的变革之力。其报刊编辑思想和实践正是在这种矛盾的拉扯和博弈中迸发力量。
二、新闻思想:作为政治家和报人的梁启超
梁启超一生与报刊为伍,从早期主办《时务报》到晚年主持《改造》月刊,他主办或参与的报刊近17种。他无疑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文坛巨子,以笔为矛,影响了后来的胡适、郭沫若、毛泽东等诸多知识分子和革命者。严复曾称其“任公妙才,下笔不能自休,其自甲午以后,于报章文字,成绩为多,一纸风行海内,观听为之一耸”[8]。同时作为政治家和报人的梁启超,其报刊编辑思想不仅阐释了新闻与政治的关系,也体现了其自身定位与认同。
(一)“去塞求通”:作为“耳目喉舌”的新闻观
梁启超的新闻实践可粗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确立梁启超影响力,鼓吹变法新政的《时务报》时期;二是流亡日本继续宣传西学,鼓吹立宪的《清议报》《新民丛报》时期;三是致力于提高国民宪政素养,推动立宪运动的《政论》及回国后创办的《国风报》、袁世凯复辟后创办的《大中华》时期。不管哪一时期,梁启超都时刻注意将报刊作为实现其政治目标的手段,体现出了新闻与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
对于报刊的功能,梁启超在《时务报》首期发布的论说《论报馆有益于国事》无疑给出了振聋发聩的回答。“战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上下不通故无宣德达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缘为奸,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梁启超认为这是中国“受侮数十年”的原因,因此他认为“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报馆愈多”“其国愈强”。梁启超相信报馆是贯通中国上下内外最有力的工具,这与国家强弱直接相关。[9]此时的“通”不仅是古代政治制度中“民隐上达”,更是对社会之国计民生,国内外思想文化信息的交流和畅通。
在《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中,除了“去塞求通”外,最常被讨论的无疑是“耳目喉舌”论的提出。“无耳目,无喉舌,是曰废疾。”梁启超也曾在《知新报》提到“喉舌”论:“报纸,天下之枢铃,万民之喉舌也。”实际上,梁启超论述报刊之功能是以“国”为对象出发,他以“太师陈师以观民风”“公卿大夫揄扬上德,论列政治”[10]类比,说明梁启超的“耳目喉舌”,更为侧重朝廷、国家、政治的耳目喉舌。[10]这一特点在《清议报叙例》中更为明显,“国民之耳目,维新之喉舌”进一步突出了报刊的政治功能。[11]
此后,梁启超连续发布《变法通议自序》《论不变法之害》《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他将矛头指向制度与传统,“两税变为一条鞭”“学校升造之法变为荐辟”“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将中国比作即将崩坏的大厦,若不变革,等待中国的便是灭亡命运。接着他又抨击了洋务运动,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变法,批其“不挈其领而握其枢”,必然失败。[12]这些论说基本为梁启超政治观点的宣扬,这一切中时弊,激动人心的“时务体(报章体)”迅速受到欢迎,影响了诸多后来者的办报实践,张之洞评其“识见正大,议论切要,足以增广见闻,激发志气”[13]。
(二)“公言者也”:有特性的新闻自由观
如果说《时务报》时期的梁启超将报刊视为去塞求通、宣扬观点的“喉舌”,保持着士大夫的“言责”,那么《清议报》《新民丛报》时期的他现代知识分子气息则更为浓厚。流亡海外一定程度上受到西方报刊编辑思想影响,梁启超此时的报刊编辑思想较之以往更显露出专业精神和自由思想。
梁启超曾指出“报馆者即据言论出版两自由,以实行监督政府之天职也”。除却上文所说的“去塞求通”“耳目喉舌”,梁启超认为报纸同样应该监督政府,表示“政府者,受公众之委托而办理最高团体之事业者也。非受以全权,则事固不可得举,然权力即如此重且大,苟复无所以限制之,则虽有圣智,其不免于滥用其权,情之常也”。同时,梁启超还强调了报馆与政府的平等地位及其公共性,“与政府立于平等之地位者也”“报馆则代表国民发公意以为公言者也”[14]。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提出言论自由无疑是进步且新颖的,但这种“自由”与西方从“自然法则”和功利主义政治哲学出发的个人言论自由有着根本的区别。梁启超所谓的“自由”和民权是从国家出发的“国民权”和自由。因此,其新闻自由思想与西方自由有着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根本区别。
三、现实观照:梁启超新闻编辑思想的理论价值
在思想文化史视野中,从文化论政的脉络深入考察梁启超的新闻编辑思想可以发现,梁启超的新闻编辑思想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涵盖报刊使命、新闻功能、舆论观、党报理论、宣传策略、新闻史观等,涵盖了从价值观到方法论的方方面面,从理论到实践环环相扣,不断演进。当下,新媒介技术不断革新,新闻出版业迭代升级,新闻出版从业者需要从梁启超的新闻编辑思想中汲取养分,不断推进新闻出版业高质量发展。
(一)政治性与独立性的平衡
梁启超很早就认识到新闻报刊的政治属性,提出了报刊的政党性质。《清议报》时期,梁启超曾这样强调过报馆的作用,“报馆者,国家之耳目也、喉舌也”[15]。即著名的“喉舌”论,指出报刊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党派性,是进行政治斗争的重要武器。他提出“报馆有益于国事”的著名论断,自我期许是《泰晤士报》主笔式人物,一面是大报主笔,一面是政治领袖。“五洲之人,莫不仰首企足以观《泰晤士》之议论,文甫脱稿,电已飞驰”“有昨为主笔者,而今作执政者,亦有朝罢枢府,而夕进报馆者”[16]。这一职业认知逻辑无疑与上文所述的报刊编辑思想不谋而合,从本质上说,对于像梁启超这样的知识分子,文章是其为达主政报国的工具。梁启超并不讳言自己所办报纸的政治性、党派性。他后来评价自己办报经历时坦然承认,他主编的《时务报》《清议报》《知新报》就是“以一党之利益为目的”的党报。[17]
在注重报刊政治性的同时,梁启超对报刊的功能认识也不断进步,形成了政治性与独立性相互平衡的报刊思想。流亡日本时期,诸多自由、民主等思想逐渐被梁启超接受,他认识到报刊应该是不受政治权力过多干涉的第四权利,需要具备一定的独立性,报馆也要和政府处于平等地位,坚持言论自由的特点,并将报刊功能归结为“对于政府而为其监督者”“对于国民而为其向导者”,即报刊的主要功能为监督政府和引导国民。梁启超指出为了政府免于滥用权力,必须对其进行监督,其中报刊是通过“名誉之道”进行监督,通过新闻文章形成强大的社会压力完成对政府权力的监督,即报刊代表民意。
在一百多年前,落后愚昧的封建伦理观念占统治地位的年代,梁启超对报刊政治性和独立性平衡的思想认知极具开创性,不仅启迪了早期新闻人士的报刊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为革命事业奠定了舆论基础。
(二)开放性与本土化的融合
“去塞求通”是梁启超对于报刊功能的本质认识,报刊的核心功能在于“通”,他认为当时的人们普遍缺乏政治眼光和国际视野,原因在于信息的闭塞,尤其是对于国际信息的匮乏,一个国家的强弱和信息的通塞与否关系重大。“通”分为通上下和通中外,通上下指的是报刊需要将政府政策法度通晓于民众,将民意上传给政府,实现信息的上传下达;通中外,即知己知彼,报刊要坚持开放性,打破封闭、僵化的传统思想,将当时西方的思想、信息传播给民众,打破闭关锁国的局面。他指出作为一份好的报刊,在材料的选择上不能有所偏颇,最好能够全面地介绍世界各方面的知识,政治、法律、哲学、教育、自然科学等自不必说,农业、工业、军事、小说、文艺、图画等都应当有一定的介绍。[18]《时务报》创刊之时把宗旨定为“发明政学要理”和“翻译各国报章”,发布文章以各国译文为主。
梁启超对于报刊新闻等认知在开放性的基础上,大量借鉴了西方近代新闻思想,但其并非一味地挪用,而是结合当时社会现状,进行了本土化的吸收和融合。其提出的新闻自由观,明显受到欧洲启蒙哲学和西方自由主义报刊理论的影响,但二者有着本质差别。西方的新闻自由认为自由是一项不能被剥夺的权利,人人生而有之。梁启超认为不可能存在绝对自由和绝对权利,一定社会的自由必须受制于该社会的道德规范和法律规范。新闻自由,更是需要遵循社会的规范和要求。同时,梁启超更多是将新闻自由作为一种改造当时社会的一种工具,脱离了西方新闻自由的绝对观念,在肯定了自由的基础上,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新闻自由思想。
(三)实践性与理论性的结合
梁启超在借鉴西方新闻理论的基础上,具备强烈的理论学说意识,围绕报刊定位、新闻功能、宣传策略等提出了一系列的新闻理论,同时对新闻理论不断补充、创新和发展,形成了梁启超新闻编辑思想。对于报馆办报的原则,他在《清议报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提出了“宗旨定而高”“思想新而正”“材料富而当”“报事确而速”4项原则,这些原则涵盖了报纸采编的方方面面,如今仍是新闻从业者遵循的原则。这些原则不仅具备较高的理论指导价值,也涵盖了新闻实践的各个方面。其中“宗旨定而高”“思想新而正”即要求报刊要坚持正确的宗旨,不能以牟利作为第一需求,而是需要将“国民最多数之公益为目的”作为报纸的最高宗旨,进而传播新思想,对于当时具有极大的进步意义和价值。“材料富而当”指明编辑要严格把关,确保报纸内容要全面,不能过于偏颇,要兼顾社会发展的各个领域。“报事确而速”即为如今所说的新闻真实性和时效性,可以看出梁启超对于新闻传播的基本规律和属性也有着清醒的认识。
在具体办报的过程中,梁启超十分注重用新闻理论来指导实践。梁启超在主笔《时务报》的实践中,创立了一种崭新的文体模式,后世学者命名为“新文体”或“时务文体”,打破中国传统文言文的束缚,紧密结合时事,针对现实直陈时弊,其写法不拘一格,将西方的句式和中国古典文学相结合,走上一条自由化、通俗化的道路。在排版方式上采用明确分栏方式,清楚明了。栏目设置上将时评这种新的文体移植于日报,开辟了时评栏目,这种应时而发、短小精悍、冷峻明利的时评,很受读者欢迎。对于新闻从业者,梁启超也提出了“五本”“八德”的明确而全面的要求,指明新闻从业者要不畏强权等。
四、结语
梁启超的报刊编辑思想及实践所体现出来的新闻、政治与报人三者之间的关系相互交织和作用。但可以确定的是,梁启超首先是位政治家,然后才是报人。其所处的中国,列强环伺,民生凋敝,这一环境迫使其“以天下为己任”去“立德、立功、立言”。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若不管政治,便是我逃避责任。”因此,尽管中国现代报刊来自西方,但是其内在肌理很大程度上是中国传统的。诞生于封建制度下的“文人论政”承袭了古代士大夫阶层的精神和思想,而这一阶层属于为政权服务的权力阶层,与西方允许多样化的个人和群体参加讨论的公共性精神有着根本不同。这一传统很大程度上一直影响着后来的中国新闻业的实践和发展。
(作者单位系河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