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平凡世界

塞北冬日的夜晚，星光黯淡，像是有雪要降临。寂静的灯光下，翻开《平凡的世界》，我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田，无法抑制波澜迭起。什么样的感动，才能让一个人的心里掀起这样的波澜呢？似乎只有路遥和他的这部小说了。

我出生时，路遥已着手准备写作《平凡的世界》。而当它真正进入我的阅读视野时，他已经去世。坦率地说，我一直没有勇气去触碰路遥用生命换来的这部作品。而在这个冬日盼雪的夜晚，我决定用心聆听一个人无法追回的青春往事。

★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姐姐已经读初二了。有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全家还住在塞北的乡村。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城市和乡村，界线似乎很明确，城市就是城市，乡村就是乡村，城乡之间铺展着一望无垠的庄稼地。

每天放学后，赶着做完当天的作业，姐姐便着了迷似的开始读《平凡的世界》。对于这样一部小说以及它的作者，那时的我，是一无所知的，更没想过要凑过去问问姐姐书里写的是什么。可十四五岁的她，就那么认真地看着一部于她而言并不能完全读懂的小说。这份全情投入，或许就叫成长吧！

我朦朦胧胧记得，姐姐经常会沙沙沙地翻动书，和来找她玩耍的女孩子们聊书中的主人公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不过，对于姐姐的讲述，那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并不在意，因为不懂，也不感兴趣。她们倒是更愿意采撷几枝花朵，编织美丽的耳坠和项链，互相嬉闹，释放生命的蓬勃。一个叫石丽芳的女孩儿，总喜欢在人前转动她的花裙子，笑着把自己淹没在芬芳和烂漫中，像极了田晓霞。

那个时候的姐姐，还不具备足够的能力去品读《平凡的世界》这样一部有着百万字体量的长篇小说。但我相信，纵然姐姐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多少会在小说里找到某些心灵的契合点，哪怕是喜欢一些有文采的段落、句子，或者是把坚韧向上的主人公孙少平和孙少安，视为青春期少女的精神偶像，想着有一天说不定也能像他们那样，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乡村。

姐姐当年读过的那本《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有墨绿色的封面，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但给人以沉稳大气的感觉。“平凡的世界”五个白色大字，位于封面正上方，亮丽醒目，而路遥的亲笔签名，潇洒、率性。许多年后，那本书早就不知去向，而童年的许多美好也无声流逝了。当我们家从乡村搬到城市，进入城里的中学后我才知道，路遥为了写这部作品，耗尽自己全部的心血，损害了身体，以致新的写作计划没能实现，便在1992年与这个世界诀别了。

时间淬炼着平凡，也成就着不平凡——这就是路遥短暂的一生。

★★

也就是入城里的学校后，我对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才有了更多了解。我知道很多读者对这位了不起的作家心存敬意，但也会发出感喟：为了完成一部作品，连生命都不顾了，何苦呢？我曾经也有同样的感受，后来才明白，路遥选择燃尽生命所有的光焰，与其说是为了完成一部作品，不如说是为了了却人生最重大的心愿。“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这是路遥的名言，也是他的遗言，是给不理解他的读者最悠长、深沉的回答。

路遥出生于1949年。他们那代人，从动荡、贫穷中走来，因为特殊的时代性，绝大多数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人生启蒙更多来自乡村生活。然而，正是乡村的苦难经历，造就了那代作家一心想要改变命运、渴望为时代立传的坚韧精神。

只要回溯一下路遥的人生，就不难理解他缘何要把全部的人生“赌”在一部作品之上。那是一种渴望改变命运的坚强意志，也是向曾经取得过的成绩的一种决然告别。我能理解生活在贫穷里的人对富足的期望，更能理解生活在山沟沟里的人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那不仅是一种物质上的渴求，更是希望被这个世界的繁华接纳的一种人生的紧迫。于路遥而言，生命中什么样的苦难没有经历过！为了写一部真正的作品，就算是让生命源泉干涸，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每每提到路遥和《平凡的世界》，我总会想到曹雪芹和《红楼梦》。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没有！路遥没有经历过曹雪芹人生中那样的大起大落，而且两人分处不同的时代，所以把他们放在一起，没什么可比性。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们有许多相似——为登上文学的高峰而倾注生命的全部。

我以为，一切的文学史，先是个人史，然后才是时代史。路遥构建着他笔下的“平凡的世界”，是为他和他们那代人立传。曹雪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纵然他们的生命长河停止了奔流，但伟大的作品可以抵御所有的风霜与寒流。真正能活在作品里的作家，无疑是幸运的——生命因此而永生！

有人说，路遥是文坛走出来的励志榜样，对此，我不置可否。他诞生于陕北贫瘠的黄土地，骨子里有一种可怕的坚韧：梦想离开土地，梦想改变命运，梦想到更广阔的天空翱翔，就像他的中篇小说《人生》里的主人公高加林。高加林没能走出命运的安排，乡村注定是他最终的归宿，路遥却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完成了自我“重生”。

如果说《平凡的世界》能够从许多视角去解读，那么“励志”这样的闪光点，一定是这部作品感动读者的原因之一。它问世以来的几十年间，不知出过多少个版本，有的在腰封上赫然写着“励志”二字。但我想，如果仅仅把励志视为《平凡的世界》的整体基调，将其当成一部励志小说来读，那就有悖于路遥倾注在这部大书里的艺术心力和写作初衷了。

真正的文学，永远是艺术的结晶，而不是励志的鼓动。何况，路遥把自己的生命之光凝结在了这部作品里，定格成了永远的文学风景。

★★★

几年前的盛夏，我把人生中的第一次长途旅行，选在了陕西，不仅因为那片土地历史悠久，也因为我崇敬的作家路遥，就是在那里与命运抗争，并最终登上了用文字砌筑的高峰。

从西安到延安，有高铁直达，但我选择乘坐普通列车。我不忍心让一生中并不能经常见到的景象，从眼前和心底匆匆掠过。我愿意尽可能多地感悟陕北那片土地曾有的荒凉和贫穷。富平、白水、洛川、宜川、甘泉、延川、清涧、绥德、米脂……一路悠悠北上，从关中到陕北，我看到了路遥笔下的文学风景。尽管陕北已非昨日可比，但路遥塑造过的人物依然在这片土地上生活。

抵达榆林清涧县的时候，我的内心升起一份莫名的庄严感。我暗暗告诉自己，这就是路遥的故乡，也是《平凡的世界》的故乡。虽然我来自同样地处黄土高原的晋北，但置身地貌景观并没有太大差异的陕北黄土高原时，我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这片土地曾有的贫穷，激励过一个渴望改变命运的读书人。

“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响。”这是路遥振聋发聩的感慨。他带着这声感慨而去，留给世界的，是温暖永存的文学的火光。

而许多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冬日的夜晚，独坐灯下，我又想起姐姐阅读《平凡的世界》的情景。时光浩荡，当年懵懂的少男少女已人到中年，曾经在心中激起过波澜的孙少平和孙少安，如今想来，还记得多少？生活的忙碌，早已让姐姐沉入了家庭的琐碎，因为我们都活在这“平凡的世界”里。

我没有问过姐姐当年阅读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是从哪里找（借）来的，也没有问过她那本书最后去了哪里。而我的书柜里，端端正正摆着一套完整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姐姐读过的那个版本。墨绿色的封面，有路遥的亲笔签名，潇洒、率性。墨绿色，大气、凝重，以其独有的气质，对抗着时间的凋朽和枯萎。

我曾在网络上听过路遥亲自朗诵《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一卷开篇的原声带——声音沉重苍凉，带着沙哑，将他本人笔下的那个遥远的春天，读得似乎更加遥不可及。而他终是以“创世纪”般的艰苦卓绝，完成了这部作品，用笔划开了生命中一个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