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老师,最怕学生除了“学业”之外,对一切都不关心。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未必是褒扬,因为圣贤未必不关注人间,未必不关注民生,否则何以为圣贤?“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同学们都会说,能不能做得到,能做到什么程度,差异则比较大。同在一个班,有同学专注学习的同时,也不忘社会,不忘世界。他们的作文中,有的能说出一些国家和地区在环保方面的不同措施,能知道世界石油产量与价格的波动,能指出中国边远地区的交通线路,知晓农村医疗事业的发展与困境;有同学能就自然科学某个研究领域的新成果说出自己的见解,对世界局部冲突谈个人看法;等等。这些似乎都超出了中学生的学科知识,不在考试范围内,但是,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心里有世界,有人间,这难道不是现代教育所期待的吗?
有好奇心,才能发现新的世界;有好奇心,才有可能去创造新世界。童年,几乎每个孩子都有好奇心,只不过有些人的好奇心能长久保持,有的则在上学后逐渐丧失。无知和功利的环境败坏了学习的品质和趣味。在起始阶段,很多小学生就被繁复的规训束缚,过重的学业负担让他们无暇睁大眼睛去看世界。好奇心被遏制,想象力也就受限制,趣味削减了,思维便刻板僵化。爱因斯坦曾高度肯定好奇心的生命价值,称之为“神圣的好奇心”。而对抹煞儿童好奇心的教学,他甚至诅咒,认为人一旦丧失了好奇心便如同行尸走肉。
那些善于学习的人,往往能在以后的岁月保持对外部事物的关注。他们善于发现问题,发现事物之间的联系,发现事物发展的规律。对于所有“意想不到”的事物,他们在感到惊喜的同时,也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启发。这类体验,会让人始终有健康的想象力和高尚的好奇心。
对未知世界,这些人是有个人的推想的。在生命历程中,观察,发现,惊奇,怀疑,思考,智慧,崇高,快乐,复杂,简约,常识……多少词跟随着好奇心而出现,世界就这样在人的面前展示辽阔壮美,人也就在这样的世界中感受到自然的伟大与生命的庄严。
关于好奇心,很多人缺乏理性的认识。他们往往庸俗地把“好奇心”理解为邻里巷陌的“张家长李家短”,这与他们缺乏对教育的认识有关。教育界至今仍有人把好奇心当作“低层次心理状态”,这就给基础教育、给学校和课堂、给学生造成了学习困境。那些只是依靠“刻苦奋斗”而获得权力、获得地位的人,固守赖以生存的文化观念,满足于平庸的生活,常识无法引导他们走出蒙昧。他们认为好奇心是“不成熟”,是“庸俗心理”,很可能在于他们缺少理性的文化追求;如果他们认为好奇心会妨碍学业,那只能说明他们的教学观是逐利型的。
成人世界的好奇心也不等同于儿童的好奇心。一个睁大眼睛观察、思考的儿童或少年,生活中的许多普通事物,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关注,这种好奇心远比突发的有强烈刺激的事件(地震、火灾、邻里纠纷、飞短流长等)更有学习探究的价值。
听说有同学能说出校园里90种树木、花卉的名称,我感到惊讶。当年我所接受的生物学教育有限,“见多识不广”,除了熟悉稻麦和蔬菜,其他树木、花卉往往叫不出名称,或是了解后又忘了。校园里大多数花木没有说明牌,这个同学是怎样弄清它们的名称的呢?他为什么会想到要去弄清?又是通过哪些途径获取了知识?生物老师说,这个同学能记住名称的90种树木、花卉,教科书里没有相关知识,学科考试也不涉及。他更感兴趣的其实是文学,但同样对生物学保持浓厚兴趣。当然,他想了解的远不止文学和生物学。这就更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在现行教育下,“不考不教,不考不学”似乎已成了常态。很多同学除了“考纲”内的知识,对其他的都视而不见。
有个人爱好,充实了生活,也会多几分自信。曾问一个同学:“最近为什么不再描中国历史地图了?”他说:“基本弄清楚了。教科书上都是简图,我想弄清历代行政区划的变化;基本搞清了,就忙别的事了。”的确,语文、历史和地理课本上的那些“示意图”都是简图,是一般知识,无法满足一些同学的好奇心。当年连复印机也没有,那个同学用学来的描图技术在图书馆复制了一些历史地图。他用课外时间去解惑,以自己的能力去摸索,从这个过程中自行获取的知识和方法,比从教科书里得来的更有用。
把“好奇心太强”当作“存在问题”,非常荒谬。“专心”与“好奇心”是不是一定存在矛盾?没有“好奇心”如何“专心致志”? 爱因斯坦指出:“做同样的工作,它的出发点,可以是恐怖和强制,可以是追求威信和荣誉的好奇心,也可以是对于对象的诚挚的兴趣和追求真理与理解的愿望,因而也可以是每个健康儿童都具有的天赋的好奇心,只不过这种好奇心往往很早就衰退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就这个问题作些反思: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学习开始变得功利?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对事物的好奇心,能把这种好奇心保持多久?诸如此类。有了这些反思,也许我们会发现一些新的问题。
王栋生
别名吴非,江苏省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著有《不跪着教书》《致青年教师》《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王栋生作文教学笔记》《照亮校园的常识》等,参加统编本高中语文教科书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