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读到“她(拉莉萨)控制不住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又不愿在外人的面前哭”时,我头脑中浮现出两年前儿子眼睛受伤,我和妻子到中心医院去探视的情景。儿子住在岳母家,岳母家的保姆在哄他吃饭时,玩具手枪子弹近距离打中他的眼球。看看儿子红肿的眼睛和难受的样子,再看看岳母和保姆等人哭过的眼睛,以及严霜般的表情,我们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询问医生,医生说有可能要换晶体,即装一个人造晶体。这是个意外,一个意外,不能责备任何人,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责备的意思。可我心里难受啊,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
“她(拉莉萨)很快站了起来,走出病房,到走廊去镇定一下自己。”一屋子人都很难受,病房里的气氛能让人窒息。我作为父亲,不能表现出脆弱,而应该坚强。于是,我躲进厕所里流泪。一进厕所有一个长长的洗脸池,洗脸池上安有一排水龙头。我进去的时候那儿没人,我打开水龙头,装作要洗脸的样子。我让水哗哗地流着,想让水的声音盖过我的流泪声。其实我根本没发出声音,流泪不像流水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可那时我以为我的流泪发出了声音,或者说我担心我的流泪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流水声灌满我的耳朵,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如同两个盛水的塑料袋被刺破了一般。这两袋儿咸涩的液体憋得我非常难受,让我身体不住地颤抖。“过了一会儿,她装得十分镇静地走了回来。她有意不朝那边看,免得大哭起来。”眼泪流得差不多了,我撩水冲冲眼睛,洗洗脸,可惜那儿没有镜子,否则我会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肿了起来。我用袖子搌搌脸上的水,特别是眼睛中的水,深吸一口气,怔怔地站了有几十秒钟,让自己的心脏跳得正常一些,然后走出厕所,回到病房,尽量回避别人的眼睛,也不看儿子,当然更不看妻子,妻子好像一直在流泪,她不住地用手去抿。我开始劝慰大家不要难过……
书上的文字越来越模糊,渐渐变得像一张被泪水弄得很脏的脸。在这个夜晚,在这异乡的小屋中,我独自一人,面对伟大的著作,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不用再掩饰什么,也无须掩饰,我让泪水自由地在脸颊上流淌,无所顾忌地流淌。仿佛那天在医院厕所里没流完的眼泪,越过几百个日日夜夜,越过上千公里的原野,流到了北京这个孤独的夜晚。
那是个暮春的中午,天气很热,如今回忆起来,我们好像更多时候不是待在病房里,也不是待在走廊里,而是待在楼梯上。我们就在楼梯上商量着怎么办。没多长时间,我们就决定下来:到郑州去,到省人民医院就诊。最后,儿子的眼伤经过几个月的治疗痊愈了,并没有换人造晶体。
那时儿子不到两岁,多年后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记起当时的情景。但我是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件事的。那时的情景就像被拍成了胶片,保存在我的头脑中,想放映的时候只管拿出来就是。这不,帕斯捷尔纳克充满魔力的文字宛如一只魔术师的手,轻而易举就在我记忆的仓库里找到这卷胶片,并把它打开,在我面前重新放映,让我又一次落泪……!
(阿飞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你可以飞翔》)
视野2024年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