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隆平:一位真正的耕耘者

2024-12-07 00:00度公子
视野 2024年22期

“袁隆平是一位真正的耕耘者。”这是中国科技评奖委员会的评价。“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地道的湖南农民。”这是农民朋友的赞誉。他常说:“我不在家就在试验田,不在试验田,就在试验田的路上。”人们看到的袁老,总是挽着裤腿下稻田的形象,无论播种季还是收获季。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袁隆平被授予“共和国勋章”。但即便是在获得国家最高荣誉的当天,袁老还下地查看第三代杂交水稻制种情况,拿着水稻说:“花开得好好。”

和许多人想象中不同,皮肤黝黑的袁隆平并非农民出身。父亲袁兴烈是东南大学的毕业生,曾在国民政府任职。母亲是教会学校的高材生,说一口极为流利的英语。1930年,袁隆平出生于北平的协和医院,父亲便为其取名“隆平”。

成年之前,袁隆平跟着家人颠沛流离,从北平到天津,从江西到湖北,从重庆到南京。幼年不知愁滋味的他,活泼又调皮。看到祖母的水烟袋咕咕冒气,好奇地吸上一口,呛到说不出话来。祖母撞见了,狠狠敲了他的脑袋。兄弟姐妹里,数他最贪玩,在重庆读书的时候,一次遇到空袭警报拉响,就跑到嘉陵江去游泳。正巧被父亲拿望远镜看见,回家又是一顿好打。

那时他读书,也全凭兴趣来,喜欢的就认真,不喜欢的就敷衍。有一次上数理课,老师讲到“负负得正”,袁隆平就懵了,问老师:“为什么负负得正?”老师说:“你不用管那么多,你把公式记下来就行了。”袁隆平觉得,就这么傻记,太没道理了,顿时对数学失去了兴趣。

有趣的是,多年以后,他和数学家吴文俊同时拿到首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袁隆平对吴文俊提起此事,吴文俊笑道:“正是因为好奇,我想把道理弄明白,所以才研究数学。”他哈哈大笑:“还是你厉害,迎难而上,我弄不懂就放弃啦!”

抗战期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年少的袁隆平虽不识生计之苦,玩心很大,可每每看到头顶日本人的飞机,看到沿路举家逃难、面色如菜的中国人,看到饥饿、灾荒和满目疮痍的国土,他的内心深处总会泛起一阵阵痛楚。

多年以后,回想起逃难路上见到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心还会为之一紧。与此同时,年少的他也明白了弱肉强食的道理。

“一个民族要想不受屈辱,除了强大别无选择。”

说起学农,全然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小学一年级时,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去游览一个资本家的园艺场,水果满园,桃李芬芳,五颜六色的鲜花铺满小路,成串儿亮晶晶的葡萄挂在藤上。在袁隆平眼里,这简直就是个童话世界。

后来,他看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只见葡萄就挂在窗外,卓别林伸手就摘来吃,渴了,叫一头奶牛到门前,马上就能喝新鲜的。当时袁隆平觉得,学农真是太幸福了。

直到真正了解了农民的辛苦,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天性自由散漫,向往的全是田园美、农艺美,一看到那个资本家的园艺场那么漂亮,就以为以后能在里面工作,真正学了农,才知道种地是多么艰辛。”

读中学时,袁隆平确实是够自由、散漫的。被子不认真叠,早操也不爱出。喜欢的科目考90分,不喜欢的就考60分。1947年,湖北省举行全省体育运动会,他兴冲冲地跑去报名。老师一看:“你个子太小了,回去吧!”人家队伍都选好了,结果出发前,他课也不上,偷偷混进队伍。到了赛场,老师笑着说:“既然来了,那你就去吧。”没想到这一去,他就在预赛中拿了100米和400米两个第一,最后摘下两枚银牌。

报考大学时,袁隆平想起了幼年向往的田园,对父母说:“我要学农。”母亲听了,吓一跳:“傻孩子,学农多苦啊,你以为好玩儿呢?”可袁隆平死活要学,摆出大道理:“吃饭可是天下第一大事,不学农,人类怎么生存?”

最后,父亲尊重了他的选择。

进学校,参观了真正的农场,看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恶劣的耕种环境,袁隆平才意识到“田园之美”纯属臆想。好在那个年纪的他,正怀雄心壮志,眼看到农民生存之苦,便暗下决心,立志为这个国家的农民做点事。

袁隆平学的是遗传育种。一有时间,他就跑去图书馆,阅读大量的中外农业杂志。在广泛的阅读中,他接触到了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观点。每每遇到不太懂的部分,就去找老师请教。当时他还未意识到,正是这一次次的登门拜访,为他日后的成就,打下的坚实的基础。

毕业后,袁隆平被分配到安江农校任教。农校地处偏远,他临走前,领导就告诉他:“同学,那里比较偏僻,一盏孤灯照终生,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

到了安江一看,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差。远离城市,山青水秀,不染尘埃,学校外还有江水流过,正好可以游泳。到安江前,袁隆平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把小提琴,为的就是能给自己制造一点快乐和趣味。

没想到,1960年,大饥荒来了。困难时期,大家吃饭用“双蒸法”。把米饭蒸两次,还放苏打,二两米饭蒸出一大碗来。可吃到肚子里,根本顶不住。袁隆平一生都忘不掉饥饿带来的痛苦和恐惧:“刚刚吃完饭,肚子又饿了,一天到晚就想吃饭。有时候用糠来替代,越吃越饿。根本吃不饱,双脚松软无力。冬天到了晚上,睡觉烤火把脚烤热了以后,放到被窝里面,又是冰凉的,到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冰凉的。没饭吃身体就没有能量。那个日子真的很难受。”

这次饥荒,让袁隆平立下了一个远大的、终身的志向:一定要解决中国人的粮食安全问题。

早在那之前,袁隆平就做过一些研究。那时,大家普遍采用的是苏联李森科的“无性杂交”,说白了就是嫁接。袁隆平把西红柿嫁接到马铃薯身上,第一年,大获成功,土里挖出马铃薯,茎上收获西红柿。到了第二年,把收获的种子种到地上,当然长不出新物种。但就在1957年,袁隆平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报道:DNA双螺旋结构遗传密码获得诺贝尔奖。

他马上想到了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

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科学后,他自费去往北京,找到一位遗传学专家,请教了国外遗传学的发展近况。这让他意识到用遗传学理论搞育种实验是可行的。最开始,他想研究红薯,结果老乡告诉他:“谁天天吃那个,那是稻米的添头,吃了也顶不住饿,吃饭还是要吃大米。”

袁隆平觉得言之有理,待在农科院的图书馆里,看了一大堆外文资料和学报。这才知道,美国、墨西哥等国家的杂交高粱、杂交玉米早已开始生产,只有水稻的杂交技术还没有突破。

行,那就专攻水稻。

1961年7月的一天,袁隆平到农校的试验田选种。无意间,他发现了一株“鹤立鸡群”的稻株,穗大,颗粒饱满。袁隆平随手挑了一穗,竟有230粒之多!袁隆平心想,如果能将这一株保存下来育种,那岂不是可以增产无数粮食?

次年春天,他将种子播下,结果大失所望,一眼望去,高的高,矮的矮,没有一株像最早的那株稻子一样长势好。失望而归后,袁隆平反复琢磨其中的奥妙,研究了那一片试验田的稻株比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水稻是有杂交优势的,那株鹤立鸡群的稻子,就是天然的杂交水稻。既然天然杂交稻有这样的生长优势,那么人工杂交稻,一定可以大量增产。

袁隆平眼见那株天然稻,便对理论提出了质疑。他拜访专家,翻找资料,最终确定这种生长优势是可以被人工利用的。而要想利用这一优势,首先是找到天然的雄性不育水稻。

1964年的夏天,袁隆平开始了漫长的寻稻之旅。每天吃了早饭,他就下田,带两个水壶、两个馒头,一直找到下午四点才肯回家。上面太阳晒,下面水里泡,吃得又差,很快就患上了肠胃病。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放弃寻找。这种找,可谓大海捞针,要用五倍放大镜,对着稻株一株一株地看。理论上找到的概率,是五万分之一。有时找到胃痛,身体抽搐,袁隆平还在坚持。

半个月的苦战,近14万棵稻株的观察,找到第一株时,袁隆平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连续两年,在观察了几十万株水稻后,他和学生、妻子终于找到了六株雄性不育水稻。培育成功“雄性不育系”后,1966年2月,在中国科学院的院刊《科学通报》上,袁隆平发表了第一篇论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论述水稻杂交的基础。

“文革”期间,袁隆平因为其论文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他的关于水稻杂交的研究并未受到影响。

袁隆平成立了研究小组。雄性不育系反复培植后,700株秧苗进入安江试验田。袁隆平每天都盼着整个团队的汗水凝成果实,可谁也没想到,1968年5月18日的夜里,突然发生了人为毁苗事件。一场大雨后,袁隆平怕秧苗受损,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试验田,结果到场一看,所有秧苗都被拔掉了!

就在绝望之际,袁隆平发现一口水井里有五棵浮起的秧苗,立马纵身跳下,将它们打捞起来。

要是没有这五棵仅剩的秧苗,袁隆平和所有工作人员四年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时至今日,到底是谁毁掉了秧苗,仍旧是个悬案。

后来,袁隆平的学生接受采访说:“我觉得应该是业内的人干的,他是连根拔起毁掉的,手法非常高明,一点机会也不想留给他。”

1968年,袁隆平带着两个学生辗转南北,从河北到海南,整整七个春节未曾回家,开始了极为耗时的育种试验。然而,无论他们多么努力,花费了多么巨大的心血,试验结果总是不如意。

袁隆平意识到,杂交试验的材料都是栽培稻,亲缘关系太近,遗传特质会下降,应该换用野生稻。最终,在海南,他们找到了一株完美的雄性不育系野稻。袁隆平将其命名为“野败”。

它成为了所有杂交稻的母本。

1973年,经过不断的配种,袁隆平和他带领的团队终于栽培出了一批长势喜人的杂交稻。可收稻子那天,大家傻眼了。整批杂交稻,稻谷没多少,稻草倒是长得很高。

袁隆平却不慌不忙:“表面上,我们失败了,但本质上,我们却是成功的。长稻谷还是稻草,只是技术问题,至少目前可以证明,杂交优势完全可以实现,所以我们不该放弃。”

一段话字字铿锵有力,研究项目得以继续下去。对袁隆平而言,有困难,那是理所当然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事。他不多说什么,也不管外界质疑,继续埋头配种。一年后,新种子证明了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杂交优势果然转移到稻谷上,每亩地产量都增加了50-100公斤。

1974年,袁隆平育成中国第一个强优势组合“南优2号”,两季水稻产量都比常规水稻增产30%以上。随后,他又设计了新的栽培模式和赶花粉的办法,将种子产量提升将近八倍。

1976年,全国大面积试种杂交水稻,208万亩杂交水稻,增产幅度全部在20%以上。杂交稻面积由此急速推广,到1988年,全国有一半的稻田都在栽种杂交稻。十年间,全国累计种植由袁隆平培育出的杂交水稻面积达10.5亿亩,为我国水稻增产增收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袁隆平因此获得了我国第一个特等发明奖。

攻克“三系杂交”后,他又研究出“两系杂交”,一年又一年扎在田野里,将水稻的亩产从600公斤,提到700、900、1000…远远地将其他国家甩在了身后。

在他的启发下,全国各地出现了更多优良的杂交水稻。根据国际水稻研究所的数据,中国的水稻田里,有58%的水稻是杂交水稻,这个比例在美国是40%,在东南亚的几个国家平均约为8%。也难怪有人说,袁隆平用杂交水稻技术,多养活了近两个亿的人口。

有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世界粮食奖和以色列的沃尔夫奖也颁发到他手中。23个国际大奖,无数的科研头衔,声誉渐隆,越来越多的称赞都汇集到他的名下。袁隆平却说:“在杂交水稻方面,我是做了一些工作,但最终的成果,是广大科技人员和基层民众一起努力得来的,功劳不能只归功我一个人。我只是为中国人吃饭做了一点贡献,别的赞誉,我不能接受。”

早年在《面对面》节目里,记者问他:“到底是什么动力让您这样不断攻克难关,一次次提高了产量,您不觉得累吗?”

袁隆平道:“追求事业就是乐在苦中。农业科技工作是很苦的,整天在太阳底下晒、在泥田中踩。因为有希望,会出好品种,所以乐在苦中。如果没有希望,盲无目的,就不会有乐趣。”

袁隆平的希望,就是他的“禾下乘凉梦”:稻子有高粱那么高,稻穗有一尺多,两尺长,籽粒,花生米那么大,可以坐在稻子下乘凉。他说除非看不见了,走不动了,否则会一直干下去。

对他而言,下田劳作是头等大事。有一次,一个栏目为他拍了个非常棒的纪录片。记者上门采访时,问他的观感如何。袁隆平抽了口烟,淡淡地说:“我没看,也不是太想看,看那个太耗费时间,我大部分时间要到田里去。”

作为国宝级的人物,袁隆平身上却从没什么架子。2016年,他获得首届吕志和奖-世界文明奖,致感谢词念到第二页时,纸张卡住了,翻不过去,袁隆平就嘟囔了一句“麻烦死了”。这句话经话筒放大,所有人都被他的真性情逗笑了。

吕志和奖奖金高达1700多万元,袁隆平全部拿去支持农业发展。事后,有西方媒体考证,他领奖时穿的西服,不过500块钱。这都是他穿的比较贵的衣服。他下田时穿的Polo衫,45块钱,脚上好一点的鞋,也不过200块。

2001年,袁隆平被香港中文大学授予荣誉理学博士。平时穿着极随便,他就没带领带,为了出席正规场合,他就和同行的人上街买领带。同伴都劝他买条好的,他嫌贵,不肯买,拉着同伴到地摊上去,买了条20元港币的领带。

出生在饥荒年代的湖南农民曹宏球,种起杂交水稻后,发家致富。出于对袁隆平的感激和敬重,非要为他塑一尊汉白玉塑像。他给袁隆平写了一封信,希望能拿到他的照片。

袁隆平便在回信中说:“你的这份情我领了,但为人民为国家做一点贡献是应该的。至于塑像,我实在受不起你们的这份厚爱。希望你尊重我的意见,恕我不能给你寄照片。”

天天跟水稻打交道,但在袁隆平的世界里,水稻也不是唯一。排球、游泳、小提琴,多年以来一直是袁隆平最爱的三件事。

人无趣,不成活。排球和游泳,是袁隆平强身健体的最好途径。七十多岁时,他在田里走起路来,比年轻人都要快。至于小提琴,则用来陶冶身心。

2017年,袁隆平的水稻长势喜人,再次创下了产量纪录。他说:“以前生活水平差,我们追求的是高产高产再高产,现在粮食越来越多,我们不但要把产量提上去,质量也要做得越来越好。”别人问他打算何时退休,袁隆平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2021年5月22日,袁老永远离开了我们。公号“人民日报评论”在怀念文章中写到:袁隆平常说自己有两个梦想,一是禾下乘凉梦,一是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如今,水稻高产的梦想变成现实,杂交水稻也在印度、越南、菲律宾、美国、巴西等国家大面积种植。为了实现梦想,袁老和科学家们一直在努力,从未停止探索的步伐。

袁隆平去世后,人们纷纷悲伤悼念,有网友感叹:“我中午把饭乖乖吃光光了。”

(摘自微信公众号“一日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