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全国有一千多名高中生获得外语保送生的名额,提前收到国内各所顶尖高校语言类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为此,他们需要经过淘汰率极高的层层选拔。
和高中按成绩分配的环境不同,在大学他们走入更为开放、自由的环境,如何走出应试的惯性,在迷茫中确立自我,成了很多人成长的阵痛。
陈逸飞没有想过,厌学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高中阶段,陈逸飞经过层层汰选,成为外语保送生,获得了一所全国顶尖大学的保送资格。报选专业时,陈逸飞在一众保送可选的外语专业中,选择了蒙古语。这所学校的蒙古语专业四年招生一次,陈逸飞认定,现实生活中,这门语言应用场景较少,会让报选它的人偏少,学校的招生名额又多,选择蒙古语专业,可以有更高的几率被清北录取。
陈逸飞来自县城,考上名校,不仅是他自己,也是整个家族对他的期待。
自小,靠着在学习、考试方面的灵气,他从县城的学校一步步考到省城的重点高中。在家乡,他一直被大人们当做“别人家的孩子”夸赞。同样,他凭借着在应试教育中善于学习、考试的优势,通过外语保送生的选拔考试,在高考前获得了国内顶尖高校的录取名额。
每年1月,16所外国语高中都会走出一批学生,他们早早通过“外语保送”这条赛道,得到了高校的录取通知。这个政策容纳的高中毕业生很少,但从升学角度看性价比很高,入选后唯一的风险是,只能选择外语专业,且读书的四年不能转出。
他们中的很多人,安然地过渡到大学的学习生活,但也有一小部分学生高中阶段专注奔跑拼搏,进入大学后经历了不适和迷茫。
曾经最适应繁复竞争规则的陈逸飞,在大学的旷野上,一下子开始感觉到焦虑。
经过一段时间大学学习之后,陈逸飞发现,自己很难在学习过程中产生对蒙古语言文化的兴趣,借此形成学习的自驱力。
有几次早晨上课前,几个同学用新学的句子互相打招呼,他在旁边看着,对练习这门新语言兴趣寥寥。蒙古语的课堂上,同学们尝试用蒙古语和老师交流的时候,陈逸飞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教室的角落保持沉默。他对这门语言印象最深的,是蒙古语发音部位在喉部,练习的时候,他时常会因为特殊的发音部位而感到喉咙疼。
在这个过程中,陈逸飞逐渐找到了一部分确定的自我:对蒙古语真的不感兴趣。由于入学时的承诺,他也难以通过转专业,继续探索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起先,陈逸飞试着沿用高中刷题的策略,来应对大学的课程和考试,很快无功而返。用陈逸飞的话说,高中考的知识点固定、有限,而大学考试范围灵活,以“解题”为导向的学习,在大学里再也难帮他在各科考试中获得优秀成绩。
学习方法失灵,逐渐让他气馁,进而不想面对课业。
陈逸飞在宿舍的时间开始变得很长。他花大量时间躺着刷搞笑视频。有一阵子,陈逸飞感觉自己依赖上了手机,随身没带手机,他就会感到焦虑不安。
他不愿意和周围人谈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不适,因为担心别人很难理解,容易被当作无病呻吟对待。
“你都保送北大了,还在抱怨,是不是太不知足?”“别抱怨环境,是不是自己不够努力?”这些话,第一时间浮现在他脑海里,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的“娇气”。有一次,他在宿舍里聊起这些情绪,得到的回应是:“谁没有点儿痛苦?”“忍忍就过去了。”
迷茫至极,他想过退学,但又承受不起推倒重来的风险。大一上学期,他去见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师。询问起退学的方案时,咨询师提议他观察一年再决定。在困顿中,他说服自己:时间很快,先拿到毕业证书再说。
类似事情,也在李思颖的大学生活里上演。
李思颖在2020年作为外语保送生,进入北京一所高校读日语。
她发现,班上一些通过高考入学的同学,凭借兴趣选择专业,很快融入了大学课程的学习中。
有一位同学选择日语专业,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职业规划。她喜欢游戏,曾经跟同学们说,未来要去游戏公司做出海工作。从她口中,李思颖听说了很多没见过的游戏。本质上,他们是从两条路径成长出来的孩子。从小,家里人就经常警告李思颖,不能打游戏,在他们眼中,游戏如洪水猛兽。读小学六年级时,李思颖到朋友家偷偷注册了《洛克王国》的账号,和朋友玩了一个小时,就再也没机会登录那个账号。
李思颖同专业的室友,是一名动漫爱好者,在宿舍看动画时,时不时会跟读几句。她入学前就熟练掌握了日语五十音图与基本的日常表达。李思颖也试着学着室友那样看日剧,希望能启发自己对日语的兴趣。可看了三部,她发现自己只对剧情感兴趣,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去看中文字幕,只好作罢。
日语音标50个,老师默认学生们已经提前自学过,开学一周时间就过渡到了课文,李思颖开始跟不上教学节奏。
按照要求,每周全班同学都要向助教背诵一篇日语课文,作为阶段性检测。同学们领到的第一篇课文是一则日记,总共不到三百字。当时李思颖五十音才刚记住一周,日语发音还很不熟练,日语假名像是绳子一样绕在她的舌头上,那结怎么也打不开。经过三小时一字一句的重复,李思颖已经口干舌燥,但文章背起来还是磕磕绊绊,达不到老师的要求。
无论是李思颖还是陈逸飞,作为曾经经过层层选拔得到外语保送生名额的孩子,某种程度上说,都是最适应应试教育汰选规则的“强者”。
陈逸飞收到北京这所顶尖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河南在白雪皑皑的深冬中准备迎接春节。他的同年级同学还在准备高考。提前半年得到了通往中国顶尖学府的入场券,他心驰神往。
毕业后,陈逸飞很快会成为高中学弟、学妹们学习的榜样。在他所就读的外国语学校,每年高考出分后,学校会在校门上布置一排大红色的表彰牌。在外语保送选拔和高考中成绩优异的学生,名字连同考取的名校,被张贴在表彰墙上,成为勉励下一届高三学子的榜样。
每年,学校被清北录取的考生,走外语保送生渠道的约占三分之一,这也是学校引以为豪的范例。
外语保送上名校的底层逻辑,在于“学生少、名额多”。以今年为例,16所外国语高中共有不到1700名保送生,而高校招生有2000人;40余所招收保送生的大学中,985高校过半。对比之下,2023年全国高考985院校录取概率还不到2%。
但要成为那1700个人,却需要经过更加严格的汰选。
陈逸飞回忆,升入高三不到一个月,郑外举行了保送生资格入围考试。在郑外,每个班平均60个学生,想要入围,成绩基本需要排在班级前十。高二之后,陈逸飞的成绩始终排在班级前五名,这次入围考试他正常发挥,成功入围。
拿到这张入场券后,陈逸飞和家人站在了是否选择外语保送的岔路口。陈逸飞的家长有些犹豫。保送只能读语言专业,而孩子选理科专业貌似更合适——文理分科时,陈逸飞的理科成绩比文科高出100分。班主任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孔总是透着严肃。他主张陈逸飞走保送,在他看来这是学生冲刺清北的绝佳机会,如果逸飞能够成功保送清北,班集体也能提前收获一枚升学成果。最终,上名校的念头还是占领了上风。
山东学生林佳,自进入济南外国语学校就读的一刻,就在心里放入了一张分数计算表。
在林佳所在的学校,选拔外语保送生,除了考试分数外,学生们通过课堂发言表现、学生会任职、宿舍内勤检查表现、作文大赛获奖等都能获得一定加分。此外,在学校的短跑、长跑和跳远、跳高考试也能积累分数。她回忆,那时候每一分一毫都要争取获得,因为在最后的评选上,0.1分之差,都可能让她与推荐名额失之交臂。
为了在选拔中胜出,林佳要求自己每天绕操场跑三圈,训练体能,而且每天只吃两顿饭。在林佳看来,身体上的痛苦让人保持警惕,而幸福和满足感,则会让人懈怠。
在李思颖的记忆里,获得保送名额的过程,不比参加高考轻松。获得学校的外语保送推荐名额后,学生们要辗转各地,参加各大高校的保送资格考试。
决定保送后,虽然笔试只有语数英三科,但学校不会再安排全天的课程。她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提升英语能力到专八水平,同时要扩大知识面紧跟时事,还有练习语言表达等等。
早上六点进班,李思颖会先背两个小时英语单词。之后抓紧做数学竞赛题和江苏高考英语卷,接着等着参加学校安排的模拟面试。进入面试场,李思颖总是感到惶恐。高校大多十分重视文学素养,语文老师问:“你最喜欢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哪一部?”李思颖说是《哈姆雷特》。老师接着问原因,她只能沉默。她不想告诉老师,之所以选择这部作品,是因为四个剧目中她只知道这一个名字。
学校为参与外语保送生选拔的学生准备了仪容仪表课。老师强调,女生要穿西装裙,化一点淡妆;男生要穿西服裤,头发要打理好。参加面试时,开门进入教室前要先环顾四周,对高校老师鞠躬后再入座。
刘若彤高中就读于一所外国语学校。大学常常要求申请的保送生递交个人陈述,这让她最为困惑。指导老师透露,高校希望看到学生对外语专业的热爱、外交方面的志向或者对外国文学的兴趣。刘若彤不知道从何下笔。在学校读书时她投入最多精力的地方是做题和考试,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在她的生活里没有来由,每每写资料都无从下笔,但为了拿到保送录取又必须完成写作。
当局者迷。
陈逸飞曾经质疑过,一直以来被家长和学校相信的“优秀”标准,是唯一的吗?是不是除了竞争的排名,其实存在别的角度,只不过没被他发现?
在高中,学校每天傍晚给学生一个小时时间吃晚饭、运动、整理内务。陈逸飞的班主任将进班时间调早了30分钟,隔壁班还在喧闹时,班上往往已经是一片安静。前桌、同桌、后桌,周围人手中的笔都像加了发条,唰唰写题。
评价一个孩子是否优秀,维度是多元的,但在高中,没有什么大人能解决陈逸飞内心的困惑。
高一学年的一个凌晨,陈逸飞在黑暗的宿舍里打灯背英语单词,书上有一个词是“enthusiasm”。“enthusiasm”,他重复,“热情”“热情”。日复一日的刷题生活,紧张的日程安排,让他感觉“热情”这个词距离自己太过遥远。他未曾产生过热情,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热情”用英语怎么说。
迷茫中,陈逸飞唯一能确定的意义是考上名牌大学。考上清北的目标,在高考大省河南是不可能被质疑的,他非常确定。
在大学,陈逸飞开始试着走出迷茫。他试着尽量不让自己囿于本专业的学业,积极地从兴趣爱好中寻找自我认可的抓手。
他加入体育类社团,和朋友们一起运动。每周的出行让他觉得自己对生活仍然有着掌控,也体会到了运动本身带来的快乐。最开始,他对待登山、攀岩和徒步也像对待一种任务,它们的终点同样设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他不自觉地想要更快地到达。回想起这些,陈逸飞感到,自己从小到大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而他不愿再那么累地活着,只想单纯地过生活。
李思颖放弃了在日语上的努力。她得出自己不适合学习语言的结论,并坚信一定有适合自己的领域,只是没被发现。一个月前,她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一个占星师,第一个想知道的问题,是自己适合哪个行业。
作为过来人,保送进入南开大学英语系的许宁对保送生着陆大学校园的不适十分理解。她提供了另一种角度的感受。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走外语保送这条路,要的是什么。”许宁说,入学前,她就知道自己很可能不适合外语系,也对英语及其文化学习不感兴趣。她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一张入场券,带自己进入大学,在象牙塔里去感受世间更多的知识,从中寻找自己的兴趣,规划适合自己的未来路径。
许宁的想法,也代表了一部分外语保送生的情况。
从许宁的经验来说,避开了是否喜欢外语专业的困惑,有了更明确的大学学习思路,并不意味着不迷茫。相反,随着认知边界的拓展,需要面对的迷茫和思考的问题会更多。
“到了大学,我的迷茫在于,确认自己不喜欢英文,这件事很简单,但之后选择什么呢?”为了解这道题,许宁花了四年时间去体验,目前有了阶段性的心得。
大一下学期,许宁选修了二十多门课,内容有经济、法学、心理学和计算机,从不同专业的课程去感受自己的兴趣所在。许宁印象最深的是一堂文学课,她读到社会对自由意志的剥夺与劳动的异化,看到人们在资本家日复一日的剥削中逐渐丧失主体性,放弃寻找自我价值。她想,人能平静快乐地活着,本身是不是就很难了呢?
根据大量选修课积累的感受,许宁后来选择了双修金融学专业。毕业后,又因为感受到人工智能领域的潮流,投身互联网行业工作。目前,她计划用在职场的前三年积累过硬的技能,再做人生的下一步打算。
“人生不仅仅是尽量做对的选择,而是尽量把选择变成对的,因为很多事没有办法规划,随时会有变化。”对她来说,比起做对题的能力,更长远的,接受一切发生的心态和相应的应对能力,才是保障生存的重要技能。
如果要说给迷茫的保送生后辈提供什么建议,许宁可能会说:做好迎接自由的准备。
“在高中,一切轨道都有大人规划好的,学生只需要埋头赶路就好。做好每一道题,就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但到了大学,拥有了自由,就需要做好拥有自由的准备。”许宁说,“我愿意为了什么努力,努力到什么程度?很多时候是我们自己需要思考、确定。并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
她提示,在大学可以通过修双学位、修读多元课程和发展课外兴趣来认知自己的喜好和性格,寻找自己乐于置身其中的方向。
她有为自己做的选择负责的勇气。“我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或者参考别人的建议后得出。我不认为现在的我有资格去责怪当时的我。我会尽量按照当时的逻辑,和现在的信息补充,调整方向,继续走未来的路。”许宁说。
(克里斯蒂娜摘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视野2024年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