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歌:在社会象征与文化象征之间

2024-12-06 00:00:00王东东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11期

一 总体性视野的消失?

自“新时期”尤其是“朦胧诗”以来,中国当代诗歌就被赋予了崇高的文化政治功能,虽然在“后新时期”和“后朦胧诗”阶段受到一定程度的反驳,但这一有关新诗的社会关怀或者说社会表现的文化想象并没有完全终结,而是以多种形式得到表现。在“九十年代诗歌”自我辩护的语境当中,它表现为“在‘自由’与‘关怀’之间”(王家新语)的张力,也表现为“历史的个人化”与“语言的欢乐”(臧棣语)之间的平衡与配合,并以“个人化历史想象力”(陈超语)的诞生为最终的艺术表现形式。二十一世纪初则产生了“打工诗歌”和“工人诗歌”,从属于“底层文学”与“新左翼文学”,在打工诗人的代表郑小琼这里充分表现出一种“诗歌宗教”与“文学政治”之间的矛盾(参见拙作《诗歌宗教与文学政治——两个郑小琼,或另一个》,《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1期)。与之同时也有人提出“中产阶级诗歌”的概念。“中产阶级诗歌”与“打工诗歌”二者的命名看似分裂,但似乎都流露出重社会关怀和社会表现而轻视艺术问题(借用洪子诚的概念)的危险。犹如城邦保护神(即门神、两面神雅努斯),中国当代诗歌也具有两张面孔:一张面孔持久不变地注视着城邦的政治生活,另一张面孔则永恒地关注着艺术问题本身。表面看来,在中国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社会表现与艺术问题之间存在着一种“二律背反”的关系,但只有经由批评的辩证尤其诗歌批评话语的拓展,才能达到康德式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也就是说,为了达到这一批评目标,不仅需要对朦胧诗以来的当代诗歌进行重新阅读,还需要理论概念和批评方法的进一步细化甚至更新。一方面,批评要以显微镜的方式完成诗歌细读探幽揽胜的工作,另一方面,批评又要以望远镜的方式探测当代诗歌的社会文化镜像。我们需要了解诗歌之光在经过文化透镜折射之后的成像。显然,在这个文化透镜的隐喻中,对透镜度数的选择本身会决定我们能否摆脱近视症;如果不能摆脱这种文化近视症,不仅难以确定诗歌在当代中国的文化位置,更无法对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这一维度进行准确描述。众所周知,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已经远离了曾经普遍存在的一种功利论式的反映论模式,而更多是以一种隐微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换言之,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并非一个不证自明的命题。在某种程度上,只有穿透当代诗歌的艺术问题,才能谈论其社会关怀。洪子诚在专著《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中勾画了从“十七年”到“新时期”诗歌艺术问题的转变线索,艺术问题的概念借自卞之琳的讲稿《今日新诗面临的艺术问题》。卞之琳孜孜矻矻地谈论新诗的三大传统,除了中国古典传统和西方现代传统,还有“五四”以来的新诗传统,而洪子诚热衷于谈论属于艺术问题的一系列概念话题,诸如诗的“真实性”问题(相对于“现实”)、“自我表现”问题、“朦胧”与“晦涩”问题等,当然,这些概念是洪子诚对以“朦胧诗”为主的“新时期”诗歌的分析(考虑到这本书的写作年代),对“十七年”诗歌则另有一套范畴。对于“后新诗潮”以来的当代诗歌,同样需要提炼、创造出一系列概念范畴,才能清楚说明和认识其艺术问题。

在此,为了论述的展开,不妨引用一下洪子诚《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对“新时期”诗歌艺术发展的相关讨论:

新时期诗歌艺术发展,首先表现在诗歌与现实关系所发生的变化上。我国当代的诗人是十分重视诗与现实生活的密切关系的。但是,由于各种原因,这种关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处在片面的、有严重缺陷的状态中。一方面,对于“现实”的理解过于狭窄、表面,只承认“外部世界”的价值(忽视、贬低人的内心世界的表现的意义),只承认现实中的美好、光明的侧面可以成为诗歌的题材,或只强调生活中的政治性因素(忽视、贬低诗进入现实生活的其他侧面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在诗与现实生活的联结途径上,只肯定诗对于表现对象的“如实反映”这一方法,将其他的多种途径加以排斥。只看到“诗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而没有注意到它们之间的距离和区别。因此,当代诗歌与现实的关系,表现了单一、平面、刻板的特征。当诗人们起来回顾当代诗歌的历史经验,以从事诗歌的重建和发展时,他们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打破诗与现实关系的这一僵化的格局。

时至今日,当代诗歌艺术已呈现出了另一番不同的景象,我们已经真正进入了一个从主题、风格到精神都更为多元化的时代,这也是洪子诚在肯定“新时期”诗歌时所呼吁的。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足以代表对内在性或内心世界的探求与痴迷、对美学形式与艺术问题的关心的纯文学实践会在世纪转折之际遭到批判性反思。这也让人产生困惑,这是否是一种批判的策略呢?为了强调批判的必要及时,而故意夸大了批判对象的危险性。不过这倒提醒我们,中国当代诗歌并未彻底摆脱“诗与现实”关系论争的魔咒,即使将时段拉长或放在长时段中,洪子诚的判断也是准确的。虽然从整体上而言,最近三四十年的诗歌已经展现出另一种面貌,与洪子诚的描述产生了很大的不同。一方面,从新时期再到新世纪,当代诗歌显然已摆脱了功利论反映论模式的紧箍咒;另一方面,由于对“现实”的理解差异尤其对内在性的倚重,当代诗歌也陷入了更为复杂的艺术问题之中,从而使得“现实”在获得更多细节的同时也变得日益模糊。按照洪子诚的论断,诗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应该存在着“距离和区别”,可以说,目前当代诗歌与现实世界之间产生了足够多的“距离和区别”。这种足够多的“距离和区别”自然是中国当代诗歌的艺术成长或不断发展才能带来的,否则,这个诗的世界可能就不成立,至少在美学上是不牢靠的。

当代诗歌在社会关怀方面的兴趣衰落——很可能只是在表面上如此——以及对艺术问题的全面沉浸,其实和我们时代的总体性视野的丧失或碎片化不无关系。“诗与现实”天平上的平衡与失衡问题,莫不与总体性相关。然而,问题真正的难度在于,这一总体性不仅应该包含社会内容的总体性,还应该包含诗歌形式的总体性。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说:“为了产生结果,把文学或文化文本解作象征性行为的愿望必然把这些文本作为解决矛盾的方法;显而易见,矛盾的观念是马克思主义文化分析的核心……因此,表述文本的基本矛盾的方法论要求可被看作对分析之完整性的一种检验。”其实,考察中国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与艺术问题同样也是“对分析之完整性的一种检验”,不仅意味着要分析时代的总体性和艺术的总体性,还应该完成对二者的综合与超越;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对形式的总体性和社会的总体性等量齐观;无论如何,不能回归到一种过于简单的庸俗社会学上去。

二 诗歌的文化学与文化哲学

诗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不能以简单的方式获得理解。在当代诗歌的艺术问题与其社会关怀之间,在美学与政治之间,在形式与内容之间,其实已经产生了一个第三物,这个第三物足以成为连接艺术问题与社会关怀之间的媒介,它就是诗歌的文化意涵、文化构造和文化存在。但在它被充分理解之前,这一媒介也有可能是堡垒或障碍。模仿一下洪子诚的说法,文化世界可以构成“‘诗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但同时也构成了“它们之间的距离和区别”。当代诗歌具有非常复杂的文化地层,如果不能充分了解,是很难理解其社会关怀的。需要注意的是,当代诗歌不仅本身是一种独立的文化方式和文化现象,同时也参与了对其他文化形式和整体文化的想象、创造和塑造。诗歌与整体文化之间的关系值得探究,在此基础上才能认识当代诗歌的文化创造力。

必须承认,极为丰富的中国当代诗歌创作实绩具有文化学的分量,也应该是中国现代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当代诗歌所面临的文化(哲学)难题,尤其相对于与整体文化的关系似乎更为和谐、融洽的旧诗而言,也应该是中国现代文化即“现代性文化”的难题,并且构成了后者的症候。这些都要求我们能够从文化学甚至文化哲学的角度对当代诗歌进行一次集中梳理和总结。对诗歌的文化学反思,不仅包含对各种现代性文化理念的批评,还应该对诗歌的文化含义和主旨、文化创造与构造进行具体而细微的分析,正如彼得·伯格在《什么是文化史》中所说:“高雅文化(此外又可称为‘准则’和‘经典’)有必要成为文化研究的一部分,这完全不是因为高雅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有经常的互动和交流的原因。被打上文化研究标签的学科间交叉,无疑需要囊括研究各个阶段的文化史学家,那是一批像人类学家那样训练有素的群体,他们将文化看作一个整体,这样,既不必去假定不同文化之间的和谐,也不必考虑它们的同质性。”这已是广义的诗歌文化学批评,具有更多文化史和文化人类学的含义,而最大限度地摆脱了文化研究中的政治含义。

文化哲学可以帮助诗歌的文化学批评达到以上目标,不仅因为文化哲学本身就包含了对各种现代性文化理念的批评,更因为它对文化世界独立性的重视,正如恩斯特·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中所说:“我想要强调的只有一点,用文化哲学和一般知识理论的观点来看待问题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只要我们满足于用那模仿给定的、准备好的现实的传统观点,我们就会失去对语言和艺术进行更深刻的理解的真实线索……语言和艺术拥有的不仅是再创的,而且是创造的和构造的特征和价值,正是这种特征使语言和艺术在人类文化世界占有了一个真正的位置。”诗歌的文化创造力,也即诗歌在“创造”和“构造”人类的生活世界中的主动作用,这一被创造出来的世界自成一文化世界。

有意思的是,诗歌的文化世界有可能比实在世界要更为丰富,“艺术给予我们更丰富、更生动的五彩缤纷的形象,也使我们更深刻地洞见了实在的形式结构。人性的特征正是在于,他并不局限于对实在只采取一种特定的唯一的态度,而是能够选择他的着眼点,从而既能看出事物的这一面样子,又能看出事物的那一面样子”(卡西尔《人论》)。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也包含了这一层面,因而必须下降到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世界当中,并在此文化世界中遭遇艺术和形式问题。

三 从社会象征到文化象征

詹姆逊在分析“分析之完整性”的同时批判了肯尼斯·伯克的观点:“肯尼斯·伯克对重点的戏弄,一方面证实象征性行为就是真正的行为,虽然是在象征的层面上;另一方面它又被作为‘纯粹’的象征性行为来表达,它的解决办法只是想象的,因此并未涉及真正的问题,这恰当地戏剧化地表现了艺术和文化的模糊状况。”詹姆逊将文学视为一种社会象征行为。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詹姆逊论述的对象更多是叙事文学,也就是小说,对于诗歌则不一定完全适用。即使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强调文学要介入,也不得不承认诗歌这一体裁拥有对介入的豁免权。萨特比较了诗歌和叙事散文的不同:

诗歌是输家反而成了赢家。为了能赢,真正的诗人选择了输,至死无悔。我重复说,这里指的是当代诗歌。历史上有过别的形式的诗歌。本文的主题不是阐明这些诗歌与我们的诗歌的联系。如果人们非要谈论诗人的介入不可,那就应该说,诗人是承诺赌输的人,这才是他的厄运的深层含义。他一贯声称自己遭逢厄运,蒙受诅咒,并把这一切归咎于外力的干涉,其实这却是他最深层的选择,是他的诗歌的源泉而不是结果。他确信人的事业完全失败,并且安排自己在自己的生活中失败,以便用他的个别失败为人类的普遍失败做证,因此他有所争议——我们将看到这一点——而散文作者也是这么做的。但是散文的争议是以一个更大的成功的名义做出的,而诗歌的争议用的是任何胜利都包含的隐蔽的失败的名义。

萨特对诗歌抱持这样的态度,显然受到了法国象征主义尤其是象征主义纯诗观的影响。中国现代诗歌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有着很大不同,虽然前者也吸收了后者的某种营养,但将之转化为了对诗艺和艺术问题本身的一般性关注。如果说叙事文学是一种社会象征行为,诗歌或是一种基于语言象征的文化象征。这样说可能更为符合诗歌的实际状况,因为诗歌毕竟存在着一部分非沟通性和非功能性,也即非社会性——但不是反社会性——的成分。其实,詹姆逊的社会象征概念与作为一种语言问题和哲学问题的文化象征概念不无关系,甚至就是从后者发展出来的。詹姆逊强调“将象征含义延伸到历史本身”,他赞成伊沃·温特斯的诗歌批评文章中对肯尼斯·伯克“象征行动”概念的重构和运用,“可以说是一个如何有效地将一系列有力但非历史的审美观察历史化的模式,也是一个将伯克的纯形式解释方法变为一个有力的历史叙述的转换模式”。除了肯尼斯·伯克,詹姆逊批判的对象还有文化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意味着,借以把所有文化制品解作解决真正社会和政治矛盾的象征性行为的那个命题,值得认真探讨和进行系统的实验证实。”这些都意味着詹姆逊从文化象征发展出社会象征的辩证努力。然而对于诗歌这种文体而言,从社会象征后退到文化象征也许更为合适,这也意味着在萨特和詹姆逊之间取一种中道,同时也是从萨特对诗歌抱持的“消极无为”的态度向前更进一步。既保持诗歌与社会的张力,同时又充分尊重诗歌文体的独特性。

文学的社会象征性行动同样意味着一种社会乌托邦,中国学者吴琼敏锐地洞察到这一点:“换用詹姆逊的术语来说,叙事作为一种社会象征行为并不能真正地解决现实或社会的矛盾(这一任务只有依靠社会革命与阶级斗争来完成),但从它能够创造自身的文本现实,并以此来投射一种集体的乌托邦理想而言,叙事对现实又存在一种能动的关系。”(《走向一种辩证批评:詹姆逊文化政治诗学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105页)而回到文化本身的象征性行动的概念则意味着同时存在另一种乌托邦,那就是诗歌的语言乌托邦和艺术乌托邦。当代诗歌同时呈现出了社会乌托邦和艺术乌托邦这两个乌托邦。当代诗歌的位置就在文化象征与社会象征之间,由诗歌的语言象征而构成文化象征,并梦想着成为社会象征。成为文化象征也许是当代诗歌最大的成就所在。其实,文化象征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移动意义的疆界”,而意义的疆界则由文化和社会共同决定,文化史家罗伯特·达恩顿以一种维特根斯坦式的方式说道:“诗人或哲学家有可能把语言推到极限,却也难免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一头撞上意义的外围框限。硬要突破那个框限,疯狂指日可待——荷尔德林和尼采的命运就是现成的例子。不过,在那个范围之内,立言大德之辈能够测试并移动意义的疆界。”(《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诗歌也成了一种语言肿块,类似于维特根斯坦眼中的哲学形象——“理智把头撞到语言的界限上所撞出的肿块”。纵然如此,诗歌与哲学仍然存在于文化的象征世界中,“我们再也犯不着牵强附会地探究文献如何‘反映’其社会环境,因为那些文献全都嵌在既是社会的,同时也是文化的象征世界中”(《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然而可以补充的是,社会象征必须以文化象征作为基础。文化象征与社会象征的关系类似于列维-斯特劳斯眼中的“逼真画”与“印象派”的关系:“逼真画的艺术明白,必须分别深入发展对客体的认识和非常深刻的内省,以求得客体的全部和主体的全部的综合,而不是停滞在这二者之间暂时建立起来的在感官层次上的表面接触”(《看·听·读》)。在中国当代诗歌中也有着“逼真诗”与“印象诗”这两种倾向。印象诗举目皆是,而且极容易成为一种文化象征。社会象征的幻想更容易在史诗中实现,然而,史诗在当代经常堕落为一种叙事性诗歌,其书写对象和主题已经从民族和共同体的生活方式转向了个体的日常生活。随着印象诗占据主流,逼真诗的“逼真性”会再次成为问题,并对当代诗歌构成挑战。

对于当代诗歌来说,文化象征是一个联系社会关怀与艺术问题的媒介概念,既不会使艺术问题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不可承受之轻,也不会让社会关怀变成不可能。

文化象征的概念立足于诗歌的语言象征更利于谈论形式和美学问题,但并不排斥社会历史批评,而同样可以将相距甚远的诗歌语言形式与社会关怀关联起来。一种追求总体性的批评应该充分释放诗歌语言的乌托邦潜能和乌托邦含义——在一切乌托邦消失之后,换言之,不仅仅描画历史的远景,同时也尝试刻画艺术的远景,至少能遏制住当代诗歌批评话语中社会关怀与艺术问题之间的二元对立式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