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餐厅

2024-12-05 00:00:00尹振亮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草屋油茶

春风拂柳时节,一位老翁立在村口小溪边的古柏树下,使劲抬高头。他一手扣紧拐杖,一手捋着胡须。一双深邃凹陷的眼睛穿过花溪垌,穿透岁月寰宇,总在不停地寻找,寻找镌刻田埂的脚印,寻找曾经席地吃饭用餐的那片天地——大地餐厅。

这位影子被春光拉得老长、站立成古松柏般的老人,是我的父亲。他曾经气力超人,不管挑什么东西,都是一两百斤,村里人叫他“牛哥”。

确实,父亲一生与牛有缘。因为家穷,从小就是个放牛娃,骑在牛背上长大后,一世人都踩着牛蹄印,跟着牛屁股,在田野山川演绎并不出彩也不出色的人生苦乐剧。

到了生产队挣工分的年代,身子骨还没长硬朗的父亲,早早就与犁田耙土、担煤挑谷这些农活签订了契约。每年春寒料峭,别人家都围坐在灶火旁暖脚暖身时,父亲就头戴斗笠,背挂蓑衣,一手牵着生产队最长膘的水牛牯,一手扶着铮亮亮的铁犁耙,行进在冷得刺骨的秧田里,翻耕田土,翻耕千年不变的季节。把一畦畦冬眠的水田,清整成一面面镜子,映照出额头滴落的汗珠,在水中绽放。

父亲时刻想着给家里多挣工分,经常中午不回家吃饭,抢时间加班多犁几分田。我长得比村里的孩子要快,且穷人家的孩子早谙世故,每天中午给父亲送饭,成了我放学后的分内事。别人午休时,我便背着一只竹花箩,把母亲做好的饭菜和油茶水,盛在一只大瓷碗,灌进一只大瓷壶,盖上一张白毛巾,顶着烈日,半走半跑地赶到父亲的劳作现场。

到了花溪垌一个叫狗婆窝的水库下游,老远就看见父亲映照在水田的忙碌身影。见我送来了午饭,父亲吆喝一声,盘好牛绳,停稳犁耙,走到田边的水渠,清洗手臂和脚杆上的泥土。返回我身边,父亲揭开竹花箩里的白毛巾,拧开油茶水壶瓶盖,对准嘴巴就喝了半瓶。端起饭碗,伫立春风里,大口地吃起来。

吃饭时,父亲似位舞台演员,端着饭碗在田埂间来回挪移。他跟我说:“崽呀,读书作神了,不要像爸爸一样,只会犁死田,不会赚活钱,一世人苦得跟牛牯样,还要受人气,受人欺。”父亲讲这些话时,很认真,而我捉摸不透,低头无语。

半个多世纪的光景流逝,父亲曾经长满老茧的双手再也扶不住犁耙,扶不稳时光,但生命的激情还在,放飞在田垌的梦想还在,他努力挽留,酷似夕阳不肯落入西山……

日子在父亲的吆喝声中溜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总在父亲的汗水里浸泡。当春天的花香被季节的轮回吞噬,天空每天升起火炉般的太阳,石板路烫得像打铁铺烧红的铁块,烫脚烫心。可我,从没听父亲嘴里吐出一句怨天尤人的泄气话。

到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爸爸更忙了,大事小事,家里家外,真像头水牛牯,拉着全家人的“餐车”,拉着他一生的追求,埋头行走在广袤的田野,贫瘠的土地上。

“插完晚稻过八一”,在农村,七月底,最难挨的事是“双抢”时节的抢收抢种。这个时刻,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跟季节赛跑,整个田垌都是欢快忙碌的。人们都成了乡村大舞台的表演者,“呜呜”作响的打谷声,在田垌里此起彼伏,酷似村里的草台戏班,演绎着一曲曲大合唱,男人唱主角,女人当配角,小孩做场记。田垌里的丰收曲,激活了金灿灿的季节,激活了村民干瘪的肠胃,激活了村民脸上的笑靥。

到了午饭时分,田垌里欢快的收割曲被村里人一担担挑回故园,只见到三三两两的人家仍在田间忙碌劳作。我懵懂地问爸爸:“为什么只剩下我们这几家人还不收工回家吃饭?我都有点饿了。”爸爸长叹一声说:“我们这些都是没钱买打谷机的人家,只能等别人家收工了,打谷机才能借给我们用。崽呀,坚持一下吧。”

那时,因我家穷,买不起打谷机,需向左邻右舍借用。正常时段,别人家自己要用,老爸不好开口,活像现在的个体企业老板,抢抓“零点用电”一样,打时间差,等到别人午休或回家吃饭的间隙,领着一家人争分夺秒,大干快干。而此时此刻,天空如洗,太阳公公正站在头顶,烈日灼心,田里的水,似灶坑烧滚的汤,头上的汗,如蒸酒木甑滚落的蒸馏水,一行行,吧嗒吧嗒淌。爸爸和哥哥拼命踩着打谷机,我和妹妹则把堆放在整坵田的禾垛来回抱到打稻机旁,像两只小企鹅,一身沾满泥浆,不停地穿梭在稻田里。等打谷机的谷仓快盛满时,母亲戴着斗笠,挑着箩筐,从田埂上送来了午餐。我家的田土边,有小爿突起山头,父亲找来块麻石板垫平,那里成了我家每年“双抢”时的餐桌。

母亲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块方帆布摊开,铺在石块上,端出一碗辣椒炒蛋,一碗清炒丝瓜,一碗红薯叶。我们饥肠辘辘,拿起饭碗,二话不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妈妈做的饭菜特别香甜可口。

爸爸盘腿席地而坐。他特别耐热,吃饭时,额上的汗水如蒸汽往外窜,他扯下披挂肩膀上的汗帕,使劲搓几把,接着又吃起来。我觉得地上在冒热气,父亲却安然无事,默不作声地吃着,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见父亲汗如雨下,母亲心疼,紧挨着父亲身后站立,尽力让她头顶上的斗笠为父亲遮点荫,避点暑,凉凉心。看着父亲把大碗饭吃完,母亲忙给老爸斟上一大碗的茶水。夫妻俩似在田野间演哑剧,心有灵犀。我看在眼里,刻进心底。

田垌周边,还有几户抢抓空隙的人家也在田野的地头边角围成一坨,搭起了大地餐厅,一家人其乐融融,在丰收的田野里构筑起一道道独特风景。

距离老屋两华里的猫仔岭上,又长满了秋天的诗意,山头山壑间,都成了蜂蝶欢快的乐园。仲秋时节,我携妻儿回梓,远远就望见村后起伏的山峦,铺满洁白的茶花。

在山岭被遗忘的那些年月,许多人家的山林都荒废荒芜了,水桶粗的桐子树砍没了,被父辈誉为“不动产”的油茶树林烧砍光了,四处长着半个多人高的野草、灌木、荆棘等。唯有父亲租赁承包,悉心看管的上百亩山林,寸草不生,一行行修整得“一清二楚”。一棵棵的油茶树在黄土地上撑起一把把缀着洁白茶花的绿伞。父亲一再告诫子女们:“要保护好这片油茶林,它可是宝藏,每年坐在家里等收成。”

霜降稻实,千箱一轨。每年霜降时节靠近,父亲都会辞掉走亲访友事儿,日夜守候在浸泡他汗水,会流金淌油的茶树林,他生怕即将到手的收成被别人摘走,又白白溜过了一季一春。

晌午时分,太阳偏西,把人和茶籽树的影子拉长。家人把挑来的大箩小筐都盛满茶籽,大家的肚子都“叽里咕噜”地闹起了意见。父亲叫全家人凑拢到他的草屋来。这是父亲在二十多年前搭建的,十分简易。他在几棵树根粗壮的茶树间,立了几根木桩,把砍来的竹条一根根绑起来串接在横木上,没留窗户,没有大门,屋顶里面一层盖着杉树皮,第二层盖着冬茅草,围墙上还爬满了各种藤蔓,有的开着花朵。草屋的进出口,摆放着几砣麻石块,表层石板磨得铮亮铮亮的,石块周边撂着许多烟蒂。草屋内常挂着斗笠、 头和一把绳子,摆放着镰刀、砍刀。

钻进草屋,暑气顿消,几分舒畅,几分怡然。我不知道父亲在这草屋里度过了多少时日,留存了多少愿景,只晓得是父亲的汗水把这草屋浇注,是父亲的脚步把这草屋边的泥土踩硬实。

姊妹们都汗淋淋地来到了草屋内外。父亲忙摆平一只大箩筐,取下挂在茶树丫的食品袋,解下绑在腰间的长汗帕,折铺在箩筐上,再把出工时妈妈准备好的糯米粽子、艾叶糍粑和橘色油茶水等充饥食品提出来,吆喝大家赶快吃,塞填饿瘪的肚子。一连几天,我们全家人就这样在茶园里把大地当餐厅,以箩筐做餐桌,开心地蹲在茶树下用餐。吃到惬意处,爸爸还会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去饿得头发昏,你家有米借两升,

日后我若开米店,一石八斗任你盛。

山歌好唱口难开,一时不唱头发晕。

家穷三日冇米煮,唱点山歌养精神……

山歌和着粽子香、糍粑香与野花香,缭绕在茶林,缭绕在时空,缭绕进我和兄弟姐妹的生命里。

八十多春秋的风雨兼程,父亲走完了他要走的路。弥留之际,他把我们叫到跟前,低沉着声音说:他走后,把他葬在油茶林对岸,他还继续守候油茶林,当个千年守护者。

父亲走了,茶园草屋成了我对故园的情感依托,父亲留存在大地上的餐厅,也成了家乡人对茶园的久远记忆。前不久,村里干部告诉我说:老屋背后的这几千亩山地已经被一位茶油产业基地的老板看中,准备进行品种改良,形成规模化生产,实行公司加农户的运作模式,实现山岭的利益最大化。我听着,心潮澎湃。

“扁担短,扁担长,扁担弯弯送儿郎。爷疼崽,路径长;崽疼爷,扁担长……”父亲已经离开我有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儿时念过的童谣却总在耳边响起,像父亲曾经从山林捡回来的木柴,一捆捆,一担担,点燃了故园乡愁,点燃了岁月激情,点燃了新时代中华儿女的希冀与追求。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猜你喜欢
草屋油茶
庆幸
雨露风(2023年3期)2023-05-30 21:57:40
致命电话
雨露风(2023年3期)2023-05-30 21:25:38
我们的教室是草屋
油茶花开茶子红
山村夜色
油茶价值观的转变是发展油茶产业的一个关键
现代园艺(2017年13期)2018-01-19 02:28:06
油茶芽苗嫁接育苗技术
现代园艺(2017年21期)2018-01-03 06:41:56
高产油茶的整形修剪技术
现代园艺(2017年21期)2018-01-03 06:41:55
拜谒杜甫草堂
海草屋:老黄岛的故事
宁夏画报(2016年12期)2017-05-05 12:3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