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柿子红遍的时候,红娟奶奶叫小孙儿帮忙抬了竹摇椅,又坐在了自家门前。老太太这几年不似以前,脑袋、耳朵都不大清亮了,她的眼神也大不如前,只瞧见这时一团模糊的光影自村口方向来,认不出也听不清是谁。
来人俯身在摇椅前,喊了一声:“娘!”
“吃饭?不吃饭不吃饭,日头还早。”鸡同鸭讲地聊了好些话,她也意识到不对劲,自嘲地摸了摸耳垂鬓角,“唉,老了……”
红娟还被人叫“小娟儿”的时候,有一副猫似的好耳朵。草丛中的蟋蟀,藏在枝头的飞鸟,激流下的游鱼,她一抓一个准。后来嫁到邻村,红娟不再倾听草木河流,只专注谷子的声音。谷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体弱多病又闹腾。在寂静的夜里,她常常从熟睡中陡然睁眼,再过片刻,谷子的哭声才会响起来。
有天红娟照例半夜惊醒,窸窸窣窣地起身,惹得孩他爹呵斥:“你又发什么癔症?”
“谷子哭了。”红娟把话压成气音,“快去看看是不是又饿了。”
“娟儿,谷子前几天就埋了。”男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红娟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循着哭声将背脊折在窗下细听。她心脏本能地揪起来,慌里慌张地把男人摇醒:“快开门看看,是不是谷子回来了?”
男人被吓得打了个挺,深夜的山村万籁俱寂,只有偶尔惊起的一两声犬吠。片刻后,院外真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于大娘挎着个笸箩走进红娟家的堂屋,布头一掀,露出个有气无力的娃娃。
“一个女八路,生下孩子没几天就牺牲了,他爹在打仗。部队用担子挑着娃娃东奔西跑,只能喂些面水米汤,眼见快不行了。”于大娘唉声叹气,“我寻思着你还有奶水,说不准能活下来。”
于大娘把孩子抱给红娟,红娟拧着眉头,颤抖着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她的谷子。红娟全身的血仿佛都冷透了。那小娃娃又哭了起来,两只细瘦的小手用力张开。红娟扭过头去不敢看,直往她耳朵里扎的哭声,使她的胸部久违地胀奶了。
最终红娟还是把娃娃接来,抱回了里屋。这娃娃可真轻呀,棉花团一样飘在怀里,绵软的感觉顺着臂弯向上爬。一时间,四肢百骸都酥麻难耐起来。
过了一会儿,男人掀帘进来:“我跟于大娘商量好了,咱们喂两天,就送回去吧。”红娟看着他一脸不解,他又道:“娟儿,这娃会给咱家招祸的。”
男人手里的烟袋没有点着火,空气中却隐约夹裹着硝烟的气味。这是日寇铁蹄踏入中原的第三个年头,战火燎遍大半国土。
红娟哄着娃娃,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央求道:“我还有奶水,咱多喂些日子,养胖一点就送他回去,咋样?”
在红娟的悉心照料下,这个娃娃迅速从虚弱的躯壳里脱胎换骨,他的小脸逐渐充盈起来。与此同时,体型本就瘦小的红娟愈发清减了。
红娟去于大娘家送娃娃的时候,于大娘见她枯萎的样子,很是不忍:“我凑了些粮食,没多少,你拿回去,权当这些日子照料孩子的酬谢。”
红娟沉甸甸的怀抱空了,她拿着于大娘递过来的粮袋,呆愣愣的。突然,屋内惊起尖厉的小儿啼哭声。红娟下意识地朝着哭声奔进房去去,像一头母豹。房里有三个孩子,他们音调各异,此起彼伏,于大娘和儿媳两个人三个娃,抱这个顾不上那个,手忙脚乱。
儿媳嗔怪道:“娘,我自己亲儿都顾不过来,添一个不算,又来一个,我哪喂得过来?”
红娟一声不吭,丢下粮袋,把嗓门最亮最有力气的那个娃娃抢回自个儿怀里。
红娟又把孩子抱回了家,在男人的数落中,她死死梗住脖子:“从今以后,他就是谷子,是我亲生的孩子。”
从这天起,红娟的谷子回来了。
这天,红娟和同村人去河边捞鱼。河依然是往日那条滚滚的大河,但红娟一直觉得心惊肉跳的,突然,红娟的心口“咚咚”地响起来。她丢下网子就跑:“有枪声,村里出事了!”
一起捞鱼的人拦住她,“鬼子来了我们该往山里跑啊!”
红娟没听错,远处的天空已传来钢铁翅膀的轰鸣声,山野间的人如群蚁四散,狂风送来越来越密集的枪声,以及漫山遍野的哭喊与哀嚎。红娟逆着逃难的人群,拼命地甩动双腿。
她冲进家门,一眼瞧见男人倒在血泊之中,她甚至没有时间悲伤,抱起娃娃就向后山跑。经过一条巷子时,一墙之隔的地方发生了爆炸。红娟下意识蹲下身子,把谷子紧紧护在身下。等她意识恢复的时候,面前横着两柄带血的刺刀。红娟全身的血都凝滞了。鬼子将刀尖抵住她的咽喉,哇啦哇啦大吼着什么,红娟完全听不见。她的双耳在爆炸中短暂失聪了。但奇怪得很,她还能听见谷子的哭声。一声接连一声,从胸骨的位置直抵耳骨。
砰——
“盒子炮”的声音在巷子里炸响。鬼子倒在血泊里,一名八路军对她挥手:“村子已经被日军包围了,别去后山,往那边逃!”
红娟一整晚都不知疲倦地跑,直到抱着谷子深入无人的野地丛林,才发现布鞋早已被磨破,露出的脚趾上满是血污。她惊魂未定地回首,看到远处的火光映亮了漆黑的穹顶,分不清天上是云是烟。
听说部队突围撤退,成功转移了。村民们陆续回到村里,安葬亲人,修缮房屋。
可几日后鬼子又来了,他们驱赶村中的男女老少,全部押到村口新设的刑场观刑。红娟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那天的救命恩人。
鬼子用鞭子抽他,用手腕粗的木棍击打他的腹部,逼问他的身份,他一言不发。鬼子又逼他指认刑台上下的群众,哪个是他的同伴。他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红娟的耳朵里响起尖锐的鸣音。那晚遭遇爆炸后,她的耳力恢复得还算不错,可每当环境过分安静时就会耳鸣,像针穿过顽石,决绝地侵蚀着她。她不敢看刑台上的场面,又必须和众人一起假装无动于衷。
鬼子将俘虏带走了。于大娘神色灰败地告诉她:“那小伙子,只怕……凶多吉少。”
清晨,红娟照例去林子里拾柴,突然听见旱沟底下有响动。她警惕地握紧了手中柴刀把。上前两步查看时,赫然看到沟里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红娟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他还活着!她心中一动,赶紧抓住袖口擦掉他脸上的血污。果然,露出一双熟悉的眉眼。
无论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的匆匆一瞥,还是刑场上的遥遥注视,这双眼睛都让人无法忘记。
战士撑住一口气,近乎无声地提醒:“鬼子……”红娟的耳鸣立刻消失了。她精神高度紧张,屏息凝神,果真听见有大狗的狂吠声。她赶紧脱下外衫罩在战士身上,用密密层层的落叶将他掩埋住,找来牛粪涂抹在自己身上,也钻进落叶堆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大狗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压在红娟的头顶,她的心跳失去了节奏。谢天谢地,刺鼻臭味骗过了狗鼻子。等队伍走远,红娟从旱沟底下爬出来,用最快的速度回村报信。
村民们用独轮车救走了战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藏在于大娘家里养伤。红娟时常去给于大娘打下手。那天战士从高烧昏迷中清醒了些,认出了红娟,问她:“我能不能看看孩子?”
红娟把谷子抱到炕前,战士用伤痕累累的手摩挲着娃的脑袋:“我认得他妈妈。”他絮叨了许多往事,风华正茂的学生时代,革命的浪潮……红娟静静地听着,半懂不懂却听得入神。说到谷子的亲生母亲为掩护战友,怀揣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她落下泪来:“娃娃的亲娘是个大英雄。”
“你也是英雄。”迎着红娟困惑的目光,战士坚定地说。”
从前的她被困在小小一方天地里,以为失去孩子就是失去了一切,收养谷子后,她感觉自己也成了“能人”。她没读过书,没有见识,但她绝不弱小。这都是谷子给予她的力量。
红娟诚心求教:“我这样的人,能加入你们吗?我能做些什么?”“他们说你的耳朵像猫一样灵,”战士笑着说,“你的耳朵就是你的武器。”
月余,战士重伤痊愈后奔赴了前线。红娟则在村里站岗放哨,踏入了属于她自己的战场。
日子过得很慢,谷子却长得很快。突然有一天,红娟踩着山顶的巨岩遥望天空,发现那里黑压压的云层散开了,晨曦的刀锋刺进来,黑云的边缘像木炭一样燃烧。
和抗战胜利的消息一同抵达的,是来接谷子回家团圆的同志。
分别的那一天,红娟一根一根地掰开谷子的手指,擦干净他哭花的脸颊,握住他的肩膀:“你是个小男子汉了,不能总缠着娘了。往后谷子要好好地长大,好好地学习,要做撑起天的人。”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娘呢?”
“等谷子长大了,等革命成功的那一天。”
几十年过去,红娟已是没牙的老太太。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不吃饭不吃饭,我等我儿谷子。我得早早地等,他说要回来见我呢。”
那个早已长大的孩子握住她的手,拥抱她,在她耳边轻轻地喊:“娘,儿回来啦。”
【点评】作者以饱含感情的笔触,为我们写下了一个关于战争、亲情和成长的故事,展现了一个普通人在极端环境下的坚韧和无私,以及母爱的伟大。红娟在战乱和饥荒的年代,收养了一位烈士的遗孤,并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她面对生活的艰辛和战争的残酷,始终不放弃对谷子的照顾和保护,为谷子撑起了一片天。在一次日军的袭击中,红娟不仅以坚强和勇敢救出了谷子,并在之后的日子里,加入了革命组织,为抗战胜利贡献自己的力量。而谷子,也用他的成长和成功,回报了红娟的养育之恩。他们的故事,就像一首动人的歌,永远回荡在岁月的长河中,激励着后人不断前行。
马千惠 1992年出生,山东烟台人,硕士,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
(特邀编辑 廖翼颖 zhwxt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