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钩沉枇杷湾

2024-12-05 00:00:00杨吉风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兰兰小海枇杷

兰兰姐的风光

兰兰姐出嫁时,我念高二。

听说那天迎亲的队伍有六七十人,两套六合班。兰兰姐出嫁,着实风光。母亲告诉我,最前面抬嫁妆的汉子都到了我们的家门口,后面的嫁妆还在捆绑抬杆。

母亲说,你兰兰姐流着泪,不言不语地走出大门,到了琵琶桥才放声大哭,六个伴娘相顾愕然,一身红嫁衣的她跑到桥边的枇杷树面前,张开双臂环抱树干,额头紧紧贴着树身……

兰兰姐转身时是笑着的,对周围的人说:“我舍不得爹妈,也舍不得这棵树。”

穿着嫁衣的兰兰姐,到了我的家门口,走到我妈面前,给了我妈一个紧紧的拥抱。最后在母亲耳边轻声说:“我也舍不得您。”说完兰兰姐松开手,看了一眼我家的大门,转身走入迎亲队伍,再也没有回头。

父亲说,你妈怔怔地看着,那长蛇样蜿蜒在山路上的迎亲队伍越走越远,最后面的六合班放了三响火药炮,转过山包看不见了,她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来,就像真是自己的女儿出嫁一样。

父亲兀自念叨着:“她呀,一直就像个孩子,经历不得世间的离别。”

母亲接口说:“你不是一样?你是支客师也会吹唢呐,菊姐来请你,你怎么一门都不答应?”父亲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说:“哪有自己嫁女儿做这些的?”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一个场景:红色的嫁妆,在一群壮实汉子肩上的抬杆上起伏着,路过我的家门,去往了兰兰姐新家的路上。兰兰姐一身红嫁衣,脸上流着不舍的泪,心里定是欢喜的吧?

泪痕,在路上一定擦拭干净了。谁又带着泪痕拜堂成亲呢?

枇杷沟

与我的老屋相距不到一里路,有条小溪沟,平时水流不大,无论干旱多长时间,始终不断流。

小溪沟的源头来自一个山洞。很早时有人探究过这个洞,躬身钻进百余米后,洞口窄得容不下身子,只得作罢。出了洞,那人一脸惊惧,说在里面看见很多蜈蚣及蛇虫类的毒物,这些话几经讹传,无人敢再进此洞。将洞内带出来的石头砸开,里面竟是翡翠的绿色,从此便唤此洞绿石洞了。

消息不胫而走,传进城里人的耳朵里。便有有心人寻到我们这里,请胆量天大的父亲做好防护入洞,找出来石头让随行的专家做检测,终是大失所望,翡翠绿的石头易碎,拿锤子用力一砸,就碎成无数玉米粒大小的晶块儿,再一砸,粉末状了。专家说这只是普通的石头,也许还要千万年,才有可能成为翡翠之类的宝石。

城里人并不甘心,请父亲再入洞取石,闹腾些时日,终于败兴而走,却是让父亲挣了些轻省钱。父亲和母亲说,他进洞时其实也有些怕,想到我读书要交学费,便不觉得有什么。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要是真有,挣那钱有什么用?”

父亲哈哈笑着,把我搂在怀里:“其实里面没有蜈蚣没有蛇。我给城里人说有这些,来回折腾些天,是想多挣他们点儿呢。”

那段艰苦的岁月里,父亲挣的这笔钱,却给我交了几年的学费。绿石洞里干净的秘密,我们也保守很多年,担心进洞的人多,会污了这一沟干净的水。

水出绿石洞口,弯弯绕绕前行两三里路,山势陡然断跌,形成了三四丈高的一道小悬崖。水自崖口急冲而下,崖下全是大小石头,水冲击在上面,雾气蒙蒙,阳光下,可以多角度瞧见五色的小彩虹。

遇见大雨或者连阴天,绿石洞里流出的水有木桶般粗细,加之山水汇集,小溪沟就变了脸,水浑浊起来成泥色,从崖口愤怒地砸向地面,轰隆声便似闷雷一般响在天地间。

经年累月,一次次的洪水将崖下冲成一个直径约有两丈的大水潭,也渐渐将这条小溪沟冲成宽约丈余的弯曲大水槽。

小悬崖下的水潭大但不太深,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有很多似乎无鳞的土鱼游来游去,人一靠近,便急慌慌地逃匿了。

水流再涓细,潭再大,里面的水终会溢出来。亦如人之喜怒哀乐,到一定程度,总会表露一些,或托个载体或找个缺口,将之倾诉出来,情绪少些大起大落,情感少些大喜大悲,这样的人生,就会轻松平稳些。对故土故人的思念,也如此吧。

水流在水潭里小憩一下,便重新出发,似俊俏的小媳妇儿扭一扭腰肢,钻过一座小石拱桥,伸个懒腰,就到了一棵两三层楼高的枇杷树下,枇杷树生在石拱桥北边的土坎上。这里地势平缓些,山洪将这里回荡成一个状似琵琶的滩,溪水就又在这儿顿了一顿。到了琵琶颈部的溪水不再留恋什么,顺地势欢快前行,在一处数十丈高悬崖的顶部飞身而下,相拥三背河水,过瓮桥,一起入了清江。

小溪沟是有名儿的,有那棵大枇杷树,沟名叫枇杷沟。大水潭,叫枇杷潭。小石拱桥,是煊爷爷发起修建的,煊爷爷有文化底子,根据谐音取了不俗的桥名——琵琶桥。我的居住地,就叫枇杷湾。

沟边的这棵枇杷树,已经无人知道是何年何人所栽。兴许是有人吃过枇杷,随口吐颗籽在那里,生根发芽,自生自长,时至今日,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根部已有三四尺长。

枇杷树的归属是华二爹家的,华二爹并不认为它是自己的,和枇杷沟一样,树是大伙儿的。

爷爷辈的人讲,闹饥荒的年代,他们吃过枇杷树皮。将树的粗皮削去,把里面的二层皮用小刀细心刮下来,晒干,在石臼里舂成面,面呈淡红色,做成饼,蒸熟后也是淡红色,可聊以充饥,却也万万吃多不得,易便秘。即便个人吃得量少,可闹饥荒的人多,枇杷树不晓得被刮死了多少。然而再艰难,谁也没动过沟边这枇杷树的毫发。

石匠洪爷爷

兰兰姐的家,在枇杷沟的北边,我家在南边,两家的直线距离不到一里路,站在各自的稻场里,双手拢于嘴前,一呼一应间,就可约好一起去枇杷沟钓鱼抓蟹。

兰兰姐十月出生,我三月,她大我两岁半。记忆里,似乎从我能走路后,就一直跟在她身后跑过来跑过去。我十岁后才添妹妹,父母一直将兰兰姐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那时候的兰兰姐,似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而我,像个满身泥污的顽童,一个在阳光下追逐蝴蝶的小泥腿。

小时候的枇杷沟是没有那座小石拱桥的。在状似琵琶的回水滩颈部,沟两边各有一块大石,村支书让父亲和华二爹去公山上伐了四根杉木,在石灰堆里埋上三天,每根又刷三遍桐油,这样处理后的杉木,干枯后不会蛀虫。华二爹是个高明石匠,用凿子将两块大石的顶部凿平后,依据四根杉木并排后头尾的宽度,再凹凸有致地凿出形状。四根杉木并排一放,严丝合缝。为防止杉木在日晒夜露后开裂,又为雨天防滑,父亲又将杉木排上交错打进抓钉。一个简易的小木桥就搭好了。

小木桥看上去是稳固的。一下雨,枇杷沟的水涨起来,我和兰兰姐都不敢独自走木桥,只好站在桥两头大声说话,心里盼着水快些消退吧,想着搭桥时,怎么不多搭几根树木呢?

也许疏忽了,也许没有足够的预判。凡水经过的位置越窄,水位越高。

我读二年级时,一次十年一遇的洪水肆虐了枇杷沟,木桥被冲走,父亲扛张梯子搭在两石之间,在风雨里背着我过沟,兰兰姐站在稻场边,看着我们安全到南岸后才放心地进屋里去。大雨一夜未停,早晨一瞧,南边的大石竟让洪水冲得打了几个翻。洪水滔滔,无法过河去,我接连几天没去学校。

兰兰姐上学迟一年,只高我一级,每天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带回来,隔沟喊给我听。

那次洪水后,兰兰姐的母亲菊妈和我母亲说好,上学时若遇大雨,晚上我就住在她家里。有时,华二爹也留我住他家里。

华二爹祖籍四川,祖上于清末逃难到本地,如今在枇杷沟的北边,离兰兰姐家半里路。

华二爹的父亲洪爷爷念过几天私塾,其石匠手艺在当地赫赫有名,二十来岁就给大户人家雕琢过镇宅的大石狮,后来又参与过几座石拱桥的设计与建造。

不知道是不是长年与石头、锤子打交道的缘故,洪爷爷力气很大。也有传言,他会武术,会使厉害的峨眉近身拳法。有一次四斤奶奶的父亲做寿,他喝多了酒,脸红脖子粗地朝众人吹嘘:“有一次去五峰,在打鬼坡碰见了国民党捉兵拉夫的人,我当然不想去,对方有六七八个,上来就打我。”

洪爷爷猛吸口旱烟,喷出一团白中带青色的浓雾,接着说:“我看准机会,两条膀子一使劲,分左右各抱住一个人,跟着就朝山坡滚去。”说到关键处还不忘抖个包袱:“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张大嘴巴等待下文,洪爷爷抹一抹额上的汗珠子,又慢悠悠抽两口烟,感觉已经吊足了听众的胃口,才书接上文:“你们猜怎么着,结果剩下的人站在那里,有枪也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滚下山坡。我死命抱住那两人的腰和臂膀,心里恨,劲儿就使得大,硬是把那两个人抱得疼晕死过去了。”

讲到得意处,洪爷爷酒劲更加上涌,捻着山羊胡子说:“后来,我还写了首诗。给你们念一念——捉兵拉夫打鬼坡,祸国殃民……”

第二句没念完,煊爷爷咳嗽一声:“洪哥,下次再念诗,咱们找个地方下棋去。”

“下棋?你可不是我的对手。”洪爷爷在地上重重磕几下长长的铜烟枪,全忘了念诗,又大声说:“好,下次再给你们讲讲我曾祖父在四川的英雄故事。”

这是我听洪爷爷在人群中说话最多的一次,而关于他曾祖父的英雄故事,后来问他也不说,华二爹也不清楚,成了悬念,哽在我的胸口多年。

但凡在专业领域的出众者,大都性格孤傲,不合众。洪爷爷说话直杠杠的,老伴儿去世后,一个人住在老房。除了抽旱烟这个爱好,洪爷爷最爱下象棋。

洪爷爷下棋的对手,是煊爷爷。两个人在象棋盘上你来我往几十年,各有输赢又互不服气。

煊爷爷

煊爷爷的家在枇杷沟南边,离我家约一里路。

煊爷爷娶过三房媳妇儿,都未曾留下一儿半女,别人都说他是个克妻命。第三任夫人难产死时煊爷爷四十岁都不到,就说再也不找人过日子了,免得害别人。

煊爷爷身材高大,记忆里,在他头上我没瞧见过一根白头发。煊爷爷仪表堂堂,鼻梁高挺,左眉上方有颗黄豆大小的黑痣,黝黑的头发永远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着。

煊爷爷大背头的形象,之所以能在20世纪80年代让农村人接受,是因为他的医术。

煊爷爷家世代为医,先辈稍有积蓄,曾购良田些许,在“土改”“文革”期间,被扣了个地主帽子。村里老老少少均受过他家的恩德,当时的村书记的父亲,就是因为煊爷爷的父亲施救,才得以活命。村民们联名作保,煊爷爷的父亲交出田产,免了批斗。

煊爷爷的医术很高明,望、闻、问、切,针灸,拔罐,中药配伍之君臣佐使,无一不精。可在那个年代,一旦被扣帽子,任有通天本领,也得夹着尾巴做人。煊爷爷的高明医术,就这样埋没在小山村了。

那时他给人看病,来人给五毛一块,他给值三块的药;来人实在是穷,一两斤玉米粒子,甚至一个南瓜,他也尽力医治,离开时塞些汤药给病人,嘱咐按时间熬药喝药;就算患者需要欠着药钱,也可以,记账的本子也没有一个。

煊爷爷说,大部分的药材都是山上采挖的,没花本钱,自己就耽误些时间。取之于山里,用之于医治人间疾患,这就划算。遇到需要出诊,他二话不言,天晴下雨,酷暑寒冬,出诊不误。完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年,煊爷爷四十多岁,曾经显赫过的家庭,只剩下他一人了。分田到户,煊爷爷也分到地,觉得自己不太会种,留下点儿菜地,又交回村里重新分配。

乡野之民,最是淳朴厚道,有恩必报有情定还,固执地认为恩情欠不得,不还清,下辈子还得偿债。秋收之后,乡民自发送点粮食之类的给煊爷爷,等来人离开,他用毛笔在本子上记下人名,怕给忘了。

煊爷爷念过私塾,字写得非常工整,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我和兰兰姐念小学时,用水泥袋纸包了书皮,请他给我们写名字,在学校里被老师看了又看,赞:“好!”跟煊爷爷说这些,他摸摸我的头,笑着:“老师说你的名字好呢。”我居然就信了,沾沾自喜,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说,你的名字是请煊爷爷起的。

在我读四年级时,煊爷爷不给我讲故事了,开始让我看他的书。《七侠五义》《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书里有好多字都不识得,却也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有一些医书药书,我翻一翻,就放了。

借煊爷爷的书,有规矩:一是检查假期作业是否完成;二是一次一本,特别交代我,不懂的可以用铅笔做记号问他,但换书时若有其他污迹或损坏,别想再借;三是上学前必须归还。这也养成以后的日子里,我特别爱惜书籍的习惯。

煊爷爷精于医道,还知晓风水学。但也有他的原则:只给活人看阳宅,死人的墓穴他不看。谁家想盖新房子,就算做间猪舍,只要去请,他定会拿个古色古香的罗盘去,看好方位,指挥主人打桩定位,还细致绘出图样,分文不取,吃顿饭就走;哪家的老人仙逝,去请煊爷爷定墓穴,他会虎着脸,话也懒得多说。

但凡不成文的规则就均有破例的时候,讲原则的煊爷爷也破过一次例。

四斤奶奶

四斤奶奶姓张名仕芹,至于四斤,与江南鲁镇的九斤老太和七斤的由来并不相同。她喝苞谷酒很厉害,没人见她喝醉过,有一次她替丈夫喝酒,最后将一桌子的大老爷们儿全喝到桌子下面去了。传言那次她喝了三斤多酒,真假无从考证,母亲说四斤的外号就是这样得来的。

当别人叫她四斤姐、四斤婶娘,或者有爷爷辈的男人也和我一样叫她四斤奶奶,但他们叫得比我简单,只叫“四斤奶”。不管别人怎么叫,她都直起身子,欢喜地应一声:“哎!”

四斤奶奶的姐和两个妹妹都嫁到外村去了,她的丈夫是个寡言的五峰人。房子在枇杷湾的尽头,过了她家,是一个叫薄刀岭的地方。她的家族酿谷物酒的技法很高明,以枇杷湾为中心点,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张家的酒好。时代更替,世事变革,中间沉寂了好些年,但酿酒之技也如酒一般,在时间里得到提炼和升华,四斤奶奶经上几辈对酿酒之法的口传心授,其技法若经实践,大概有青出于蓝且胜于蓝的架势了。

1982年,四斤奶奶最先嗅到改革春风的暖意,开始重操祖辈旧业。四斤奶奶酿的酒果然好,但那时候大多数人以苞谷换酒喝,大量酿酒,成了四斤奶奶的奢望,虽说倒插门儿的男人勤劳踏实,也是个手艺不错的瓦匠,但日子还是过得紧巴。

1989年我读五年级,开始在学校寄宿,一次星期天回家,父亲告诉我,四斤奶奶的男人死了,说是得了急病,天又下雨,枇杷沟涨大水,煊爷爷想尽办法也过不去,等绕大半天路赶到四斤奶奶家时,男人已经没救了。

那天去煊爷爷家借书,煊爷爷心事重重,一把二胡在手里拉得咿咿呀呀。问及这件事,他说:“要是我能及时赶过去,是可以让他多活些年的。”

那年的四斤奶奶四十一岁,儿子开门十九岁。

第二年,暑假即将结束,我去煊爷爷家还书,他约我:“去洪爷爷家,看我跟他下盘棋吧。”

在一尊方石雕刻的棋盘上落好子,煊爷爷笑道:“洪哥,今天咱俩一盘定输赢吧。”

洪爷爷从鼻孔里哼一声,绷着脸道:“咱俩下的每盘棋,我都用凿子在后山的石头上凿一笔,以撇捺记输赢横为平,算了一下,平局除开,你多赢我近百盘,这么多年来,应该算你强一点儿。”

煊爷爷说:“咱哥俩在象棋上斗一辈子了。你脾气倔,但确实有本事。今天想和你赌一局。”

洪爷爷站起身,走进黑褐色的木门,拿出一根五寸左右的铜烟斗,装上细烟丝,问:“赌什么?”

“把手艺传给华二后,你封了自己的手艺,说是没什么值得你出手了。我知道,你怕抢华二的风头,想历练他。”说完,煊爷爷抿口茶。杯子里的茶叶粗,有些苦,左眉上方的黑痣苦得都跳了一跳。

“别绕,直接点儿。”洪爷爷猛吸两口,又在地上敲敲烟斗锅,把灰烬磕了出来。

煊爷爷双目直视洪爷爷,目光炯炯:“我若赢,在枇杷沟建一座石拱桥,我出钱,你设计。”

洪爷爷又绷着脸,慢吞吞地说:“我若赢了呢?”

煊爷爷哈哈一笑:“你赢不了的,我吃定你了。”

“我赢了呢?”洪爷爷再问。

“你一生不求人。”煊爷爷气定神闲,“你赢,随便你说,我都答应你。”

“你给我看块地。”洪爷爷斩钉截铁。

“好!”煊爷爷不假思索,干脆利落,“平局,咱哥俩一个管修桥一个管看地。”

洪爷爷不答话,闪电般击出烟斗,敲瘪落在石棋盘上的一只苍蝇,又用烟斗稳稳祭出当头炮。

煊爷爷缓缓罩马,说:“应该找个人传了你的功。”

洪爷爷也出马:“和平年代,有什么用?只能健身。”

这盘棋,落子快时飞沙走石,慢时捏棋子的手如千钧在握,凝神聚气。犹记得煊爷爷的黑痣在那天仿佛活了一样,在左眉上方不停地跳动;而洪爷爷,顾不及将烟锅里装上烟丝,吸一口,再吸一口……

笑声中,煊爷爷士象俱全,洪爷爷剩单车。

洪爷爷给烟斗装上满满一锅烟丝,沉声说:“建桥的地点我已经想好,枇杷树旁边,南边的田是黄老六的,怎么办?”

煊爷爷捏着枚棋子,轻轻敲着棋盘,沉吟了一会儿,说:“让四斤去说吧。”

收拾棋子时,洪爷爷突然咧嘴一笑,看看四周,问煊爷爷:“不止四斤吧?”

煊爷爷一窒,轻咳一声,指指我:“小孩子在跟前呢。”

告别洪爷爷,我们去了三里之外的村支书家里。讲明来意,支书大喜,用一贯洪亮的嗓音承诺,支持建桥,若六大爷从中作梗,支书可以出面和他商量。

支书又告诉煊爷爷,已经申请到从镇医院调配部分西药和器具给村里了。

那一刻,煊爷爷双手合十,一脸虔诚,说他早开始研究西医书籍了。

谈判

黄老六名叫黄三六,出生那天他父亲正好满三十六岁,故名三六。年龄比洪爷爷长八岁,我叫他六大爷,是枇杷湾的老门老户,祖辈在清朝时候就迁至这里。他家房子在我家斜上方百米处。

六大爷个子不高,人瘦,很有精神头,走路一阵风似的。他是个篾匠,竹器不仅做得好,而且做的速度快。别人做一个花背篓需要两天时间,他只需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完工。只要一干活儿,六大爷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做任何事,他都想一口气干完。

这样的一个人,本应是个让别人喜欢的人。其实不然,六大爷嗜酒,而且爱占小便宜。

因为嗜酒,反而让他做事慢下来,别人干一天的,他一喝酒,要两天了。一开始的匠人,是别人备好原材料,然后请到家里去做。六大爷在别人家里几番酒醉下来,就都不请他了。

六大奶奶大六大爷三岁,婚后一直没有孩子。1983年的九月初九,六大奶奶清晨一开门,发现大门边放着个破背篓,里面用破棉被包个婴儿,打开一看,是个男娃子,可把一脸褶子的两口子高兴坏了,赶紧抱着去村里找奶孩子的女人,央着先帮忙奶几天孩子。

六大爷给孩子取小名儿九九,这名字一直叫到上学,才取学名小海。

六大爷经历过困苦,新时代里,农民翻身做了主人,他事事争先,却又管不住嘴,逢酒必喝,一喝就醉。说也奇怪,六大爷在家里,从来都不醉酒。

承包责任制以后,田地划分到个人。户与户之间的田地分界线,通常以一块大石或一棵树作为参照物区分。要是跟六大爷连田凑地,他今年挤五分,明年过三寸,几年下来,与原来的参照物一比对,发现他竟然侵占了尺许。

土地于上几代人而言,无异于命之根本,寸土必争。枇杷湾常常因为六大爷的侵占行为,鸡飞狗跳,争吵不休。菊妈有几块地与六大爷的地连在一起,为此经常吵闹得不可开交。菊妈可不怕事,哪管是不是老门老户,倒是兰兰姐的父亲,我喊他旺爹,是能做细活儿的木匠,宽厚处事,讲究颜面,大都一笑置之,气得菊妈直叫他“窝囊废”。父亲早瞧见事情不妙,叫来村干部做证,在自己的地界掏上小沟,沿沟放一溜石块儿,泾渭分明,免去口舌之争。菊妈渐渐平静,效仿之。至此,地界之争才消停。

煊爷爷和洪爷爷商议建桥,选址上不谋而合,预计拱桥在沟北落座于枇杷树右边三丈左右的地方,那儿是旺爹家的一块茂密的竹林;沟南的拱桥落座处,是六大爷的水稻田。只有这两个点,是离沟底最高的两个点,这里也是枇杷沟流水最为平缓的地方。洪爷爷说,这两处是建拱桥最适合落脚的点,最省事最省时,最牢固也最安全。

洪爷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视土地如命之根本的六大爷,会同意动他的地吗?更何况,桥建好后,沟两边得改路,改路还得动六大爷的田地。

上学的头一天,我在枇杷沟里用大锤震鱼。震鱼很简单,拿锤子朝躲藏鱼的石块接连猛砸,搬开石头,鱼被震得晕乎乎,用手去抓都不知道逃开,抑或直接被震得翻出白肚皮,早失了大半条鱼命。在枇杷沟如此这般小半天下来,定是收获颇丰的。

物资匮乏的童年,我多少次的荤腥,是来自枇杷沟啊。

兰兰姐将进初中,我们已不如童年那般亲密无间,有了少年的羞涩与矜持,玩在一起的时间已是极少。

四斤奶奶和兰兰姐走跳石过枇杷沟,看见我,兰兰姐叫道:“陪奶奶去六大爷家。”

我把用草茎穿着鳃的十多条土鱼递给兰兰姐:“给你,我自己再砸。”

兰兰姐犹豫一下,接过去蹲下将那串鱼放在水里,用石块压住草茎一端,这样,可避免鱼因太阳晒久而变质。

我们平时是不爱去六大爷家玩的。那天,六大爷坐在阶沿的条石上抽旱烟,蜷曲着身子,像只碗里的虾米。九九在稻场边的李子树下喂蚂蚁。看见拎着一大壶酒的四斤奶奶,六大爷很诧异,也不起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四斤奶奶满脸堆笑:“老六哥,不让我们进屋坐一坐?”

六大爷用鼻子冷冷哼了一声:“今天起床,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呀。”

六大奶奶出门来,两个女人一阵寒暄,倒把六大爷晾在一边。兰兰姐甚觉无趣,去看九九喂蚂蚁。我好奇心强,非得弄个明白才肯干休,便跟进门,自己寻个小竹凳,坐在四斤奶奶旁边。

具体谈话内容我已记不太清楚,只有一个细节至今历历在目,当时因为圈里的猪叫唤得厉害,六大奶奶去给猪喂食了。六大爷看看门口,眯起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四斤奶奶高高隆起的胸脯,垂涎欲滴地小声说:“我可以答应,你也应我一件事……”

四斤奶奶斩钉截铁地正色道:“老六哥,我知道你想什么,还是那句,不行。”

冷场了一会儿,看见兰兰姐和九九进屋,四斤奶奶才又语重心长地说:“你损失一些地,可这是一件造福子孙的事呀。别人一辈子记着你的好处。”

“好处?我能落个什么好处?”六大爷抢白道。

四斤奶奶语气里都带着央求了:“这样吧,以后你去换酒,别人三斤换一斤,你少一斤,总行了吧,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六大爷寒着脸,指着四斤奶奶提来的酒壶冷冷地说:“可以走了,酒带回去。”

兰兰姐突然说:“六大爷,九九儿要读书了吧?”

看着九九,六大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刚刚进屋的六大奶奶说:“是的,明年就要跨学堂门了。”

兰兰姐望着六大奶奶:“九九儿上学后,枇杷沟遇到涨水怎么办啊?”等了一下,又望向六大爷:“将来,九九儿娶老婆,还得抬嫁妆过沟呀。”

九九稚声稚气地说:“爹,我要兰兰做老婆,我要和兰兰抬嫁妆。”

六大爷看着已经亭亭玉立的兰兰姐,突然很烦躁地骂九九:“小东西,这么好看的兰兰,会留在枇杷沟给你做老婆?”

六大奶奶过去抱起九九哄着:“九儿,到时候给你找个和兰兰一样好看的老婆。”

六大爷不作声,好一会儿才对兰兰姐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又对四斤奶奶说:“酒留下,我喝点儿酒再考虑考虑。”

离开时,兰兰姐和六大奶奶说:“您跟我去沟里,把我们砸的鱼给九儿拿回来吧。”

几年以后,讲起这件事,煊爷爷还是用这句说过多次的话作为结束语:兰兰这孩子,远见非同一般,就算在农村,也会有所作为的。

枇杷湾的喜事

六大爷答应可以动他的田地做桥基、改道路,唯一的要求是把对面毁掉的竹子送给他,煊爷爷一口应允。旺爹不会计较的。

老支书申请到炸药,请懂爆破的人炸了山石,煊爷爷和洪爷爷根据两边地势,绘几次图纸后敲定了建桥方案。

此时正值秋收季节,洪爷爷带着华二叔,根据图纸上的尺寸定型凿石。他们家的秋收,枇杷湾里的人全到场,得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选在秋收季节建桥,是因为当地气候在这段时间里雨水较少。父亲常常说,这是老天垂怜种地人,免得粮食成熟后烂在了地里。

逢年过节,老一辈人会备上熟的肉食,插双筷子放在稻场的西南角,烧黄纸,绕圈儿洒点儿酒在地上。我一直不以为这是迷信,觉得是他们敬畏天地,用感恩祈愿明天更美好。简单的祭祀,是他们最虔诚的信仰。

如今的年轻人,匆匆奔忙于世间,哪还顾得上这些古老的传承?

一个月以后,建桥开始。支书在村里宣布,凡参加建桥的人,有工钱。

工钱,由煊爷爷个人支付,他担心别人不收,不声不响地将钱先交给了村里。我父亲当时已是本地有名的支客师和督官,支客师是办喜事时迎客送往的主事人,督官是丧事的主事人。父亲有支配人员的能力,可以调动别人的积极性。支书让他做了这一次建桥的领工。

有工钱,修桥铺路又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拱桥跨度两丈不到,十多个人不到二十天就建好了。

拱桥合龙的那天,我放星期天。中午,在鞭炮声中,石拱桥正式完工。

下午在煊爷爷家的稻场里,四张红漆八仙桌合在一起,一群古铜肤色的汉子们围坐四周,吃着枇杷湾的女人们煮的五花坨坨肉,畅饮着四斤奶奶酿的苞谷酒,豪放的笑声点燃了天边的晚霞。

席间,有人掏出心中多年的疑团,问煊爷爷,怎么就不给死人看墓穴?

煊爷爷清了清嗓子,说:“古代的帝王贵胄,对身后之事都非常看重,认为天下兴亡,个人衰败,均与死后所葬之地有关。”顿了一顿,煊爷爷说:“风水之术,我确实略知一二,但我更熟悉历史上的朝代更替,兴盛衰亡。多少帝王将相和他们的后代,在历史洪流里卑微得如一粒细沙子,在天地间渺小得像一粒尘土,哪有富贵是可以千秋万载,永远存在的?由此可见个人的命运,不是祖坟埋得好不好能左右的。”

众皆仰视,煊爷爷说:“我们要告诉后人,要想日子过得好,得靠自己,别指望靠祖坟埋个什么风水宝地来发达。”

众皆信服。煊爷爷又略带伤感地说:“我无儿无女,留不下什么,但总得留些方便给大家,才不枉了来这世间走上一遭。”

众声喧哗里,唯独洪爷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望着天边燃烧的云彩,看着稻场边香椿树上飘落的叶子,一副若有所思状。

六大爷端杯酒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杯酒,戒了,要挣钱给九九读书。谁家有篾匠活儿打声招呼。”又看向菊妈说:“你的竹子我要了,但兰兰出嫁需要的篾器,该我送给你。”说完,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离席而去,叫也叫不回。

那天,一群庄稼汉子都喝了个七七八八,在父亲的组织下,又在稻场里唱花鼓歌跳花鼓舞。那一刻,所有人都成了枇杷湾里的男人和女人,成了枇杷沟的亲人,唱啊,扭啊,跳啊,一直到夜深,这场枇杷湾的盛大喜事才逐渐散场,点燃杉树皮火把,披星戴月,各自归去。

后话枇杷湾

洪爷爷在瀑布那里寻到一块怪石,在潭边细细清理后,让煊爷爷给小拱桥取个名儿写上。煊爷爷说,叫枇杷桥吧。写时,改成琵琶桥,笑曰附庸风雅。

煊爷爷给洪爷爷和自己看了块地,离枇杷树很近。他和洪爷爷说,咱哥俩挨着些,找石头刻张棋盘,把那局和棋刻上去,放在中间。

1991年,单身的四斤奶奶生了个男孩。刚怀上时,她姐和两个妹妹极力反对,苦劝四斤奶奶流掉孩子,但她谁都没理会,也不在乎闲言碎语,毅然决然地保住了这个小生命。大儿子张开门给这个小弟弟取名叫大吉。

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四斤奶奶带着开门叔叔,把纯粮酿酒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后来投资直接从绿石洞深处引水,注册商标“枇杷沟酒”,方圆数百里闻名遐迩。四斤奶奶一直活到现在,只是听说有些微痴呆。

开门叔叔后来因为枇杷湾开煤矿,水源出问题,酒厂搬到别处。商标虽未换,可厂址已经更改。

大吉身材高大,生得眉清目秀,左眉中间有颗黑痣。他后来考上著名的医科大学,又读了研究生,年纪轻轻事业有成。他和我微信聊天时说,最大的憾事是煊爷爷离世时没能在他身边。

洪爷爷在1997年去过四川成都几次,父亲说他寻根去了。洪爷爷时年五十七岁。

1999年,洪爷爷带着华二爹又去了四川两次。后来,华二爹一直在四川打工,直到七十三岁的洪爷爷去世,安葬在煊爷爷二十年前看好的那块地里,立碑后,一家人去四川成都安了家。后来回过一次枇杷湾,每家吃顿饭,互留了电话号码,从此再也未回。华二爹和父亲感情深,一直到现在,经常视频聊天,一聊数十分钟还意犹未尽。

六大爷七十七去世,六大奶奶活到了八十二岁。

六大奶奶去世前,小海刑满释放回家了,他在六大爷坟前长跪不起,为自己没能尽孝而涕泪交加。两个月后,六大奶奶含笑与世长辞。

煊爷爷是八十一岁去世的。那段时间,我忙于生意,焦头烂额,竟未能回去看他一眼,只让父亲给了他一千块钱,和大吉一样,是我放不下的憾事。卧床不起时,煊爷爷让我父亲把三本风水书籍烧掉,我曾读过的那些书,说是留给了大吉。

父亲说,煊爷爷的丧事是他做的督官,那天,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了,戴孝的是开门。鼓声漫湾,有几十个庄稼汉子一起在稻场里跳丧鼓舞,天亮了还不愿散场。

煊爷爷的坟和洪爷爷的挨在一起,中间有一块石头棋盘,摆着华二爹雕琢的一对小石狮子。

村支书请石匠刻了块与洪爷爷坟前大小一致的碑,碑上煊爷爷后人的名字,枇杷湾里小一辈人的名字全在上面。

兰兰姐在婆家那边另建了房子,把菊妈和旺爹接过去在她身边颐养天年。

兰兰姐四十岁不到当上婆家那个村的村支部书记。此村以产橘子闻名周边,在兰兰姐的带动下,省市都赫赫有名了,又借助快递业的振兴,她把当地的橘子生意一路做到外省市。村民无不信服兰兰姐的能力,每次换届选举她都能以全票再次当选。

兰兰姐每年会快递几箱橘子给我。金黄色的橘子,味道甜丝丝的,然每箱里面,会有一个青皮橘子,妻有时会笑说:这个你吃,我怕酸。

只是,奔忙于世间俗事的我们,竟也有十多年未曾见过面。微信里见到的兰兰姐,微微有些发福了。

前年,我特别思念枇杷湾的山山水水,也刚好有时间,就在十月底回去了一趟,遗憾的是,父母在京城妹妹家,没能同去。

我一直以为,枇杷湾应该是一派断壁残垣荒草连天的光景。哪知去后,让我生出了对于明天的期待,对于未来的希望。

期待和希望,来自小海。

小海初中毕业后,去沿海城市打工,结果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打架斗殴,聚众赌博。一次酒后,小海伤人致残,被判八年。

小海在监狱里改造时表现良好,减了刑期。刑满释放时小海二十六岁,六年的牢狱生活,彻底改变了他的三观。回到枇杷湾后,村支书多次找小海深入沟通。第二年让他在县城里参加了养殖业培训。村支书以个人名义做担保,贷了二十万元创业款,根据枇杷湾的地理优势,把荒废的农田里种上草。山大人稀,野草也漫山遍野,小海成了村里第一个养五百只山羊的专业户。

小海聪明,联系上曾经的江湖兄弟,那些人帮忙在沿海城市大力宣传。一时之间,小海散养山羊的事业名气大盛。第三年,还清贷款。第四年,出钱盖村委会办公房。三十二岁,小海娶了个漂亮的五峰姑娘,为方便孩子念书,又在县城买了房。

过瓮桥,翻岭刚进枇杷湾,一股羊骚味迎面而至。羊不多,本村的一位大叔大声吆喝着打架的本地公山羊。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我的名字,难免有些失落感。

寒暄之余,得知他是小海雇的。小海原本雇了三个本村人,现在就他一个了。小海认为草料已不够多,决定有节制地减少羊数量,等草料足够多了再增加。小海已着手培植香菇和散养土鸡,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末了老叔说一句:“枇杷湾,风水好,尽出人才。”听罢这句,我那张不算太老的脸皮,应该红了一红。

那天未见着小海,他去外地洽谈鸡苗的事去了。

我没给小海打电话,不想打扰他干正经事儿。打开背包,要给枇杷湾的每一座坟化些纸钱。

工工整整写着琵琶桥的怪石上面,干干净净,小小的“一九九○年秋”也清晰可见。

我惊喜地发现,大枇杷树已然开花,满树琵琶形状的绿叶里,长出了毛茸茸的棕黄色树枝,簇拥着一束束指头大小的花,鹅绒黄的小花毛茸茸的,花不太多,点缀在墨绿的枇杷叶中间,如星子点缀在浩瀚的夜空。我似乎看见高大的煊爷爷在摘枇杷花。枇杷花用以入药,头茬花最好。

我用力地嗅啊嗅啊,用力过了一些,把泪也嗅了出来。我去枇杷潭边洗脸,潭小了很多,还是有水溢出来。只是,没见鱼,没见着那些悠闲与慌张。

开门叔叔说过,枇杷沟里的水,因为开煤矿放炮导致越来越小了。煤矿最后没成功,投资人亏损,还上了失信人名单,倒是修条公路,方便了大家。后来他又说,这几年水差不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想搬回来了。

小海在煊爷爷和洪爷爷的两座坟十米开外围了栅栏。坟周围清理得很干净,我在两座坟前化纸钱,磕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在叫了两声爷爷后,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座坟中间,有一张石头雕刻的棋盘,两边各半卧一只五六寸高的石狮,眼神犀利,齐齐望向东南方向,守着长了些许青苔的棋盘,似已千年。本是“楚河汉界”,刻的是“枇杷沟”三个字,纵横线交叉的九十个点上,空空如也,一颗棋子也没有。

(特邀编辑 丁逸枫 278317698@qq.com)

猜你喜欢
兰兰小海枇杷
枇杷
儿童时代(2022年1期)2022-04-19 12:42:16
枇杷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那些有意思的生活
以一己之力拯救尴尬的都是勇士
酒桌上就不该谈生意的事
枇杷
夏月枇杷黄
找春天
在新加坡的兰兰姐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