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有一篇构思了很久的文章,长青为它取名为“俗世孩童”。大概内容是长青童年在老家的故事,长青为它耗费了很多个夜晚也无法提笔,如今,还未完成却已经少了一位主角。
长青不敢再将那篇文章写下去,因为每当她静心想要越过时间去重现那些场景时,秀英都会出现在长青眼前。秀英,长青的奶奶,在熟悉的乡野之间,占据长青的整个童年。老舍先生说:“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可是记忆中也会有痛苦和难堪,它让你看不清昨日的真实存在,自然也支撑不起明日的缥缈茫然。长青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秀英,记得她的眼,记得那一次久久无声的对视。
长青现在想平静地写下另一段故事。
如何回忆秀英呢?长青从来没想过,因为长青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需要回忆她。对于她的离开,长青像是做了一场梦,好像她生来便没有准备好经历这样的事。白天的阳光掩盖了麻木,痛苦总是在黑夜滋长,这些夜晚,长青都过得不太平静。长青总是在与自己碰撞,她无法相信秀英的离开。她没有痛哭过,她很后悔自己没有在那几天痛快地哭一场,如今留下的悲伤不断累积,日日夜夜折磨着她。长青真的很爱秀英。记忆里长青与秀英的故事中总是穿插着漫漫的田野、桌上的饭菜、床边的一角,以及那一只橘猫。每次回想,哪怕是那床边的一角,都会刺痛长青。长青仍能记清那天是如何回去,如何走到她的灵前,如何像在做梦一样看见秀英。这一场梦发生在愚人节和清明时分,仿佛上帝勾勾手指,在愚人节这个充满戏谑的日子里,给长青送上了一份“惊喜”。这是长青生平首次,以如此戏谑的方式,体会到了生活的无常。
那日父亲说他最近回家心里都空落落的,都会去二楼转一转,以前是看看长青,现在是看看秀英。命运夺走的,不只是长青一个人的亲人。长青这是第二次看见父亲哭了。第一次是长青离开家去南京读书,第二次就是他失去了秀英。停灵的最后一天,跪了一个小时,念了一个小时的悼词,长青没有哭泣。直到转身看见父亲的眼泪,她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悲伤的父亲,心里的酸涩涌上了鼻尖,扯得眉头紧皱,再也忍不住眼泪。那几天长青守在秀英旁边,来往很多人,她不能离开,憋了几天的眼泪。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商量明日的大事,明日,明日,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长青不需要守在那里,也插不进大人的话。她站在堂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但是她却不能哭出声。长青一遍遍地忍耐,但只要一回头看见秀英,就忍不住。长青一个人猛地跑回家,顾不上开灯,顾不上黑暗,顾不上害怕,跑进房间,任凭眼泪落下。那是第一次,第一次长青哭得很大声。是不受控制的、揪心的痛。可长青还是没有很痛快,最后一天了,长青还是得陪陪秀英。此刻长青看到了床边一角,秀英总喜欢坐在这里,看着长青学习,跟长青讲话,以后这些对话再也没有了。吃饭的时候,长青坐在那里,总是会恍惚,以往秀英都会叫长青一起回家,恍惚间好像听到她的声音,抬头才发现,她再也不会叫长青回家了,以后再也没有了。回老屋收拾东西的时候,长青看见了好久没有看见的橘猫,它不停地叫“喵喵喵”。长青看着它,想着:原来它也没有奶奶了。“再也没有”是多么痛苦的词。
秀英一生都在劳累,一个书没有读多久、路没有走多远的人,却为长青打算了一辈子。她终于歇下来了,却已经药石无功了。长青至今也无法想象秀英的痛,无法想象药石罔效弥留之际她未说出口的话,无法想象这么多年在乡野之间等待的秀英。开学那天,秀英想要给长青一点零花钱,长青说现在都用微信了,给了也用不着,她落寞地说:“跟不上你们了。”长青而今回想,痛彻心扉。时间抛弃了她,那一天的道别,跟在车后面慢悠悠走的身影,竟是永别。长青努力回想起那一天的场景,发现因为太过平常而模糊,连最后一点记忆都没有给长青留下。
长青回到了学校,她整理自己的表情,害怕让别人看出她的脆弱,但悲伤像咳嗽一样总是难以抑制,憋在心里、哽在喉上,扯得头痛。但很幸运的是,长青患了重感冒。
第一次觉得感冒真好,容得下歇斯底里的眼泪和鼻涕,所有的痛苦随眼泪宣泄而出时,在别人的耳朵里,你只是得了一场重感冒。痛苦无处不在,发泄痛苦的地方却是那么稀少。憋进去了无数的眼泪,怕流淌时在外人的眼睛里引起不必要的关注。痛苦是隐秘的、自私的,是不能见人的。动容的影片总在头陷入枕头时开始播放,从头到尾,细枝末节,一遍遍地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重映。长青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表情、当时的环境,以及她自己。压抑了一周的眼泪被打成了“压缩饼干”,在之后的无数夜里被掰碎充饥,只需一点点便可以将悲伤满溢,而这一点点都不能尽情释放。怕别人感受到鼻子的不适、换气的不顺,没有遮掩啊!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长青可以放肆地悲伤、尽情地痛苦,鼻涕掺杂悲伤的因子和风寒的分泌物,长青的不堪一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完美地掩盖了。它给予长青沙哑的声音、昏沉的头脑、酸痛的身体、堵塞的鼻子,让她显得与平时大为不同。长青一方面反感这样的变化让她的精神萎靡,另一方面,悲伤袭来,这样的变化成了一种掩饰,这个时候的自己,本身就是潮湿的,眼泪的那点小水量,仿佛进入了海绵,变得微不足道。突然,有点庆幸这样的风寒。然而这突如其jKsZ8HjQZsVnunbL933eoQ==来的病情只会持续两三天,她不能允许它长久地停留,而长青的悲伤却是永久的潮湿。之后还要多少“不同”来掩盖这样的潮湿呢?什么时候才能放肆这样的潮湿呢?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潮湿呢?潮湿,就如同成都的天气,日日夜夜依附着长青,令长青浑身难受,特别是在这样的春天,一个本该怒放的季节,却有着这样潮湿的长青。
清明的那一场细雨,浇透了长青的一整个春天。随后南京的烈日裹挟着热浪袭来,蒸发了整个春日的水汽,同时也好像带走了长青夜夜的梦魇。转眼,已是仲夏。时间似乎有着疗愈一切的能力,与其说是疗愈,不如说是遗忘。它打着治愈的旗号,实则将珍贵的记忆连同当下的感受埋藏,再浓稠的感情到后来回忆的时候,好像都变成了没有灵魂的画面。留不住的原来是心境。
在梦中,长青好像又回到了那片田野,和童年的时候一样,长满青苔的小路旁会有秀英搭的架子,上面结满了丝瓜,田地里的芙蓉花树散开枝叶,仿佛遮天蔽日。长青看见了秀英,她正在采摘春日种下的细椒,橘猫咕噜咕噜地睡在她的脚旁。秀英抬起头来,与长青久久对视,长青极想开口说一句话,可此时她却很怕交谈。她一直认为秀英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这样的结局又怎么能算得上圆满?而如今,日常俗气的话语又怎能说出长青的心事呢?对视和微笑是永恒的,就这样久久伫立,便胜过了千言万语。
长青总是遗憾秀英没办法看见自己毕业、工作、成家,好像这些事没有秀英的参与便算不得大事,长青因此而感到困苦。可此时看到秀英的微笑和眼神时,最后一点水汽仿佛被烤干了,无疑地,在秀英的梦里,长青永远都是青春的样子啊!像这些瓜果、这些树木,秀英从未离去,她只是在这里长久地等待。她给长青留下了田野,春日萌芽、夏日繁茂、秋季结果、冬季凋零,四季轮转,生生不息,长久地注视着长青。蝉声不断地响着,声声嘶嘶,仿佛要将所有的沉闷都抖落。日头正盛,热浪仿佛扭曲了光线,衬得夏日更加炎热。长青凝视秀英眼里的自己,是青春的也是绚烂的,像土中的一颗籽粒,永远想要冲破土层发出绿芽。有过这样的对视,这些难以入眠的日子都成了而后扎根的养分,即使经历雨季也是在积蓄向上的力量。长青而后也许会长久地在潮湿中成长,但头顶永远会是炽热的阳光。
长青被窗外的蝉鸣声吵醒,夏日的金陵城酷热难耐,又是一个没什么新意的夏天,但醒来的的确是崭新的长青。长青在一场梦中洗去了困苦,她望向窗外,梧桐枝丫疯长,遮天蔽日,仿佛呼应着一千七百多公里外那片绵延不绝的田野,载着盛夏的蝉鸣和蛙声,还有等待的秀英,向太阳驶去了。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长青,本名祝蕊,四川成都人,南京理工大学自动化专业在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