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十岁的我站在养老院门外,看着大铁门缓缓拉上,而爷爷奶奶相互搀扶蹒跚地慢慢走远时,我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暑假,爷爷奶奶送我坐上102路公交车回家。我坐在高高的巴士上,俯身看到两鬓斑白的两个老人。那一瞬间我莫名其妙地大哭不止。那一刻的我,和三十岁这一刻的我,穿越时空般渐渐重合,当年那莫名的心酸终于找到了归处。
东北的冬天,都酷似当地人的性格,来得相当干脆。十月的一场雨,把秋天迎来又送往,紧接着一场雪,将温度直接带到零下。每一个离家的东北人都会怀念这断崖式的降温和那一口掺杂着煤球味儿的-30℃的冷空气,我也不例外。每次下飞机,总是猛猛地吸上那么几口,然后咳着抱怨:“这空气真差!”只是这一次,我再没有闲心品味这夹杂着凉意与熟悉的味道,也没时间欣赏周围银装素裹的白雪世界,只能在南方人一声声对雪的惊叹中匆匆拿好行李,走向出口。
母亲没了以往的热情,蔫头蔫脑地站在接站口。她过去向来都是如燕子一般向我奔来,然后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紧紧抱住我,大声地说:“想死我了!”而父亲,总会乐呵呵地站在母亲身后,慈爱地看着在他面前相拥的母女。母亲的热情常常会让我觉得难为情,而今天我却有些怀念以往的迎接方式。
“路上还好吗?衣服穿得还够吗?”父亲的声音打破沉默,却并没能温暖周围刺骨的冷气。他将我的行李接过,便再不做声。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见,只是猛然间瞥到父亲的头发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安顿好了,就去看看爷爷奶奶吧。”父亲开车时,坐在副驾驶的母亲一声不吭。这样的家庭氛围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想人们面对变化,总是含着对未知的恐惧,悬而未决的未来,是每个人都讨厌的。
我望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匆匆闪过残影,路边的积雪被污染成灰黑色,遗弃在角落中。中学门口,公交站台,立交桥下的盒饭自助,都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记忆。
广场上游人如织。这个被遗忘多年的北方城市像是忽然被打开封印,连广场建筑上闪着的灯光都仿佛将过去冬日的孤独驱逐殆尽。建筑的外立面被时光书写,内部却早已现代化,彩色的玻璃窗不知被换过几轮,与时代不符的城市照片挂在斑驳的墙面上。这个建筑,只有外面披着历史的大衣,内部却被城市的摩登侵染,作为一个名片吸引游客。
几乎绕着二环走了一圈,才开到跨江大桥。冬天日落得早,傍晚的大桥被已经冻得结实的白茫茫的江面照得通明。车子最终停在一个新建的公寓小区,小区里的树木虽然已经光秃,但仍可以看出夏季时被修剪的形状。人行道上的雪被清得精光,堆在路两旁。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小区,我依稀记得母亲跟我讲过,他们买这间小房子是给自己养老用的。视频时她Ccd2ukLuFNMfUIW9c3/Pr8O9fCr+jc1WVYKG3r1Ix80=常常会在我的耳边唠叨,我一面刷着新闻,一面哼哼哈哈地应对。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人老了不要住大房子,小一点才好收拾”。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搬家,从合租的房子,到一室一厅,到最后住上了窗明几净宽敞的大平层。在他们的影响下,蜗居在大城市的我,也有着一样的梦想,梦想着自己也可以打怪升级,凭借自己的努力最后住在市中心的大房子中。
电梯按钮的23层上粘着一个卡通猫的贴纸,与周围的装修格格不入,父亲的手指粗,按在上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叮!23层到了。”机械的女声响起。
2306,站在门口,父亲按响门铃,我注意到门上也贴着和电梯间相同的贴纸。门铃响了三次,无人应答,又按了三次,还是无人。父亲的脸上挂满了无奈,同时还有焦急。
“你没有钥匙吗?”
“没有,你爷爷奶奶说不喜欢我拿着钥匙随时开门,都收走了。”
电话铃同样响了三声后,终于接通。门随即也被缓缓打开,爷爷拿着手机,站立在门口。开门看到我的瞬间,眼睛突然亮了亮,嘴角也爬上笑意。
不得不说,爷爷奶奶的确是会享受的人,公寓虽然只有一室一厅,却被装修得温馨而整洁。我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江面,沉浸在落日余晖的大桥上车辆匆匆来往,天比刚刚又暗了一些。回头看到电视上方的墙面,整齐地挂着一排照片,是每个家庭成d/h0y8fBg3G4a26EZPuLkNDor15x4daLAyNI7+L6M/Y=员的独照。冰箱上贴着便条,“九点一号药片一粒,十二点饭前二号药片两粒……”
“怎么不开门?按了几次门铃都听不到的吗?”父亲的语气并不好,他向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谁让你老来,烦不烦啊!”一看便知,父亲的脾气继承于谁。
母亲见状,赶紧把我往前一推:“爸,看看谁回来了?”
爷爷面对我开始唠唠叨叨,语气变得缓和。
“我妈呢?”父亲无情地打断爷爷的唠叨,把我从中解救出来。我俯下身想凑近看清茶几上被贴好数字标签的药物。
“屋里休息呢,你不要去打扰她。”爷爷见状,立刻将药物收到茶几下,并将我拥到一旁。他一反常态,驱赶我们尽快离开,声称他要和奶奶过二人世界,不想被打扰。爷爷一把年纪,说出这样的话,竟丝毫不脸红。
我看到父亲的唇角微微颤抖,显然是在隐忍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配合爷爷,起身离开。我却有些不甘心,想再多待一下,奈何爷爷的逐客令已下,我只能跟着爸妈起身离开。
“跟爸说,明天我们预约了俄式西餐厅,让他带着妈一起。你好好说,就说给咱闺女洗尘。”母亲的声音带着试探。俄式西餐对于我来说已经不稀奇,但奶奶却还是几十年如一日最爱那个味道。
“他们爱去不去。”父亲像孩子一般赌气。
“你爸以为他们搬到新公寓会消停一段时间,没想到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你爸怀疑你奶奶生病了,奈何你爷就是不让你爸带着去检查,还拿出了他们自己体检的记录。
“你爸的姑父在美国去世了。突然脑出血,没救回来。他的去世让你爸越发伤感,总是担心你爷爷奶奶。”
母亲这些话让我呆愣了许久,耳边是她的唠叨,而我早已经无法集中精神。
晚上十点,父母已经熟睡,我不适应这样的作息,头脑异常清醒,望着窗外橙黄色路灯下飘着的大片雪花,耳边一遍遍回响起母亲晚上跟我说的话。爷爷慌忙收起药物的动作,两人的态度,让人觉得十分不安。夜越来越深,我出现了错觉,仿佛一睁眼,我才六岁,之后的种种都只是一场梦。
爷爷奶奶那个年代,不会谈浪漫的风花雪月。都说历史是一个巨大的轮回,五十年前的人们靠相亲,五十年后的我们一样还是要靠相亲。对于那个年代的人而言,婚姻只是人生必须完成的一个阶段性任务,他俩也不例外。一个是厂里刚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工程师,一个是小学教师,中间介绍人和领导们都觉得他们合适,那便是合适。结婚照中,奶奶梳着两个齐腰的麻花辫,发量足够让现在的年轻人嫉妒,虽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穿着一件素色的花棉袄,也丝毫不显得土气。旁边的爷爷穿着工作服,严肃的模样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硬朗的外表不怒自威。在那个没有美颜的年代,两人的颜值都很能“打”,却丝毫看不出新人由内而外的喜悦,想必外表登对的他们内心并不相配。
奶奶是城市长大的“小资派”,最爱看的电影是《罗马假日》,小时候给我看的书是《简 · 爱》。她单身时喜欢在节日拿着攒下的工资去吃一顿俄式西餐,早餐最爱大列巴面包。记忆中奶奶会在草莓成熟的季节熬一锅浓浓的果酱,放在罐子里配面包。爷爷却是一个无父无母靠吃百家饭长大的“泥腿子”,为了读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从不看除工厂组织以外的电影,书架上全是俄语专业书,一碗酸菜白肉便能下三碗米饭,最爱的早餐是羊杂汤配包子,蘸上芥末油便是人间美味。我对食物的包容便是被他们这样培养出来的。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奶奶要么是相顾无言,要么是争吵不休。午饭吃什么,东西摆在哪儿,剩菜扔不扔,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都足以引发一次争吵。爷爷奶奶的争吵会引发冷战,这冷战可以持续一个月之久。
奶奶喜爱养花,阳台上花开四季不断,那一窗台的花草是奶奶的心头肉。记得一次奶奶出门去探望亲戚几天,一再叮嘱爷爷按照她留的纸条打理那些花,却在回家后发现自己一盆新栽的月季在阳台已经死掉了,原因是爷爷看到那盆小苗在室内,觉得缺少阳光,便将它随手拿到阳台上。东北冬天零下三十几摄氏度的天气,幼小又可怜的月季苗当天晚上就被冻得结了冰霜,更不要说在外面待了三天。奶奶得知后,一言不发,之后将爷爷当成空气,仿佛家中没有这个人。被“冷暴力”对待,爷爷也不着急,每天照旧早晚出门上班,顺便偶尔还去跟朋友打几圈麻将。回家吃一口残羹冷炙,再不然就是在楼下的包子铺吃一屉包子,好似这般没人管的生活更加快活。那时起我总是觉得爷爷奶奶之间的感情是淡漠的,谈不上相濡以沫,最多算得上是搭伙过日子。
凌晨四点,父亲焦急的声音和母亲慌乱的脚步,吵醒了刚刚入睡的我。一问才知道,爷爷打电话来说奶奶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父母也同样疑惑,但并不妨碍着急。按照爷爷的性格,若不是真到十分紧急的情况,绝不会凌晨向孩子们求助。
“你叔叔婶婶电话打不通,我和你妈分头去找,你去他们家敲门叫醒他俩,一起去找。”冬天的凌晨温度很低,父亲的鼻头和额头却都急得挂上了汗珠。我实在想不通,这么冷的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贯生活作息规律的奶奶在凌晨离家出走。
城市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回暖,我们一家却依旧感受不到暖意。奶奶常去的公园、老小区、朋友家,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遍了,却还是毫无头绪。我被派去陪着焦急等待的爷爷,父母实在担心外面路滑让一向好强的爷爷再摔了跤。
“都怨我,是我没看好你奶奶。她趁着我睡觉就出门了。”一向强势的爷爷低着头,自怨自艾。
奶奶凌晨的失踪,电梯间和门口的贴纸,家庭成员的照片,冰箱上的时间表以及爷爷慌乱收起药的眼神,让我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奶奶……确诊……多久了?”我听到我的声音在颤抖,喉咙仿佛被人掐住,上不来气。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期待着爷爷否定的答复。
爷爷沉默,似乎不愿多谈,他也清楚纸包不住火,却努力地想要再瞒得久一点。“你奶奶说得没错,还是你聪明,比你爸妈都聪明。”爷爷顾左右而言他,我的火气从脚底升到头顶,却找不到出口释放内心的恐惧。
“我爸妈不知道,叔叔婶婶也不知道?”爷爷依旧还是沉默以对,我内心越发急切,“病情都已经发展到她找不到家这种地步了,你究竟还要瞒多久?你这真的是对奶奶好吗?”
“这不是一两天的病,也不是一两年,这是一个漫长而折磨人的过程,你奶奶和我都不想你们过早背上重担。你爸妈年龄也不小了,身体也不好。”
“那你呢?你就这么有自信照顾好?如果照顾得好,今天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奶奶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说完,我摔门离开,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小孙女未来要像简 · 爱一样,读很多书,去很多地方旅行,成为一个独立耀眼的女孩。
“衣服穿之前要熨好,裤子要按照裤线折好,人的衣着总是要体面整洁才好。
“这是我孙女最喜欢的卡通猫,奶奶要是有一天找不到你了,就在四处贴着它,你记得要来找奶奶。
“我的孙女最爱吃广场旁边的那家糖炒栗子,奶奶这就去买给你吃。”
回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我的泪水不自觉充溢着眼眶,却被寒冷的空气冰封。糖炒栗子,对,糖炒栗子。我每次回家,奶奶都会给我去买一份那家的糖炒栗子,如果昨天爷爷跟奶奶提到我回家的事情……
我立刻伸手欲拦截一辆出租车,显示空车的出租却一辆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几乎是颤抖着,打开手机告诉爸妈去广场附近。
当我得知,忘记回家路的奶奶抱着一包已经冷掉的糖炒栗子坐在广场上时,我内心像打破了五味瓶,心疼、愧疚、难过,还有深深的恐惧。我想我不是唯一一个知道奶奶的病的,恐怕父母早已察觉,只是配合着爷爷奶奶不愿戳穿他们。奶奶一辈子好强,如果被儿女得知自己的病情,心里指不定多么难过。
果不其然,爸爸就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将奶奶送回家,嘱咐她多喝点姜汤,不要着凉,还把从西餐厅打包好的香煎大马哈鱼和红菜汤给奶奶加热。他忍住千言万语和内心的煎熬,那通红的眼眶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把他戳穿。
一层窗户纸终被捅破,冷气瞬间灌入整个房间。
“我不同意,凭什么把我妈送到老年公寓,怎么不把你妈送去?”父亲盛怒下说出的话像小孩一样任性,我却明白其中的无奈与心酸。
母亲亦红了眼眶,父亲身体不好,这些年血压也不稳,出于对父亲的爱护和对爷爷奶奶的负责,母亲大胆地提出将生病的奶奶送进养老院。
母亲望向我,欲寻求我的支持,我却只能让她失望,我避开她的眼神不敢看她,从心底也不想奶奶被送去那里。时常看到新闻中有虐待老人的报道,心中很是排斥。
母亲大失所望,却并未放弃。
“我们都要上班,照顾不好病人,爸年纪也大了,这次的事情还好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可是她未来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时候我们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管,我不要送我妈进养老院!”
母亲叹气,起身走向厨房,我也跟着她钻进厨房。
“不是我心狠,我们都不具备照顾这样一个病人的能力,你也知道……”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奶奶生病的事情,她一次无意间看到奶奶吃的药,去问了医生朋友,被告知是阿尔兹海默病后,特意去问了爷爷才知道奶奶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确诊。爷爷拜托她当作并不知情,母亲就这样被置于两难之境。
“我问过医生,除了药物控制,要养成固定的生活习惯,要与人多交流,才能减缓病情的发展。我和你爸要上班,你爷爷岁数又大了,根本照顾不过来。最后别你奶奶没事,爷爷先倒了。”
“我已经看好了,过两天就把你姥姥先送到养老院。”母亲的眼神坚定,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姥姥有糖尿病,最近血糖一直不稳,又不肯来跟爸妈同住。前些日子因为血糖高入院,医生观察后才发现,姥姥吃东西根本就没有节制。出院后被接来同住,每天早上三点就要起来偷偷吃东西,家里的零食一个不注意就被统统扫光。
母亲一反过去温柔没主见的性格,第二天便带着姥姥去养老公寓踩点。单人单间,糖尿病人的饮食,定时体检,随时可以探望,这些都是母亲的要求。母亲之前花了半年的时间,走遍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养老公寓,总算是找到几家符合她要求的地方。我在家的那几天,她并没有再提出送奶奶去养老院的事情,只是忙着给姥姥办入院手续,我也跟着忙前忙后。
当我和母亲带着姥姥踏入她即将入住的公寓时,我才感受到母亲的不舍与无奈。她不是不担心,却都藏在心底,一样一样事无巨细地跟工作人员确认,跟姥姥交代,像极了我第一天去幼儿园,母亲不放心的模样。
“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会决定送她来,费力不讨好,说不得好多人骂你不孝。”我不解。
“如果这里可以给她更有尊严和更有质量的生活,我情愿挨骂。”
独立屋,防盗门,钥匙,洗手间里的无障碍设施和呼叫铃,屋里墙上的三餐时间表,无一不在证明着母亲说的话。
“我又不是把你姥姥送来就不管她了,每周都会来看她两次。负责任不是一味地揽责任,而是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只要是对你姥姥好的事情,我都愿意尝试,被骂几句又不会怎样。”
我无言,找不到反驳母亲的话。
在姥姥入院的三天后,父亲也妥协了,同意将奶奶送入养老公寓,起因是奶奶又一次走丢了。又是一顿人仰马翻地找寻,全家大概只有奶奶觉得自己的病情瞒得很好。爸爸带着爷爷咨询了医生,医生说奶奶已经到了中重度认知障碍的阶段,周围最好一直有人能够看护。
“我不同意,我还活着呢,我绝不同意。”爷爷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叔叔竟也不同意。
“你们两口子不想照顾,我来。我可不想听别人戳我脊梁骨,说我不孝顺,把自己亲妈送去受罪。我可做不出这样心狠的事来。”叔叔的话似乎另有所指。
一听这样的说辞,本就犹豫不决的父亲又有一些动摇。我欲替母亲说话,却被拦下,母亲冲我摇摇头。
父亲不情不愿地跟着母亲参观了姥姥住的养老公寓,此时性格开朗的姥姥也已经开始结交新的“伙伴”,在父母去探望时正在和人唠家常。唯一让姥姥不开心的是,公寓的护工每天都要来检查她偷藏的零食,演技拙劣的姥姥总是被一眼识破,然后零食被没收。母亲一向心软,却在这件事情上异常坚持,我知道,这是出于爱,一种更负责任更深沉的爱。
送姥姥去养老公寓的第一天,母亲偷偷在洗手间哭了一晚。我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听着她不停地念叨“我的妈妈老了,我不是不要妈妈了”的时候,我安静地泪流满面。
我开始默默地支持母亲,而我也试图去说服我那个倔强的爷爷。爷爷却像是我们都背叛了他一样,对我们不理不睬。我以为这会是一场拉锯战,却没想到他在我年假结束前便无奈妥协。如果说之前奶奶走丢用一个定位手环还可以解决,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爷爷最终下定了决心。
叔叔始终觉得老人忘性大,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他认为照顾奶奶,就是做做饭而已,并没有多难。那天爷爷见叔叔在家便安心出门办事。午饭过后,23楼的阳光正好,晒得人昏昏欲睡,叔叔也抵挡不住瞌睡,小眯了一会儿。就是这么一个空档,奶奶点燃熏香打算看书,随即去了一趟洗手间,便将此事忘到脑后,直接回了房间。
半小时后,烟雾警报骤然响起,屋内浓烟滚滚,呛得叔叔瞬间清醒,拉着奶奶从屋里跑了出去。好在邻居一对夫妻听到报警后,镇定地拿起楼道中的灭火器,把火及时灭掉。原来奶奶在点燃的熏香旁放着一本书,燃烧掉落的香灰点燃了纸张。
我和父母赶到时,叔叔在训斥奶奶,奶奶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一样低着头,不敢言语。母亲见状,将奶奶拉到身后,直视着滔滔不绝埋怨不停的叔叔。或许是母亲的眼神太严肃,或许是心虚,他并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躲闪着走开,嘴里却不甘示弱地碎碎念。
爷爷匆忙赶回来,看到蔫头蔫脑的奶奶,默默地拉着她离开。安抚奶奶熟睡后,他走出房门,那一刻我看到这个倔强一辈子不服输的老人脸上,出现了挫败和颓丧的表情。
“明天,我收拾好行李,带着你妈去老年公寓办理手续。”
那天爷爷离开时,奶奶面露不舍,却碍于昨天发生的事情,再多的委屈和不甘都默默地咽回肚里。我知道奶奶在克制,那个独立坚强的奶奶在为不成为丈夫和儿女的负担做着最后的努力。
年假结束,我回到大城市中忙忙碌碌,直到春节放假才回家。我知道这段时间,爷爷几乎隔一天去一次养老公寓。奶奶和姥姥所在的养老公寓条件虽好,却远离市中心,每次一趟来回都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天气越来越冷,爷爷开始吃不消。过去爷爷出差,十几天也不给奶奶一个电话,有时候吵架,一个月奶奶不理他,也不见爷爷着急。偏偏奶奶入住养老院后,爷爷反倒显得依依不舍。这次奶奶提前被接回家过年,最开心的便是爷爷。
初一早上,奶奶竟又一次走丢。她早上起得早,睡不着出去转,转着转着便忘记回家的路。好在这一次大家都有了经验,早早在她手上带了定位的手环。父亲打开定位软件,发现她又出现在广场时,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就算是我,也以为sfT5ti/ZuS8EIwNM6BUQQQ==奶奶是为我去买糖炒栗子,想必奶奶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糖炒栗子是执念很深的一个。在奶奶去养老院的这段时间,护理人员便跟他们说过,奶奶总是念叨着去广场,问她什么事情,她又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去广场,去广场,生怕自己忘记。
在我酝酿了一路的眼泪将落未落时,我们找到了在广场上坐着发呆的奶奶。本以为我会看到拎着一包糖炒栗子的奶奶,却不承想,她两手空空,面对着马路对面排着长队等着栗子出炉的人,显得无动于衷。
当奶奶看到身后有些蹒跚的爷爷时,她的眼睛亮了亮,几步冲到爷爷面前,毫无顾忌地拉起爷爷的手:“你可算来了,你答应我要跟我一起在广场上看日出的,现在来晚了,只能等日落了。”
爷爷怔了怔,表情十分茫然。
奶奶见爷爷的表情,顿时垮下脸来:“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说纪念日我们来广场这里看日出,然后一起去西餐厅的。”
奶奶的一句话,瞬间勾起爷爷的记忆,他一脸惭愧。后来我们才知晓,结婚十周年之时,他随口答应了奶奶,却在当天因为工厂项目出差,没能兑现承诺,第二天回到家之后,奶奶照例跟他冷战了一个月,他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得知那天奶奶在广场上等了他一整天,而他却因为不知如何道歉而选择沉默。他不承想,奶奶从未忘记过这个约定,而这个约定竟成为奶奶记忆退潮后,为数不多的贝壳。
那天,爷爷遣散我们所有人,一个人拉着奶奶去了西餐厅,吃完饭带着奶奶在广场上看了日落。回家时奶奶穿着一件黄色碎花的新布拉吉,外面套着厚重的羽绒服,冬日的阳光下,在人群中很扎眼。
第二天爷爷收拾了行李,把公寓的钥匙交还给父亲,在我们的不舍中,也搬进了养老院,跟奶奶同住。
“你们早点回去吧。”爷爷摆摆手,下着逐客令,只是这次比之前的都要更加温柔而坚定。
“少时夫妻老来伴,以后我说什么都要陪着你的奶奶。
“我总要比老婆子多活一天,绝不给你们添一点麻烦。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他们的照顾确实比我和你们都好。”
“别老天天往这跑,好好工作好好学习。”爷爷虽然嘴上这样讲,去探望他时却总是压不下弯起的嘴角。
爷爷望着前方与其他人热络聊天的奶奶,语气平静中带着坚定。让我妈感到欣慰的是,在他的陪伴下奶奶的病情开始稳定,规律的生活和社交,让之前渐渐消失的笑容又重新爬上的脸庞。
从那之后,无论刮风下雨,爷爷总会在每个月十五号,早早起床带着奶奶去看日出,他找遍这个城市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角落,然后在夕阳的余晖中,扶着奶奶去西餐厅吃一道她最爱的菜肴。
责任编辑 猫十三
作者简介
依微,本名董唯一,1992年生,黑龙江哈尔滨人,同济大学2023级创意写作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