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约下馒头拿回家

2024-12-05 00:00:00徐茂斌
黄河 2024年5期

不论“天大旱,人大干”的口号喊得有多么响亮,人与天的抗争,常常会在悄无声息的时间推移中走向人们意愿的反面。

1972年,晋西北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实事求是地讲,在靠近沟渠河坝等有水源的地方,伟大的群众性的抗旱斗争,还是收到了或多或少的成效,而在我们那个要啥没啥的土石山区,成千上万亩“担水点种”了的坡耕地,当时轰轰烈烈,层层叠叠,好不壮观,甚至还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可最后掰着手指头一算,籽种、化肥、人工、牛工等费用,统统栽进去了。

那年,我们村子的庄稼几近绝收。社员们说,那一年的账很好算,有投入没产出,投多少就赔多少。

靠天吃饭,赔并不可怕。怕得是赔得一干二净。

农民们望着赤日炎炎的老天,声声哀叹:抓瞎了,抓塌了,没底子的年景遭下了!

父亲当过国家干部,六二年下放回村,算是光荣过那么短暂的几年。他好学习,好思考,每临大事在院子里踱步的习惯一定是在当干部那几年养成的,因为其他农民没有。

“这一大家子,今年好歹还有些底垫,可明年……明年,老天爷,明年怎办呀?”父亲背着手自言自语地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

“不怕,大,明年我跟着你讨饭去。”刚走进大门还背着书包的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父亲说道。

“你,你不念书了?这天年放下了,也放大了,我翻《山西日报》,看到全省各地都有旱情,只是程度不同。这种情况下,怕是讨吃要饭也没个去的地方了!”父亲猛一愣怔之后,对着我很认真地说道。

“念书,肯定想,我又不是懒学生。可是,光靠你一个人出去,孤孤单单,没个照应,那哪能行?我见那乞讨的人多数都是结伴而行的,不然连个狗都招架不住。”十五岁的我,此时此刻,好像瞬间长大了许多。

“也不是不行,你爷爷去世时,我才十三岁,比现在的你还小两岁,就撑起了这个家,犁耧耕种,点籽抓粪,甚不得自己干?正应了那句话,有奈出自无奈,赤脚跑到五寨。”我能听出来,父亲的话语既包含了同意,也包含了鼓励,甚至还包含了期冀。

“那我好歹把初中这几个月圪且下来,领个毕业证,就,就……”说到此,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由自主地哽咽了起来。

“念书,自然重要,只有念书这一条路可以改变咱们农民的命运,这我懂得,可是这天红更更的,一点雨水都没有,眼看着一过年就揭不开锅了。你说,要是吃不上饭了,这念书还怎么继续?”一贯重视教育的父亲,此时在吃饭与念书的选择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倾向性。

就在全村人哭爹喊娘为了吃饭问题犯愁的时候,三八老党员世德爷爷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了群众大会上。

只见他挽起袖子,站在人群中间,挥了挥拳头,把口腔里的声音咬得又脆又亮———

我是个老党员,天生是个乐天派,不像你们有些人,一有事就急,就死呀活呀的。我听说有的人准备逃荒去,有的人准备要饭去,有的人把后事都安顿了,有的甚至把上吊的绳子都拴到了房梁上。至于吗?有那么可怕吗?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实话说,眼下旱灾遭下了,也遭大了,几乎是颗粒无收,这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担忧是很正常的。可也不要报得太凶,把形势看得一团漆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看成绩,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这个时候,光明哪去了?成绩哪去了?勇气哪去了?大男人也变成小脚女人了?怕什么怕,我们有共产党哩。有党,我们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啦,过去风调雨顺,我们每年都要为国家交那么多的爱国粮。你们想想,现在遭灾了,党能眼睁睁地弃我们于不管不顾?道理上也讲不通嘛。而且,今年的遭灾,又不同于1960年。1960年的灾害是全国性的,哪个地方都不好过,哪个地方都没办法,谁也顾不上谁,所以才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今年就不同了,今年遭灾是局部的。我听广播说,全国好多地方,夏粮喜获丰收,大秋作物长势喜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嘛!就算是山西黑了,还有山东哩,还有河南哩,还有四川哩,我们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大家庭温暖着哩,请大家尽管放心,一百个放心,我们的吃饭问题绝对有人管哩。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要是出现了旧社会一遭灾就要死人的情况,我会拉着县委书记打官司去。不把他这个不作为的县委书记撤了职,我发誓不回来见你们。

会场顿时活跃了起来,世德爷爷的一番话,如一阵清风掠过全村人愁绪笼罩的心头。

几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回味世德爷爷这段讲话。他确实是个老党员,也肯学习肯思考,可连小学都没毕业的他,怎么可以把话讲得那样简洁明快、刻骨铭心、地动山摇?真是玄了!

果真,一入冬,如世德爷爷所言,公社干部就来到村上将缺粮情况细细统计了一番。过不多久,村里就派出了八辆小平车,将一年的救灾粮和救灾菜从韩家楼粮站拉了回来。

我记得,救灾粮是高粱面和玉米粒,菜是清一色的带着冰凌碴子的圆白菜。这些粮和菜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有人说是从山东运过来的,有人说是河南,有人说是天津,说法很多,没个准头。但有一点大家的看法却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些东西肯定不是本地产的,因为本地从来就不会大面积种植这种东西。

我还记得,粮是按每人每天七两供应的,大白菜是每人四十斤。菜仅供眼下食用,因为那东西无法长时间储存。

父亲回到家,像中央电台报告原子弹爆炸成功那样激动:共产党员就是不一样。还是你世德爷说得对,还是你世德爷有眼光,救灾粮来了,我们饿不死了,也不用讨吃去了。

后顾之忧解除了,全家人都沉浸在见到了救命粮的喜悦之中。过了好一阵,好像是站在当地抽着小兰花的大哥问了父亲一句:“每天七两,不咋够吃哇?”

父亲赶忙接过话来说道:“已经很不错了,这东西没个正经,多了多吃,少了少吃,至少不用我们逃荒要饭去了,冬天我们节省点,明年开春,有了野菜就好办了,野菜搭配上供应粮,够了,没问题了。这日子能够过了。”

因为当地不曾大面积种植高粱和玉米,所以有“小杂粮王国”的美誉,土著们吃起这些东西来就显得很不习惯,绝不像他们做莜面做豆面做荞面做糕面那样得心应手而花样翻新。他们经过反复实践,发现这些供应粮只能做两种食物:一种是将红面压成来吃,因其成品红里透亮、质地坚韧,人们就形象地称之为“红绳绳”。一种是将玉米磨成面,然后多少捏一些碱面儿,蒸成空了心的窝窝头来吃,因其色如铜其状如铃,所以人们就称之为“铜铃铃”。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一年当中,红绳绳和铜铃铃,就统治了全村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大概还是个生活习惯问题,吃了没几天,村上的人们就纷纷去找赤脚医生。他们反映,这红绳绳和铜铃铃吃在嘴里倒是无所谓,好吃难吃,多用些水,总不愁把它咽下去。可一到肠胃,就完了,就不顶了,叽哩咕噜的,总是不好好行转,有时还一阵一阵,左右圪拧的,说不准是胀还是痛,反正怪难受的。

赤脚医生意识到,这是个大事,绝不能等闲视之,况且自家人也深受困扰,于是就跑去公社卫生院,进了好多山楂、大黄、杏仁、蓖麻等既经济实惠又立竿见影的中药材,发放到每家每户,供大家改进和加强肚子里的润滑机制和蠕动功能。

不管好过还是难过,日子总还是一天挨着一天过着。到了十二月份,我如期拿到了初中毕业证。想起那次和父亲关于乞讨的约定,我就主动去和父亲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念书呢?还是干脆和大人们一起操持一家人的生计。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继续念吧。不是万不得已,念书绝不能半途而废。此一时,彼一时。说讨吃是彼时的情况,说念书是此时的情况。现在有了救灾粮,原来的计划也就自动放弃了。放弃了乞讨计划,那就书归正传,该务农的务农,该上学的上学,各行其道。至于以后,你能念到什么程度,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倘是时势允许,你也争气,你就给咱一直把它念下去。

一是时势允许,二是自己争气。父亲的话何其美妙!一个外因,一个内因,内因通过外因而起变化;一个主观,一个客观,主观符合了客观才有事物的发展。我常常觉得,平民并不平庸,百姓并不败兴,伟大而深邃的哲学思想,其实很接地气,它就植根在人民大众的土壤中,闪耀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倘若一种思想远离大众远离生活,高深莫测故弄玄虚,你还会觉得它伟大吗?

1973年1月,因为教育路线回潮,我国破天荒地举行了一次初升高的考试,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五寨师范。复试完,成绩出来了,我名列全县第二,却因为文教办领导一句荒唐的“年龄太小”未通过政审,被刷了下去。我据理力争,却求告无门。

1973年3月下旬,带着被命运捉弄后的巨大的伤痛,我退而求其次,来到了三岔高中报到。我比新生入学迟到了整整一个月。因为别的同学青春作伴径直而来,我却绕到师范那条令人屈辱的路子上跋涉了苦痛不堪的一圈。

当日,教务处把我分到了柳老师当班主任的高五班。

柳老师三十来岁,个头不高,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能够看得出来,柳老师对我的到来不仅不欢迎,甚至还有点排斥。一见面他就用他那特有的脆脆的声音跟我说:“来就来吧,没办法,后来进来这,都是后门兵,谁想要哩?六班不想要,我们五班同样也不待见。你要知道,现在不同过去了,整天介考试,要上你们,准会拉了我们班上的后腿。希望你能够听明白我说的话。”

我哪里能够听明白他说的话?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彻底蒙在了那里———我,究竟是前门进来的,还是后门进来的?后来进来的难到就一定是后门进来的?我,竟然是这样多余?这样遭人嫌弃?上师范被人家蝬了出来,孤苦伶仃的我转了十八个弯,现在好不容易来到三岔高中,又是六班不想要,五班也不待见,那让我上哪去?

当然,来到三岔中学,还有一件事,让我喜出望外,那就是学校每天都能吃上细粮。我为能够迅速摆脱红绳绳和铜铃铃对我生活的束缚,而感到格外高兴。

那时上高中转粮,一转粮,一夜之间就由农村户口变成了市民户口,但它不是永久性的,高中一毕业,户口随人又回到了农村,属于暂时性的城市户。暂时性的城市户口和永久性的城市户口在粮食供应上是没啥差别的,每月每人30来斤(岗位不同会略有增减),粗细粮比例也是相同的。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平常年份晋西北市民供应的粗细粮比例是85:15,也就是说粗粮占85%,细粮占15%。细粮单指白面,粗粮则包括了小米、玉米面、高粱面、莜面、豆面等等。几十年一贯制,改革开放以前不曾变过。

那时的城乡差别实际是蛮大的。比如在吃粮问题上,中间就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因为产量低,本地很少种小麦,因此农民一年到头是吃不上几顿细粮的,也就是中秋节和春节才有可能吃到一两顿白面,平时绝无可能。因为城里人能吃到15%的细粮,所以农村人就羡慕地称他们是吃细粮的。

以物资匮乏为特征,把人分成吃细粮的和吃粗粮的两大群体,现在想来有点滑稽,可这是历史在行进到票证时代留给我们的一段真切的记忆。

一进高中,第一顿饭就让我惊呆了。那是一对冒着热气、又虚又胖、银光闪亮、散发着浓郁麦香的馒头。这种家乡稀有的食物,能在这样的年头这样的环境里吃到,简直不可想象。那香味,随着丝丝的热气,悠悠然飘着,好像一首打了节拍的旋律,忽大忽小,忽紧忽慢,忽强忽弱,反反复复地刺激着我的感官,调动着我的胃口,让我完全沉醉其中。我咽了咽口水,尽力克制着吃的欲望,把那馒头拿在手里,转着圈儿,打量了好大一阵,然后举到鼻尖上,深深地闻了几口,好像是怕那美好味道跑到别的地方白白浪费了似的。

同学们早已吃开了,有的同学甚至吃得差不多了,我还愣在那里。我在想什么呢?我也不清楚。是想过去,想现在,想未来,抑或是想穷苦的家庭,想艰难的父母,想考师范的那一场悲惨的遭遇……不知不觉,一颗又一颗把人生五味紧紧凝结在一起的泪珠从我的脸颊上慢慢滑落下来,滚到胸脯上,再滚到衣袖上,又掉到了我双手捧着的馒头上。我这才猛然一怔回过神来。

我赶快振作了一下,着着急急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生怕被同学们看到自己的窘态。然后我本能地环视了下周围,发现食堂门已关了,食堂门前的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想必,同学们早已吃过午饭回到了各自的宿舍,偌大的广场上,只有一只黄褐色的老母鸡领着六七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鸡,叽叽咕咕摇头晃脑地在地上拾捡着同学们吃饭时不小心撒落在地面上碎小的食物。

其实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可我还是手足无措起来。我意识到,此时此刻,这个广场的使用权,已经不再属于吃饭的人群,而是属于那个义务清理战场的鸡群。于是我带着对鸡群的歉意,从广场上撤离出来,快速走回了宿舍。

是啊,这个世上,无论是人,还是鸡,还是其他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应该相互怜悯,相互同情,相互尊重。没有哪一种生命是容易的。为了活下去,大家都得舍死亡命地领着自己的儿女们,哪怕是刚刚出生的儿女们,在这个茫茫的大地上不停地刨闹,不停地觅食,不管天旱还是雨涝!

宿舍倒是没啥稀奇的,是典型的晋西北住宅———窑洞,前后炕,每炕五人,共住十人。窑窄炕小,很挤,铺盖都铺不开,总有一部分边界不清互相挤压甚至重叠在一起。我住挨着窗户的前炕,同学们让我睡最中间,我就睡中间,我没权利挑拣,心想,管它呢,总算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在打饭和铺床的时候,我发现总有一位同学笑眯眯地陪在我的左右,并不失时机地给我以帮助。他并不是班长,也不是生活委员,严格说来,他没这个义务,他只是乐于助人,用今天的话说,他就是志愿者那一种类型。

因为他的热情,我们很快就熟了,也就有了一些浅层次的交流。

他叫田有良。他们村和我们村极其相似,都是全县最偏远的小山村。上一年,他们村也是颗粒无收。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也很相似,人口多,劳力少,属于村上最穷的人家。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自不必说。现在他们家也是靠着红黄二面的救灾粮艰难度日。

来到学校,吃完那顿馒头,我就开始打问学校的伙食情况。有同学给我介绍,学校的伙食确实很好,国家按每人每月31斤供应,算是比较高的了。按照今年的供应比例,每天至少可以吃到两顿细粮,有时甚至是三顿细粮。中午两个二两面的馒头那是一定的,早晚细粮,做法不固定,有时做成了面条,有时做成了馒头。20%的粗粮主要是小米和玉米面。小米喝了稀饭,玉米面做成了铜铃铃。美中不足的是,副食欠缺了些,每天每人仅有半斤山药蛋。这半斤山药蛋,在中午熬成了山药糊糊菜,其实就是每人一勺子而已。但就这,也比村子里要强。

这几天,我有事没事,脑子里总会闪出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自己的那份细粮省下来,及时送回到家中,好让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分享。我知道,我的这一份细粮,即使全拿回去,对一家十来口人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有总比没好,有了这些细粮,总会或多或少缓减一下全家人不堪重负的胃口,让他们因此而少吃一点那种又苦又涩的润肠通泻药。

可是,转念一想,我的那一部分细粮,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全拿回去的。因为馒头可以拿回去,但面条又怎么行呢?连汤带水的。再说,我也不是钢打铁铸的,饿一点可以,一口不吃哪里能支扛下来?还有,路程也未免太远了一点。相隔四十里,来回一趟就是八十来里。客车我是决计坐不起的,可靠步行,又怎么可能经常回去呢?况且我的主要任务是念书,而不是专门往家中倒腾那几个馒头。

我又想,如果不能经常回家,就可以一天一天把馒头攒起来,一起送回去。可这样也有个问题,眼下天气正在渐渐地变热,攒下的馒头,那是不经放的。如果放到一定的时间,一准会发霉变质甚至长起蓝毛来的,那样拿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我正在苦思冥想,怎么能一边念书,一边完成送馒头这个心愿。不经意间,田有良同学又出现在了我的身旁。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道:“是不是刚来就想家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有,没有,才来几天,回一趟家,来回八十里呢,太不容易了。”

他深有感触地说:“那可不是,我回一趟家来回也是八九十里地,尽山路,熬得真是够呛。”

我关切地问他:“你想家了吧?你几个礼拜不回了?”

他的眼睛似乎有点湿润了:“想是想了,但也不完全是。学校规定,两周可回家一次。我上周没回。明天星期六,轮我回,我必须回,吃过午饭就走。”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就进一步问道:“不完全是,必须回,这是啥意思?”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主要是想回去送几个馒头,家里那生活凄凉的。我还有一位老奶奶,重病在床,那红绳绳和铜铃铃吃的,一天比一天瘦了。我考虑再三,想和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

我好像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赶快说:“你说,你尽管说。”

他苦笑了一下,低下头,双手抱在一起,大拇指不停地互相绕动着:“有点不好意思,我想问你借几个馒头。”

我很痛快地答应道:“这还考虑再三呢。那没问题,今天中午我还省下一个馒头,没舍得吃,连上明天中午的两个,你全拿上。”

他立刻抬起头来,兴奋地说道:“那太好了,感谢你。这样我就可以多往回拿一些馒头了。下周,你回家的时候,我一准还给你。”

田有良观察问题很是仔细,他发现我来的时候,除了一卷子铺盖,还背来了若干换取伙食费的笤帚,一点干粮都没有带来。所以,他给我拿过一瓷碗炒面来,并对我说:“这是家里拿来的,材料不好,玉米面和红面,还掺和了些细糠,凑合着吃吧,节约馒头,总得有点这东西,不然身体吃架不住。以后,等你拿来了炒面再还给我。”

我真佩服,田有良考虑问题真是周到。我借给他三个馒头,他借给我一碗炒面。他下周还我馒头,我下周从家里回来还他炒面。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无论生活环境有多么不同,生活方式有多少差异,但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高兴极了,几天来我苦苦思索的一个问题,没想到在片刻之间田有良同志就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下周,我也必须回家。

其实,班上相互借馒头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有主动往出借的,也有主动往回借的;有主动还的,也有被动还的,基本上就这四种情形。常见的是前三种,很少见有人借出去,再像黄世仁去逼迫杨白劳那样。一是馒头大的事,不值得;二是那样子会有失风范,更对不起久负盛名的三岔中学。

那个年代的三岔中学,可不是一般的学校。教育家兰培荣掌舵多年,即使在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的年代,也把一个学校治理得井然有序风清气朗。历届学生都为能够求学于三岔中学而倍感荣幸。直到现在,我们老同学老校友相见,还会自豪地说,我们是三岔中学的学生,就是赖,也得赖成个样子!

随借随还,再借不难,成为我们借馒头共同奉行的一个原则。

借馒头虽然是一种普遍现象,但借上馒头往家里拿却仅仅存在于非常穷苦的农村学生中间。

市民子弟家里有的是细粮(因为所有市民的粗细粮比例都是相同的),想做干的做干的,想做湿的做湿的,一不高兴还会用胡麻油煎上它一层,怕你肚小牙不快哇,还是愁好酒好饭没好菜?这些学生如果再往回拿馒头,那才叫一个傻哩。

除了市民子弟,还有一部分家庭殷实的农民子弟,他们的家中一不缺粮,二不缺钱,生活无忧无虑,好过着呢,和市民相比,只是略逊一筹而已,因此这部分学生也没必要咸吃萝卜淡操心,把石头硬往山里搬。

以上两种类型的学生,在那个年代,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把他们合称为富裕生。而为了对应起来,我们不得不把我们这些一股脑儿往家中拿馒头的学生称之为贫穷生。当然富裕生和贫穷生这两个概念,只是我们在校园子里边闹着玩,可千万别当真,它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

但是富裕生们也不会完全独立于我们如火如荼的借馒头活动之外,他们也会经常参与进来,但他们借馒头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肠胃需要,而不会考虑其它。自然,他们借馒头容易,还馒头也轻松。他们只需要跑一趟镇子上的三岔综合食堂,动动筷子,喝两碗肉丝粉汤,便可以一举两得,既改善了生活,也还清了馒头(把灶上的那份馒头直接让度给对方)。还有一种方法,他们也经常使用。那就是下学以后,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跑回家中吃顿饭,便可以把灶上节约下的馒头还给对方。因为他们的家庭一律居住在条件较好的平川公社所在地或大村大队,回去吃饭如同上大街兜了一圈。

相比之下,贫穷生们借馒头的目的和还馒头的方法,就与富裕生大相径庭。他们无论是往出借,还是往回借,或是采取什么方式还,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馒头的周转过程中,实现馒头的新鲜不变质,以便更集中地拿回去给家人吃。当然,他们还馒头的方法也极其单一,那就是靠饿肚子来省馒头,省下馒头再去还馒头。其实,如果不想让肚子太受罪,也不是无计可施,可以在节约馒头的同时,吃一点家里带的炒面之类的东西,把肚子里的空间及时填充起来。虽然这些东西的营养品质和适口性无法和馒头相比,但至少会让你获得一种饱腹感。

其实,贫穷生的借馒头与还馒头,都是一种手段,实质上他们拿回家中的每一个馒头,都是靠着顽强的毅力,硬从自己的碗里头省出来的。说得文雅一点,管这种省馒头叫作节约馒头。

一言以蔽之,学生借馒头的目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自己吃,另一种是拿回去让家里人吃。因其目的不同,还馒头的方法和路径也南辕北辙。这些差异有如一道分水岭,直接把学生们分成了两大群。

我和田有良,坚定地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他称我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称他为志同道合的同志,一直到毕业都这样。说实话,我们非常羡慕另一个阵营的富裕生,但另一个阵营的人却未必会平视我们这些贫穷生。

人,各有各的活法。我们这个群是这样一个活法,他们那个群是那样一个活法。不管哪种活法,每天早上,我们都会排起队来跑早操,一起迎接东方那一轮红日的冉冉升起。

自从田有良同志借了我的三个馒头回家以后,我就无时无刻不在筹划我本周回家的事情。这种筹划,主要是围绕借馒头而展开的。想来想去,方案终于有了:从周一开始,每天往外借一个馒头,到周五共可借出去五个。周六中午吃一点田有良借给我的炒面,把两个馒头都省下来。再加上田有良将要还我的三个,十个馒头就凑齐了,拿回去正好让家里人每人吃一个,岂不美哉快哉!

在实施借馒头行动的过程中,我很快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周一至周五,基本上是贫穷生借给富裕生,而到了周六,马上就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富裕生还给贫穷生。道理很简单,周六一到,贫穷生就要往家中拿馒头了。

有了计划,我就一步一步向前推进。周一到周五,每天中午吃一个馒头,往出借一个馒头。我管这种做法叫“吃一借一”。其实,这种“吃一借一”的做法,一般人是不会连续使用的。因为一顿两顿还好办,一连五顿都这样就真的不是一回事了。

我连续不断的“吃一借一”,很快引起了同学们的广泛注意。事情一广泛,麻烦就来了。那天下午课余时间,我正在教室里写作业,班长急急忙忙走进来对我说道:“柳老师叫你哩,在他的办公室。”我问他:“有啥事?”他只是说:“快去,快去,去了就知道了。”

一过去,柳老师开门见山地问我:“你节约馒头了?”

我说:“对。”

他马上提高声音道:“对什么对,你这种做法很不对。”

我低声嘟哝:“怎么啦?”

只见柳老师停顿了一下,然后把语气放平和了些,对我说道:“我听同学们说,中午两个馒头,连续好几天,你都是吃一借一。你怎么能这样?你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任务又重,说实话,现在副食又跟不上,一斤粮,本身就不够吃。同学们有的从家里拿干粮补贴,有的到街上买食品补贴,你是啥补贴也没有,还要生茬硬棍(五寨土话,意为粗鲁而不讲方法)地节约馒头。这是为啥呀?”

柳老师显然是关心我。我于是一五一十把我家里的情况都讲给了柳老师。

柳老师听后语重心长地跟我讲:“咱们班上山里的学生比较多,家里的经济状况都不咋地,大家节约几个馒头,拿回去给家里人吃,这都在情理之中,我很理解,也很同情,更不反对。但节约馒头,总得有个度,有个替代食品,像你这样,每天来个吃一借一,那还了得?长此以往,营养跟不上,身体一准会掉链子。身体出了毛病,还谈什么念书,还谈什么德智体全面发展,还谈什么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一切都无从谈起了。希望你能够听明白我说的话。”

柳老师说话的声音依旧是那样脆脆的,响响的,极富磁性。他的话,像烧酒那样,直说得我心里热热的。我赶快向柳老师表态:“我听明白了。我一定注意,决不掉链子。”柳老师跟学生谈话最后总喜欢来一句:“希望你能听明白我说的话。”说实话,这一次不同上一次,我是真的听明白了。

柳老师的关心,着实让我感动。但我这个人决不会因为一次感动,就去轻易变更自己的行动计划。在馒头行动中,我只是不像以前那样高调了,一边往出借馒头,一边还发明了个什么“吃一借一”。这不,因为一句话的流传,就让柳老师给抓了个典型。但,我借馒头的决心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到了周六中午,下课铃一响,我就背了一个黄挎包,直奔食堂门口的广场。不大一会儿,所有借出去的馒头便集中了起来,再加上我那一份,装了满满当当一挎包,丰收的喜悦难以言表。

同学们都走了,只剩下了我,还有那个黄挎包和里边装着的十个馒头。此时的我,有一种打了胜仗收兵回营的感觉。这些馒头,等晚上就跟随我回去了,就能让全家人分享了,想到此我开心极了。另外,通过这几天借馒头和还馒头,让我结识了那么多同学,尤其是一句“吃一借一”的流传,虽然有些副作用,但它至少让全班同学知道了我是个谁。要不然,我这个迟来的学生,何时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何时才能让大家记住,何时才能真正融入高五班这个大集体。

此时,我又想到了柳老师,第一次谈话他说怕我拉了高五班的后腿。这一次谈话他说怕我因节约馒头而搞垮了身体。无论是怕拉后腿还是怕掉链子,这都是一片好意,一片赤诚,都是极其负责任的态度。但此时我的心里非常矛盾,我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我知道家里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得尽可能地去节约馒头,只要能给全家人的肠胃哪怕是带来一丁点的好处,我都会不遗余力去做。至于柳老师的那些肺腑之言,我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这次回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搞一点炒面,哪怕材料再差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充饥,能够帮助我继续节约馒头就行。

我拎着一挎包馒头回到了宿舍,也不管同学们怎么看我,着着急急从箱子里翻腾出田有良同志借给我的炒面,倒上开水就疯狂地搅拌起来。田有良的炒面,上次我已领教过了,又苦,又涩,要多难吃有多难吃。不过,为了节约馒头,苦些涩些又有何妨?

吃罢炒面,正准备出发时,田有良同志又出现在了我的身旁。他手里提着一双农村的老布鞋对我说:“看你那双鞋破的,早已不跟脚了,我发现咱俩的脚大小差不多,你试试我这双。”我也不客气,接过来换上,感觉很合适,就笑了笑背上馒头出了宿舍,朝着三岔公社的正西方一路走去。

四十里路,中间歇了两歇,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分,我回到了我们那个老辈人在半崖上修出来的院子。

不大一会儿,弟弟妹妹下学回来了,又过了些时候,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也陆续从地里回来了。晚上等母亲生着火,我才把那一挎包馒头,从西面那间空着的窑洞里拿了出来。选择什么时候把馒头呈现在全家人面前,也是我事先考虑过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想在最合适的时候给大家一个惊喜。

一拿出来,全家人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你想吧,一年多了,家里人不用说吃了,就是连见也都没见到麦子的影儿了。在这青黄不接、红黄二面把大家统治得苦不堪言的时候,突然看到这么多真真切切的馒头,眼里定然会放出别样的光芒来。

在全家人的一片赞叹声中,弟弟妹妹已将一只只小手伸向了馒头,母亲赶忙用筷子挡了回去:“别着急,你二哥说,一人正好一个,等水开了,咱们蒸一蒸再吃。”

父亲问我是怎么回事,念书人怎么还能拿回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我就简要地把学校吃细粮的情况说给了父母和全家人听。

母亲似乎有些怀疑地问我:“你每天一斤粮,怎么能一齐拿回这么多馒头来?”我就把事先想好了的说法搬了出来:今天礼拜六,回家的同学很多,有的没等上午饭就提早走了,但他们没有下灶,所以中午的馒头就剩下了不少。我们后走的一些同UkKYMEag9STC7452SfSyfRNr8BBxH8n1lBvNP71K84M=学,看馒头放在那里也是个浪费,所以就分开拿上了。这样的情况,每周六都会发生。

至于真实情况,家里人没见咋能知道?我说啥算啥呗。况且我的这些说法,也是推敲过了的,哪能让家里人看出破绽来?

因为遭了灾,家里没有莜麦和黑豆等传统制作炒面的材料,我就和母亲商量,想要加工几斤田有良家的那种炒面,以便在每周两次的农场劳动时补贴伙食。母亲说那简单,咱们把现成的红面和黄面搅和起来,在铁锅上炒熟了就行。晚上,母亲要给我加工炒面,我说明天上午我自己做吧,反正明天下午才返校,都劳累一天了,赶快休息好了。

第二天上午,家里人下地的下地,念书的念书,我在家里独自加工炒面。我没有完全听母亲的,而是仿照田有良家炒面给出的配方,把红面黄面细糠按照1:1:1的比例,加工了几斤。我背着母亲把细糠掺和进来的唯一目的,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尽可能地少用一点家里的口粮。

加工好炒面,我捏了一小撮放嘴里尝了尝,觉得还行。虽然也苦也涩,但似乎比田有良借给我的那碗炒面味道还是要好点。

星期日晚自习前我准时赶回了学校。至此,我的第一次回家计划得以圆满完成。

节约下馒头拿回家,我们这些贫穷生整整坚持了一年。

在这一年中,我们不断地往返在回家的路上。两周一次,从不间断。回去背一挎包馒头,回来背一小袋炒面,用两只脚传递着城乡差异的微弱的信号。当然,我更特殊一点,每隔一段时间,还得回去背几十把笤帚,以换取生活费和学杂费。这当然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以我为例,每趟80里,那一年除去假期,总计回家22趟,行程可达1800里,相当于从三岔到北京兜了一个来回。当然,有几次(仅仅是几次)是跟着韩家楼同学在部分路段坐了敞篷汽车。他们的热心,让我节省了体力,至今回想起来,我都心存感激。

在经历了一年大旱、一年红绳绳铜铃铃独霸生活舞台以后,晋西北广大农村的生产生活再次恢复了常态。市民的粮食供应跟着也复归正常。到了1974年1月份,我们的细粮比例瞬间由80%降为了15%。属于断崖式下跌。

至此,往日整天弥漫着麦香的食堂门前广场,吸引力锐减。当借馒头与还馒头以至于往家里拿馒头的历史宣告结束以后,承载着馒头集散和流转功能的广场,仿佛瞬间也失去了自己的历史定位。原来我们都愿意在广场上集中用餐,享受那种边吃饭边聊天边斗嘴的感觉,现在谁还愿意多停留一秒?大家过来领了饭,调头便走,好像唯恐避之不及。广场上,有了一种秋风萧瑟的感觉。

我还发现,那只黄褐色的老母鸡,第二年压根儿就没有领着它的那些儿女们来过这个广场。我还经常想,它们哪去了?是因为天年正常了,有了更好的觅食地方?还是因为天年正常了,被主家给煮了、炖了?

若干年后,因工作需要,我经常会到学校里搞一些调研之类的事情。可每当看到学生食堂遍地扔着的馒头,白花花的,我的心里就不免会泛起莫名的酸楚,这个年代的馒头和我们那个年代的馒头,质地相同,但命运咋会如此悬殊:一个被捧上了天,一个被弃之于地!

后来,有同学来看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让母亲知道了我当年往家里拿馒头的真实情况。自那以后,母亲经常会为这事念叨:“天年不好是不好,穷是穷,你说我们当大人的,也真是絍死了,娃娃念书饿肚子省下来的馒头,拿回来给我们吃,我们也不细想一下是咋回事,哎呀呀,这事情,只要想起来,我就真的想哭。”其实,说到此处,母亲已经哭了。

自从高中毕业,我就再没有见过柳老师。听说他变得圆润多了,后来还当过一段时间中学校长,再后来就悄无声息了,估计是退了。直到我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时,不知是因为一件什么事情,他突然给我来过一次电话。他说话的声音依旧是几十年前那样,脆脆的,响响的,极富磁性。别的话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对我说:“你是咱们高五班的骄傲,也是三岔中学的骄傲。几十年来,三岔中学倒是也出过一些有钱的和有权的,可像你这样的大文人,则绝对没有第二个……”表扬得我怪不好意思,于是我赶紧接过话茬来,说了一连串感激感谢感恩之类的话。中心意思是说,没有当年老师们的栽培,哪有我今天的洋气!

对,还得说说田有良同学。他起步挺早,高中毕业我还在村上受苦,他就当兵去了。全班同学都很看好他的前程。1977年,机会来了,高五班同学好多都考上了大学。不知为什么他没考,据说是正等待提干,不能一心二用。1981年,他复员回来到县委通讯组找我,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提干?他说命不好,没弄成。我还带他跑了一趟民政局,也不管用。我说你当年学习不错,何不拿起书来看上几天考个学校。他听了,回去看书,可连续几年都没考上,每次就差三两分,很是可惜。我劝他再接再厉,继续复习,他说时过境迁,课本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于是调转方向,回村种地去了。后来他养羊赔了,养牛赔了,养啥赔啥。这个时候,年龄大了,再不成家怕是娶不到了。本地人看不上,他就花钱买了个外路侉子。过了一年不生,过了两年还不生,他说连个这营生也做不了,还误我传宗接代哩,于是把那女人给蹬了。没想到,那女人又找了个男人,第二年就生了,还是龙凤胎。他觉得应该换个活法,于是把村里的地撂开,到北京打工去了。这一去,十几年没回来。前几天,碰了他们村的一个老熟人,我问起他的情况来,那人说,那才是一辈子百事不成,还是打光棍哩。岁数大了,温饱也成问题,可惜还是个复员军人,直到现在连个五保户也没闹上。听了这些话,一股酸楚油然而生。当年的他,怎么成了现在的他?我掉泪了!

【作者简介】徐茂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赵树理文学奖和省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著有《山道弯弯》《徐万族人》《黄河岸边的歌王》(合作)等文学作品。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