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星群

2024-12-05 00:00:00董晓可
黄河 2024年5期

在《文明的孩子》一文中,约瑟夫·布罗茨基曾对俄罗斯白银时代卓越的天才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做出如是论断:“文学批评只有批评家在同一个心理学和语言学观察层面运作的时候才有意义。现在的情况是,要谈论曼德尔施塔姆,不管是用俄语还是英语,都只能严格地‘从地下’来谈论。”现在的我,面临闫文盛,尤其是他那付诸浩大心血经营十余年的“主观书”系列作品,亦遭遇如此困境,我必须谦卑地“从地下”来仰望他那煌煌百万言的文字。这,绝非恭维之词,而是凝结了我的无限敬意与极大荣光。

开始写作《主观书》的准确时间是2012年10月28日。没有具体写多少字的计划,但下限应该是150万字,上限不能确定。其实字数本身也说明不了问题,因为在编辑出版时会有筛选。最后的定本,必然从150-300万字中间选出来,或仅100万字?或有200万字?这至少也是十年后的事了,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后。

这是一个美妙的开端,我曾很多次猜想,这位十六岁便开始写诗的少年,是否在那个夜晚看到了美丽的星空。是的,在我看来,闫文盛确是一位星空缔造者,在他的“主观”王国里,那些细密的文字切片,那些跳动的词汇与温润的意象,那些喃喃自语的情感冲动,还有那无穷尽的陌生化“异己”思想,以自由灵感的组装方式,汇聚为一个浩瀚流动的星群体系,给人带来一种具有生命宽广度与纵深度的美感体验。

一、“一无所是”之“是”

在《主观书I:我一无所是》一书的序言中,闫文盛开篇见志地写道:“也许,这是一种长及生命本体的写作?我如今唯一可见的,是在这种写作的背后,‘我的命运(所思)的展开’:它变得具体,唯一,但也更真实而普遍。或许,《主观书》永远在‘书写的无尽头’中运转,循环。如果排除了写作(生活的感应)这样的事实,我可能便是无生活的,我因此‘一无所是’。”这段话,除却表明了作家矢志不渝的写作追求,或许还隐含着更深的用意。因为很大程度上,“我一无所是”并非单纯的自谦甚或自轻,更包容着一种坚定、决然、独一无二的自我肯定。这有些类似于游离于勤勉的保险公司职员与业余写作者“双重角色”的卡夫卡,前者只是为了生计,而后者才是他真正的志业。他曾在给未婚妻费里斯的信中说:“我不是对文学感兴趣,文学就是我的一切,除了文学我什么也不是,也不可能成为别的什么。”

那么,作为“一无所是”之“是”的星群体系的中心是什么呢?或者说,作为这一“主观”灵魂的“是”之恒星为哪一颗呢?对此,作家曾真切地将其描述为“本质的诗人”:“我对任何大诗人都不苟同。我想成为那种本质上的诗人。我只写我能写的诗。我只写我愿意写的诗。我只反对我自身中的任何不同。”(《我想成为本质上的诗人》)藉此,作家饱含情感地征引了一长串人类艺术星空上可称“本质的诗人”的伟大灵魂:尼采、梵高、卡夫卡、佩索阿、本雅明、芥川龙之介、昌耀、茨威格……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那便是“心灵之弦的断裂”,他们的“自我毁灭”,或出于绝望和厌弃,或源于思想的沸腾,或归因于对世事的较真。这些艺术星空的不羁灵魂,唯一的梦想便是用孤寂的一生完成一种独特的隐喻:在历史和时间的迷雾中,以“本质的虚无”的形式度过“略大于”的“一切非本质”的人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一无所是”之“是”的“本质”中开掘突进,产生可能产生的惊人纯度与广度。

正是借助于这些“本质的诗人”,以及其恒星体的中心位置的共同呼吸与心灵交汇,闫文盛d84ce42b7bb9a7260e1cb1f4054e939cb22fb81f25327b6aca074e8949bb5189在其“主观”王国中营造了一个拥有广角敞视心灵空间的流动的星群体系。而倘若再进一步,从这些“一无所是”之“是”的恒星体中,继续找出一颗指引性的星子,那无疑是作家佩索阿。在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中,佩索阿名列二十六位经典作家之列,其幻想创作被认为“超过了博尔赫斯的所有作品”。这一被誉为“不动的旅行者”的感觉主义者,沉浸于生命中一天前往另一天的思想旅行,他乘坐着身体与命运的火车,在睡梦、雨夜、孤闭、生活的单调重复中,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体察自然的情感与时代的心跳,并将其幻化为一颗颗头顶留驻一时的星子,来形成自己的思想星空。这一切,都在作家闫文盛对“本质诗人”的追求中得到了异时空的回响:

在我对于写作的想象中,应该很早就有这么一个影子(佩索阿)存在,他比博尔赫斯和卡夫卡更接近我。佩索阿所选择的是直面自我的困顿进行表述的传统,他强烈的主观之思替代了一己的肉身在世界上的完整行走。我并不认为他的主观是夸大的。“相对于他失去的句子,他留下的记忆更多一些。相对于多梦而惆怅的夜晚,他的咀嚼更多一些。青山妩媚如常,他耻于描绘他的悲伤。”

可以说,佩索阿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闫文盛“主观书”创作的神癨召唤,在《致佩索阿的信》中,作家曾确凿地表达了佩索阿之于自身“主观书”世界文字源代码式的重要意义:“你的思想长在草席上?乡村的幻梦、低声都仅仅是你仿若上帝的吟咏?只要你还活着,你的书写、未来就还活着。”如果从更为开放性的视野来看,以佩索阿为中心,涵盖了尼采、卡夫卡等以西方精神谱系为轴心的内面化艺术空间,在根本上形塑了闫文盛“主观书”的整体架构,这一形塑最为直观地表现为对类似“不安之书”抑或“惶然之书”的书写。不安或惶然,大抵是艺术星空上可称为“本质的诗人”之灵魂的共有秉性,为了抵达“本质”这一隐秘地带,这些孤独而纯粹的灵魂常常只能屹立于悬崖边缘,与整个世界展开对峙。因而,他们往往只能在自我质疑与自我分裂中成为集饥饿的艺术家、焦渴的艺术家、矛盾的艺术家于一身的不安的艺术家。他们一方面渴望默默无闻,因默默无闻而享有宁静,因宁静而成为自己;另一方面又在惊悸不安中加剧着自我分裂、自我摆脱与自我消逝的进程,并在内心思想天空中“借命而生”,创造出一批经历、思想与性格迥然不同的“异名者”。以上种种,血脉相连地内化于“主观书”的场域空间里,并演化为一种以“主观”为中心的“灾变”革命,成为其极富心灵冲撞力的存在。

二、一种“灾变”革命

灾变,征兆着一种异数存在,一种异质突破,一个稳固世界秩序的彻底打破。但灾变,绝非喧哗躁动下的标新立异,而是因对文学新质因素不可抑制的敏感与狂喜而展现出的决绝、断裂之姿态。从世界文学版图的演变来看,这种叛逆性的“灾变”革命,往往以其“向死而生”的果决与魄力,蕴含了通向未来、对接新生、创造崭新世界“文学可能史”的强大生命力。应该说,此在“灾变”意念之于闫文盛,犹如弓上箭矢、鞘中利剑,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之势:

文学是建基于现实生存之上的闪电之光,我希望在写作的领空中恣意妄为。

我理想中的写作,应该有冒犯之心。而大作品的内在之义,就是“我”为主体,从“我”做起,发散无限。

(我希望)写出至少一本可以代表自己所有思考和文学探索的著作,对中国文学来说,它也成为一个全新的文本。

以上种种“灾变”意念,最终凝结为以“一个人的世界”为表征的浩瀚“主观”王国的构筑。

从精神肌理上来看,闫文盛的这种整一性“客观”向个体性“主观”散文重心的转移,同大工业时代后现代性浪潮引发的现代危机息息相关。无需回避,在闫文盛的“文学接受史”中,西方文学话语体系占据了巨大的分量,而这种“西式”话语的源头很大程度上是基建于由柏拉图“影子说”为表征的反映论上。在此,我们的艺术往往只能是现实的反映,是可怜的“影子的影子”,而决定一切艺术形式的魂灵是形而上的理念。此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客观反映论,操控了西方艺术世界数千年,而在中世纪这种操控力量非常集中地表现为高悬头顶的“上帝之城”的无限权威的存在。但随着大工业时代的来临,个体启蒙与世俗化进程快速推进,以摧枯拉朽之势造就了“上帝之城”的覆灭。尼采那句“上帝已死”所征兆的一切价值的重估,在艺术领域的一个显明特征,表现为雪莱的那句“诗人为世界立法”。于是,我们看到,20世纪现代主义艺术的天空中,不再是单纯的“世界———镜子”的整一、规则映射,而是对于历史潮流“沉默的螺旋”下“WE”之集体碑石的迷恋,被拉倒、倒置之后“ME”之个体的坚守。于是,在德勒兹的《千高原》中,世界由一体化的树状结构解构为多元中心的块茎状结构,历史天空下这块整一、规则的镜面也破裂为千千万万块碎片,每个生命个体手执一块,通过它来观望自己的世界,也发出自己的声音、拥有自己的“立法权”,制定自己的规则。这,无疑是艺术领域富有颠覆性质的历史进程。而正是基于此,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说,如果他在战争中死去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简单的几个字:“那个个人”。而从另一层面来看,大工业时代后的现代性浪潮,也引发了深深的现代危机,随着整一价值体系的消解,虽然以梵高为代表的艺术天才们将自己比作“世界的太阳”,但在多元化、大众化、景观化的世俗价值体系面前,又不得不退守在自我世界中。于是,巴尔扎克剑柄上那句“我能摧毁一切障碍”的话语,在卡夫卡的话语世界里不得不置换为“一切障碍能摧毁我”的生存困境。在新的历史际遇下,这些无法被驯服的文化精灵,已然无法像十九世纪的文学巨匠那样出入历史风云。在此境况下,他们以“一个人的世界”的强烈“主观”意志为标的重新“为世界立法”,以新的艺术范式来重新定义现代世界,重新为漂泊无依的现代灵魂找寻一方栖息之地。综上,我们可知,这种可被称为“灾变”革命的先锋性“主观”艺术突破,在闫文盛这里并非漂浮不定的浮萍,而是厚植于“现代性”土壤中的具有广阔艺术根基的脉络体系。

在此由现代艺术生发的“灾变”革命引导下,顺着闫文盛这种“主观”王国的心灵脉络走去,我们会发现一个无限广阔的自足性文学世界。这个世界,既不同于鲁迅之于鲁镇、沈从文之于凤凰古城、萧红之于呼兰县城等以回望方式构筑的心灵故土,亦迥异于周涛、刘亮程、李娟等散文之子深处其中的可供灵肉舒展的广阔大地,再或者路遥、刘震云、徐则臣等小说家在“念去去”与“归去来”间的城乡命运交叉中所展现的现代人的悲欢境遇,而是呈现为一种更具内在省视性的“一个人的心灵史”。如同诗人潞潞所言,闫文盛的“主观书”是一本“严肃面对个人生命困境的书”。而正是在这本由诸多语录、絮语、箴言、寓言、流动画面与生命哲思所融汇而成的“内视之书”中,闫文盛真正的“灾变”革命体现在,他以千钧繁复的文字,创设了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风暴的漩涡”。这一“风暴的漩涡”下的文本世界,一方面确实由于过多梦呓般的痴语、断裂性的文字与精神漫游者的症候,自设了一个有难度的阅读藩篱,并以貌似“拒绝对话”的高冷姿态潜入自我风暴中心。但另一层面,它又以一种超越现实的狂飙突进的酒神精神,展现出抒情性与抵抗性兼具的“此局必破”的话语狂欢与突围意志,进而使得此种艺术“灾变”拥有了通往现代“散文可能史”的无限契机。而这一主观化的“灾变”革命,在作家心中最终幻化为一个崇高目标,那便是成就一部“不加注解之书”:

我的确寄望于成就一部不加注解之书。因为一旦有赖于注解,势必会形成一种新的束缚。我已经不再想象意义的确定性,不再迷恋具体的时间、地理的指涉,甚至不再迷恋于单一的情感、清脆的声腔。我希望整个文本浑然深厚,既对应生活的曲线,又对应思维之迷乱。但我知道,在这个文体之间,在整个文本的地平线上,“我”是难以回避的。我的血液和骨骸,灵魂中的液体和灰尘都在呈现。这确非我的本意,而只是一种见解的雷同。弥漫于书中的那些辎重,它们并没有在我最初打算蛮干的时刻便急骤地显形。它们仍是慢慢地到来的,越积越多,直至在我开始注意之时,它们气候已成。这些文本中的辎重,已经坐实了我灵魂的某一局部;我没有彻底地超越它,但这也无妨,因为灵魂也是慢慢地到来的。整个文本中的基因分布,与我的想象和设计都不同,它们日复一日地,在灵魂之轮廓的边缘映现———我便是以此奠造我的人生?

在闫文盛由流动星群所构筑的“主观”王国的“灾变”革命中,这一“不加注释之书”的生成,涵盖了众多极具魅力的瞬间艺术,以及富有生命质感的灵肉空间。

三、散落大地的星子

在闫文盛的“主观”王国中,形似高远的星群体系型构了其骨骼与灵肉。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对地面生活的漠视,犹如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那位一辈子寄身于树上的男爵一样,他始终关心着地面的生活,只是当别人问他为什么不下树时,他说:“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事实上,闫文盛“主观”王国的星群体系中,不仅包含了天上鸟儿一样动感十足的星体,还包含了露珠一样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子。正是在这种形而上与形而下双重场域空间融为一体的人间情感与人间故事中,“主观书”以必要的距离感与俯瞰视角,呈现出现实世界的温情存在与生命寓言。而这些,又集中表现为瞬间艺术的捕捉与灵肉空间的触摸。

首先是瞬间艺术的捕捉。光阴很美,在于它的流动。这种瞬间的流动性,犹如飞逝的流星,以片段性、私语化的美的字节,编织了情感涌动的大地诗章。在闫文盛看来,万物有灵,“日常生活的真正迷人之处,就隐藏在那枯燥而守旧的天地间。”这像极了他对于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推崇:“虽然写的是小情感,但从他笔下,却流出永恒。”值得注意的是,在闫文盛这种可称“琐碎之美”的流动性瞬间捕捉中,生命万物已然不是大地的点缀,而是成为自带象征之光的叙述核心。这有些像伍尔夫对于艾米丽·勃朗特的评价:“当我们在他的文字里体会到某种喜悦或忧伤时,不是通过激烈碰撞的故事,不是通过戏剧性的人物命运,而只是通过一个女孩子在乡村里奔跑,看着牛羊慢慢吃草,听鸟儿歌唱。”这种私人化的对大地静物的随手拈来,以及藉由声音、画面、时空等艺术元素的组合,在闫文盛独特的“主观”王国的艺术星空下,又以思维光芒于幽深隧道中不断邂逅的形式,表现为精神性的、自由呼吸的生命维度,以及灵性、情感、意志彼此共振的虔敬心灵空间的幽微呈现。不妨,让我们采撷几枚文字叶片,来做一体悟:

不要试着去归纳生活,生活什么都不是。它甚至不是落叶,不是蓝天星,不是流水尸……它没有梦,只有月色高悬,“看起来如一片桑叶”。

———《看起来如一片桑叶》

就这样,像热流、绿叶,激起你的疼痛。你命运的额头上种着大树的叶子,你匍匐的生活中长满了时间的根茎……你种孤独、流水和终老于乡土的叶子。

———《空旷》

我开始时是河,后来是河,临终时是河,生前是河,后世是河。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我在流经的河道里种下玫瑰、动物的肢体、小心翼翼的丛林。……我想收回泥土,因为世事沧桑,从此无人受雇。

———《收回泥土》

其次是灵肉空间的触摸。如果说,瞬间的艺术犹如飞逝的流星,那么灵肉的隐秘空间,则像极了遥远的星光。凡尘大地上,每个人虽为孤岛,但根底情感却是相连的。在《天是怎样黑下来的》一文中,作家如是写道:“许多观察过落日的人都成了落日,许多感受过黑暗的人也已沉入永久的黑暗中了。当天空的余光散尽,大地上灰茫茫的光线里都是水声。我所看到的事物都变得朦胧起来,它们布满了我的故土和旅途。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向着极远处延伸。”正是这种基于共同灵肉感知的以心换心、借命而生的触摸,使得“主观书”以极大的孤独、爱与悲悯,延展着深广的生命空间。

孤独感,这或许是所有现代人的共有感受。面对那一眼无边的城市丛林,以及个体与世界加剧割裂的生存境遇,“我往哪里去”“哪里是我家”似乎愈加成为时代性无解之问。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闫文盛的“主观”王国中,这种孤独感不只是一种生存感知,更体现为一种疼痛至极的精神撕裂与灵魂创伤。早在古希腊时期,哲人柏拉图就告诉我们要“认识你自己”,因为“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然而,这种对于生命尺度的探寻,在很多时候却往往只能为我们带来更大范围的无边无涯的孤寂。这种孤寂,像是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中那些丧失了言语能力的塔罗牌支配下的无助生命,又像是茨威格《象棋的故事》中那位被长期监禁而拥有二十多年囚徒生活的近乎失心疯的博士。在《灵魂的赞颂》一书中,作家借由那些艺术星空下“本质的诗人”的灵魂,来抒发此种幽微人世中极具虚无与幻灭情绪的孤独感。在《关于永恒的讲述》中,作家表达了对“共同活着”灵魂异时空分别的疼痛:“同他们的多年交往,使我‘闻弦歌而知雅意’,似乎爱上了写作这个行当。但是,在他们陆续过世之后,我还堂而皇之地活在这个世上。一想到他们生命之短促,我就为我的继续存在而感到耻辱。”而在《形式的外衣》中,作家则以淡漠的人间情感的指认来表达尘世生活的辛酸:“一个人若要探知亲情和容忍的界限,使自己变成一只甲虫可也。……我们读《变形记》的时候,所能感受的,真是异常逼真的现实主义,卡夫卡又哪里是在故弄玄虚呢。”在闫文盛的“主观”王国中,他好似一位立于白雪中的雪人,用一颗怀着“大好奇”的纯净之心来触摸人世,触到的却是痛彻心扉的莫大苦痛。

于是,便进而有了更深的爱与悲悯。翻开人类历史,你会发现这是一段饱含着沉重苦难与创伤的历史,即便是在有序、平静推进的历史浪潮中,依然会有那么多受伤的心灵。很多时候,正是在艺术领域里对于众生生命尺度的探寻,让我们在极大范围内懂得了爱的含义。事实上,就在笔者于铺展纸面找寻闫文盛艺术星空中的缕缕光亮时,作家正在病房看护年迈入院的父亲,并发出如是感慨:“上一次在医院的记忆已是二十三年前的旧事。上次是二十三岁的我,这次是七十岁的老父。人生如此,不堪细想。”细细想来,我们每个生命个体也不过是在这大地上短短数十年的寄宿而已。记得有一年冬天过年,这位20岁出头便“寄宿”龙城太原的少年,于20年后的“朋友圈”中依然发出了“外乡人”的漂泊之慨。正是这种当下境况下的“不安”之感,让作家寄托了对共时代众生深深的爱与悲悯,在《我在异地他乡》中作家写道:“我在别人所走过的路途中寻找自己的梦。……别人所走过的路偶尔也会打动我,使我流泪,在异乡的街头,想到我们不过都是沧海一粟。‘我的异地他乡’永远是为此而存在的,它始终没有解除,也不会有任何断裂和问题。我的完整、连续的异乡感激发了我冷寂之中唯一的热情。我因此以我秘密的语言写下了‘对他们的思念’。”也正因了如此真诚的写作,在“主观书”的诸多篇章中,我们能隐隐感受到一种感同身受的真挚爱意,体察到一位作家在现代困境中朝向自我心灵空间的潜沉,体察到他以“末世打铁人”来捡拾散落于大地上的星子,并聚拢其萤虫之光将共时代下的“我”与“我们”融为一体,写就生命之书的意志。

四、飞鸟掠过塔尖

在人类艺术的长廊中,不唯有尘世的万千景观,更有高于尘世的高远追求。这,往往呈现为“天空之城”的神性构筑,也是一切伟大作品的终极关怀。倘若追溯,这一“天空之城”的探索,自柏拉图的《理想国》便已显端倪:“设计一套完整的制度、价值观、生活方式,并找一个品格高尚、学识渊博、心忧天下的智者作为管理者(王),以便让大家在其中幸福生活”。此后,这一人类艺术天空中理想世界的观照便从未停歇。是的,要有光、有爱,要有众生可感的形式美与秩序感,有对整个人类福祉的憧憬热望。在闫文盛由流动的星群构筑的“主观”王国中,亦有着此种“天空之城”的建构意识,那便是基于现代人心灵需求的飞鸟掠过塔尖的自由瞻望,而这又基建于其极富挑战的“语言之城”与“思想之城”的双重构筑。

语言之城,似乎又暗含着寓言之城的意味。这其中,无疑凝结了古往今来一切颠覆性艺术重建“巴别”之塔的共有意志。如同海德格尔的名言:“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人。”很多时候,我们并非语言的主动使用者,而是被动支配者。语言在更多时候预示着一种早已被设定好的规则,指导着我们的一生。而在艺术领域,唯有敢于突围,打破与重建一种适应当下人情感需求的话语形式,才有可能破局而出。应该说,在闫文盛的“主观”王国中,无时无刻不存有对艺术天空中高悬语言权威与规训体系的警惕。在他看来,我们原初时代的语言是具有独立性的。在《大地上的婴孩》中,作家借助于幼小时候居住的平原地带一些远古时候遗留下来的堡垒,来表达人类原初记忆中此种话语的独立性:“在我初学习写作,便是为了描绘上帝。但对于他是否赐予了我们生命,我很难确定。我几乎不相信上帝会给我们任何回应。他的微笑是我们制造出来的,他的婴儿身份和雏鹰般的姿态,他对于流水的模仿和缔造,都发生在我们的梦幻被书写之后的夜晚。”但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与冰冷政治秩序的建立几乎同步,一种高度集约化、整一性的话语体系也在迅速凝结。这些,在无形中折断了大鸟的翅膀,阻碍了我们灵肉飞翔的脚步。

与一切优秀艺术家相通,闫文盛在其“主观”王国的灾变革命中,极大程度上践约了现时代语言“巴别”之塔重建的意志。这,至少表现为在两个方向不遗余力的突进上:其一,对于当下日趋僵化的铁板一块的文学秩序的解构。其二,对于与当代人生存境遇相契合的艺术形式的文的自觉。正是得益于这两个方面的努力,在“主观书”的星空下,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千百年来厚积的逼仄的、臃肿的语言沉珂(事实上,这种沉疴是那么沉重,在多少作家的文本世界中有着不可救药的存留)的破除。进而,我们天然地触摸到了一种多元中心化的、空无的、灵动性的字节结构与意象组合。徜徉于闫文盛“主观”王国那幽微、静寂、阔大、悠远的世界,常让人生发一种置身西部大地暗夜戈壁的错觉。不妨,让我们怀着一种纯粹的感动来清点一些篇目,他们至少但不惟包括《空旷》《别一时空》《深层流云》《旷古·河中舟》《关于永恒的讲述》……是的,当这些仅有数百字的一个个自为的空间世界被一一打开,我们的灵肉是处于舒展状态的。在这些犹如浩瀚戈壁的漫天星子所构筑的美丽“语言之城”中,我们会时时被感动到,我们会不由产生一种漫步、轻吟的冲动,并总能找寻到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子,那或许是一扇迷人的小窗,或许是一间温情的小屋,可供我们驻足、休憩。

思想之城,在另一维度承载着“主观”王国广博而真挚的人文情怀。事实上,任何时代最优秀的作品都容纳了深厚的思想涵养,因为正是这些思想最本质地留存了一个时代的气息。这就是为什么二战时期许多德国士兵的背包里除却面包外还有一本荷尔德林的诗集,也是雨果“如果整个法国文学只能让我选择一部书留下,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思想录》,它是一个崇高的纯粹法国天才的标本”之抉择的根本原因。正如尼采所说,“假设没有可怕的深度,就不会有美丽的湖面”,思想是天空中的鸟儿,唯有在她掠过塔尖的高傲飞翔中,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一种高于大地的深邃。应该说,在闫文盛的“主观”王国中,“思想之城”的建构在其流动的星群体系中占据着最具本质意义的中心位置,也是最能展现作家才情、寄托其深远文学抱负的存在。

与一切具有思想分量的作品一样,“主观书”的思想寄予中也隐含着当下时代的呼吸与脉搏。在此,闫文盛沿着中西两条路径,在“思想之城”的建构中融入了对于当下人们灵肉出路的孜孜找寻。这,首先体现在对西方路径下“我思故我在”思想的现代审视。在此,作家根植于20世纪以来现代主义浪潮中审美现代性对于理性现代性的消解,在“思”与“感”之间重新寻找平衡点。这有些类似于他的精神导师佩索阿在《不安之书》中,所提供的对于人类于“我思”基础上不断攀升阶梯的思索:首先是苏格拉底所说“我仅仅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其次是葡萄牙哲学家桑切斯所说的“我甚至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抵达现代人于个体心灵情感肯定基础上所指认的“我是我”“我存在于我”的价值判断。在闫文盛的诸多作品中,当现代人遭遇你往哪里去,生存的意义何在等无解之困时,总会有一个基于个人心灵依托的“我思”路径上的个体化感受,而这一个体化感受又总与时代的呼与吸命运攸关,因为在这所有的个体化感受背后,往往存在一个具有导向性的“思”之根源,如虚无、荒诞、割裂、流浪等。而正是在此“思”与“感”的时代总特征与个体化感受的融合中,作家将笔触最终指向了当下景观社会浅表现象背后更具真实感的众生生存处境的思悟。

那么,在这种“思”与“感”的现代融合探寻中,该如何寻求当下人的幸福福祉呢?作家闫文盛没有给出一种普遍化答案,也似乎难以给出答案。但如上个体化感受一样,作家却铺展了一条可谓“闫文盛式”的“思想之城”的路径。在《寡人只祭国与酒》《为寡人看江山的老头》《凌晨志,寡人国》等“寡人”系列作品,以及更宽广地涵盖了《羽毛》《勾魂摄魄师》《之在曲》《现实》《非出》《断章:一种凝视》《似在有无之间》《不思而想》《关于梦境的记忆和修辞》《命运的飓风》等一大批作品中,作家引入了中国古代的老庄哲学,并将其作为流浪漂泊的现代人最后一块可供心灵栖息的思想净土。在此,我们不妨细细体味如下文字:

某一日,只见大雾遍天。吾等四五人,六七人教。十五人笑。二三心意。一通款曲。在林丛中,冬雪聚集,山风如啸。见白松老,祭先人国,洒酒浆,说江河,觉并无过错。寡人只祭国与酒。一生征伐,至死方休……有无数人在,次第醉,子明归。

———《寡人只祭国与酒》

为寡人看江山的老头,他长着千里之目、大鹏之羽,有地穴之心,微思之志。……他知道寡人是看中他的,但他不说。寡人与老头,就这样,相互沉默着度过了一生,又一生。

———《为寡人看江山的老头》

请容寡人变成一个未知的人。一部不书之书。一次不可思议的旅程。一个无所不在的灵魂。一部森林。一群大鹏鸟。一面冰湖。一条铺满金色阳光的小路。一座自我占据的水库。一个不须的人。一次不暴露。请允寡人变成落叶和花瓣。请容寡人变成造落叶和花瓣的退位的君王。

———《凌晨志,寡人国》

很大程度上,在闫文盛流动的文字星群构筑而成的“主观”王国中,他是名副其实的王。而这个王多数时候又是多么寂寞的存在,于是他自称“寡人”,在寡人的世界里找寻着属于自己的“一个人的文学故乡”,也寄希望于对“无限的少数”的读者群体能有富有遐思之美的思想给予,让更多现世中饱经风霜的人们,在“小我”日常体验的同时能真正拥有生命之思,有更多基于“诗与思”的美好心灵旅行。

四十三年(生命的轨迹)就这样滑过去了,我不知道我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只拥有这一丁点微小的真实,被我仔细地记录在册。

这,是作为“主观书”重要文本《灵魂的赞颂》一书封面中,作家的心灵独白。而正如诗人米斯特拉尔《星星变奏曲》中的诗句那样:“只要你在看我,我会永远纯净。”在这部被称为“主观书”的未尽之书里,我们一直在凝眸注视,悄然等待,以期未来的日子里,它能结出更多纯净的、熠熠闪亮的星子。

【作者简介】董晓可,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山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赵树理文学研究会理事。在《小说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发表文学评论作品40余万字,曾获2019-2021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出版有评论集《盖茨比的鞋子》。

责任编辑:王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