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苏的诗歌与那片辽阔的草原一样,都是“原生态”的。这次,我细细读了他的《蜻蜓,在心尖上轻轻地飞》里的系列诗歌,深深地被他诗歌所传递出的史迹能量、自然人化及其“我”的智取所折服。
一
说到柳苏诗歌“史迹能量”的审美生成,来源于诗人对“那些地、那些事、那些人”的诗意冥想与诗意合成。特别是从“那些地”转场到“那些事”“那些事”转入到“那些人”的过程中,柳苏诗歌的“史迹能量”凭借“我”的智取发展成美的秩序与美的享受,以致于他诗歌里的“史迹能量”足以维系“那些地、那些事、那些人”的敏感、爱恨、悲哀与欢乐:“我整个童年的清香/来自于一条叫暖水的小河/一座山/脚下,遍地泉眼汩汩作响/聚集了所有被遗忘的树木,花草,和鸟鸣/山沟,经过千百年洗濯/刺眼的绿色,无处不在/那些尘世最幸福的小生命/与水结缘,守候,嬉戏,飞跃/鱼儿湖,蝌蚪滩,蝴蝶畔,燕子崖/景色在时光的弦上,要么打坐,要么辗转/温柔的暖泉,在母亲的怀里流来淌去/最终,交汇的本性使然,成就奔腾的河水”(《暖水河》)。
在柳苏看来,暖水河代表永恒的诗意,而暖水河永恒的诗意来自爱恋、激情、灵性、想象、悲苦、欢乐、希望,以及个人的命运、遭遇、苦难与追求。正如奔腾不息的暖水河,她穿梭于特殊的历史背景、时代风貌与价值观念,散发出阵阵清香。的确,暖水河就是柳苏对“史迹能量”的再挖掘,就是“我”潜于有灵性、有博爱的母亲河,捕捉到的“美的瞬间”,这个瞬间使感性个体拥有了超时空的精神世界。
的确,柳苏所把握的“史迹能量”,不是“那些地、那些人、那些事”的简单罗列,而是将“史迹能量”与时代风云、生命能量和经验积累交相辉映,他的《周济粥馆》就是典型的一例:“人间已没有过往/七十八家商贾杳无踪迹/担不起一页纸的负重/纯属小镇民间流传/人格,金子的魅力/颂扬没有仪式/周记,有意改为“周济”/粥的质地从来不变/卖粥顾客,济粥穷人,一同经营/慈善的周掌柜,和五个伙计/西口路上,谁没吃过周家的粥/受周济的穷困者,又有多少口碑,树于心上/即使一抹余晖,不曾被人忘记”。在这里,柳苏垂青的“史迹能量”都浓缩在“那些地、那些人、那些事”的时空里,连接起一种属于人世间的人文关怀。
在柳苏看来,像周济粥馆的史迹能量相当于某段历史的“回光返照”。也就是说,由周济粥馆所引发的“史迹能量”,不仅搅动这个粥馆的过去性,而且还搅动这个粥馆的现存性,组成一个“共时”空间,这种新旧杂糅的光泽也映照在柳苏的《乌审召》之中:“召庙之地/佛光下行走/身子很轻,脚步沉重/我知道,这是虔诚的缘故/心境难得被这般过滤/走出香烟缭绕的庙群/沿着蓝天碧草,和鸟鸣/进入广袤和厚重/读诗一般/重温《牧区‘大寨’》/不知道有没有时代女神/读懂的只有———宝日勒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尘不染的殿堂/和绿色遍染的草原上/神灵的气息/无时不在”。
很显然,那些“召庙之地”储藏的“史迹能量”可谓由来已久,当柳苏“引”出古召的时候,他“引”出来的“古召”并不是单纯为了告诉读者有关民间的信仰,而是想用“古召”的方式去神启那段史迹。在柳苏看来,由“古召”带出的“史迹能量”正如被陈述的历史在一种特殊的光辉中呈现出来。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把柳苏的“史迹能量”称之为历史现象的“晴雨表”。因为“史迹能量”具有高度的史料积淀与情感积淀,能够作用于人类的知觉与经验,这种能量从诗歌的立场和从生活的立场上看,完全是一种历史与现实交织而成的景观。这种古今交错出来的景观可以令人联想到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就像历史性小说或是描写某一地区风貌的小说可以令人回忆起往事一样。
二
如果说,柳苏的“那些地,那些人,那些事”蓄满了“史迹能量”,那么,他的“注目,让心头阳光起来”一系列诗篇却是将“自然人化”的诗歌文本带到有灵性的人间。比如,他的《洁白的雪地里,想起最初的我》就很典型:“心上的杂念/时间长了,积成垢/背叛的过程,静悄悄/几十年光景/我不再是最初的我/如今,难以自拔/在尘嚣里越陷越深/有时候,良心回光返照/想起那个戴红领巾的我来/一脸可信的微笑,纯真,无邪/和眼前这洁白的雪没有两样”。
在柳苏看来,自然人化是当下数字世界的“另一个侧面”。因为,数字世界容易把人束缚在看似整体、或是联通却又是孤零零的断片上。在某种程度上,数字世界或多或少消减了人类生存的自然秉性与青春激情。柳苏觉得要在数字世界里安置自己的灵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对数字文明的反思便油然而生。
柳苏的作品尽管没有将数字时代与灵性世界相互比较,但是,他的《洁白的雪地里,想起最初的我》已经暗示出他对自然的秉性、自然的天成乃至自然的人化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发现与内在要求。当雪与童年相遇,当纯真与尘嚣对峙,对“我”而言,自然人化就是要与数字世界“争夺”空间。于是,柳苏始终坚持把自然人化的思维模式摆在首位。他认为:在数字文明面前,只有自然人化才能获取“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有效途径,才能“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那么,自然人化是什么?自然人化与自然主义有什么不同?的确,自然主义与自然人化虽然一样偏重于描绘自然客观的精确图景,但不同的是,自然人化倾向于人的情感从自然世界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自然主义则要做一个“科学家”,对所描写的人和事仅仅满足于记录现实生活的表象,追求绝对的客观性,崇尚单纯地描摹自然,着重对现实生活的表面现象作记录式的写照。基于这一分歧,自然人化在柳苏的作品中有不少探究伦理的问题,比如《灯笼的忧伤》“使命的延长/有时候出于信任/有时候出于疏忘/挂在小区大门口的两个灯笼/经历了过久的风吹,雨淋/已看不出红颜色来了/虽然还在不歇气地摇晃着/但褪尽了意义/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伯/掏出手机给物业打电话/听口气,要求给失去节日氛围的事物/划上句号”。在这里,既有生活的苦恼,又有温情的期盼;既有使命使然,又有真诚所往,这一切都在手机与轮椅的较量中得以呈现。是的,自然人化主张真诚与天性。
柳苏的自然人化的最大好处在于他发出了拯救人的自然情感的呼喊,他着重强调了人的同情心、人的友善情感、人的敬畏心,比如《留着星星,给天空》:“按理说,重锤击打/钉子应该记得进入的深浅/我只顾赶路,从小到大/的过程,不少模糊/真不如那些看着我长大的人/了解我/寻觅,拜访。无奈,一些年事已高,失记/一些,已经悄然离去/再也无法找回我的生长细节”。在这里,正如诗人所描述的那样“钉子应该记得进入的深浅”,人生何曾不是如此,甜酸苦辣,阴晴圆缺。关键是“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记忆的天空,要留着星星”。是呀!尽管自然万千气象,尽管人间风云变幻,柳苏在自然人化的笔触里,处处显示出人的友善、同情与敬畏之心。
是的,柳苏正是带着这样的伦理观进行诗歌创作的。他分明看见:当数字思维渗入到人类生活之时,相应地,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发生巨大变化,这一关系集中表现在虚拟世界与自然世界的分野与搏弈。那么,柳苏正是分辨出这两个世界的不同,将自然人化作为自己创作的手法之一,从自然世界的天然旨趣中探求人生的意义。很显然,这一旨趣必然与数字世界发生冲突。那么,数字与精神的紧张关系如何缓解?如何挽救被数字所淹没了的人的灵性,拯救被数学思维浸渍了的属于人的思维方式。对柳苏来说,他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机械式的说明,无法忍受诗意的丧失……所以,他把“自然人化”当着对数字世界的逆袭。的确,自然人化仰仗人的灵性,而数字世界显示的是数字张扬。如今,以技术为基础的数字融合,就其灵性而言,远不如自然人化的灵性来的直接些。
从柳苏的诗歌创作来看,他践行的自然人化就是要夯实自然积淀,挖掘自身经验,扩展生存能力,让自己的心性向着更有保障、更安适、更有主动性的阶段发展。以《春天美好,也提个醒给你》为例:“春暖花开,是一场盛大节日/抑制不住的高兴流露在一张张脸上/连每一棵小草都头顶绿色/甚而想到一只蚂蚁也在放声歌唱/不怀疑春天唤醒和覆盖万物的力量/但对围拢在这个季节的———/向往热烈的心跳、和风洗濯的眸子/用不用提醒点什么?”
在这里,春天的多个侧面,包括“倒春寒、雾霾、适量的严谨和小心翼翼”等等在诗人的笔下一一展现,好一幅棱角分明的“春景图”。是呀!如今,哪怕数字的虚拟世界赫然摆在人们面前,像柳苏这样的诗人也不为所动,以自然人化的笔调追寻灵性的世界。在他看来,数字文明造就了机器与发展,但人的价值不限于知识与智慧,还有道德本性与精神情感。说到底,要是一个人叱咤数字世界,知识渊博,却又冷酷无情、毫无内在灵性,他于一个幸福的社会到底又会有多少好处呢?久在草原深处的柳苏,他的诗歌创作不是从数字世界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而是靠自然人化的情感,靠爱,更重要的是,他在自然与人的关系问题上,寻找永恒归依的世界。
三
应该说,柳苏在推崇自然人化的思维逻辑之时,他就有了心灵的逻辑,这一心灵逻辑说到底就是“我”的智取。在他的“读懂,一生不可多得的喜悦”系列诗歌组章里,处处可见“我”的智取的痕迹。面对数字时代,让柳苏深感困惑的是:我不知道谁把我置入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这世界会是什么样。为此,“我”必须智取,竭力寻找到一双飞翔的翅膀,飞向辽阔而高远的天空,以《蜻蜓,在心尖上轻轻地飞》为例:“有一个词,叫/蜻蜓点水。过程,看去肤浅/壮美,且驾驭着勇气/结论:轻,呈现出量重/于是,蜻蜓不歇气地/在我心上飞”。很显然,诗中的蜻蜓如“我”,“我”即蜻蜓。这样的“智”取与对应,何止是“蜻蜓点水”?何止是“蜻蜓不歇气地/在我心上飞”?正如柳苏所期望的那样:“万物面前,蜻蜓般飞来飞去/但愿,少一些突如其来的/暴雨,狂风”。是的,尽管人们生活在数字盛行的时代,但柳苏所关心的却不是如何以数字式的思考方式去搜寻外界,而是关注人自身的内在与伦理。在他的眼里,人应该依靠自然赐予的能量与气场来支撑自己,在那无限的虚拟世界中,只有爱,只有“我”的智取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据。
的确,针对整个生活世界中出现的数字左右生活的情况,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的灵性的丧失,柳苏十分强调“我”的智取。在他看来,智取,就是爱的驱动,灵性的渗透。因此,他的作品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和禀赋。既有悒郁的轻灵,又有放旷的姿肆;既有神秘抵达,又有深情抚慰,这就是柳苏“我”的智取的具体表现:“这个季节/属于田野。我的目光仅盯着一个角落/小菜园柿苗的长势———/前天,二尺一寸/昨天,二尺三寸/一场小雨,今天二尺六寸/看得出来,它们已无所顾忌/虽然没有神经和感觉/一定明确自己生命的长度”(《疯长,带来的思考》)。
与许许多多的诗人一样,柳苏为地域风貌与历史沿革激越过,但随之而来的数字世界改变了他的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式样,虚拟世界把“我”置入茫茫无边的宇宙,特别是虚拟世界带来自由的、美丽的幻想完全取代了现实生活的繁富与芜杂。那么,现实生活的格局一旦被打破,极易交织成碎片化的领地。这时,诗人不能无动于衷,不能回避这场虚拟与现实的交集。为此,正像世界“疯长,带来的思考”那样,“一定明确自己生命的长度”,要仰仗“我”的智取,将人类的自由和束缚一并纳入思考范畴。
总之,诗人作为万事万物最有灵性的“接纳者”,很容易将“我”的智取融化为对世界的温情理解,嵌入到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中,力图实现自己孤寂而又坚定的美学抱负。同时,就柳苏诗歌创作而言,力图从数字世界的反光中,寻找时代的、情感的、现实的“伦理”,以至于诗人不得不把“我”的智取调到最适合内心生活的境地。与此同时,柳苏那些被史迹能量、自然人化及其“我”的智取有所渗透的诗,善于从直觉向灵性扩展,从感性向智取提升,发出了对世间万物本性的追问。正是柳苏凭着对自然世界最初的直觉去写诗,让其纯粹的诗心营造出纯粹的诗意与诗境,他的作品才在隐与显、显与隐的语境中,形成高远而辽阔的精神气象。
【作者简介】卢辉,诗人,诗评家,编审,三明学院特聘教授,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现居厦门。
责任编辑:王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