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没有河流

2024-12-05 00:00:00陈羲
黄河 2024年5期

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

———《史记·周本纪》

八月台风。

月台广播喊着到站的车次,天青铜似的倾压下来,远远的一支巨箭急射而来,挟着连珠似的雨滴缓缓停好,“和谐号”三字端直稳正,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气势。你走进车厢坐下,来时出租车上的沉闷立刻追上你,令你窒息,仿佛出行无非是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须臾,雨声滂沱起来又被吞没在列车有规律的运行声中,你瞥一眼窗户,觉得水花似乎崩落进车内的窗面,心里莫名一紧,头靠椅背感受着隐约的车厢震动,渐渐生出些倦意。

也许是渴了。你摸索着喝了一口包里的饮料,廉价的色素味。和把它递到你手上的那个推广公众号的男人的眼神一样,有着可疑的懦红色。此刻困意已使你支撑不住,但常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使你收起思绪像收起伞包一样难以一蹴而就。你什么时候回来?昨天母亲在微信里问,这个周末是你父亲五十岁生日,有空就回来。你码文案的手一只挪到手机上,一只摩挲着下颌早上来不及剃净的胡茬。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么?回去肯定是要回的。你有些惭愧,前些天备忘录里弹出过这一事项,想着晚上买票的你少有的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还是母亲的这条微信提醒你匆匆订下车票。你总是这样忽视,甚至于偶尔忘记父亲的存在。

这其实也有部分是父亲自身的缘故。作为教师这一有明显气质区分的群体中的一员,父亲却很不容易被人注意,曾几次被同事无意间锁在办公室,他做事又专心,听不见别的声音,最后每每翻窗出来,被保安看见总要盘问一番。“我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你翻窗吧?”你有一回奉母命来找他,听见保安用一种犹疑的语气问。你只记得小时候每回出门要人陪时多数是母亲跟着,因为在人群中除非逐个对视,否则很难将父亲从中剥离出来。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遥远的地方,眨眼时你会觉得他已经谋划好路线,随时有可能变作一只会飞的什么离开,比如一只即将一跃而起的白鹭,因为他好穿长袖白衬衫。但下一个眨眼你注意到他眼白的血丝,于是幻想消失,这里站着的只有一个疲惫、偶尔叹息、目光深沉地落在你身上的男人。

因为这种深沉,你从小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和父亲讲,很多问题不敢向父亲问。比如藏起来的低于九十分的试卷,笃信知识改变命运又痛恨撒谎的父亲最看不得你成绩差,被发现必定一通掌棍教之。又比如从记事以来就反复上演的,你前天刚做过的一个梦:

一条落满羽毛的白浪之河。

起先水位刚及你腰,河水凉透掌心,你看见大团黑影静憩于顽石之下。偶尔月光步于河面,那些鱼的鳞片被水长年磨制,发亮成镜,晃得你目光一跳再跳。而后鱼群忽然开始不安地争跃出水面,你也极力向岸边游去,水温上升之快仿佛水流都为之一滞。水流涨势汹汹,成百上千万支白羽毛渐燃成一浪浪的浩浩火海,再一浪接一浪化成白沫沸腾,远远望过去像一条红龙踏浪拾阶而上,要吐纳圆月作一颗动荡乾坤的宝珠,神圣而凛凛威风。

真漂亮!你不能不惊叹于这壮景的无形伟力,鱼和你都放弃挣扎,听凭河水把你们送去远方。但你从未到达过河的尽头,也记不得最终如何脱离了梦境。那龙的红很朴实,是砖红色,有些近于雨水下得过饱吃净泥土后山体裸露的肌色。老家开有不少砖厂,每回清明扫墓你都会捡些砖头垫着过水洼,因而两者都熟悉。你心想这可太像了,那么朴素质拙的红,做成爆竹炸裂开来方有些惊心动魄的红,一旦焚烧起来就像城市黄昏时分空气中的颗粒散射日光的火烧云,美丽而不容触近。

你每隔三四年不等便会梦见它一次,猛然惊醒,在淋漓大汗中静思,准确讲是发一会呆,之后又安然入睡,并无多余异状。你不敢问父亲这奇怪又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转向母亲旁敲侧击:“爸爸晚上呼噜打得那么大声,好像拿喇叭喊也惊不起他,不会是做着什么好梦吧?”母亲气恼:“我怎么知道江西人打呼噜那么响是在干什么,我们认识时他在湖南睡得可安静了。”然后她开始数落父亲的种种劣迹:“懒得不怎么做家务活、好说漂亮话、胆子小,不愿出去闯荡也不敢开补习班多赚点,没有房和车,蜗居五十平方米的公租房,平时买菜总要砍价,商量买什么东西都是为难的表情,还不如乡下人家花钱果断,你看你堂姑他老公……”

但有一回你们闲聊时母亲掏完耳朵,似乎终于听清并回答了你的问题:“没什么好梦,你爸说昨晚又梦到老家的河,大半夜呼噜停下来把我吵醒了。他今天下午不是出去了么?出门前说是去找守祠堂的老人家问些过去的事。希望今晚他别吵到我。”

那祠堂你也曾去过,一个半旧的砖瓦房,门漆成朱红色,屋顶是村里最完整的一色青瓦。父亲说你去的天气不好,没有落雨,那些瓦片被雨水浸透后会苍翠得像要游动起来,一小块活着的江南水乡。你记得墙上裱着好些画,讲古事的那种,尽管纸色绵黄古意盎然,但画的人物都活灵活现,是西式绘画里素描的底子。另有一排古书陈在书架上,大多是史书,夹杂几本野史怪谈,父亲捐了本祖父传下来的《史记》,页码散乱,还是你边看边整理的。

因此有两张画你记得很清楚,一张画的是武王伐纣渡黄河,一群群朱丹色的小鸟急落而下浮满河面,兵船皆藏匿于若有若无的火光中,唯有一艘扬旗的大船甲板空阔,一条尖头怪鱼正高高跃起,浑身白鳞细碎如银,画师似乎离它很近,连大张开的胸鳍不规则的多刺边缘也描了出来。你不得不记得这河与鱼,和你梦里几乎一模一样,唯一区别是你不在画里。

另一张稍听点课的初中生都能识得:一群人从鱼腹中掏出一张帛书,上面用篆字写着“陈胜王”。鱼和人都画得粗略,画师似乎是远瞥见这一幕,信手涂抹,鱼尾几近平直,人脸晦朔迷离,或许根本没有点上五官。“陈胜王”三字倒行架齐整,用笔浑圆,显然花了大气力,独占整个画卷正中三分之一。父亲逼你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正楷,因而端正笔意这一块你也琢磨出了些名堂。

后来有一回看守烛火的老人夜里没熬住,让祠堂走了水,书架烧得只剩些不成形的塑胶边角,墙被烟洗过一遍,乌漆漆的,画却都完好无损,甚至摸上去更滑腻。有人赌咒发誓,讲那天亲眼见着一个老人家拄拐挪进去,几秒后一束白光气冲斗牛,他醉酒的眼睛被突来的强光激出一脸泪,混着汗吓得浑身乱抖。然后光束骤收,正当他疑心是否喝太多时,整间祠堂在一声巨响中抖动,檐边的瓦齐跳碎一地,火焰云似的飘,舔开未闭紧的窗户。

“走水啦!”

大伙都笑他喝多了尽想些神鬼名堂,编鬼故事吓小孩。第一批人提桶进去时堂里没有人也没有脚印,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父亲却很认真,紧急回老家一趟,找醉汉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应该是第一个进去的吧,有没有在地上看到一滩水?”

醉汉一口闷下父亲倒的一杯“海之蓝”,点头称是:“不愧是陈老师,这都…都…知道。”随后就开了包多味花生咯咯大嚼,自顾自地喝。

为什么会有水?灭火的话不是一定会有水么?你去年春节回家,听祖母聊起这事,觉得父亲被骗了,想来也许是真的老了,又不好说破这层纸。

一旁烤火的父亲沉默良久,火险些燎至长长的几乎与鬓角相连的眉毛。他忽然伸手重捏你的肩膀向后掰,你感到肩头一阵近乎烧灼的滚热,有些讶异,想回头却被父亲微微加重的力度阻挡,后颈似被毛绒绒的什么抵住,稍稍发痒。

“肩膀后仰,身体打直,别驼背。”

“你爸不在家。”你敲开家门,母亲接过背包,“你倒还记得今天是他生日,不过找他得去乡下,他这几天回去了,说是老屋子塌了,要去捡些东西。”

“老屋?”你摸出手机给父亲发信息,“在哪里呢?”

“哦,你肯定没印象了。那屋子你很小的时候去过,你爸后面也没怎么提过,还是有人打电话给他让他回去的。让他给你发定位吧。我现在正准备着饭菜晚上带过去,还不知道这天气放久了会不会坏。你是打算怎样?”

“现在过去吧,说不定过会儿就不想动了。”你一气喝完一杯水,继续往乡下赶,而后在厨房里见着父亲躬身洗菜。你绷紧肩膀咳嗽一声:“爸爸。”

“回来了?准备做饭。”父亲同你对视一眼,点点头,划着火柴,你从地上捡起一根松枝递过去。他啧了一声,转头进柴房托着束已经点燃的秸秆出来,丢进炉子。你不作声地把松枝拦腰掰断,好放进炉子里。而父亲同样不言语,捅捅炉子让空气涌进去,热浪陡升至你额头。他把铁锅搁在上面,你递上锅铲,听到他问:“想吃什么?辣椒炒蛋?”

“炒蛋。”你拎出已掐去边叶洗净的苦麦菜,在水瓮架的案板上切段。这间老家的屋子是祖母花尽十多年来务工的积蓄盖起来的,原本是要建三层来着,但时代的铁马奔得太快,绝大多数事物被不由己地拖曳着渐渐离地疾飞,不是靠一双青筋虬结偶有衰斑的手就能拦下的。所以二楼的象征仅是两段楼梯,走出楼梯就踏上了一楼屋顶,也是蓝图上二楼的板面,没有封口,为续建留个念想,也充作一楼油烟的通风口。整个屋子除去门窗,全是水泥的灰青本色。通了水电就好。父亲当时仔细检查过一遍,最终说了这么一句。祖母眯着眼笑,驼背,背着手在屋里来回地走。

现在屋里只有你和父亲。午饭后他继续去屋子后面收拾老屋残骸,同你约好,有东西要搬就喊你过去。你注意到门厅墙沿摆的六根长木,踩上去腾起一缕缕烟尘,仿佛陈年的话语曝于日光下。门厅很暗,开灯又费电,于是大门敞开也方便通风,村道另一边的鸡踱步过来在堂阶前探食。你作势要轰它们,余光瞧见有人过来。

———溪伢仔!你爸爸来屋个么?

———还硑有,老屋哈里。

你摇头,一口话土白交驳。父亲教小学语文,在你上学后除了骂人,不曾和你用方言交流。你幼年时一口糯糯乡音,至弱冠之年早凋敝不剩几多。也许这位老人过去照顾过你什么的,毕竟她叫出了你的名:溪。父亲没有解释过名字由来,你自有猜测,这个多数是陈姓的村落有个仙气的名字:“云下。”外围环着一条溪流,你印象里夏天时水能淹到堂阶的二踏,孩子们聚在谁家屋檐下,争说看海。而今年却热得反常,堂阶上的青苔干得只剩粉末。

她眯眼打量你。“你、你爸、你爷爷,你们三个都好像。你太爷爷跟你们也像,而且都是热天里还穿长袖衣样。”

“婆婆呷茶么?”你请她进屋喝水,借机舒缓突僵的笑肌,你直觉她的话里一定有着秘密与故事,“婆婆,你等下有事么?”

“硑有。我晓得你有好多事想问。”她说,“但我也不能全讲。看看你的手,这么多毛。你爸爸你婆婆没和你讲过你家是从北方搬来的吧?尽管村里男的都姓陈。还有,”她小啜一口,“当年搬来的是两户人家,都姓陈,后来一户人家搬走了。那户人家在这里死了一个小孩子,和你爸爸玩得很好。”

你皱眉想打断她说些别的,尽管你对父亲的往事并非没有兴趣,但在他生日时谈论入土之人实在有些晦气。而她突然咳嗽起来,大口喘气,几近要吐白沫,又吓得你握住杯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朋友啊!陈河。”她喉咙格格响,费劲吐出口黏痰,舒缓过来,眼睛定定地看着你,你像在面对两口将涸的井,“死了。陈河。”

“死了?唉太可惜了婆婆,但我爸一直没讲过这事。”一次性纸杯被你不停捏转。父亲提过自己的童年,因为祖父早逝,小小的你好奇为什么要喊几块垒起的石头加土堆为爷爷,父亲索性跟你早早说明了什么是病死,哄你去医院走了几回,见识那无可名状的恐惧。稍大点你从祖母那些外村邓姓亲戚口中听说了祖父染的病:风寒。他在你太祖父寿终正寝后仅一天便跟着去了,棺材是祖母挨家求人借出钱来打的。

往后祖母一直牛马似的苦力劳作,一边还债一边支持父亲读书。“那段日子比较苦,不过也算熬过来了。”父亲以轻描淡写的语气为人生的前十六年作定论,而从不与你谈及过去因丧父所受的排挤、欺辱、嘲笑。可你见过父亲赤裸的上身,前胸后背都有畸形的疤痕,母亲告诉你是他小时候被人用烟头烫的。父亲关于故乡的只言片语中从未有朋友出现,逢年过节也未曾走动过村内任何一户人家,仿佛躲避着所有的乡人。

你犹豫着要问几句,然而抬头她已不见踪影。你探出大门张望,只远远看见她佝偻的身影正走到拐角处,背手摇着一柄羽绒白扇。天气太热,阳光抽落地面似有声响,惊跑一众鸡鸭。待收拾的纸杯外壁有水淌下,在桌上拓出半缺的圆。

你被阳光晃得眼酸,揉眼后即刻大吃一惊:那个老人拐出去的一瞬像被空气吞吃了。她每走远一段身形就缩小一段,你随后走到路口只发现一洼水,一路仅此一洼,没有什么孑孓小虫,不是亲眼所见,你会想当然地认为是哪个人喝矿泉水时不小心瓶摔在地上。那把扇子倒浸在里头,光秃秃的只剩竹骨架,留有电瓶车新辗出的轮迹,你碰上去发现扇柄已断一半,歪着头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活脱脱的聊斋故事。水洼里沸腾着一轮太阳。你决定去找父亲好好问问,秘密已然升变为某种传说。这才是父亲不肯言说往事的缘由吗?你装好一瓶凉水在村巷里走,一路上除了懒洋洋消散着热气的鸡鸭犬便没遇上其他人,一趟走下来凉水隐隐发温。

“喝水吧,爸爸。”你向父亲晃晃水瓶。他拧开瓶口先饮下小半瓶,再淋水搓去一根长竿的泥尘:“找到以前你爷爷做的鱼竿,刚修了修。我带你去钓鱼吧,闲着没事与其刷手机,不如去钓些鱼来晚上做了吃。”他示意你将水瓶装进背包,里头是一沓便宜的米黄宣纸与一枝毛笔,笔毫尖的毛蓬松开来,应该是你幼年用过的那支。

“知道怎么走到河边去吗?”父亲问。烈日下你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试试看。”你点头应下,越走越起疑,这路你似乎天生就认得,分明你从未真到过这条溪边,只见过它涨水的边界,父亲也不允许你走近水边。过去在镇上住,你随一众孩子去一条深不及一尺的溪边洗手,独你一人蹲着蹲着重心前倾,脸朝水面砸下去,幸好手撑着争取了几秒,一个洗衣的女人提溜你起来。此后你对江河有了根深蒂固的恐惧。

“陈溪!”你惊觉自己越走越快,像是被什么拉着走,步伐大到腿根隐痛。撞邪了?你猛止住步,再往前就是河水。父亲已经赶上来了,手敲敲你的胸口,长舒口气:“走神走过头了。”熟悉的灼热,在你低头前父亲抽回手,走到一边翻石头找饵料。你捡出一块扁石,试着学看过的视频那样打出一串漂亮的水花。可惜扁石笨笨地径沉下去。你一连试了三块,都被河水干脆地咽下。

“爸爸,你认识陈河吗?”你攥紧两手的汗,问道。

父亲正甩竿抛线,在蝉鸣突然响亮到几乎声嘶力竭的音浪里,你听到他说:“曾经的朋友。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他是你梦里的某条鱼。”

“爸爸也做过一样的梦?”你没想到父亲语气是如释重负,似是回应某句预言的成真。

“是的。有条很漂亮的龙一样的河。还有那些鱼鳞,你要是弹指打上去,会有金铁交击的声音。”

“我没有试过。但那颜色鱼一样游动鸟一样飞起来确实好看许多。”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其实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没想到那个老妈子先找上门。你爸爸我总是这样,总是坐等到问题非解决不可时才动弹一下,然后才发现没多少选择了。就像你爷爷,拖到咳得吐血才肯去看医生,但已经没用了。你就强多了,至少工作比我好。所以我那么辛苦地读书考出去,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应该吧。”你思来想去只憋出这三个字,过去父亲问你考试考完感觉好不好时你也这么答。这么多年来你读过孔子读过柏拉图读过拉康,读过唐传奇读过堂吉诃德读过哈姆雷特,读过《牡丹亭》读过《佩德罗·巴拉莫》读过《百年孤独》,可你仍没法回答父亲的问题。你宁愿去思考宇宙有没有尽头,即使两者都让人想不明白。你违心地安慰自己,父亲有自己的答案。

“至少应该不是多走些路到这条河。”父亲饮口水说。他用一个Y字形树枝架起鱼竿,随后靠在树上仰头闭目冥思,渐渐地竟低低响起鼾声。

然后在蝉声与鼾声之中毫无预兆地混入了一阵孩子们的嬉笑,间或一两句狠厉的咒骂和啊呸啊呸的吐口水声,愈来愈清晰。你想多半是群小伢仔来玩水。尽管连月晴空朗朗,河边水草因干瘪而紧抱一团,像极祖母枯瘦的五指,但河面依旧宽阔,对岸的树小如芒草,幼时听人说是每年都有贪凉的小孩没能浮出来。

“走开哈,莫进鱼王宫了!”你模糊记得涨水时父亲曾这么吓唬过你,便扭头朝他们喊。

无人回应,乌泱泱的几十个孩子云似的移向河流,有意无意地推搡着中心两人靠在一块。你凭童年的经验揣测,这是要两人做过一场的架势,穷极无聊时看人打架也是消遣。那两人互绕着转圈走,脚步越来越快,渐渐头抵头地相碰,咚咚几声倒把几个胆小的吓得跳出去。他们摇晃着头各退一步后站定,眯起眼避开阳光暴烈的侵袭,努力作出威严的样子。

“短蝼蛄加油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即引起一阵爆笑,许多孩子乐得抱腰弯下迟迟不起,于是中心两人的身形彻底暴露。高个的人全然陌生,而矮个那人眉毛浓且长,让你觉得熟悉,瘦瘦的八九岁模样,一件过大的单衣松松垮垮被两肩挂住。这几年返乡你从未见过这么年幼的孩子———他们大多随父母进城读书去了;也没见过这么多孩子———去年屋里烤火时祖母还抱怨讲村里没什么人气。你这才察觉到莫名的违和:哪里来的这些个孩子,那孩子又是从哪得来的相似眉眼?

但来不及多想,两人已经叫骂开。“叫我矮脚虎!”矮个率先大吼,倒真有几分演义里的英雄怒气,“我才不是什么短命鬼,再给我乱叫我就去砸烂你家的墙,一群扇崽!”

人群安静下来,只听到高个的笑声:“就你?天下怎会有如此瘦弱的老虎?你什么样我不晓得?你之前给你家打棺材的人送水,人家找你要口酒喝,你不单是没钱,连人都哄不住,还被人家笑话脸那么红,是不是把他酒给偷喝完了!你说想把杯子扔在他红鼻头上,要他流血。可杯子一摔破你怕不是要用瓦片接水喝?你家现在什么样谁不晓得?为给你爹那病鬼救命,家里卖得就剩个吃饭的碗筷、一张床和几把锄头。你家棺材钱都是找我家借了一半,另一半上村里各家的门挨个求着借的。你别也死了要借钱打棺材喏!你都快和你爹一样瘦了,太阳照那么久还是白得要掉色一样,还有点透光哈,今天要是来个大风,”他指指天空,孩子们和你都看见一只断线的风筝遥遥的飞得很高,“你不会就飞起来再跌死了吧?”

“还有哈。”他忽然低下声音,孩子们不自觉地凑向他,你只模糊听见是什么棺材里有东西,但矮个却立即涨红脸争辩:“胡说!哪来的水!”

“我亲眼看到的!”高个喊道,“我比你们胆子都大,那天停路口,我就偷偷从板缝里瞄了好几眼,里面跟镜子似的反光,抬的人不也在传,说抬起来走着感觉有水在里面晃,放下几次再抬还是有声音,也不敢打开来看。还说不是?”

你打个寒噤。矮个呆立片刻,用下了狠心的语气讲:“你个连桥都走不过去的人还说我?那次鸽子飞过河了你怎么自己不去找?还有上上次也是,你后来划个船过去,结果居然起风浪了,你怎么就没掉水里呢?水里还有鱼王宫可以住呢!你小叔叔不也———”高个迅速伸手捂住他嘴,浑身哆嗦。矮个索性伸手拽拉对面近身,狠狠一头撞上他的下巴颏,一连几下,骨头隔着皮肉闷响,像两只石心鼓相碰击,牙齿流血咯咯作响。孩子们围成一个不断变化的圆,跟着他们朝溪流移动。你眼见两人打得似乎动了真火,矮个被翻倒在地,顺手就抄了一大块砖头要砸人,砖头擦着高个的耳朵飞过去嗖嗖响,想过去制止的几个孩子连带你也不敢上前。他们翻滚着朝河水而去,外围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散开,等到快落水时已来不及拦下他们,胆小点的一开始动手时就往村里跑,远远的能望见几个大人急急赶来。

你转头想问父亲会不会游泳,但树下只孤零零地余着根钓竿。不识水性的你硬着头皮跑到河岸边用钓竿试探,什么也没有戳到。有几个孩子往水里跳,你试图用蹩脚的方言喊住他们,但似乎他们并没有听懂或听到。你怕受人指责,又不敢下水,只好深吸口气,伸头探进河水,猛一睁眼,随即骇得呛了口水。

矮个正奋力上挣,动作慌乱,连你探下去的钓竿也没有注意到,你理解他的害怕:一条身体长过他一头的大鱼摆尾扫过他的脊沟,你想象中阳光从不曾涉入的水底此刻洞朗,如七月无云能灼瞎鸟眼的正午时分。大鱼浑身鱼鳞银箔似的乱闪,光流于其上描出一幅幅扭动的人影连续急速地晃过,像电影镜头一般蛇动着探窜,那些光影同祠堂挂画以及长久以来困扰你的梦是何其相似!你隐隐明白了父亲的话语,但那尖利的鱼嘴仍追着矮个向上游动,要将他串成一扦痛苦痉挛的青蛙。

你用钓竿去阻它,但总触碰不到。“流伢仔!”一个女人凄厉的嚎叫远远地割开河水,矮个低头似与鱼对视,你瞧见那对没有眼睑永无法闭上的鱼眼里瞳孔紧缩,像一颗漆作墨色的铁弹子。大鱼有意戏耍他,等到他模糊望见有人影将跳下来时才摆尾加速冲来。矮个却横心回身,恰好踩在鱼头宽大的上壳,索性狠一蹬腿,手破开水面,被人拉上岸。你也抬头吐出口河水,人群围簇上来,你环视他们一圈,觉得所有人都失却了面孔。没有人和你对上目光。有人喊:“银花,你家流伢仔好着呢,莫急了!”

你有一瞬惊异到简直要忘记呼吸,祖母不识字,你曾陪她去银行办业务,亲手写过她的名字:邓银花。你抹干脸,更仔细地打量那个抱住流伢仔拍背助他清吐的女人,愁苦的眉眼和四十年后比重量轻了许多,手背有一道慢慢淌血的刀伤,大概是匆匆跑来时被镰刀所割,同祖母的伤疤位置一致。你起身走近人群。

“陈河呢?”一个男人脸色苍白地发问。

“不知道。”流伢仔摇摇头,“一下水他就不见了,我还想再逮着他打一顿呢。”

男人凝视他良久,他虚弱地垂下头,手背进女人怀里。女人也不抬头。很快有人把男人拖拉走,妇女们扶着母子二人往村里去。你犹豫着想回去找父亲,有太多事你隐约有答案又不敢笃定,但是走到某处拐角人们便消失不见,天色发暗昏蒙,残破老屋的位置现在却立着三间屋瓦。你凑近有火光闪烁的屋子,顺着窗隙小心扩开道缝,看见那张方才见过的年幼的脸。

他被一个老人指挥着扫开床下浮土,再扒除一层厚干稻草,一个木匣子嵌在地里,被他费劲摇松了拔出来,里头几卷书已经发黄。坑里铺设了棉絮,书卷还是稍微受潮,已经脱线了几页,随着瓦罐外的药汽轻轻颤动。老人拈起一张凑近烛火细细地看,像是在追踪火光跃动纸面的轨迹,作一种占卜,又或者只是老人家常有的恍神。

流伢仔默立一会,便蹑手蹑脚地要退出门口,但老人突然转头向他。“时也,命也。”老人合上书,“你老师有没有教过你这句?”

流伢仔茫然摇头。“也是,你岁数太小,知道的多了没什么好的。多大岁数做多大的事。”他拐杖顿地,“你也不听课,自然不知道。但咱家要没办法了,你也得早当家不是么?”

流伢仔不敢作声,你看他挨训的样子同你幼年时一模一样,就忍不住笑了几声。屋内人恍若未闻。“你过几年出去做工么?太小了,别被拍花子拐去。”老人再踱步到屋另一头,“北方祖屋早塌了,回去也找不齐东西凑活。我问你。”他把手搁在流伢仔头顶。

“要是你爹走了,你打算怎么办?你明白的,我们家和别人家不太一样。”

流伢仔说不出话。“汤药已经灌不进你爹嘴里了。家里为了给他换药,连你爷爷我的棺材都卖出去了。不过其实没饭吃都算是小事,你平时应该有注意到些———”老人挥杖想比划一二,又无力垂手,“怪事吧。比如你爹摸你脸后会留下水迹,指尖红软发热,和你头顶现在的感觉是不是一样?”

“还有。”他要流伢仔接过拐杖,慢慢卷起长袖,从覆满白羽的手臂上摘下一根似乎闪烁火光的长羽,一松手那羽毛竟直落地面,像丢下一颗小石子,尚未沾地便化作一场极小极小的“雨”。他把袖口褪回手腕,再度拉起时羽毛也消失了,只有因沾水而紧贴皮肤的汗毛。你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水汽蒸腾。“这种事情,你和河伢仔是不是都遇到过?包括晚上睡觉梦里总有条河。”

“有的。已经遇过几次了。”流讶仔老实点头,“一开始我以为就我会梦到那条河,后面有天陈河讲他也梦到了,水上浮着火烧的羽毛,水下游着光溜的鱼,其中有条鱼他总觉得像在哪儿见过。我说我也做过这个梦,但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里面。然后我们继续猜那条鱼是什么,结果他想起来他家小叔叔还是个小宝仔的时候,好像得了什么百日咳,咳到最后就———”他喉咙滚动,咳嗽一下,“去年村子不是发大水么,他家给他小叔叔迁坟,他听见有人讲棺材里空空的,只有薄薄一层水。我们就突然觉得那鱼肯定是他小叔叔,吓得不轻。”

“然后羽毛就莫名其妙长出来了,我还好,只长满两只手,陈河惨点,他最喜欢的那件白褂子被羽毛直接崩开了。幸亏离他家不远,我们跑进他家院子,抓了还没来得及飞走的鸽子,抱着缩到床下,闻着稻草香气缓过劲来,又慢慢变回去了。后来又遇到过几次,也都变回去了,就感觉好像只要心情不发生大的变化,我们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而我变回去总要比陈河快点。”

“还算你们聪明,摸到了窍门,没被别人看出来。这变化村里也就我们两家还有,外面应该也没有了,毕竟我们是最后两户从北方那村子搬来的。搬进来后我和你爹就出不去这村子,能出去的话你爹的病早治好了,就是拖的,河伢仔家也是。”老人叹气,“你之前说过同他去河对岸找鸽子,然后只有你能过去,他过不去,划船划到一半会有大风起大浪,走石桥到了拱顶又只会在那打转,回来你说他跟个瞎鸽子似的在那乱撞,你俩因为这个还吵了一架。你说他是故意不走的。”

“但那就是因为他出不去。他娘是以前那村子出来的,也姓陈,不像你娘是外村邓姓,所以他出不去。”老人摸索着找到水杯,“按族志来讲,我们的祖先似乎是习得过什么神仙方术,有些变化的本事,像西游里的猴子一样。但更确切地说,是在各种天灾中因为害怕而被逼出来的。洪水滔天,就变作鱼身游走;赤地千里,就变作鸟形飞离。至于平常时节,除非脾气突然大变,便与常人无异。”

“别问缘由。”他背过身去,“这就像那条河为什么只绕着云下村,那座山为什么就靠着云下村一样,是永远想不明白的事。只是这本事也并非永久,以前代人的经验看,和外姓结婚后两代便会丧失这种变化,村里人都是这样的。而你沾你娘的光,不那么容易变化,还能出去。河伢仔就不能。”

“所以你爹总要你好好读书,考出去,因为他自从来这后几十年没出去过,还差点淹死在河里,幸亏遇上你娘好心,把他拉上来。但你能有这运气么?”

“话说回来,梦就没办法这样消除。梦会指引人来到这条河,这里也许是第一个先祖变鱼的地方,也许是所有人的魂魄归处,没有人知道它多深。还有人说它是一张画。也确实像啊,画地为牢。”

“消除梦得靠画。你看这史记里写的。‘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老人用的是北地方言,你不知道是源自何朝何地,只听似一阵萧索的风声。

“这提到的鱼和鸟就是我们家祖上变的,那张画也是他们画的。”他这么讲,你听得吃了一惊,你见过那张画,就在祠堂挂着。流伢仔瞪大眼睛。“河伢仔屋里也有,上面是一群人围着条鱼,鱼肚里藏着一张帛书。也是史记上的,‘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你说过他家那画里的篆字漂亮,吵着要拿来摹临着玩,才一天就练烦了还回去,玩鸽子去了。”

他边摇头边对流伢仔无奈笑笑:“这画不单我们两家有,村里其他人屋里也有,不过听说都在某一辈手上无端地消失不见。这画要有两幅,梦就会跟着消失,也就真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了。现在我们家还剩一张,怕是要你或你的子孙来画了。到底要画什么也没人说得清,也许是冥冥中的某种预感到来时才会知晓吧。总之出去吧,给你取名流字,正是希望你能流出村子。到外面了就不会被河水变成鱼,也不会太容易突然长满羽毛,或者忽然化作水。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要走到天上去。吹吹风算什么大事,竟然会要命?时也,命也,真是永远也想不明白。”

他讲着讲着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用力挥手打发流伢仔出去,全身垂下像座山凭空塌下一段。那枯手青筋虬结成瘤,梦里你曾无意间观察过鱼的胸鳍,有那么一条鳍根肿胀,依着河岸游动仍似乎随时都将倾覆。

你感到一阵恍惚眼睛酸痛,耳边是玻璃乍破似的碎裂声,再睁开眼仍在河边。水面上突然掀起大团大团的白沫,你惊觉月亮已经出来了,月光一段段杂落河面扩开一圈圈涟漪,让人疑心月光是可拾起的银镜碎片。大鱼尖锐的鱼嘴已吻着河面,你能清楚地看见它光滑的弧盖。它晃抛月光做的水花溅湿你们的衣服,父亲则把钓竿递给你,褪下衣服。他全身白盈盈的羽毛骤腾起大团大团的水汽,双手的光焰肆意生长,像是千万万只染血的手合汇成一对赤色的鸟翼,你已看不清他被热浪扭曲后的身影。一只红鹭。你张嘴想问什么,但欲言又止。

“工作顺利。”父亲的声音似乎也是滚烫的,“好好吃饭。”

“好好画。”

你感觉血从全身离开,张皇失措着想起身追上他。你模糊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随父亲上街买菜,在一个鱼摊前光顾着看尺长的鱼儿漫游,抬头不见父亲,又不敢问旁边的大人,一路摸索着回家,结果在一个路口处突然被人抱着一把举起。你吓得哇哇大哭,才发现是一脸坏笑的父亲。

你现在又要弄丢他了,可你动弹不得,反而是身不由己地掏出纸笔。你想起方才见过面,相传变为鱼游走又化为鹤飞回的太祖父所说: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预感。”

父亲一步步踏进溪里,羽毛层层脱落叠满水面,爆裂的火光倾覆月光,河雾呼啸直上,河流咆哮仿若从云之龙。他的身形渐矮下去,眼看头颅也没进去,在水面划开急行的波痕。你的心随着相撞的水浪狂跳,下一刻神话的卷轴在你面前展开!你看见两条大鱼劲力跃出,头盖凶狠地撞在一起,震得满树枯叶哗啦啦地落下,几只鸟雀仓皇而飞,片刻后满天都是尖锐的鸟鸣,随即乱落进河水,蒸吐成风中烈烈响有雷霆乍惊之声的红。

画!你惊叫出声,那些银光四泄的鳞片吸引了你的眼睛,无数光影接连闪现又一一化作白鱼跃起,再落下时已是一团团凝积如云的鲜红。一阵闪电式的放映,你感觉同时有电流窜过脊柱,因目睹一个个村落一座座城池一代代王朝聚合崩析而浑身颤栗。你活络因紧张而痉挛的手掌,手指屈张间一个铁马林行的王朝仓皇奔逃北原;一个旧朝不堪忍入关的刀兵而动身逃入南洋,石砌的金陵无端起火,被鲜红里一个柔软的声音咽下……最后是一个背影酷似你的男人正执笔作画,抬头看见天空悬着尊红月亮。在聚焦于红茫茫月亮的镜头里,你终于看见了云下———似乎没有父亲也没有你,虚空中伸出一只山峦般大的巨手抓握住河流南岸,轻描淡写地揭起河流连带整个迷途的村落。起先是河流被捞起如一环抽泣的红玉镯,接着一栋栋楼房糕点似的塌陷,地基涌现的火焰翩跹仿佛戏子招诱飞燕的水袖,最终全揭入一张纸薄的红月。

你同时勾勒着鱼的身形。两条大鱼落下时砸起的溪水垂涛成幕掩没过他们的身形,他们咬啮着在河道翻滚,汩汩红血裹挟大片斑驳鳞甲沉入河底,倾刻游散至整条河,于是你画下一个被血包围的村庄。他们齐沉下去,你颤抖着手匆忙给两条鱼点上眼睛。村落里慢慢飞出火做的蝴蝶,那只六指的手掌青铜重地倾压下来,祖母的房子已经无法分辨形状。

毛笔啪嗒断作两截,不规整的断口像极了鱼鳍多刺的边缘。

你感到天旋地转。

你惊醒于一种湿漉漉的凉意,列车停站时前排人起身,震倒了你搁在桌板上的易拉罐,你不得不打开背包找卫生纸。一场大梦初醒,你觉得精疲力尽,竭力去想方才到底梦见了什么,留有的印象竟唯有“的确是做了一个梦”的意识,仅此而已。你一手划动手机荧幕一手擦拭饮料,再伸手,摸到一张过分薄脆的纸,像童年练字时用的摹帖纸,可惜自父亲失踪起你就犯懒,再没练过,没能练出他那样的一手好正楷。

你擦净手脚后取出那张纸。“原来是你。”你摇晃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些。纸呈满月状,半径约摸两鳰,暗朱红色,好像白细纱浸血干透了一样,是在父亲消失后一月出现的。你当时恐惧它的颜色,想尽办法销毁它:火烧、水浸、手撕、刀剪,它依然完整,有着堪比皮革的韧性,入水后径沉下去,开灶台火也点不燃。你也尝试过丢弃,但第二天它总会重现于你的背包,像志异奇谭里缠人的精怪或诅咒。而后过了两月后它又和父亲一样失踪了,你记得很清楚,因为父亲是在清明时回老家上山的途中消失的,从那一天县城开始下雨,一直到纸消失的那一天才放晴,你和母亲反复张贴的几千张寻人启事都湿烂成纸浆。一番抱头痛哭后你们动身离开,去投奔广州的舅舅,自此再没有回来。

而今天你又回来了。你盯着坐过头的站名抚额沉思。纸也回来了,难道父亲也要回来了?这里刚下过雨,才放晴,你低头避开窗外的阳光,没注意架上的红纸一触到阳光就嗤地一声燃起,车内防火警报竟没有察觉。等到液体再度淋落裤管,你才目瞪口呆于眼前魔术式的场景,红纸已破损成一张牙尖淌水的新月,你用手遮挡,索性塞进包里,但也没能阻止它继续燃烧。

最后你提着湿透的背包下车,心里茫然。你不记得曾经租住的小屋在哪里,当初离开时你和母亲果断又仓促,几乎没有带走什么东西,电器半卖半送给房东,衣服匆匆收拾满两个行李箱后带上牙刷、脸巾和卫生纸就登上了凌晨两点的火车。你和母亲彼此双手紧握,在初秋午夜的月台互相拍赶蚊虫。这就是所谓的逃难么?你背不动古人口中的井,随手捡了颗樟树籽,心想这样也算带着故乡的一鳞半甲走了。可惜那粒种子埋在花盆里一直没有发芽,你也忍着没挖出来看,好像只要不察看,漆黑的樟树籽就仍坚固如佛家舍利,安睡土中。而不是成为了不具名的杂草的养料。

“你想爸爸吗?”那时母亲问。

你看见她侧脸睫毛轻轻抖动,像乡间田埂上白粉蝶微微颤翅:“不想。”

现在的你无法这么说。你本是回广州看母亲的,却孤身一人停在这个县城,也许因为今天是父亲的五十岁生日,倘若他仍活着的话。此刻父亲的气味比母亲更近,你决定回父亲的老家看看,村庄的名字你大概记得,叫云下,说是曾经有神仙住过,深秋时分雾气从环村的河面漫涌入村中心青瓦白墙朱门的祠堂,能打湿灵牌。

母亲曾在那年清明过后去找过他,回来后一言不发。村里人本就不多,父亲又没有什么亲戚在村里,祖父母安睡在远山红土下。多年后母亲讲她上了山,墓前只有去年父亲插的线香,雨打风吹的,线杆居然未倒。她点了两根新线香,双掌合十拜了拜,就决意离开这对她而言本就是他乡的土地。

你边想边走出车站,立刻有司机围上来:“你要去哪里?价格好商量。”

“云下,云下村你知道在哪吗?”

“云下?”司机们眉头不同程度地紧簇,随即接连挑眉,面面相觑。

“那里路走不通。”一个老哥掐灭烟头,牙齿黄白,“你是新道人吧?多久没回来过了?”

“十年。”你把背包从右手换到左手,“我记得我爸老家应该叫这个名字。”

“那你应该也记得这里十年前下过一段很长的雨吧?”另一个大叔接上话,“两个月!车都没法跑。山里发了好大的水,政府说是有泥石流,把整个云下村给埋了。听人说是整座小山都塌了下来。因为村里人基本都在外面打工,屋里老人家也没有多少,政府挖了一星期就停工了,这么多年讲是讲要修要改造,但迟迟没有动工。这地方穷嘛。”

“现在那里只有一堆土渣。”他说,“你要不要捡几块瓦给你爸爸带回去?”

你踉跄着后退几步,明白这里已彻底不是你的家乡,而父亲冥冥中似乎永不可能再出现。你跪下,旁若无人而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仿佛———

要喊回方才倾泻雨水而又突然被什么抓走的天河。

而天空又青铜色地倾压下来。

雨季开始了。

【作者简介】陈羲,江西人,生于2003年,曾入围北大第二届怀新杯小说比赛终审,获第二届凤鸣文学小说奖、武汉大学第四十届大学生樱花诗赛奖、第七届哈哈诗歌奖提名等,有小说诗歌发表于《作品》《星星》《诗词》《青春》《诗歌月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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