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

2024-12-05 00:00:00梅钰
黄河 2024年5期

小城四面环山,每座山都有官称,人们记不清,统称东南西北山。四山凹凸有形,合围成城,状若凤鸟,头在北,尾在南,身子硕肥,绵延西东。据说当年建城,八位阴阳师手执四十八层罗盘,堪舆九九八十一天,闭门谢客七七四十九天,八份设计图重合,城始定型。沿湫水河修造官路一条,如脊管贯穿鸟身,衙门是心脏,位居正中,鸟身严谨,官商士绅,羽翼繁复。有人迷信,说小时候听见有凤来鸣,音色清亮,状似唧唧。听者故意,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将话题岔开去,唯恐他从头讲起,山海经,沃之国,仁义礼智信。奚落如雷震,飘一阵就过去,人们无论如何想不到,半生浮沉,三十年跌宕,此人还有机会翻身,相片洗成车轱辘大,隔一段路挂一幅,标注为专家,学富五十车,才高十八斗,把脉城市发展。

等一九九七年西山公园建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说是开了凤眼,站上八层塔尖,看得清方圆百十公里风景。人们欣喜若狂,排队去攀登,兑换硬币把眼睛送上观测镜,却只看得见眼前。老干部大发雷霆,集体去找县上,控诉专家夸大其辞,“一百公里都到市里了”,他们说,“坐车都得两个小时”。信访局长搬出设计方案、地理位置、物理图示:“老领导啊,这是视力局限。人眼看不见,可地球还是圆的呀。”

木已成舟,人们只能接受。但上山没有行车路,台阶又窄又陡,有人调侃,再多几个九十五阶,准能戳天个窟窿,胳膊攀到凌霄殿,把玉皇大帝摇下来。吧唧,四脚朝天。年轻人嘴硬,笑话人老腿无力,跃跃去试,几趟下来,不见人影。西山公园成为杀人者和自杀者的天堂,人们除非有事,从不去那里。

又过了几年,永宁著名的摄影师王浅放高无人机,捕捉凤鸟形态,添加数据和照片,贩卖“天然氧吧”“森林康养”“吸氧洗肺”概念,吸引外乡人前来,帐篷扎进西山,赤脚踩在地面,和宇宙一体,深呼吸。更多人为了一睹凤身凤容,驾车前来,小城方位不正,他们东张西望,上下左右,傻傻分不清,总被口腹之欲诱引,土菜,土狗,土猪,土鱼,土鸭,土鸡,土鳖,都吃遍。小城一改往日闭塞,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钱来钱往。

人们替专家遗憾,死得早,没等凤眼睁开。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先后登上《临州新闻》和《永宁新闻》的大事情。公元2024年4月3日晚,西山公园飞起一蓝一红两只火凤鸟,身长十米有余,鸟身丰满绚丽,羽翼巨大灵动,通体如火焰燃烧,互相缠绕嬉戏,时高时低,时快时慢,隐有梵音,如神伴奏。

起先人们不信,直到视频播放,人们才看清,在这个被神祝福的晚上,有四个女人出现在西山公园。火凤擦着她们身体飞过,唧唧有声,如倾诉,似叮咛,四人四身四念四心,同时应激,和凤身连在一起。

陈明癑

我给梁方发信:一念起,万水千山皆有情;一念灭,沧海桑田己无心。

我准备用一周时间,从客观到主观,从物质到精神,将他涤除干净。再用一周把自己嫁出去,找一个高于一米八,瘦于一百六,八块腹肌,有车有房的。最重要是扯证,头靠头,肩并肩,笑对笑,取得国家授权认证,明正言顺睡一张床。我把梁方的个人物品列出清单,一二三,四五六,标注购买时间、地点、起因,请他在其中一列填写是或否,为防态度不清,我附加条款:两日内不明示,视同默认销毁。

八年前,我提着拉杆箱,在南门客运汽车站招停一辆出租车,让“一路向北”开进政法大院。司机从我翘起的尾声听出乡音,断定我是间断性外出归来,还没来得及调整口音。他不停探问,我如实相告,法学院刚毕业,揣着崭新法律执业资格证,未来要在家乡执业。小城没有夜生活,天一黑四处无人,司机一溜烟开进大院,这里那里看一圈,把我送到律所。

没几天,梁方捧着999朵红玫瑰等在门外。小城人见识浅,传播消息快:小伙情深,从江苏赶来;大一到研三,恋爱七年;陈明癑绝情,没说理由就要分。隔几分钟我妈撵来,追问是不是,梁方点头如捣蒜,系系系。我妈就把梁方领了回家。晚上我和他约法三章:不婚,不孕,不生。梁方说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所以这属于重大隐疾,不能与人言。

老实说,如果没有朱琦和苏吉红,我也不会疑虑重重。

朱琦乍开胳膊,探测器从前到后扫过。测到一半她要走,被法警一声呵,半条腿缩回去。手机、钱包、化妆品、钥匙,她一边往外掏,一边紧紧盯着我问,他来了吗?眼眸里的光,明了一下,又极快灭了,有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落寞。我很清楚,不管叶小兵来不来,上诉本身意味着希望将落、梦想将落、未来将落,所有向好意愿都会落空。叶小兵在婚姻中的撤退如同魔咒,一旦解封,就在朱琦身上茁壮,非但第一次胜诉不能使它偃息,这辈子她都会受它蛊使。

“噌”一下,我仿佛被剐了一刀。刀尖锋利,自肋骨隙缝插入,直抵心脏,我看见它被触碰,未来得及诧异,已分两瓣。像过往数次一样,一半与一半交织、纠缠、争辩、抗拒,互不相让。最终,一方盖棺定论:傻子,把我和朱琦合并同类项。

我没想给朱琦代理。白费劲。我们这里人心淳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管男诉女,女诉男,统统驳回去。除非已经扯了离婚证,分配财产子女,法官才认真。可主任说,你不代理,谁代理。我只能认。因为曾经帮女当事人说话,有两个男同事遭到围攻。来自乡间的男方家属无法理解立场,受激情指引,不停指责: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胡说八道!更有甚者,恶毒诅咒:不得好死!断子绝孙!生个小孩没屁眼!律所就我一个女人,Women help women,girls help girls,没啥好说的。

一开始,朱琦信誓旦旦,她明艳地笑,带着把握世界的自信,对叶小兵充满爱。她说,他不会跟我离婚的。她的眼珠又大又圆,像两颗玻璃弹珠,叮咚叮咚弹唱心音。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怎么会说假话呢。苏吉红捏着薄薄一页起诉状大笑出声,不说假话,说笑话,天大的笑话,爱你为什么跟你离婚。

原告:叶小兵。被告:朱琦。诉讼请求:与被告离婚。事实理由:没有夫妻感情。作为铁杆闺蜜,苏吉红时常做评价担当,我觉得她藉此获得活着的唯一乐趣。我说我信。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人怎么会不知道呢?苏吉红反驳,你信的不是爱,是立场,就像你服务的是立场,不是真相。

朱琦生得漂亮,活得漂亮,自带光芒,随便一站,就是众目焦点,行走的衣裳架子,活广告。女人们因此信任,在她店里买啊买啊买,她就成了有名的小富婆,身家百万。可我们这里的人有劣根性,恨人富贵笑人穷,对某件事想不服气,就自由运用想象,非说她的财富跟服装店无关,主要来源有三,一是叶小兵跟黑帮老大厮混,二是叶小兵在赌场屡屡得胜,三是朱琦跟某富豪的奸情。苏吉红对三大来源都说绝对可靠。这么两个人,哪配谈爱情?

朱琦笃信叶小兵爱她,笑盈盈说,你看他,小孩一样,我吵了两句,他就要离婚。原告三十六岁,被告二十七岁,新婚一年,无子女,不涉财产分割。我问朱琦说,叶小兵只要求离婚,他净身出户,这不合乎常情。苏吉红说,有什么不合常情的,他俩又不缺钱。不是叶小兵出轨就是朱琦出轨,这年头,谁绿谁都是绿,受不了就得离。但我懒得深究,只问朱琦愿不愿意。她说不愿意:他爱我,真的很爱,这我怎么能感觉不到呢,他就是跟我赌气。我捏着薄薄一页纸,很想告诉她,不想离婚就跟他上床,拿出十八般武艺征服他。苏吉红说,傻瓜,要这样,你还挣什么钱呢?苏吉红说得对,我欢迎别人把很好解决的事情搞得不好解决,这样我才有用武之地。我照着身份信息填写代理合同和授权委托书,让朱琦签字。她握笔犹豫了,仿佛一签字,她脑门就钉上了“离异”标签。她扔下笔,拨打电话,长长的忙音把她的笑意和自信一点点蚕食———从那一刻起,她就长了霉斑。

那是十个月前,我第一次见朱琦。出门前她再三跟我核实:如果不进入庭审阶段,是不是只付五百块。当时我和她一样,认定叶小兵会撤诉。

对于“撤诉”一词,苏吉红没有及时评价,她被自己给绊住了。有天晚上八点半左右,她打电话给我:把车开过来。我开过去,不见人,给她打电话,见她戴着帽子口罩大墨镜,从一棵大柳树后踅出来,一步跨上车。盯住。她指着一辆黑色帕萨特,流线漂亮,屁股结实,被路灯照着,泛起古陶质感。这不是你家赵禹吗?嘘。她紧张打断,好像赵禹是一只苍蝇、一阵空气、一缕月光,一句话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发动它,驾驶它,不光离开她的眼球,还离开地球,离开宇宙。我搡她一把:神经啊,到底什么事?别说话。她狠狠说:继续盯。我不管她狂躁暴怒,发动车子,带她离开。

他有别的女人了。哭闹过后,苏吉红疲惫地说,精致脸上蒙上一层死灰,一颗泪无声挂了三秒钟,消失了。我将她搂在怀里,被一种情绪击中。

我说,这种事要讲证据,不能胡说。

我没有证据,但我没胡说。

婚内出轨是过错方,有证据法官才会向你倾斜。

谁说我要离婚?她冲我狂啸:我又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好像我的提议很荒缪,她又连续嘶吼“我又不爱他,凭什么离婚”。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不爱,不是更应该离开吗?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自己的感情就在一团乱麻里,所以我只好闭嘴。她觉得说服了我,又讲了好多大道理,在我就要被她征服时,突然想起赵禹的吐槽:她得了疑心病,有受迫害妄想症,总觉着我欺骗她,我为什么骗她?一张床上躺了七年,连这都不知道?我装作没听见。当时我在等梁方———我们信守承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八年同居,格局未变。

朱琦铁定叶小兵爱她。苏吉红铁定自己不爱赵禹。梁方到底爱不爱我?我渐生疑虑,当初“约法三章”是梁方蛊惑,是他一点一滴灌输,以观点强行改变观点,让我盲目。我八年不动摇,也是受他不断强化、提醒。

你爱我吗?

爱。

我不和你领证。

结婚证不会让爱情保鲜,只会让爱人变仇人。

你没有小孩。

你就是我的小孩。我爱你,如父、如兄、如弟、如子,集中所有的男性角色爱你,如母,如姐,如妹,如女。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是的,我理解你。

结婚后会厌倦,会争吵,会冷漠,会轻视,会失去爱的能力。

是的,我尊重你。

爱情比婚姻更重要。

傻瓜,我做出这么大牺牲,就是离不开爱,离不开你。

人只有离开物质才会死,离开人不会死,何况爱。苏吉红痛心疾首,你就是被爱毒害了,爱会变的,今天爱明天就不爱了。上一秒爱,下一秒就不爱了。我没反驳,同情她,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哪里会有爱情。

朱琦通过安检。我们一起经过候审厅,经过长长走廊,来到第八审判庭。门虚掩着,走进去,一股冷气扑面,她打了个寒战,坐上被告席。

庭内肃静,书记员打开音箱,一个冷静的声音不断提醒:不准……不准……不准……不准……朱琦眼神痴痴的,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视频正切换到原告席。跟上次不同,那里还没人。

上一次,叶小兵早于我们坐进审判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不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他都清冷如冰。我和她没有感情。他一口咬定,甚至在朱琦痛哭流涕陈述他爱她的诸多证明后依然冷冰冰说,那只是假象,是演戏。我不爱你,从来没爱过。

不可能!朱琦屡次打断,都被法官温和制止:被告,让原告先说,轮到你时你再说。

原告不说了。

我戳戳朱琦,你说。她不说,拼命哭,两个膀子一耸一耸,声音忽高忽低,如果不是我强拉着她,她铁定冲到叶小兵怀里,哭到地老天荒。直到庭审结束,法官退场,叶小兵离去,她依然不能自持:他爱我,他真的爱我,这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演戏给谁看呀,这年头,有谁离不开谁的,何况她那么有钱,何况她那么漂亮。苏吉红我告诉你,衡量爱的指标不只有物质,还有精神。可我不想说,反复思量,原告没有“不爱”的证据,被告也没有“爱”的证据,法律规定,他们爱不爱,由法官自由裁量。法官认定他们爱———没有胁迫,没有家暴,没有出轨,没有可资斟酌的其他事体,既然结婚自愿,当然认定有感情基础———判决驳回原告诉讼请求,维持双方夫妻关系。

判决在九个月前下达。

九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赵禹终于被苏吉红抓了现行。

痛快!苏吉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四十度玫瑰汾,清香型,二百二十五毫升,入口绵柔,饮后留香,回味悠长。她说,你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被雷击一样,木了,变形了,当场吓尿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我把截图调出来,他抱着她,两个人都在笑,她说他爱我。我爱他。永远相爱,不弃不离。吻你,不多,就一生;拥你,不长,就一世。我把照片甩了他一脸。

我说离婚吧。

我又给她斟满一杯,这次她没端,定睛看着,不,我不离婚。我又不爱他。

朱琦说:我爱他,我不能跟他离婚。

苏吉红说:我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梁方说:我爱你,我可以不跟你结婚。

我的智商情商都不够,想这些容易失眠头疼内分泌失调,所以我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起诉状副本、答辩状、证据目录、四份证据,我翻了一遍,在A4纸答辩状页头写下一句话:爱情不具有实物性,它不能被拿来拿去,但它可以由具体的事例证明。证明材料就在电脑桌面,举证质证环节会当庭播放。

朱琦没有这种心机,是我私下授意,小视频、电话录音、微信短信聊天记录,都行。

她照办了。

四份视听资料,我看过三次,叶小兵看见朱琦受伤,焦灼心疼,投入深情,娇纵包容。一个爱女人的男人!你就是受立场引诱。苏吉红嗤之以鼻,你割破手跟谁求救他也会第一时间到场。你娇滴滴卖萌,一百个男人有九十九个会受诱引。我叱道,不要用邪门歪道扭曲爱情。她朝我翻白眼,不知道你真傻还是装傻。我把它们打开,又试了一遍,播放流畅,音质清晰,内容录成WORD文档提交给了法庭。这些都是间接证据,没有爱的直接证明,没有什么能证明爱的合法性。它们互相佐证,就是我在庭上的利器。

我默念一遍代理词,准备好恰当的语气音调,发现朱琦极度不安,怎么还不到呢?她不停看表,不停朝外看。庭门紧闭。

拿到一审判决后朱琦就没那么坚决了,她用红笔划出一句话:原告叶小兵反复陈述其并不爱被告。她痴痴盯着,足有几分钟,反复问,是不是我不够爱他?她坐在吧台,右手食指轻捻鼠标滚轮,将一首《像鱼》切得七零八落:“我要…记住…你的样子,像鱼…记住水的…拥抱,像云在…天空中停…靠……”天已昏黄,她隐入暗黑,像无助的孩子。

我说,感情的事,法官做不了主,谁也做不了主,还得你自己争取。

她说:以前我认定他爱我,可他爱我为什么跟我离婚?还是不爱!

我被这句话击中要害,它跟“爱我为什么不娶我”异曲同工,我永远无法洞悉真相。我没办法劝解,她纠结的,纠结了我更长时间。除了偶尔癫狂,法律没有教会我妥当的处理方法。

我拿出手机,苏吉红在微信聒噪:开完庭了吗?到底有没有出轨啊?他们到底为什么离婚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一审后叶小兵找过我。原告在判决不准离婚的六个月内不得再行提起离婚诉讼,是吗?他问我。我说是的。他脸上的冰冷削减了几分,看起来疲累或空洞,他一手旋转纸杯,一手摩娑A4纸的边角,那是判决书首页。

请你做做她的工作。

你还要跟她离婚?为什么你一定要跟她离婚?

你不懂。

是的,我不懂,我真不懂。那时我正和梁方冷战。我说,梁方你不能不负责任,我把最好的八年给了你。这不正是你想要的?我们就是为彼此负责,才不婚不娶,你忘了?他边说,边将我拉向他,我狠劲挣脱,男人爱女人的唯一标准就是娶她,给她一个家。他在一尺之外嘲弄,然后吵架,分手,争夺孩子,争夺财产,结成死仇?爱情有无数种走向,为什么你要拿最悲催的这一种类比?因为这是你对爱情的唯一设想。梁方说,你别忘了,约法三章的是你,不是我。我吃了哑巴亏,不能说服,不能被说服,竖起钢铁壁垒,不理他。

我没法做朱琦的工作,我说我只是律师,不是她妈妈,要知道,感情的事情,连妈妈也无能为力。叶小兵站起身,我以为他要走,不料他在地上转圈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必须跟她离婚你知道吗,必须离婚!我不能害她,毁她一辈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我不明白!我说,请你把话说清说透,为什么?她没有在感情里患得患失,死心塌地爱你,对你一心一意。

蠢女人!都是些蠢女人!他咬牙切齿,走了。

朱琦第二次委托我时,说叶小兵搬出去了,不知道住在哪里,跟谁一起。但她受我蛊使拨打电话时,他接得很快,来得也很快。

除却一纸婚书,我跟朱琦的境地一模一样,都是感情的弱者,不知道怎么把付出的收回,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总有个结横在心尖上,动一动,浑身疼。我想让梁方懂,我真不在乎一纸婚书,但我在乎他的态度。我进不得退不得,前不得后不得,舍不得,是因为爱。但他不能以此为柄。

我让朱琦放心,我一定像对待自己的事一样对待你的事,倾尽全力替你挽回婚姻。

你也只剩表态了,《婚姻法》规定夫妻感情破裂就许离婚,可天底下有多少夫妻感情破成渣子了还在一起过着。苏吉红你说对了,爱情就是这么个东西,没有标准衡量,不能直接量化,可它却是世上最美的存在。切,苏吉红朝我翻白眼,书本把你教坏了。

时间又过去一小时。主审法官把第三次穿上的法官袍又脱下来,搭到椅背上说,给原告打电话。书记员埋首手机,脸上折射出幽幽蓝光,听言,反应了两秒,拨号。关机了,她说。那再等等。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即便走到法庭,对一般民事案件适用的“按撤诉”“缺席判”也不能运用于离婚案件,简言之,原被告双方必须到庭。

我把这一原则告诉苏吉红,我说老天爷都无法裁决,何况我。她不,非逼我写“忠诚协议”:夫妻应互敬互爱,对家庭、配偶、子女要有道德观和责任感。特别强调:若一方在婚内出轨,要赔偿对方名誉损失及精神损失共计50万元。

给不了爱,就给钱。她愤愤然,把50万改成100万。

你俩是一家,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真到某些时候,就不是。

我羡慕起苏吉红,她能把感情物化,把忠诚物化,把婚姻物化,而我不行,我总跟梁方谈爱情,像谈空气,抓不着。

苏吉红押着赵禹过来。我把协议打印了两份递给他们,苏吉红看也没看,提笔就签。赵禹却看了足有十分钟,看着看着,一缕冷笑自嘴角泛起———病入膏肓,感情癌症患者,绝望冷笑,我不签,这太荒唐了。你是心虚。苏吉红咄咄。

赵禹最终签了协议。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死了,苏吉红你记好,今天起我就死了,你跟一个死人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睡在一起。

我毛骨悚然,苏吉红欢快地笑,我宁愿你死,也不想看你跟别的女人骚情。

等回家,我拍桌子、跺脚,梁方咱们得谈谈,我要跟你谈谈。我本来想学苏吉红,让他签“忠诚协议”,发誓这辈子非我不爱,不跟任何人暧昧,做不到,给我100万。但等他从书房出来,毛茸茸的眼睛看我一眼又一眼。那是两眼老井啊,我们八年走过的路,看过的山水,说过的情话,都酝在里面,缓缓升起一丝,都是浓情蜜意。他走过来,把我揽进怀里,手温柔地抚上我的头发,我心里的毛刺就这样被他一根根驯服。我说梁方你知道吗,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他说傻瓜,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就这样虚弱地说服了自己。阿Q,你就是阿Q!苏吉红说着说着,哭了,你能说服自己,还是因为梁方爱你。如果不爱,你会失去所有底气。一个人爱不爱你,你总会感觉到的,不管怎么说。

朱琦越来越不安,她不停拨打电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她说。

会有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但他从来不这样的。他的手机24小时为我开着,他不会让我找不到他。

不会来了。我想,叶小兵不会来了。把待播文件一个个关闭时,我有种严阵以待却被告知出局的空虚感。书记员关闭音频,聒噪一上午的“不准,不准”总算停歇了。审判庭静极了。再等半小时。法官把披散的头发往后拢了一把,露出清秀的脸。她还很年轻。

朱琦的手机就在这时清脆响起:什么?公安局?……

我们立即明白:叶小兵出事了。

后来我让苏吉红猜,猜到十七次她求饶,到底为什么?

因为爱。

是的,我爱她,越来越爱。第一次会见叶小兵时,他只说这一句。我又去会见几次,他才告诉我,我以为没人知道。我逃出来,逃得很远很远。我说我是黑人,没有户口,干爹信了,他让我跟他姓,给我落了户。我买房买车,还结了婚。没人知道。可我忘不了,刀子穿刺皮肤时,又沉又闷,鲜血喷涌出来,带着热的骚腥。我想忘,可越想忘越记得清,我甚至听到他留在我身上的叹息声,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哀怨。我不能用借来的半条命爱她,不能在偷来的岁月里爱她。我爱她,就应该和她离婚,让她享受更好的爱。

有些话我没跟朱琦说,她也知道了。才十六岁,她说,还是个孩子。

四月三日上午刑事案件开庭,朱琦来得很早,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法警押着叶小兵出来,她说,我爱你。叶小兵看她一眼,她又说,我爱你。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他听见。

朱琦说:我爱他,我不能跟他离婚。

苏吉红说:我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梁方说:我爱你,我可以不跟你结婚。

到底什么是爱?

西山公园少有人来,我们攀九十五级台阶,踩在泥土地,眼前开阔,小城如同躺在襁褓,被落日漾出诗意。我寻找痕迹,像拿放大镜检视藏宝图,一条路一条巷,看见我们一齐走过的脚印,不规则却规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泪迷蒙了眼睛。

苏吉红

事后陈明癑告诉我,飞机如灰鸟降落小城,她等了许久,方看见郭凤珍。郭凤珍头发蓬乱,身形萎靡,似乎不是走出来,是被传送带一节一节送出来,她显然没有判别力,跟着人流机械移动,直到她迎上去叫“姨”,仍麻木不见一丝缓冲,双目耷拉,红血丝如铁丝箍在眼底。拉手,没反应,手心一团卫生纸已湿透。

明癑说,阿姨的眼神岂止绝望,是荒芜,像看到世界尽头、时间尽头,什么都没有,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净。

明癑说,真不敢想象。

咖喱在郭凤珍怀里挣扎,不停抗议,姥姥你弄疼我了。姥姥你放开我。姥姥你快回你的东北去吧。

退休教师郭凤珍惯于征服,将咖喱搂得更紧。三天前她接到赵禹电话,从加格达奇起身,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做了最坏打算:是开始也是结束,是过去也是未来。她说我坐在最后一排,机翼是巨大隐喻,提醒我,人都受制于某种约束和规范。老天将你生在大兴安岭,你就是大兴安岭的一部分,你不该扔下我跑这么远,被局限和偏见迷了心。这是命中注定,你早该洞见异样,从你踏进这里第一步,你就应该察觉到,你不会被小城接纳。你应该离开,把这里当遗迹,燃起心香凭吊。

我说妈你别说了,我不会离开。我爱赵禹,赵禹也爱我,我们要在这里扎根。我妈和赵禹迅速交换眼神。我装作没看见。

一年前我剪了短发,板寸,端乍,露青皮茬那种。出门后我把罩在外面的宽大连衣裙脱下,卷起,塞进包内,照着镜子化妆,粉底,眼影,睫毛膏,口红,厚厚一层,又一层。

我招手叫停出租车,南门,客运汽车站。我想起第一次来,赵禹搂着我介绍,我上学的地方。我玩耍的地方。我每天回家都要经过的地方。他恨不得把我没参与的前二十七年解剖、切割、拉直、抚平,托在手心向我摊牌:你看你看,你看呀。七年后,他的小贱人申请添加我为微信好友:你好爱情。

大巴车脚踏板太高,我把裙子往高提了一下,迈上去。靠窗座位已经坐满,靠过道空着几个,我正犹豫,一临窗男子站起来紧让,坐这里吧。他随手把包拿过去,递上行李架。用不用调一下?他问,牙齿白得晃眼,一直呲开,手朝上指。空调正对我的胸口,凉风如一张温柔小嘴,将细汗一点点吮吸,真舒坦。我摇摇头。他调整了座椅靠背,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过了一会儿,又把右胳膊举高,把空调口往外拨了拨,女孩子不敢一直吹空调。我朝他笑笑。

环城高速凌驾于小城之上,通向无数出口。大巴车如一头稳健老马,把田野一截一截甩在身后。变幻的风景让我疼痛。自从生下咖喱,我就没有离开过小城。小区、幼儿园、菜市场以及围绕小城的变与不变,是我生活的全部,当初赵禹选择我:安静,老实,适合当老婆。他册封我为家庭主妇,恩准我独守空房。再往前,他以增加房产证姓名、上交工资卡等条件,不断俘虏我。

小城凝滞如沥青,分子已固定,我作为外来物被合围。偶尔我会怀疑,一城人全是同谋,待我如被拐卖妇女,合伙挽留,善意接纳,将古老笑容悬挂头顶,用“哪里黄土不埋人”消磨理想。从这一点说,观念比刀枪棍棒更容易困人,我被锁在这座城,离不开。

我动了动,屁股和坐垫粘在一起。细小纤维被剥离,死死粘在身上,或飞扬在空中,被经由无数人吞吐产生的气体席卷,厢体东摇西晃,肉随之紧缩,蜷在一起。我下意识挺胸,直腰,竖脊背,把肩胛骨朝后拉伸,两块肉互相挨不上,但它们靠近。这让我舒爽。

小贱人申请添加好友的信息传来时,我正在煲鸡汤,电砂锅调至三档,温度由高至低,十粒枸杞,五粒红枣,伴着葱白、干椒、茴香、八角,在汤水里浮浮沉沉,鸡块慢慢出油,香气扑出来,满屋萦绕。你好爱情!头像里一泓绿水,泛着幽光。我通过,点开,一张图片出现:赵禹搂着一个女人,在笑。我一惊,待细看,对方已经撤回。她的朋友圈:他给我吹头发。他给我洗脚脚。他给我买姨妈巾。他喂我吃饭饭。他爱我。我爱他。永远相爱,不弃不离。吻你,不多,就一生;拥你,不长,就一世。

我把信息看了三遍,图片看了八秒,十指紧扣的背后,双唇吻合的瞬间,还有多少不可与人言的龌龊?为什么不承认呢?

男子一步从车门跨到座位。喏,给你。他递过来一杯奶茶,热气萦萦,被空调口吸着朝上飘。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这个也给你。他又从背后伸出一把小野花,小小黄黄,细细弱弱,总共五六朵,被捏在一起。我被奇异感召唤,不由自主接过来,送到鼻前。热汤温软,小花滋养,把我俩那点距离迅速填满。

你也去桃花节?我问。

对。明天是我和我老婆相识三周年纪念。一年桃花节,年年桃花节。

你们每年都去?

我每年都去!等了三秒,他说,她死了。

泪从他眼角迸出来,斜射进来的阳光照着,闪了一下又一下,像刀锋,一刀一刀刺入我的心。我难过起来,看见我死了,赵禹不等把我埋葬就和小贱人上床。物品被一把火烧光;记忆被一点点顶替;咖喱被放进寄宿制学校,孤儿一样生活;我再无痕迹。

汽车经过一片茂密桃林,花香经过无数只被春日暖阳醺醉了的鼻腔、眼睛、耳朵、嘴巴,自缝隙插进来,穿进我体内,我被它鼓胀得失态,一只手穿透空气阻隔,在他腿上拍了拍,生死是常态。

早没事了。他顺势将我拉住,握在手心,一瓣屁股随之贴近,我感觉他全身血朝一处涌,像远处起伏的山脉,无遮无掩(我对此后一切浑然无知,不然就会在此时,或者更早之前结束)。他鼻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至停留在我脑袋上方,头发太短,头皮承接到他的吻,像点燃一根引线,在全身爆开。

我怀着恶毒的报复欲,“你好爱情”!赵禹坦露手机,你查,你看,哪里有?机器没有善恶之分,人才有是非之意,为显清白他删除了记录、图片、朋友圈等物质痕迹。声音呢,眼神呢,爱的气息呢。我爱你!我也爱你!永远相爱!不弃不离!如重锤狂击,心悸不已。此刻、每刻、无时无刻,小贱人的蜜意。问世间情为何物,赵禹你忘了来时路。

斯德文说,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

我想都没想,说,行。

大巴停在高速路口,网约车等在那里。他揽腰把我送进后排,自己也挤进来。去最大的购物商场。他说。

凭借腕力,我不得不倚靠他前行。他有两条大长腿,鼻梁高挺,眼睛似笑非笑,被人信任。我被送进试衣间,一件接一件试。他点头,或摇头。跟理查·基尔在《风月俏佳人》里对薇薇安一样。一段爱的旅程。我默许他买单(他刷信用卡,为偿还账单不得不节衣缩食,也许他刷的是别人的信用卡,因为到期未偿付被他人逼债、诉讼、加入失信人名单,从此不得高消费),看着他打开卡包,捻出一张卡,用拇指和食指夹住,递过去,输入密码时他说,三七二十一。服务员噗哧一笑。我从领口看到腿(袍子又长又宽,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走路时,它随身体一晃一晃,像水做的,活的,一波一波荡开),我扭了扭腰,它阔阔展开,我把它里面的一切都看到了。看到就看到,人不需要欺骗自己。

想到赵禹也这样护卫小贱人,从旁走过的路人侧目注视他们时,一定如同注视我俩。我再一次坚定,赵禹我要背叛你,一如你已经背叛我。我们相拥走在大街上,两旁柳树低垂,一根一根起舞,我的心也随它一起一伏荡漾。

郭凤珍要视频聊天,被拒绝:我在外面散心,不方便连接。我们隔着距离,两千五百七十二公里,三十二年排斥抗拒,控制与逃离,她是我的因,我是她的果,我们互为报应,无法亲近。赵禹洞悉这一漏洞,正如赫拉克勒斯发现大地之子的秘密,在此之前,安泰俄斯力大无穷,不可战胜。赵禹将我征服,带回小城。高大梧桐树落下的阴影罩满路面,虫鸣鸟叫如歌吟,自由欢快,人来人往亲切,像自家人,谧若桃源。我被小城吸引,而非赵禹,于是我留下来。

“你好爱情”给我发来图片和信息,我看都没看就删除了。我把电话也关了。世界于我而言,只有一个人(斯德文),一件事(旅行),一个念想(时间搁浅,我们不间断缠绵缱绻)。经山西去陕西,经陕西飞西宁,我们把旅游平台推荐的景点都看了,都转了,都玩了。

天空湛蓝,号称天空之镜的茶卡盐湖也湛蓝,我们十指紧扣,一步一步往深处行进。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盐溶洞,在平整的湖面洞开,旁边端立红底白字的警示标志:危险,禁止踩踏!我蹲下身,将手探入,搅动一周,触摸一周,只觉周旁结晶盐粒的粗糙,中间一泓水,冰凉彻骨。极目进去,无际无涯,深不见底。盐溶洞的尽头,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吗?我以手遮目,朝上斜瞄,碰到他的目光,正温柔对过来:我们试试!他一步踏入。盐溶洞本只尺余宽,一经触碰,竟扩大至数倍,将他半条腿悉没了,并以强大吸力继续吞噬。左脚、左腿、腰、右脚、右腿、胸、左手、脖、右手,这将是斯德文被吞的合理顺序,最后他会在湖面留一双眼睛,看我被他牵着,以右手、右臂、头、颈、左臂、左手、胸、腰、双腿、双脚的顺序被吞入。这样的殉情方式适于被文字追忆,或者,当作某部科幻片的开始,我们成功进入另一维度,开始生命之外的生命,光阴之外的光阴,空间之外的空间。世界浓缩在他手心,他将我一把搂紧,因为用力过猛,我的心脏受到挤压,心跳更加强劲。

回来后婆婆数落,你到哪去了?说好三天,结果十天才回来,害得我没办法参加旗袍秀。咖喱扑过来,反复问,妈妈你到底去哪了呀。我朝后一缩。

赵禹不在意我有没有离开,他身上的香水味,前调玫瑰,中调玫瑰,后调玫瑰,浓郁刺激。我想就这样吧,赵禹,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伤一物,咱们就互相伤害,互相背叛,互相撕裂。我不爱,我不在乎!

然而爱像火苗,熊熊燃烧,烧得人疼。我搂紧咖喱,被一个念头折磨:分开十三天,斯德文没联系(我没他电话号码,爱要靠情感供养),再也不会见面了?想起我从他手心脱离,他浅浅笑意传递出坠回人间的稳妥,温软情话征服。一个又一个耳朵,炙热眼神刺穿一个又一个灵魂。我不能心安。

斯德文屈起右手指关节,咚—咚—咚,咚咚,三长两短,中间停歇五秒,又咚—咚—咚,咚咚,他的气味自门缝穿入,蜿蜒入心。

赵禹将门把旋开,问,你是谁?

新搬来的,住隔壁,请多关照。

斯德文和新鲜蛋挞一起进来,他们寒暄客套,我闻嗅到他的体味,被愧疚死死纠住(没有消息的十三天,他以希望开道,用信心担保,各种询问,才找到702第三手房东。出于安全考虑,这个先后将房子租给小姐、保险推销员、大学毕业生、落魄单身汉的壮硕男人一再盘问,排除了抢劫、同性恋、商业间谍等种种可能,才与他签下一纸合同)。冷汗自背脊徐行,汇到腰际,塌湿睡衣。透过卧房虚掩之门,我看到他坐得笔直,蓝色休闲装和表情一样得体,自然,松驰。

我在门后盘桓、纠结,紧紧握着门把手,把铜捂成液体。突然他回头,四道目光自空里交结,啪啪激火,吞噬一切,时间,空间,万物,世界。这就是爱,这就是被爱,我越发确认,我没有爱过赵禹,赵禹他不爱我。明癑说得对,爱不爱,人总会知道,骗天骗地,人骗不了自己:悸动、慌乱、甜蜜。

第二天送咖喱去幼儿园,我一开门,对门也开了。早上好!斯德文朝赵禹说,边蹲下身,小咖喱,还认得叔叔不?

蛋挞叔叔。

真乖。你上哪个幼儿园啊?

双语幼儿园。

这么巧?他站起身,我就在幼儿园旁边上班。

是吗?赵禹说,居然顺路。

赵禹发动帕萨特时,斯德文驾白色自由光从停车场驶离,右屁股一闪一闪。朝东行驶九百二十三米,左拐,至秧歌广场,北行一点七公里,而后右拐,就是双语幼儿园。斯德文一边从后视镜观察,一边调整车速,使两车不远不近。赵禹在幼儿园停车,自由光在前面两百米拐入一幢大楼。紫光科技,微软雅黑,加粗,竖排,银白色,亚克力,LOGO下有个七位数电话号码。

我乘三路公交车返回,白色自由光在路口拐弯,停在我面前,上车。我迫不及待,越过换挡把头和他拥抱。空间逼仄。

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

你相信人为了爱情什么都干得出来吗?

我相信。

你相信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只能结束吗?

我相信。

你相信我接近你是想谋你的财,害你的命,搞得你家破人亡吗?

我相信。

早晨七点四十五分。我站在楼道,窗户涌进来甜丝丝、亲腻的味道,是七年前我抛下郭凤珍,远离加格达奇,奔赴小城的原因。我受它之蛊,如同受“你好爱情”之蛊,源起于赵禹———他抬起腕子看表。就在这时,斯德文将门打开。

又一次心鼓乱捶,丘比特粲然一笑,拉弓射箭,正中心门,扑嗵扑嗵。陈明癑,我相信爱,就理解你。赵禹,我理解你,就原谅你。郭凤珍,我原谅你,才能接纳你。在此之前我不相信爱情。父亲出轨医院护士,被人看见两件白大褂缠在一起,家属院传言,除非小护士在,苏明德拿不动手术刀。只有郭凤珍不信,老苏是什么样人,我还不知道吗?可等苏明德病逝,她清理物品,相片都不留一张,一百四十三平米那么空。

郭凤珍说她恋爱了,夕阳红。我同学早发过视频,阿姨开心,每天衣服换三身,赤橙黄绿青蓝紫。我无所谓,她高兴就行。血缘天定,各成体统,小城没人知道郭凤珍,白大褂被回收,粉碎、拆解、再生,布里来布里去。

不好意思啊,起迟了点。斯德文抱起咖喱,后者正用赤裸手臂擦抹眼泪。怎么啦?放心,叔叔开车快,不会迟到的。

我跟在他们身后进入电梯,咖喱被斯德文用胡子蹭腋窝,咯咯笑出声,赵禹也呵呵笑。

我们在停车场分开,赵禹朝东,我们朝南。我看到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小贱人在召唤:来呀,快活呀。脉率瞬间提起,心脏疾驰堪比高速,一脚油门到底),然后朝我瞄。我迅速钻进车里。咖喱一边挥手,一边喊,蛋挞叔叔,下午别迟到哦。

嘘,别说话。斯德文加了两分力道,把我搂紧。我们拥得激烈,贴得很近,密不透风。

你是个好女人。

可他不爱我。

不不不,他爱你。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他爱你。

他爱我,就不会有别人。那女人天天给我发图,在朋友圈秀恩爱。

是假的。赵禹不爱她,她就来激怒你。她以为赵禹离婚后会娶她。

你怎么知道?

有这种可能。

世上有一千一万种可能。我不信。

“你好爱情”更新了朋友圈:有一种爱,叫陪伴,配图两张:四只放在沙滩上的脚,两大两小,紧紧挨靠;一双映在青石板上的影子,一高一低,甜蜜拥抱。

五天前赵禹排兵布阵:一号到十三号去北京见客户。他一遍一遍摆顺毛巾、牙刷、洗护套、内裤、衬衣、拖鞋。早晨又演戏演全套,匆匆出门后折返,拿起遗漏的剃须刀、喝水杯、连锁酒店会员卡,他用左手搂我肩,右手搂我腰,告诉我,晚上把老斯的饭一起做了。当时我就该怼他:我不光给老斯做饭,还跟老斯做爱。现在我极度后悔,迫不及待,想让他知道,赵禹会愤怒羞耻,血气炸裂:离婚吧离婚吧离婚吧。

好的好的好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爱你。我不在乎你。所以我不会和你离婚!

下午五时,斯德文沐浴、更衣,乘坐电梯到负一层,驾车离开小区。他将在二十五分钟后停在幼儿园附近,凭借接送卡通过警戒线,守在门口,等待中五班小朋友排队过来。

当那个浑圆的肉体脱离地心引力,结结实实被搂在怀里,我正往面盆里打第四只蛋黄(我将它们打散,倒入由白砂糖、炼乳、淡奶油、牛奶混合而成的液体,搅拌均匀,倒入蛋挞皮,放进烤箱,上火238度,下火220度,烘烤20分钟)。

郭凤珍告诉我,她正参加终局考试,成败在此一举。母女三十二年,我才发现她是恋爱脑、傻白甜,被对方拿捏。我难得清闲,大段文字鼓励:人和事都一样,趁新鲜,活一把,爱一把,恨一把,失望一把,希望一把,因为时间迟早会改变一切。

汤在煲锅内咕嘟,最后一道菜摆上餐桌。时钟指向下午五点四十五分,这个节点,世界上正发生三件与我相关的事情:

一、电话响起,一个苍老的朝着死亡日夜兼程的声音最后清嗓:你儿子被绑架了,快准备一百万赎人(前面九次中,他的音调音质音量毫无起伏,频率节奏拿捏得到位,恰好让我的心脏戛然而止后勉强搏起);

二、斯德文把咖喱抱起,举高高,后者因为目力不及想象提出抗议(蛋挞叔叔是比爸爸有意思,但我还是爱爸爸,想爸爸。他每天晚上与赵禹视频,听不出他敷衍,也想不到有人从旁百般阻挠);

三、航班如巨鸟缓缓降落,滑行过程中,赵禹耳朵进入蚊虫,嗡嗡鸣响,不得不腾出搂抱小贱人的右手(或左手),紧捂双耳,或许还要轻轻揉搓,等飞机平稳(他跟滴滴平台约车,或拨打95128,先送小贱人,因为过分黏腻,司机连摁喇叭,催促了十来分钟才把他们分开)。

四十五分后,电话没响,在排除关机、静音、故障以后,我把它握在左手,静静等待,右手因为无聊,一根一根捏头发(头发长起来,先将耳轮掩盖,接着耳舟、耳屏,慢慢将耳垂也吞了。我慌了。一是荒草般没法打理,二为剪不剪犹豫。我把长发照片给斯德文看,他说喜欢现在,清爽,干练,决断,果敢,人生就该断舍离。断谁?舍谁?离谁?)我把三千根头发摸过,把五千根也摸过。我想咖喱不可能被绑架,电话一定打错了,像充话费充错号,转账转错号,找人找错号,发觉错了,就不能再打,再打对不起良心,他应该登门向我致歉,告诉我他是被迫,走投无路,解脱不开,只好绑架。

咖喱应该正缠着斯德文去德克士、麦当劳,用两只胳膊搂紧他的脖子,肉乎乎的小脸蹭上去,叔叔,叔叔,叔叔。像前几次一样,叔叔难以抗拒,只好做微臣、贱妾、卑职,受他俘虏,听命于他。

就这样,我乐观地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到月亮作为夜的使者驾临,街灯给整座城披上霓裳。

斯德文是你什么人?

邻居。

他就住隔壁。赵禹说。一会再问你。警察说。

咖喱怎么啦。我问。

他什么时候带走你儿子的?

早上他送咖喱,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送到幼儿园。

是的警官,他顺路。警察皱起眉。你先等一下,请配合我们工作。

为什么你每天接到绑架电话,还放心他接送孩子?

咖喱每天都按时回来。

赵禹试图敲开702,门沉闷地响一声,纹丝不动,他拨打紫光科技电话,对方说,没有这个人。楼体把阳光折堵,投下巨大阴影,像怪物,慢慢移行。我活在这团阴影里,斯德文和咖喱也是,现在他们去了另外一团阴影,或者另外一个世界。我以世界已经完蛋的绝望看着赵禹,他也同样看着我。

七层。二十一米。大地在温柔地召唤。我爬上,跳下。

脑浆在水泥地面迸出。身体被撞击、撕裂、擦伤。鲜血呈溅落状、滴落状、抛甩状、喷溅状、流柱状、浸染状。

3平方米皮肤同时死去。

500万个毛孔同时闭合。

300万个汗腺停止呼吸。

300万根汗毛瞬间萎缩。

赵禹,你让我怎么活。赵禹一把拉住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他如深海托载着我,浮浮沉沉,荡荡漾漾,恍惚间我听见自己不停问,你爱我吗?你到底爱我吗?赵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区分,被现实和梦境混淆,看见一大片灰白色雾霾从眼前浮起,漫卷周身。咖喱被斯德文蒙眼睛,塞嘴巴,缚手脚,他先想,爸爸啊,妈妈啊,快来救我啊。想了几十遍无人回应,又喊爸爸啊,妈妈啊,我要死了呀。斯德文等不及,说,撕吧。撕吧。撕吧。呲。如撕开一纸婚书,撕开结婚照,撕开过去现在,撕开时间空间。

赵禹给郭凤珍打电话,妈妈,她不吃不喝。

郭凤珍从一片狼藉进入另一片狼藉,被苏明德的白骨拽紧,来吧,这里是存在的意义,是时间和空间的尽头。离得那么近,触手可探。她只能承接,幸与不幸,遇与不遇,欢与不欢,一场又一场,一次又一次,虚无,荒凉,空茫。

她说女儿,我爱你。我第一次看到她柔软,苏明德没给过的爱,改变了她,终将改变我。

心悸悸的,疼。

斯德文抱起咖喱,举高高,举过头顶,让他坐在他脖子上,雄纠纠朝前去。蛋挞叔叔,你要带我去哪儿啊?去看大河,大山,大树,大地,看每个人这辈子都要去的地方。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或者一辈子。你带我离开爸爸妈妈,他们会想我的。

斯德文在警察臂弯里平静,对赵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要怨就怨你自己。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可她不爱我,她爱你。我想成全她,没有孩子你一定会离婚,我一定会娶她。我设计好一切,可我抱着咖喱走得越远,越没有底气,我看到爱情作为我实施犯罪的唯一依据已经离我很远很远,远得没有一点味道,一点颜色,一点声音,原来我凭借记忆巩固的爱情,不堪一击。我就回来了。

咖喱拉着他,蛋挞叔叔,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玩啊,那里可真美!

他摸着咖喱小脑袋说,你已经是男子汉了,以后你带爸爸妈妈去好不好?

好!咖喱扑进我怀里,身上有淡淡青草气息,同斯德文身上的味道一样。我呕了又呕,胆汁喷溅在叶片上。

时光如风缓缓流过,一缕一缕霞光铺洒在西山公园。云从橘红色变成暗黑、宝蓝,及至一层一层白泛起来,熠熠闪光。赵禹背对我站成剪影,等着我靠近,我没动。郭凤珍几次挑开话题,被我岔开。过去决定现在,改变不了现在,我不乐意将精力耗费在过往。何况结局已定。

郭凤珍

电话铃声打乱了“贪吃蛇”的阵脚,被我控制的红色大蛇化成团雾,融在眼底。它活了三十四分钟,身子壮硕,行动笨拙,只能蜷在角落,等着吃,或被吃。我沉迷的理由是战胜———如果不出手抗拒,孤独会伸出八脚抓挖,每一脚都有八十八只带刺尖趾。

结局已定,年轻时逆不了天命,老了,老了,逆不了人命。

我对鱼德坤说,认了。

三年前,一双巨手操控,把我和鱼德坤一左一右拎定,扔在黑亮阶梯上,它被乘务员放下,不情愿嘎答,卡死,需要单手或双手理顺。同一辆绿皮车,同一方向,同一目的地———“回”到失去配偶的“家”,空间意义、情感意义相同。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我俩相视一笑。后来我怀疑那是对旅程的恐惧,像对独居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一个人去死的恐惧。火车挤满人,他屁股一再朝我挪,空出更多位置给老婆婆,她一只膝盖坐一个小孩,并放任他们打闹。偶尔他觉察到,朝外挤,让我松动。君子,会体贴。

相谈甚欢。即将抵达时,他歪脑袋睡去,鼻头矮塌,双眼细眯。有时在镜子里看见,我也遗憾,恨不能提捏揉搓,让其变化,此刻看见,又如此亲切。自恋而他恋,是局限,人活得表面。苏明德嘴硬,趣味难以遮掩,后来他与白大褂纠缠,那么刻意,样样作对,拿着标尺量角器,高低、胖瘦、薄厚,大小、宽窄、深浅。他遭了报应,没等退休就病逝,医院撬开抽屉储物柜,收集一箱爱的见证。我一把火烧光。苏吉红因此对我产生芥蒂。我恨她身上的血,目光一模一样,烙了印。人不能逆行,选错苏明德选错人生,再没有一个人余生相守,夕阳情深。我于是冲动,自包里摸出圆珠笔、卫生纸,借纳兰性德《浣溪沙》抒情: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写完他醒了,要看,我藏,一夺,撕烂了,各捏了一角,笑。

回来后鱼德坤像幼稚少年,不停发送暧昧图片,我都没回复。半世沧桑,受尽感伤,有免疫力。防患,最好于未然。直到有一天,他展开那角卫生纸,拍照,说,你字写得好。

我仿佛看见画面:展开、铺平,手指细致抚摸,卫生纸质地柔软,稍一用力就卷曲、破烂,他小心翼翼地提防。我在他指下温软,欲望被拉伸,回他,这话暴露你见识浅,或者虚伪。

我对你无防,你对我不犯,无非惺惺相惜,一种情绪,两重表露。

我看见你的想象抵达之所。

我想象你的看见抵达之所。

送你一挂南墙。

收你二挑忧伤。

许你三味人生。

回你四两千斤。

文字呼应着,舒展、弹跳、有生命,快感丰盈灵魂,感情日益升温,两颗心终于贴近。咚咚,咚咚,他拿指关节叩击,节拍节率相同,令灵魂抖颤。我受到鼓舞,一颗心欢畅,有如人生最初,情窦刚开,容易脸红,激动,对视一眼就心悸。我把房门钥匙给他,授权他随时来,指配三居中最大一居归他,更新被罩褥单、室内装潢,挂180号上衣,三尺腰宽裤子,43码鞋,55厘米头围帽子,甚至不惜重金,以他右手食指指纹为模,黄铜雕刻,定制专属饰品摆在床头。他说我幼稚,不像五十八。我说对了,爱你,永远十八。我含笑看他,再浓情也不够,想为他做更多。有情关情,以物载情,再没有其他事能让我如此兴奋。

我强迫他剃须、梳发,脱光衣服到处走,把指纹、足印、毛发、皮屑、纤维留在一百四十三平米每一厘米之内,不舍清理,让它们沉浮。有光,无光。有影,无影。等他离开,我不知疲倦温习,认定他还在,空中眯眼看,偶尔开怀,落一串笑,把捆绑我的寂寞击碎。

起初,我把芸芸众生都看成他———人类基因不过有限种种,好比作家码字,左右不过3500个,随心组合。单眼皮、双眼皮,高鼻子、塌鼻子,薄嘴唇、厚嘴唇,我只需用意念微调。后来,我把花鸟鱼虫看成他,把山川河流看成他,把日月星辰也看成他,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你来,你快来,你快些来。

鱼德坤说,你不能这样束缚。

我把这句话展开、拓宽,看到本质。鱼德坤凭借这一借口拒绝,不过是因为源头站立更重要的人———横亘在他生命里,不会被拆分,哪怕已经去世,埋进地底,变成累累白骨。我羞愧不已,苏明德早教我看透,活着没有意义,我的终极是死。我告诉自己,我俩矛盾从头到尾坚硬,不会因为爱和时间改变,不会因为我与日俱增的依赖改变。想象无力填满空缺,一旦当真,漏洞更甚!

比起热情、爱、希望,悲观麻木更容易接近,我强迫自己冷静。

加起来一百二十三岁了。他的儿子鱼贵向人吐槽,每天还逼老头说我爱你,你说她要不要脸?她们模仿他,嘴一撇,露出被虫蛀空的牙。我们跳广场舞,网购两面高开叉露大腿旗袍走秀,偶尔出游,披挂五颜六色的纱巾,但她们没有“我爱你”,一辈子没听过“我爱你”。我爱你,生也爱你,死也爱你。

苏明德就不说,不说就不听。不是人生必需品,饿不死。

我做好心理建设:不见就不见了,今天不见,明天不见,后天不见,大后天不见。这辈子不见,下辈子不见。不见是好事,可以结束,重新开始。人不能挂在一棵树上等死,何况人老树老,里面都朽空了,风一吹就倒。

鱼德坤却来敲门,咚—咚—咚。钥匙插入匙孔,转动,一圈,两圈,三圈,吱呀。他像没经过恶战,把我裹在怀里。我想你,我不能不见你。

被爱,被娇惯,智昏,我如鼓风机嘶嘶喘气,恶毒攻击,你不要见我。你凭什么见我?你活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死了要埋在她身边。

我们这里土葬,夫妻同穴,“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与其说为着恩爱,不如说为着后代上坟方便,他们恨不能把祖宗十八代都葬进一个坑里,烧一次纸,点一次香,磕一次头,生活越来越快捷,哪有时间?鱼德坤还活着,已经被埋进土里,躺在她身边,他敲一敲棺材板,亲爱的,咱回去看看。手拉手,肩并肩,沿岔开的小道走进家门。你看呀,你快看,他鼻子像我,眼睛像你。鱼贵在躺椅上摇,三十七岁,已经像他一样秃掉。他满足于工作稳定,收入固定,掰指头计算,月租金八百,一年九千六,十年九万六,二十年十九万二。他预备在八十岁死去,最少留一百万。

他被这样计算,只好腾房,让儿子收房租。他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带三岁孙女乘坐电梯。人类繁衍像霸王芋,叶片里抽出叶片来,新的萌芽,旧的很快死掉。他在濒死的第二节,上还有八十八岁老母。隔着阔大空气,我由下而上,他由上而下,像窃贼犯被抓了现行,他不自然地笑,弯腰,像搀扶疲惫的老奶奶,急切抱孙女离开,她杀猪般嚎叫:

我不回,爷爷。

我要坐梯梯,爷爷。

你是坏人,爷爷。

爷爷。

爷爷。

爷爷。

孙女把情绪带回家,一只脚探进门,一只脚还朝外扑腾。断奶两年,她保存吃奶的劲儿抗拒世界,气沉丹田,哇,放出声响,老练如活过八辈子的女人。她扭动身体,痛苦倍增,眼里却不掉一滴眼泪。他没办法阻止,只好松手。儿子儿媳同时出声,怎么啦宝贝?不哭啊乖,亲,我的小可爱。一边用眼神瞄,无声谴责。他靠墙坐下,面向客厅,像经年累月扎在这里,做一场不曾醒来的梦———若干年前,他像儿子一样,把儿子捧在手心。儿子一哭,他就心疼,想把全世界摧毁。时间没有起止,一茬一茬的人在它掌心里活着,死了,把前人经历过的再经历一次,又一次。一次次哭,一次次笑,一次次以为天塌下来,而天仍在撑起。

加格达奇人烟稀疏,我和鱼德坤演大戏,接续白大褂的传说。为防观众热情,擅自增减剧情,我将消息告给苏吉红。她没反应。

我不在乎!我想象她冷漠,跟我有什么关系?三十二年母女情,我没能力让她亲近,母爱早被苏明德剥夺。有一次苏吉红没考及格,我随口问原因,苏明德就说,她这么难受,你还斥责。苏吉红受鼓动,离家出走。夜黑如沥青,手电筒扫向地面,只照到飞尘,街上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只黄色流浪土狗跟着我走了一程,缩脖子躲回角落。世界不复空阔,天地交融一起,沉重得让人绝望。我一条街一条街找,一条巷一条巷找,只在友谊食堂炉膛底下,看见一个像灶灰的人,他靠炉火不灭的温度喘息,眨巴眼睛,他说,你走开,这是我的地盘。后来我坐在甘河畔绝望,想跳河,一点点泡烂,喂水草、水蛇、蝌蚪和青蛙。苏明德就在医院,在高窗前,看一星灯火游移,看我被绝望吞噬。苏吉红不会察觉,受苏明德怂恿,她轻车熟路,离家打后门去医院,留我整夜不眠。

我有苦难言,不愿给死人抹黑,说了苏吉红也不信。人对人的误读,靠语言无法校正。我看出她敷衍,基于义务和良知,隔三岔五问候。对她而言,也许我和苏明德一起死了,开视频是凭吊,像打开死人影像,慰藉自己。她给我汇钱,发大量图片,劝我去养老院,那里有陪护,还有诊疗。远嫁七年,她忘了加格达奇人稀,养老院只负责“死”,看护都是老人,把更老的人当玉米杆粗鲁对待。我在他们手脚下?惶,如鸡如狗,老得连肉都没人吃,等死。

我对鱼德坤说,实在不行,算了。

鱼德坤说,我们堂堂正正,不丢人。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贴着鱼贵坐下。电视里,雌雄双狮正在交好,震颤不已。阔野风动,空中掠过两只飞鸟,啾鸣三声。他端起水杯抿,一口、两口,一口、两口。直等孙女累了,儿媳抱进卧房。才开口,只露一点边角,就被尖锐拦阻。鱼贵说:

都六十五了,你好意思说,我不好意思听。

这话题到此为止,你不在社会上活人,我还要活。

你要跟她走,就永远离开。我们活着不管你,死了也不埋你。全当没你这个爸。

他惊在原地,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思绪如尖刀,一点一点剔除仅有的希望,像剔开怪兽巨大毛麟,他窥见它的血肉、骨架,细密排列着一行行汉字:不行!不能!他只好住嘴,回屋。九平米,一床,一窗,他长久站着,黑里看黑,暗里看暗,心事消亡,慢慢死去。

我六十五了,心脏不好,颈椎不好,腿脚不好,走着走着就休克。鱼德坤和我说,不断地,重复地。我说是啊,我们都一样,马上就会死了,现在黑土埋至脖颈,不能移动。我想到《?山节考》,山离人老远,老鸹不吉嘶鸣,白骨累累叠叠,宿命巨大的轮回。

苏明德的棺材“底四帮五天板六”,十几个人弯着腰身,屁股翘起老高,嘴巴不停吼叫,向东向东,你再往后退一点,呼呼喝喝像玩游戏,一点不庄重。挪动繁琐,却简单,像宋丹丹把大象关进冰箱,一二三,就是全过程。半小时后它摆进墓坑,四面雕花,大头朝南,飞檐翘角,小头朝北,福禄寿喜,东侧八仙过海,西侧龙凤呈祥。苏明德对小护士再有百般承诺,也不留一丝情绪,孟婆汤会让他遗忘。我由是心灰,对鱼德坤说,随缘,能见见,不能见就算了。

鱼德坤说,你不能这么残忍。

没有谁能对你残忍,只有你对自己残忍。

我不能不要他们。

这正是他们要求的。

我也不想失去你。

这二者并不冲突。

他凄惶一笑,我看到强大的宿命。

骨灰撒到空中,爱落哪就落哪。二妹在许多场合重复这句话,强化亲友记忆。等我死去,她名正言顺拿到财产———遗赠扶养协议。甲方、遗赠人、被抚养人:郭凤珍。乙方、受赠人、抚养人:郭芳珍。甲方去世后所有财产归乙方。她以此为盾,准备抵御全世界的质疑。根本没有什么财产,这主意就是苏吉红拿的。

苏吉红说,只要不把她饿死就行。她猜到我不想和苏明德埋一起,死后继续受冷落。

郭芳珍隔几天来一次,蒸馒头、包子,炖排骨、鸡块,塞进冰柜。有时带一儿一女。起初他们只是不小心,才让我看出,现在越来越明显,只差敲锣打鼓唱起来:零存整取。合法占有。迟早是我们的。你快点死吧,求求你了,就快点去死吧。

人终有一死,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对经历过的人来说,死不比语言狰狞。手机屏幕上,显现一行又一行字,像怪兽从沼泽深处冒出来,披散狂野长发,垂吊硕长舌头,呲开尖利獠牙:

狐狸精,老得剩一把骚骨头,还勾引人。

别不要脸了,留一点颜面去见死人吧。

我跟你形同路人,恩断义绝,请不要再自作多情。

我无法回复,世界由物质组成,无精神容身之所,越强调精神,越显得神经。我看到他被鱼贵缚在门后,面壁思过,一日三省。他从此不来,我以习惯置换习惯,慢慢腐朽,落入时间的掌心。天阴沉,阳光藏在浓云背后,有如心被肉身遮挡,我光脚在地板上踩,足印覆盖足印,想把痕迹抹平。这里,那里。他来过,他走了,痕迹比空气执拗。

然而他又来了。推开门,我俩同时探手,像茫茫大海中两叶浮萍。他头发掉了许多。楼下门面房外,挂着植发补发的招牌,年轻的阿米动员过他几回,人不只是为自己活,要取悦别人,你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呢?他克服不了的只有自己,无法忍受头顶突然出现一簇毛,再密织也是外来物,不会呼吸,不会渗露,只有可耻的自欺欺人。他们含笑,吃了灵丹妙药吧?眼神贼窃,秘而不宣。他不能忍受,把左边头发留长,毯子一样盖住右边。有风吹过,头发乱飘,他五指叉开,把它们捋回去。后来他戴帽子,贝雷帽,渔夫帽,棒球帽,却发现不过是更深刻的暗示。现在,令他无比珍视的头发集体出逃,像同谋威逼:离开她,你必须离开她。

我生起疼惜,为什么来。

你还在。

你不该来。

它们还活着。

他添置的植物长势兴旺,不断抽出嫩芽。他躬身察视,剥离老去枯叶,浇水,施肥,松土。阳光照住他,和植物影子一起斑驳,一半留在我身上,一半踩在我脚底,揪得心疼。

鱼德坤说,明天你来。

他双腿直立,膝盖绷直,腰身弯折四十五度,桌头敬到桌尾,这头游至那头。然后,拿起麦克:有件事,我劝不动自己,想求你们定夺。你不能说。鱼贵一步抢过,夺走麦克。呲啦,音响杂乱轰鸣,他被拖拽,一柱花篮倒地,粉色白色绿色红色,踩过来踩过去,烂在脚底。松开!鱼德坤说,让大家定,不同意我就死心。五十五岁以后,他骨头缩了三分,肉松皮驰,外界一丁点打击就直捣内脏。人老了就活回去,把一辈子身经百战的经验遗忘,只凭恃内心就敢和全世界对峙。让开,所有人,和事,都让到一边,让我来。他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从儿子手下挣脱。他说,今年我六十五岁了,到我妈这个年龄,还有二十三年。二十三年是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钟,我怎么活?

门被重重踢开,二妹带领一队人马冲进来。不要欺负我姐。她以庞大数据佐证,学识、容貌、身家,你均在中下层,何德何能?一看就是居了叵测之心,骗婚。不行,不能。众人同声,不行,不能。他被两股力量轮番击打,全身血水倒流,跌在地上。

一场寿宴,致敬八十八岁的老母。

我把耳机塞进耳洞,走出宴会厅。事情与我有关,与我无关。充盈灵魂的,恰恰是摧残的动力。无比热望的,只需一点反向力,就成千上万一溃到底。去势比来势凶猛,我需要清理。错乱的脑神经兀自纠结,能不能,行不行,肯不肯,得拽一个决心,割骨疗伤,彻底医治这个伤!

四月三日,鱼德坤选择“加格达奇———哈尔滨———北京———临州”航线,用时两天两夜,来到小城。像乘坐一列身长两万米的绿皮火车,我在车头,他在车尾。因剧情延宕过久,生疏,目光递过来有距离。咖喱轻易打碎,姥爷你不回东北了吧?鱼德坤说是呀。他经验丰富,很快和咖喱打成一片,两人像多年老友,一见面就欢喜。

肖红

事后回想,肖红真正被我们认知,是2024年3月17日。小城历来无法医,偶有需要,县医院腾出手术床,恭7254c2e51e8e8096e001e4a544023b90cd7425245ed60a40a059333385d8c468迎各路专家莅临,迎来送往,接待宴请,详情不被民众熟知。多年核算,懂行的人说,费用顶得过一幢楼。由是设立法医科。

五年前,法医学硕士肖红独占鳌头,国考独木杆上挤掉三百二十四人,方才入职,工资财政拨付,社保齐全,未来无忧。小城著名的媒婆把头发高高梳拢在头顶,像鸟窝留一个洞口,插进去一把发簪。她摇着它东门出西门进,成功配成三十七对,其中十四人离婚后复婚,八人离婚后交换对象再婚,五人交底要独身,她仍不死心,有点希望就拉拢。她以自己的专业精神为肖红安排过四次相亲,均告失败,下了定论:学历太高、阅历太深。人把人都看清看透了,还能对人有什么希望。

她把话放出去的第二天,有人在秧歌公园看见肖红和陈政。

众声喧哗,陈政斜靠廓柱,在亭下读书,左腿很长地延展出去,右膝束住,勾在腹沟。这个姿势能柔韧肌肉关节,时间过长,则血流不畅,麻木酸痛,乃至僵死。果然,几分钟后,他换了一下,右腿延长,左膝侧盘,仍旧陶醉。其时满架紫藤被光照耀,筛下点滴银光,让人联想他在古代,疆场征战,打得酣畅,胜负难解。

肖红距他二十五米坐下,盘腿,打开速画本。高髻、长袍、战靴、长戟,飒飒古风刮过,有来自西域的冷。她打个寒战,掀翻一页。痴情公子单恋,绣楼探手不及、爬梯难入,处处铜墙铁壁,兵丁日夜巡逻,盯的就是你。你有飞檐走壁之功,我檐下壁上等你。你从天而降,我张开大网。除非你变一口真气。柔弱书生万事不能,望书嗟叹,眉间眼底愁绪宛转。她细细勾,慢慢描。

看见的人说,那幅场景像拍电影。等肖红画完,离手,抬头,对面人不见,新坐一对情侣,一个将一个勾住,两嘴对紧,舌津交换,滋滋作响。传话人像看进肖红内心,说她像被扔进冷柜,心脏猛地收缩,咚—叮,疼。忽听耳边喘息,细弱、柔软,回头,撞到一双眼,鹿一般,眯长、双皮,眼珠漆黑如新生,盯住她。

肖红将速画本合住,却合不住心事,朝右上方斜看,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年龄三十到三十五,肤白,面嫩,不喜户外运动,非体力劳动者。发量较小,眼周有细纹,用脑用眼过度。无纹身刺青。未染发化妆。无耳钉戒指链环印痕。身体口腔无异味。衣着休闲正常。当是白领,或公务员。

你干嘛?陈政笑问,指速画本。他的手细长、净白,大拇指约6.4公分,食指7.7公分,中指8.2公分,无名指8公分,小指5.4公分,比例近于黄金,小指再长一点,整体会更好。

她没说话,起身,与他并肩。

肖红说,介意的话,可以撕掉。

陈政说,不要撕,不要撕。你可以送给我,我请你吃饭。

两人同时笑。一个去画本上揭,一个在线预定。

“三味书屋”不卖书。书架仅作隔断,精装书空壳,翻开一本,又一本,潮气霉气同时洇出,像解开封印,哗地消散,四方飘逸。肖红犯了职业病,联想。酒挂在杯壁,血一样红,被一口抿下。肉身奇妙,可容可泄,到处是温暖巢穴,它找地方住下,蛰伏,或躁动,进攻,或投降,喜欢就长久待住,腻了就滑出肉身。血色温暖,它一手抓一绺,荡若秋千,硬化、狭窄、闭塞、曲张。有时解剖,在痕迹里寻找痕迹,就会这样。总有两个“她”掐架。画家“她”说,像玫瑰初绽,将开未开,露出微黄芯蕊。法医“她”说,匕首刺入死者身体17厘米,穿透心脏,导致其流血死亡。

感性、理性。

浪漫、严谨。

积极、消极。

激昂、厌倦。

肖红受共存之害,总被撕裂,很难找到平衡,也受共存之利,能看见多面,容易洞悉真相。她想,我不该一眼看清:“三味书屋”都是双人卡座,一男一女,“情侣餐厅”“相亲餐厅”,茶酒菜三味,以情感调和,慢火相炙,入脑入心,成与不成,十之八九。她看出他笨拙,屁股落下去才想起当绅士,站到一半她已落座,仓促中他半蹲半坐,状若便秘,大声喊叫服务员,请倒茶水,请把菜单拿来,试图掩盖慌乱,未曾留意每个字都是出卖:没有恋爱经验,有限认知来自书本,或小视频。她想象他搜索,如何讨女孩欢心,鲜花、戒指、单膝跪地,形式主义走不了心,她想耳提面命。

陈政让肖红点餐,她拒绝了。看着他翻菜单,被怎么点、点什么、点多少纠缠,他没有这方面知识,或者有,自认为不适合,他不停度量、权衡,凭借图片而不是经验,在“此”与“彼”犹疑,每一页停留过久,直到服务员不堪,手指摁住,给他推荐,这个,这个。他如获救星,行,行,行。

肖红说,男人套路。你知道我一定未婚?

陈政说,我不知道。

肖红问,那为什么来这个餐厅?

陈政说,这餐厅怎么啦?

他将眼皮掀起,肖红看见火光四溢,不属于木讷之人当有之物,迅速想到另一种可能:装糊涂,城府太深。她感觉怪异,像被放置于悬疑剧中,明知道过程结局,还要演着急。兴许从孩童起,他就积累经验,之所以笨拙,是要试探、伪装,表现一种想让她看见的清纯。

她“哼”了一声。

半小时后,肖红向法学院校友、小城女律师陈明癑提起陈政。

明癑问,他在哪儿工作,有车吗,有房吗?

肖红说,又不和他相亲。

肖红心想,“相亲”是伪命题,作为检材的只有皮囊,而这东西最经不起琢磨。法医五年,长不长,短不短,正在一个关键节点:被神化、佛化、美化的人,经她剖开、摘下、提取、检验,冷酷提醒,不同外衣包裹下,内里物质形状相同,成分相同,重量略有差异,区分“它”和“它”,不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十个阿拉伯数字组合。她以888,或999,为他命名,从上端详,身形匀称、样貌娇好,不忍切开,又不得不切开。她笑了。

明癑问,那他知道你是法医吗?

肖红说,又不和他处对象。

明癑心说,又是个傻子。她没管理好逻辑,以小城妇女的普遍观点劝说肖红,被反击,那你呢?关系太好,不留情。肖红有意缓冲,提起一则旧闻:学校人工湖边,老教授裸身肿胀,脖颈系条红丝巾,延了三米长。工人提起四脚,一路拖出来,留一片湿痕。从此无人看景,石阶上绿苔复绿苔,延长到路上,晒成干片,扫进垃圾箱。事后传出,教授幻视幻听,一辈子研学人体物质结构,最后被精神控制。这东西玄妙,非人力可控,一旦不归肉身束缚,疯狂行进,只听自己的命令。皮囊只是皮囊,越精美越显荒唐。

肖红说,他皮囊不错。

明癑说,我看见你骚动,树欲静,风不止。

肖红说,闭嘴吧,说下去容易神经。

明癑说,神经好啊,把陈政召来宠幸。

肖红说,你有便利条件,直接召唤梁方,我替你喊山。

明癑说,我受宠,你喊山,劲头这么足,容易让人想岔。

肖红说,淡定,千万里我已经岔过去很多。

第一次媒婆介绍相亲,她坦白,对方愣怔,当场捂嘴,吐到卫生间,出来逼问:上午解剖,中午吃肉,不会膈应?两眼瞪起,看她如看孙二娘,人倒提,剐一片锅里煮一片,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鲜嫩无比。小学老师只有中师文凭,隐藏起自卑,对未知领域陌生,深知无法驾驭,不惜陷构污蔑:法医乃合法刽子手,本质形同杀人。让死人再死一次。死臭味环绕,比日月星辰恒久。为示清白正义,他捂住口鼻,匆匆而去。肖红不屑,懒得向媒婆说明,法医不是屠夫,某种意义上又是,接受不了是常情。

小学老师顺从小城的价值评判,迎娶一位幼儿园老师,婚后他们不停争吵,以观点征服观点。每一次他都会想念肖红,白衣、白裙、白月光,可当有一天迎头碰上,他转身,佯装没看见,提醒自己闻,你闻,你好好闻,再一次说服自己。

这可怕的逻辑被小城信奉,肖红和陈政因此不被看好。按照人们的划分标准,陈政和肖红差着三层,硕士研究生———本科———专科,公务员———事业编———自收自支人员,他俩还没入脑入心,早有人确定悲情。小城三十五万人,没有一对被人们看见爱情,眼光活过五千年,越幸福越被怀疑是陷阱。

肖红吃过亏,选择随意,不强求,不轻信,见面往空里扬,虚里走,感觉怪异。一边生出好感,落地生根,一丝一缕往魂里钉,往骨头上卯,整个人头重脚轻。一边感觉一股甜意从身体最深处被召唤,浮在头顶,好似屏障,距离被糖分填满,和被水泥、沥青填满一样,她无法贴近陈政,也无法被陈政贴近。

2024年3月17日,是关键节点。在此之前,杀人者和自杀者都选西山公园,还没有谁懒到在家门口埋人。

锦绣苑内,保洁阿姨连续三天闻到恶臭,一查,花圃内果然有新土痕迹,骂着谁家死掉宠物,浅埋敷衍,动员同事一起,掘地三尺,撬出一截人腿,吱哇乱叫,全小区惊动。

肖红深呼吸,被气息笼罩。左右端详,各个窗口长出脑袋,不掩恐惧,以自己为圆心,转来转去。她低头,自土里筛,查验有无其它尸骨,听见上下牙咯噔噔叩响,颤如灰鸟翅膀。当初在医学院查看尸体,总觉轻浅,如塑料制成,被无数人揭开,心肝脾肺肾。死于肝硬化,病变这样那样。沉闷一声,盖子盖上,结束课程。走出解剖室,带满身福尔马林味,先还介意,水下十次八次洗,渐渐惯了,挥挥袖子,味便散了。不过如此。不止如此。从业后才知尸腐味浓郁,无以言喻,胃里翻江倒海,几次欲呕,忍住,自己选择的路,还是得走下去。她从箱里拿出袋子,撑开,将尸骨装进。它无语,有声,会告诉她许多……

肖红认真解读。

一截右侧小腿,从骨茬分析系重物锤砸或碾压所致,排除刀斧锯铡等利器切割。身体其它部分呢?锤击。水煮。火化。肉身轻薄,依骨长初判死者身高一米六左右,即便体胖超五百公斤,不过微尘,一风吹散,如何找寻?美国作家劳洛斯·布洛克说,八百万种死法,只有一个真相,像镜像,最终投向自身,抨击心灵。肖红和死神凝神,总觉和它目的相同,有共情:要弄清死因,不能让人像一阵风,来了,走了。揭密过程也苦,也酣畅,像乡村妇女聚合,理论东长西短,一个线索是一层推理,推翻重来,是线稿易色,需另一重巧妙。容易迷醉。

写完鉴定结论,夜已深。解剖室灯极亮,暗黑中的白昼,照着肖红,也照着墙上一排玻璃柜。一切都一览无余,毫无隐密,里面有一百零六种骨骼、器官。一百零六条命,男女老少,天南地北,都自娘胎里来,到尘世中去,各有各的死因,其实一样。肉身卑微,被时钟滴答滴答扯着往死里去。人不需要互相打击,都只有一条狭路走到黑。

肖红想起陈政,果有一条信息,说吃晚饭,看电影。一个人久了,疏于跟世界联络,一旦被人关切,就有极大喜悦,又极大不安,急回复,今日事情多,忙起来昏头,明天再约。她一晚上半睡半醒,总觉眼前有黑影飘,起来一看,眼圈深了两层,满面浮肿。脸是脏腑显示屏,阴晴圆缺藏不住。她扑两层粉,涂两遍唇,勉强入眼,拿起手机,一条信没有,一个电话没有。

他一定知道了,嫌弃。肖红想。

心起了涟漪,动荡不息。钟摆左右叮咚,不偏离轨迹方向,她不同,越摇摆,离真相越远。越想确定,越难以确定。索性想算了吧,就这么算了吧,是骡子是马,等尘埃落定。相识不足半年,只当又被嫌弃一回。臭啊,真臭,你跟死人打交道,我不能闻着死人味过一生。味蕾只是随从,和口眼鼻一样,听从心令。以前她总淡漠:你爱闻不闻。我有自己的高贵。不需要你点评。这次却凄惶,他瘦白脸子分明,渐次突出、扩大,跳得她脑仁子疼。错过他就是错过一生,没有他就没有一切。爱。希望。未来。不念。不想。不动。越说不,越往骨子里印。

人们对她高看,警服外穿白大褂,如此混搭叠加,只在《重案六组》看过。她不是普通公务员。小城轰动,我们一边毫无根据猜测案情,一面想念肖红,短发干练,朝后一甩,洁白脖颈露出来,微汗津湿,绒毛倒伏,热气蒸腾。多好的姑娘,职责如此神圣,陈政哪里配得上他?人们又对她低看,小姑娘家,跟尸体相伴,死鬼不甘心,脚脖子拽紧,哪得安生?人们不停思忖,爱与自由、安全与冒险、亲密与独立、理性与感性,如楚人手执矛盾,用黑对抗白,用白挽救黑,最终被曳入一片灰色深海,心酸发现,只能随波逐流,辨不清方向,看不明道理,被迷茫一层层吞噬。

是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拯救了人们:

我结束了战争,却找不到和平;

我发烧又发冷,希望混着恐怖;

我乘风飞翔,又离不开泥土;

我占有整个世界,却两手空空;

我并无绳索缠身枷锁套颈,

我却仍是个无法逃脱的囚徒;

我既无生之路,也无死之途,

即便我自寻,也仍求死不能,

我不用眼而看,不用舌头而抱怨;

我愿灭亡,但我仍要求健康;

我爱一个人,却又把自己怨恨;

我在悲哀中食,我在痛苦中笑;

不论生和死都一样叫我苦恼,

我的欢乐啊,正是愁苦的原因

《爱的矛盾》,1327年,古老的人类情感,不可超越的矛盾纠缠。我们由是心安,冷眼旁观,看肖红陷入两难。我们都清楚,世上有一千一万种“有可能”,只有一种“会发生”,如同左右、南北、黑白、对错,意义相反,立场相对,她只能选一种,按照古老的“权责利”相统一原则,承担一切后果。

陈政没回信。小城如巨大铁印,盖棺定论:此一章已翻篇。咖喱绑架案轰动全城,人们咒骂社会不行,楼越盖越高,情越来越淡,路越修越宽,人越来越坏。怀念过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小孩上学自己走,留一路欢声笑语。

肖红去找刑警队长,说不应该是绑架。

队长说这世上没什么应该不应该,不应该发生的应该似地发生了,应该发生的都不应该地沉默着。

肖红说,如果是绑架,会提要求。

队长说,现在人心浮躁,人性变态,杀人都不一定有动机。

她还要说,被队长制止了。肖红你真行,全市35万人,大大小小案件每天有。你入行五年了,违反纪律?

肖红独坐解剖室。一百零六种骨骼、器官,来路不明,只有一种可能。意义宽泛或狭窄,指向不同。以前理性,结构名称、搭接方式,倘给她机会,能完美合体,榫卯结构,枢纽开启,起身,立正,稍息,请你向左向右转。现在纠结,它是谁?一个器官来自一个肉身,弹跳、奔跑、跃动。

明癑来电,说苏吉红不吃不喝,送医院了。

二人同去探视,枯坐良久,气氛凝滞,语言无能为力,说什么都多余。

自医院出来,听见一串锐哭,肖红站住,朝急诊室张望,模糊几只白影子玻璃后晃。哀愁若雾霾,浮浮沉沉,驱赶不离。医院外两排店,卖小吃、水果、百货,也卖花圈寿衣,门额蓝底白字,大如斗,明灿灿,日光里晃。一篓筐黄菊摆在石阶,店主一朵朵剪,插上竹架。一定被谁预定了。小小的,脸盆大,密密实实插满鲜花,像工艺品,摆在棺前。人闻着香,蚁虫螂菌也闻着香,不忍噬啃,保全肉身。不对,现在都火化,一把火烧光,骨中骨,灰中灰,谁是谁?

肖红恨得牙痒,想抓到真凶。看守所四面黑墙,独一孔天光,与世界连结。人将肉身安置,灵魂突出,径自去了。空中遇到,互打招呼,不相不识,要重新认定,好比电脑格式化,存在的消失,清楚的混沌。风没有重量,也会移动。魂游来荡去,都只是微尘。想亲自执行。是的,是你干的。你承认不承认,痕迹能够证明。硫喷妥纳刺入肉身,中枢神经抑制,慢慢消沉,人往深渊落,或往高空升。

一转念又想起陈政。种种设想矛盾,心思与心思对仗,反复折腾,停不下来。爱情是龙卷风,有个边角,就要掀一场风浪。起先以为应着《入殓师》的景,日式电影浅浅笑意后的疼痛,哀而不伤,安静克制,静水深流,那份揪心,让人看一次,感动一次,哭一次。不料生活有更大反转,竟是另一种诀别。

人们听见叹息,和她一样神不归位,诸事不利。低头,在桌面磕个大包,伸腰,麻筋撞到桌角,翻书,被纸划条血口子。迷迷蒙蒙的,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不这样不行,非这样不可。

人们看谁都疑心,老师、警察、医生,每个人都有可能。横切三十八,竖切三十八,剁了一整夜,星路坦荡,粒粒星子亲见,它们兀自运转,不会开口一言。执刀行凶者正是切中此脉。人杀人、毁人、灭人,只需避开人,再让它不像人。人们把小孩抓紧,威胁不要乱跑乱动,世道多坏,每棵树都长眼睛,给坏人通风报信。小孩纯洁,乖乖坐定。老人不听话,仍聚在广场,制造、散布、传播各类消息,日以继夜,夜以继日。

四月一日,水厂职工斯德文回城,在南门客运站被拦下。警察一圈围定,枪栓拉动,怒气冲冲,下车,手抱头上。咖喱激烈反抗,抛掷水杯、石子、靠垫,大喊蛋挞叔叔,快开车,离开这里。警察怕误伤,不敢妄动,直到赵禹赶来。咖喱说爸爸,他们都是坏人。

四月二日,刑警队经过DNA比对,锁定小学教师郭启明。女儿车祸,当场轧成三段。父亲舍不得,女儿最好看就在这里,笔直修长,十三年舞蹈练出来的。他偷偷拣回腿骨保存,没想到再美也会腐臭,过了一天就不能闻,又不知怎么处理。

四月三日,陈明癑驾车,带外乡人苏吉红、郭凤珍去机场接人。肖红等在饭店,小城风味,铁锅涮肉,扔一片进去,浮一片起来,满嘴红润,像刚刚体验过法式热吻,持久战,在世界大赛上夺得冠军。

尘埃落定,肖红想,真遗憾,没等我坦白,就已结案。她觉到疼痛,不只心,全身。从里至外,如容器不停外扩。从外至里,被一种重力缚紧。阳光浅淡,一层薄云罩着,漏出疏朗几缕,斜斜靠在墙上。突然手机铃响,明癑手快,点了免提。陈政约见面,众人起哄,齐见,齐见。

阳光极好,如一把利剑,忽地刺到全身。肖红晃了一下,被陈政一把拉住。你没事吧?十六天是时间,也是空间,容纳太多。感情被挤压成细线,忽忽悠悠飘,两人都默着,像贾璋珂电影画面,一镜到底。细蚊飞起,绒毛在光里颤微。他消瘦了些,脸色发白,像随时会飘起来。肖红想把话说透,我不是画家,是法医,每天和死尸打交道,你闻不到臭吗?她不停催促,开口啊,你快说啊。抬头,他眯眯笑,充满暖意,好似一幅法式田园画,淡黄色调,花香树摆,云飘铃摇,悠悠民调反复歌吟,在花蕊里跃动,也在人心里雕琢。

两人攀九十五级台阶上山,西北角站定,陈政指向一处,看到了吗?那里,冒黑烟的地方,在烧死人。我天天干的就是这个,我不敢向你明说,怕嫌弃。

这是职业。

这也是生活。我身上有味,死人味。他们被烧成灰,味还留在我身上。

那你闻到我身上有味道吗?我是法医。人活不明白,不能死不明白。我让人死得明白。

我们都跟死人打交道,你探究死因,为它寻找正义公平,我不管不问,一把火烧个精光。都残忍,都温存。

两络头发顺额垂下,盖住眼睛。肖红想替他撩上去,搂在怀里,孩子,你不孤独,我们同行。朝前,朝后,迎光,背光,侧光,反反复复几圈,看不见足迹。沥青比人心坚硬。她听见自己沦陷,白旗子竖起,雪崩一样彻底,忘记抵抗。她摸出速画本,让他站、跳、坐,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你还是躺下,烟从胸口飘出,你就是焚尸炉。心火热,有一千度,融化世界都可以。我浑身软绵绵,在你身边,像两片叶子被风吹落,无声无息。天上有无数只眼睛,看见。记下。永恒。烟黑了一下,变灰白,越散越开,消失了。高低胖瘦,黑白美丑,都一样,一把火烧光。骨灰有多重?

等画完,他睡着了。阳光好到不真实。他展开,解剖台长度,沿切口剖开,掀翻,脏器精密排列,有人倒置,是基因变异,也可能上帝偏爱,给他派了别的使命。她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却进不了梦里。他唇角上扬,是与谁牵动着情愫?眉目含情,是荡在谁的温柔乡?

仿佛一眨眼,西边红霞热烈,火焰燃烧如万马奔腾,灼热流动,一点点温热身体,她听见竹林轻音,被风赋予灵性,温情漫上心头,一起一浪。想追上风,到三千米高度看见。起笔相同,落势一样,世界观会有多不同?画画用手,也用心。相由心生。肖红在陈政脸上照见未来,急迫,急切,想起一首歌:我怕来不及……我怕时间太快……我怕时间太慢……

太阳将落未落,黑夜将来未来,一队人马轰轰烈烈,齐聚西山公园。王浅是总导演,他说预备,十几人调试,他说放,凤鸟飒飒有声,振翅升天。双鸟飞绕,缠绕嬉戏,展翅、回旋、攀升。人们被惊动,县电视台架起三台摄影机,放飞两架无人机,争分夺秒拍摄画面。新闻播出,三十五万人同时看见:

陈政一手捉着肖红,一手在包里摸。四周声音庞杂,凤鸟振翅声,照相机快门声,林海咆哮声,人群喧嚣声。肖红说,摸这么久,是要变一个江山出来吗?陈政“嘘”,我不爱江山爱美人,只是太激动,心不稳。正好摸到,迅捷如风,戒指像从肉里长出来,肖红捕到一缕光,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陈政说,凤鸟传了几千年,今天飞出来见证,你不答应都不行。

众人助阵,答应,答应。

肖红说,明癑答应我就答应。

梁方捧999朵玫瑰,手指南门客运汽车站方向,说时间多么快,一晃八年。当年我站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东南西北不分,像被扔进狼群。如今我听南方人讲话,反过来嘲讽,腻腻歪歪,像含着大枣。众人齐笑,梁方又说,以前我不肯承认,我消极害怕。全球平均每天死亡159000人,每小时6640人,每分钟111人,每秒1.85个人,什么概念,就是我跟你说我爱你,还不等出口,已经有人咕咚死掉了。轮到我怎么办?现在我不怕了,我要和你结婚、领证、生小孩,等我死了,让他继续爱你。

好啊,好。众人说。

梁方说,陈明癑,你明天就和我领证。

众声齐说,行。太行了。

梁方说,陈明癑,你后天就给我生小孩。

众人齐说,行。太行了。

梁方说,陈明癑,你爱我吗?

众人齐说,爱。太爱了。

梁方说,陈明癑,你答应我了?

众人齐喊,答应,我们全答应。

闭嘴吧你,明癑说,真不想答应。八年过去,还只会这一招,没劲。

赵禹把咖喱架在肩上,一手搂着苏吉红。鱼德坤手下用力,将郭凤珍捏紧。一家人被簇涌在中间。王浅端着照相机聒噪:西瓜甜不甜。甜。好,集体靠紧一点,老爷子笑开一点,阿姨脸朝右一点点,好,古德,古德,歪瑞古德。

图景被县电视台记录,当天晚上,王浅在电视里吹牛:凤鸟飞天利用现代科技,模仿大型鸟类飞行方式,依靠扑动翅膀产生推力和升力,通过尾部控制方向、实现转弯,包含空气动力学、飞行力学、仿生学、材料学、电气和控制理论等多门学科的融合创新,可飞行一小时。

人们兴奋异常,不约而同转发信息,悼怀死去的城建专家,他何其睿智,早就算准今天。诚如新闻所言,凤鸟展翅翱翔,生生不息,淬火中亮出弧线,传承中追求创新,它自过去而来,也必将去往未来,赓续小城“有凤来仪”的传奇。

【作者简介】梅钰,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山西省“三晋英才”。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海燕》人气作家奖等,著有《大河之魂》《十二个异相》等。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