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位

2024-12-05 00:00:00彭图
黄河 2024年5期

马森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马森先生,你在哪里?童焕杀人自首,指定您当他的辩护人,如果同意,请回复!如果不同意,也请回复!石桥县人民法院。”

收到短信时,马森正和妻子在三亚海滩上散步。应朋友之邀,二人到三亚来过冬,刚到四五天,忽然接到这样一条短信。马森盯着那条短信读了几遍,心里一片茫然。

妻子见他盯着手机发愣,问他怎么了?他把手机递到妻子手中,妻子看完后惊惧地问:

“谁是童焕,杀了什么人?为什么让你当辩护人?你又不是律师。”

妻子一句赶一句地发问,马森理解她的心情,她是第一次来海南,前几年说过几次要来,却一次也没来成,今年来了,说好至少住一个月,春节前回去。这条短信显然会破坏他们的计划,她怎能不急?马森叹口气,眼望着不远处隐隐露出轮廓的鹿回头石雕,幽幽地说:

“你还记得老童家那个三小子吧?”

“哪个老童?”妻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会有哪个老童,童思正。”

“他三儿子叫童焕?童三不是离婚后神经了吗?老童也死了有两年了吧!”

童三是不是叫童焕,马森也不敢确定,平时老童说到他的孩子们,都是老大、老二、老三或他们的小名,很少提他们的名字。马森不爱操闲心,又没在组织、人事部门待过,不是很熟的人根本记不住人家姓甚名谁,有次在酒席上跨桌子敬酒,人家让他先敬首席上的市委副书记,他竟然问副书记,你还在某某县里吧?弄过不少类似笑话。但这次,一看那短信上的童焕,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老童家三小子。妻子的问话不无道理,他现在脑子里正为此乱轰轰的,没回答妻子的疑问,碰了碰妻子的胳膊,扭转身说:

“回吧,你也累了吧?”

“回哪里?”

“回住处,还能回哪里,事情总得弄清楚。”

这下,妻子似乎放了心,叹口气说:“老童一家子真够可怜的。可不敢真是他家三小子吧……”

马森也希望真不是,但他所认识的姓童的除了童思正的孩子们,又有谁会让他当辩护人呢?而老童家又遭了那样大的事,如果有些血性的,也只有老童家的孩子们有这种可能。不过,老童家的孩子们一个个像老童一样蔫蔫的,善善的,是哪个会干出这样的事呢?他努力回忆,却怎么也凑不成一个完整面貌。

“幸亏你那年没去他们学校。”

两人默默走着,妻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马森“嗯”了一声,心说:不是幸亏,是我根本就不想去。一辈子追求自由,好容易熬到退休,还给别人打工,看人的眉高眼低,更何况是私立学校。马森对私立学校有自己的看法,学校本是公益性事业,不以挣钱为目的;允许私立学校高收费,将学校办成挣钱机构,这让他始终不以为然,所以当童思正就学校是叫“培人”还是叫“培才”的问题上打电话征求他意见时,他脱口而出说还是叫“培仁”好,仁者爱人。不料一句话说得童思正连声叫好,并请他题写校匾,当培仁学校的顾问。对当顾问的事,妻子当时倒是动过心,婉转地劝他去。童思正说了,请他当顾问,主要是借助他的声望,一个月顾问费3000,并不要求他长住学校,也就是俗语所说,顾上了问问,顾不上问也不用问。妻子肯定是想起了当初希望他去的意思,如今才发这样的感慨。马森想的却是,或许当初他答应了给童思正学校当顾问,培仁学校也不会弄到后来那样的地步。他虽没当顾问,但在事发后,童思正三天两头找他,他做的事不比他那些顾问做得少。以致他县里那些学生朋友,一见他就劝他不要插手童思正培仁学校的事。

马森又何尝想插手,但做人的道义不允许他不插手。人之为人,首先应该遵循为人之道,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即使泛泛之交,朋友有事,也得帮忙,何况童思正。

马森刚开始当代教就在童思正任校长的学校。两人是同乡,村子相隔不过五六里地,每年过六一,全乡学生都要集中到联校所在地联欢。马森上小学四年级时,童思正师范刚毕业,在本乡当教师。据童思正说,他在本乡当教师时就知道马森,马森画画得好,作文写得好,每年六一,联校的手工和作文展览上都有他的作品,而且都出类拔萃,这使得乡里大部分老师都知道他。所以后来马森高中毕业回村后,童思正调到外乡当校长,听说马森在村里当村干部受到挫折,便动员他到了自己所在学校当代教。

童思正这一叫,马森辗转村镇教了八年书,正是这八年的农村教书生涯使得他没荒废学业,恢复高考后,才顺利考上了大学。

马森考上大学后,童思正调到一座大型国营企业当教育处长。马森毕业分配时,童思正曾写信给他,让他到他所在的企业去,说他所管的企业中学缺少管理人才,许诺他去了先当教务主任,校长给他留着。当时正是国营企业兴盛之时,工资高还有奖金,马森动过心思,最终却没有去,分配回地区师专当了五六年教师,后来调进地区文化部门。但他记着童思正对他的知遇之恩,两人时有来往。后来,国营企业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而民办学校刚刚兴起不久,童思正提前办了退休,利用国营企业一处废弃分厂,在远离县城的老家镇外办了一所民办学校。老童一辈子从事教育,教师、小学校长、中学校长、联校校长、教育处长都干过,教学管理经验、教育人脉,在县里无人能比,学校办得风生水起,生源扩展到邻近县市,甚至有知道马森和童思正关系的省城朋友还找马森帮忙转学到培仁。

童思正办学,经常到市里办事,马森和童思正又开始有了较多交往。比如到物价局、教育局办些事,开始时,童思正总是找马森和他一起去认人,办完事总要拿钱让马森请办事人吃饭。

马森忘不了生命中那个决定性的转折,他忘不了童思正,童思正的事他不能不管。

回到住的地方后,妻子到厨房准备晚饭,马森躺在床上,想着该给谁打电话。

事出突然,马森一时真想不起该给谁去电话打听。退休快十年了,社会交往的圈子越来越小,县里的故旧更是寥寥,杀人案这种事,自然会在地方轰动,但他需要的是决定他该不该去当辩护人的事实依据。

就在这时,“铃”的一声,短信又来了,还是同样的内容。马森脑子一亮,立即拨了短信上方的通话号码。

电话号码是石桥县法院的,马森在家乡是上了县志名人录的,法院的人称呼他马老师,显然知道他的身份。法院工作人员说,马老师,你终于来电话了,我们曾经去过市里你家,邻居说你出门了,又不知你去了哪里,只好冒昧给您发短信。因为童焕拒绝请律师,唯一指定的辩护人就是您老,这一点必须马上定下来。

从法院工作人员那里,马森得知杀人者果然是童思正的三儿子。童三小名顺顺,大名童焕,童思正三个儿子,想要个女儿,所以三儿名“换”,换一下的意思,五行缺火改为“焕”。

马森问什么时候开庭,那人说开庭时间未定,按规定在立案后三到六个月之间。马森放了心,如果这样,就不用和妻子瞎磨嘴皮商量解释了。他答应了当辩护人,同时告诉对方,他在这里还得呆二十多天,有什么事,电话联系。正要挂机,马森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童焕精神是否正常?对方回答说:正常。马森顿了顿说,我好像听说童思正三儿子曾被送进过精神病院。对方也略一停顿后说,是的,案卷上有这个记载,在市精神病院住过三个多月。

马森吁口气,既然曾经住过精神病院,他就能为童焕尽些减罪的力了。如果经过他的努力,童焕能够不被判死刑,他也就对得起老童的在天之灵了。

想到离开庭至少还有两三个月,他完全可以像前些天一样心无旁骛,在海南岛冬天温馨的环境中,和妻子度过剩下的二十多天。刚才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他手里握着手机竟朦胧睡着了。

马森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翻着一叠资料,好像是准备写辩护词,忽然发现童焕坐在他对面。童焕笑嘻嘻对他说:马叔,你用不着瞎费辛苦了。童焕根本不存在,我不过是你虚构出来的一个VHdL6DZSIPWuSOso1P/sT8bgOiTy7vecIa3tlOTUdtQ=人物,童思正二子一女,哪有个三儿子。作家们遇到他们痛恨却又无可奈何的冤案,总是虚构出一个人来快意恩仇。童思正泼天似的冤案,我爸被判刑当年,吓死了我姥姥,我大哥、二嫂都被判刑,丢了工作。我爸被判刑后,我妈被骗可以重新办学,交了三百万办学抵押金。后来找到你一起跑了多少次,也没要出一分钱来。幸亏那贪官被双规,我妈和你以为机会来了,跑了一冬天保外就医,仍然没跑成。如果不是我爸在看守所得了病,晕厥几次,我爸非死在看守所不行……马叔你看得很清楚,都是背后那股势力在操纵。对于那股势力,童思正没办法,你也没办法,你感到无能为力,所以虚构出个童思正的三儿子来,让我杀了一直隐藏很深的仇人……其实事情哪里有那样简单,要那样简单,我也不会被逼得精神失常,我比他们还胆小,况且,我一个弱女子,我有杀人的胆量吗?……

睡梦中,马森犯了半天迷糊,迷迷糊糊中,马森想童思正确实没有个三儿子,而且老童也没死,似乎前不久,还在电话中让马森向省高院认识的副院长打听他要求上诉改判无罪的情况,他说电话上说不清楚,答应和老童一起去省城找那副院长……而童焕到底是他虚构出来,还是谁虚构出来的,他始终没弄清楚。好像是今古传奇还是他看过的什么小说上有这样一个名字,当时他不是在翻阅资料,好像是在看小说,小说上的字还一行一行清清楚楚……

那个梦到底在暗示什么?马森想了好久,想到后来,他竟怀疑起那条短信来,莫名其妙的短信,莫名其妙的童焕,童焕为什么要杀人?杀了人又为什么非要请他当辩护人?这个童焕到底是不是童思正的三儿子呢?为此,他竟几次重新翻出那条短信来看。短信在,他给那人拨过的电话也在。

梦中的童焕说,马叔你看得很清楚,都是背后那股势力在操纵。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可是童焕所杀之人是个年轻女子,而且看网上发布的消息,似乎与嫖娼有关,这和童思正案件那股背后的势力能扯上半毛钱关系吗?

童思正案件本来是一次突发性传染病,全国南北五省五所学校先后发生。

五一长假后,老童学校有两个学生在省城医院被检查出患病。首例患者是个外县学生,3月发病,家长带到省城医院,诊断为疑似结核;第二例于4月9日因病请假,在同一医院诊断为结核性脑膜炎;后来又有两个学生在同一医院诊断为疑似结核。

老童听班主任汇报后,立刻汇报给县教育局、县卫生局和防疫站,防疫站立刻派人到学校对学生和教职员工进行了检查,前后检查出六七例疑似。为了息事宁人,那六七例出现后,检查治疗费都是学校垫付,给每人垫了一万。就在检查基本结束时,老童被通知到北京开会,到北京后,老童才知道这是一次突发性传染病。比较起来,他的学校还算较轻的。会上,部领导强调了大面积传染病是社会的事,是政府的事,要动员全社会力量防治。老童放了心,带了会上发的文件准备回去后向县领导汇报。

回到县里,老童才感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首先是学校的六七例患者成了数十例,这数十例疑似患者成天堵在董事长、校长办公室要治疗费;而毕业离校或升了高中的学生拿到检查结果的也来学校要钱,说这病就是在老童学校被传染的;接着是大批学生怕传染,要求转学。而接收转学的学校都要求学生检查身体后,拿上医院证明才接收,这样一来,又发现了不少疑似患者,县医院的床位一时爆满;最让人可笑的是一个40多岁食堂女职工二十年前得过这种传染病,五月份防疫站初次检查时,证明已经钙化,这时竟也找到办公室要钱。这女职工一闹,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外界纷纷传说,学校雇佣炊事员没进行例行身体检查,有个女炊事员就是传染病源,致使学校发生了大规模传染……全县传染的源头都指向了老童的学校。

当老童冲出学校的要钱重围带着文件找到县领导时,县领导黑着脸接过他递上去的文件,随手摔在桌子上,张口就说:“这几天你躲哪里去了?你看你给县里惹下多大麻烦!”老童解释,他没有躲,他到北京开的就是防治传染病的紧急会议,县教育局通知他去的,全国还有四所学校都发生了。老童说这话时眼盯着被领导摔在桌子上的那份文件。县领导一拍桌子打断他:“不要说全国,我要的是你怎么处理你们学校问题的态度。”

领导告诉老童,关于这次传染,县里已经开过几次会,结论是源头在他那里,患病最多的也是他的学校,而他学校是私立收费学校,学校赚了钱,所以,处理传染的经费先由学校垫付资金,并责令学校拿出100万交县教育局,作为处理传染抵押。

老童强调这是例发传染病,北京拿回的文件上明确说应该由政府处理。领导冷冷地说:“政府这不是在处理吗?凡每个住医院的学生,县卫生局给每人都垫5000元,最后医疗费也到卫生局结算。你学校出的只不过是预付学生的住院费。你的学生得了病,你是先送他到医院,还是先送卫生局,让政府拿钱?教育产业化、医疗产业化,产业化就得有产业化管理。学生进你学校的门,首先得交学费;医院不交钱就住不了院,你学校学生得了病,你学校不垫付住院费让谁去垫付?家长要闹起来,谁负这个责任?现在的关键是维稳,维稳!老童!童校长,你给县里添的乱够大了,现在,你得全力配合县里。不!是县里正全力配合你控制这次传染,你可不能再给县里添乱了。”

在老童和县政府的配合或县政府和老童的配合下,传染病终于得到了控制。暑假前,学生中再没有新的病例出现。学生中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被安排了住院治疗,大部分已经康复出院。

从童思正的学校发生突发性传染病后,全县传得沸沸扬扬,教育局勒令整改,取消了童思正学校的招生计划。童思正着了急,开始找马森到县里公关。拉着他跑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找教育局长,副县长、教育局长那里刚有些松动,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学生家长的上访。马森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劝童思正先不要着急招生,听从县里决定,先搞整改,等传染平复后再招生不迟。童思正却让他最后再找一次教育局长。马森对教育局长说了自己的忧虑,说学生家长上访,恐怕是有人在背后鼓捣。教育局长沉默半晌说:“老童这个人就是太抠,只管自己不管旁人,你把肉全吃了,总得给人剩些骨头吧?”他顿顿又说:“马老师,你以后不要再掺和老童学校的事了,我们也很为难。”

果然,在教育局下文件严令童思正学校整改,将他的教师、学生整体迁出学校,暂由公办学校代管后,学生家长上访的事停了下来。

一年后,当突发性传染病事件终于平复,童思正花了100多万对学校教学设施硬件进行了改造,通过了县教育局一年一度的设施检查后,童思正又来找马森。病情事件已经平复,马森任教育局长的学生在马森多次说服下,初步口头同意了恢复童思正学校的招生计划。

为童思正办了这件事后,马森到外地参加省里组织的一次活动。马森临走前,在老童给他来电话,嗨嗨笑着向他夸说学生们如何追着、寻着来报名的情况时,马森心里一沉,一再劝他不要急着招生,还是等上几天,拿到教育局招生通知后再招。童思正利令智昏,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反倒让他再给局长学生打电话催教育局下招生通知。

给教育局长的电话,马森没打,不想打,也不能打。童思正不接受教训,几年来的生源大战中,他一直处于风口浪尖,不但县里几所民办学校和他争生源,到他校门口散发传单诋毁攻击他,就连镇上的公办初中都对他很有意见。马森担心他这次急着招生又会惹麻烦。处理传染的过程中,几次学生家长闹事,都发生在老童的学校招生或准备招生的节点上,马森劝老童亲自去找找那几个闹事家长,花些钱,套他们说出到底是谁在背后鼓动他们闹事。老童说是谁鼓动,不用问那些家长,他也清楚。马森说,你知道没用,关键是要拿到证据。现在官员们最恨鼓动闹事的人,你只要拿到证据,把这些人的名单提供给政府,自然有人收拾他们。老童口头上答应,却始终没有行动。有一次还高兴地对他说,他一个任公安局副局长的朋友把几个闹事和鼓动闹事的叫去训了一顿,那些人保证不再闹事了。可是半个月后,又有家长到北京上访去了。马森旁观者清,同行是仇家,那些竞争者不趁此次事件整垮老童的学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马森在外地呆了十几天,果然就这十几天时间,本来平息的事件发生了超乎意料之外的逆转,几个学生家长先到北京越级上访,被县里截访人员送回后,没过几天,有三个家长到市里找到市委书记闹事。谁也没想到,这次仅有三名学生家长的闹事竟将老童送进了监狱。

当三个家长上访到他那里后,他立即接见了这三个闹事家长,声称市里并不知此事,下令市纪检双规童思正,十几辆警车开进学校,对学校进行了大规模搜查,接着又以诈骗罪拘捕了任校长助理的童思正大儿子和任学校会计的童思正二儿媳。

马森回家后听到这消息大为震惊,没过几天童思正和大儿子、二儿媳都被正式逮捕。

梦是心中所思,马森想,或许那个梦正是他接到那短信后心中所思演绎出来的,其实当时他是希望童焕所杀的正是他说的那股背后势力中的人。他既希望童焕快意恩仇,为童思正报仇雪恨,又怕童焕杀的人真与童思正案有关,自己要当辩护人就不单要下大力气,而且调查辩护中还会牵涉到一些不愿和不想牵涉的人。他和童思正本是君子之交的朋友,他知道童思正案件水深,所以总是童思正让他找谁,他就找谁,要求他帮什么,他便就事论事帮什么。去了县里能不见的人他都回避不见。

现在,既然童焕所杀之人与童思正案件扯不上关系,他心里就更放松了。在妻子问起他当辩护人的事时,他告诉妻子至少三个月后才开庭,那已经是春节以后的事了,等在这里旅游完回去后再说吧。但这件事毕竟搅乱了一池春水,马森便不由自主地想日子过得快些。

马森的家乡人尤其市里、县里的退休官员们,许多人在海南岛买了房子,都做起候鸟,在这里过冬的不少。马森初来时想安静,不愿惊动别人,所以手机很少开。现在他开始主动联系,于是老乡、同学、朋友,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三亚、海口、通什、琼海……,一个月时间把全岛转了个遍。他这次出来,主要是陪妻子,女人喜欢热闹,妻子高兴他就高兴。竟在海南比原计划多呆了七八天才回。

回到家里第二天,马森又接到县法院短信,说是童焕想见他。马森立刻去了县里。

童焕很平静,他对马叔答应给他当辩护人表示了感谢,说他父亲去世前对他弟兄们说过,以后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找马森叔叔,只有马叔是真心实意帮他们家。马森问他怎么就干出了杀人的事?童焕眼中闪了一下光,随即低下头,吭吭哧哧说:“叔,我那时又犯病了,神智不清。”马森问:“你为什么不请律师?当年帮你爸爸打官司不是有好几个律师吗?他们懂法律,我不懂呀!”童焕说:“我爸请的那些律师都是为了挣钱,那次要不是你坚持,他们在二审中连那条诈骗罪也不敢否定。”说到这里,童焕眼中又闪了一下光,紧接着说:“不过,马叔,你也不用为我担心,能辩下什么就依什么,我无所谓。”

童焕这一说,让马森想起他和律师们的那次争论来。那时,童思正还在看守所,一审判了七年,四年是“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即逮捕时所谓的“诈骗罪”,三年是“学校教育设施安全重大事故罪”。童思正不服判决,上诉到市中院。二审复审前,童思正通过亲戚请的省城律师来了市里,童思正三儿子童焕来家里请马森去饭店陪律师们吃饭。

可以说,马森对童思正学校突发性传染事件全过程是比较了解的。正因此,童思正在二审复议前,要求儿子们请马森和律师见面商量。马森到后,省城的律师们早到了,正看着一审判决书,时间还早,大家先喝茶聊天。童焕年轻不懂事,将来人引进来,只对那几个人说了句,这是马森叔叔,也不对马森介绍其他人。马森也不好问,握手时,三个人自报了下家门,马森却也没记住谁是谁,但他知道其中有一个是童思正内弟。

马森看完一审判决书,指着“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一条说:“这一条根本不能成立,保险公司在社会上雇了大批人收保险,雇的人都是按收回的钱数提成,学校交保险也一样,保险公司所雇人员为了能保住学校这个大主顾,拿出自己所得佣金的一小部分给学校负责收保险费的,怎么能算是受贿?学校是私立学校,如果学校负责收管理费的直接拿这笔钱去保险公司,要求保险公司按规定提成,莫非要定索贿罪?况且,逮捕老童,主要是因为公共疫情事件,老童既没有直接收钱,又没有知会下面工作人员收了保险公司提成,罪怎么能算到老童头上?这一条纯粹是制造逮捕老童的理由,欲加之罪。况且还牵涉到两个孩子,必须坚决否掉。至于‘学校教育设施安全重大事故罪’,这也是强加的……”

“你不懂法律!我们现在不谈这个。”马森正侃侃而谈,讲到紧要处,却被茶桌对面童思正的内弟粗暴打断。马森话被打断,本就不悦,而打断他的竟是一句“你不懂法律”。自己已是退休之人,在市里好歹是个人物,哪能受得了这种无理的话,何况打断他的还是童思正内弟。听他那口气,好像自己也是他姐夫花钱雇来的。马森压住火气说:“是的,我不懂法律,但我懂是非。我是老童请来和你们谈案情的,既然今天不谈这个。那么,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失陪了。”说完,他拂袖而起,出了饭店,叫了辆出租去了另一家饭店,他今天在那里确实还有个饭局。他怕童思正三儿子找他,上车后就关了手机。

下午回家后,童焕还在家里等着,再三解释说:“我三舅脾气不好,顶撞了您,请马叔原谅。是我爸在看守所一再吩咐我一定要请您陪他们,因为您最知道我家的案情。您走时,我正在那里接电话,他们叫过我来,向我问您的情况。我对他们说,您是我爸多年好朋友,从我家出事以来,我爸就一直找您帮忙。我爸多次说过,除了他自己,您是最了解我家这次案情的。他们听了后,让我赶快去追您。您手机一直关着,我追到家里您也不在。我大哥、二嫂在牢里,我二哥病了,我爸第一次让我办事,看我这事办的……”童焕说话不连贯,这些话是断断续续说的,说到这里时,眼里涌上了泪花。马森忙说:“三三,不怪你,是马叔一时意气用事。另外,主要是马叔确实不懂法律,对二审复审也提不出什么有用意见。”“不,马叔,他们对您的意见很重视,只是他们对本地保险公司不熟悉,想请您从本地保险公司复印出事发那几年保险公司雇佣下岗工人收保险费的提成情况。”

这才是童焕下午来家等他的真正目的。那些年,常有保险公司临时雇员找马森投保,凡找到他的,都是认识的人或亲戚,他们亲口对他说过,他们并没有工资,所以这样积极地跑,全为提成。他们劝他与其把钱存到银行,还不如投保,让他们也赚几个钱。马森既知道这个底细,便没拒绝童焕。当即从手机上翻出一个熟悉的保险公司负责人号码,便拨了过去。保险公司负责人问他复印这些干什么?他简单说了情况,对方沉默半晌说:“马老师,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这个忙确实不能帮,你的案件和我公司毫无瓜葛,我为什么要给你出这种证据?你要是律师,我或许会给你向县公司打个电话,让他们尽量帮忙。律师要取证,他应该亲自到涉案公司去取证,你既不是律师又不是辩护人,我就是打了电话,人家也不会取给你。”

马森忽然感到,他又上了那些律师们的当,放下电话,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站起来尽量温和地说:“三三,你走吧!电话你也听到了,你回去后,就照电话上听到的对他们说。回去后,告诉你那个律师舅舅,我帮老童,纯为我们多年交情,我没挣过你家一分钱。不信,让他去问你爸爸。”

中院接受上诉审理时,已办了取保候审的童思正大儿子又奉父命,专门接了马森去旁听。马森对律师们的辩护大失所望。律师们只辩量刑太重,要求减刑,根本不敢作无罪辩护。二审法院发回一审法院重审,一审法院仍维持原判。

老童身陷囹圄,仍惦念着学校的恢复。让二儿子、三儿子陪着老母亲找教育局将学校改造硬件设施时迁出去的初中三个班的教师学生迁回来。教育局让老童家交三百万办学抵押金。三百万抵押金也交了,正办交接之时,三个家长又在鼓噪着闹事。市委书记听到后,再一次采取行动,下达了市委对石桥县政府处理突发性传染不力的处理文件。市委书记亲自拍板,下令给石桥县管教育副县长、教育局长和卫生局长撤职处分,市卫生局副局长、县防疫站站长免职,处分了二十多个处理疫情不力的教育、卫生干部,几个科长被抓捕判刑。

马森做梦也没想到一场突发性传染病,会引起石桥县这样大的地震,他无颜面对被撤职的副县长和教育局长,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县里去。

已经七十多岁的童思正被折腾了这一番,在看守所脑梗一次,双腿麻木,不能行走,被送省监狱医院救治。童思正要求保外就医,没被批准。童思正让儿子们把马森接到省监狱医院,委托他找县检察院和县法院跑保外就医。马森跑了几次,都无果而归。法院院长和检察长都说这是市委书记亲自定的案子,他们对保外就医无能为力。

童思正保不出来,可家里人总得活,前教育局长答应恢复学校时让童家交了三百万抵押金,公安局逮捕童思正时扣下了童思正带在身上一张几十万的银行卡。童思正妻子哭哭啼啼找上门来,让马森帮他们找关系追回这些钱。马森认为这些都是合理要求,理应帮忙,便分别去找县长、新任管教育副县长和县委办公室主任,三个都是熟人,一听他又是说童家的事,都变了脸色,委婉劝他别插手,一致认为童思正学校传染病案给县里带来大麻烦,一个副县长、两个局长被撤职。一个学生子宫感染,不能生育;一个学生转为脑瘤……马森一听他们谈案子,便说,我今天不和你们谈案子,既然已经判刑,当时扣下的银行卡应该还给家人吧?既然学校已经不让办,办学抵押金应该退还吧?童思正犯法是他犯法,他的家人总得活吧?副县长说这些事他决定不了,县长在他据理力争下,答应开会研究。办公室主任却说,办学抵押金一部分用作学生患者后续补偿,一部分用于对他学校的维护,学校停办后,县里雇了保安维护学校,保安的工资不能让县里付吧?马森问:“雇保安的事你们和童家商量过吗?”主任说:“这还用商量?我们为他保护学校财产,难道保护错了?”马森说:“童家不用你们的保安,他们要自己回去看守学校。”主任说:“你能代表童家?”马森电话把办公楼下等着的童思正二儿子叫上来,说他是童家儿子,他能代表。主任说,“能代表也不行,童思正案是县里重大案件,我们得保证不出事。”为此,马森和本是朋友的主任拍了桌子。主任说,“马老师,我是奉命行事,你还是和县长、副县长去说吧。”

年底,传出更加爆炸性新闻,市委书记卓某因涉嫌重大贪污受贿罪被逮捕,据说涉案金额上亿。

市委书记被逮捕的第三天,童思正获准保外就医。看守所怕出事,早就不想管这个成天发病的七十多岁老人了。

童思正保外就医后继续上诉,中院开庭审判时,他换了本地律师。请到律师后,童思正又把马森接到县城,让他和律师磋商。马森见到那律师时对那律师也不抱多大希望,这律师是马森邻村人,曾在一所完小上过学,在学校时学习并不好,却不知他后来上了什么学校,竟当了律师。然而,让马森没想到的是这个律师在论辩中否掉了“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二审判决,童思正减了四年刑,儿子、儿媳都改判无罪,恢复了被停几年的工作。

二审判决书下来后不久,那个律师打来电话,让马森向童思正给他再要五万元,马森故意问是不是童思正律师费没付够?律师尴尬地笑了声说:“我打听过,他前面的律师比我收费高得多,还通过他小舅子问他额外要了不少钱,却没减一年刑,我这次为他减了四年刑。当时老童说了,只要能减刑就另给我钱,现在,判决书快下来一个月了,他连个电话也没有。老马,你不知道,老童有钱,这次你也是立了大功的,我所以让你和他说,因为他也应该给你的。如果不是你坚持让我作无罪辩护,特别是你讲了那条罪不成立,提醒了我。我才拿定了对那条罪作无罪辩护的决心。”

后来,童思正再给没给二审律师钱,马森没问。但他理解了童焕不请律师的苦衷,童焕之所以和妻子离婚,一个人独自过日子,就是不想拖累别人,他孤身一人,哪有钱雇律师,像童焕这样状况的人,生在一切向钱看的重商社会,哪有为他提供免费辩护的律师?对这一点,马森在答应为他辩护时就有心理准备,他自信,单就童焕目前的案情,只要掌握了资料和证据,研究上几天法律,他的辩护不会比童思正以前请过的那些律师差到哪里去。但他还是劝童焕请个律师,说请律师的费用不用童焕考虑。童焕却非常坚决地表示不请律师。马森详细询问了案件过程,临走时,童焕耳语似地对他说:“马叔,我之所以坚决不请律师,因为我们弟兄希望你能在法庭上为我家的冤案有所陈述。我大哥会找你的,详细情况你可以问我大哥,他会给你提供资料和证据。”

童焕要马森在法庭上陈述他们家的冤案,这让马森对他的杀人案产生怀疑,从案卷上看,童焕的杀人案比较单纯,一个三十左右的离婚男人去嫖宿暗娼,因为嫖费问题发生争执,男的又有精神病前科,精神病发作,打死了女的。这辩护应该是比较容易的,只要强调精神病,如果辩护得力,证据充分说是误杀也有理由,但如果牵涉到他们家冤案,就麻烦了。那就是没事找事,闹不好,就是往故意杀人上引。如果调查起来,被杀女子和童思正学校所发生的传染病有关,岂不是自找倒霉!

世界上事情说不来,但愿不如所料,却往往恰如所料。

在马森见到童思正大儿子时,童思正大儿子给他带来了一大堆资料,对他说:“马叔,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对我们家的帮助,我们弟兄无能,翻不了我家的案子,让我爸爸死不瞑目。但我们努力了,这些资料就是我们一家家找那些患者家长取来的。我们的本意是取来这些证据后,让您继续帮我们打官司,省高院不行,就上最高人民法院,可三儿却在取最关键的证据时失了手……”说到这里,他赶紧收口,抬头看着马森充满疑问的眼光,垂下头说:“马叔,我知道最终瞒不过您,我索性和您直说了吧……”

听着童老大的述说,马森越来越心惊,这才知道这弟兄三人其实一直没闲着。他们和他一样,一直怀疑家长们闹事背后有推手,这些人他们也大体知道是谁,因为每年的生源大战中,他们已经和这些人明争暗斗过多次。事情发生后,从家长们一开始闹事,他们就要调查到底是谁在背后煽动,但童思正一直压着他们,不让他们去调查,说你们调查回来又有什么用?处理传染病是处理传染病,只有处理好传染病事件,学校才能复课,你们这样一搅和,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童思正被判刑后,他们又展开了调查,刚刚调查得有了些眉目,童思正保外就医出来了,又严厉制止了他们。他说:“这种事,你就是调查清楚,对我们家翻案又有什么好处?制造咱们家冤案的是那个贪官和他手下大大小小的贪官,你就是取了证,证明他们曾鼓动家长闹事,法院会因此而减我的刑吗?我们要判无罪,有我们现在这些材料就足够了。何必再牵扯其他呢?他们能鼓动那三个家长找到贪官,说明他们上面都有人,有关系,你要把他们牵进案子里,咱们要翻案不是更添了麻烦吗?”

实际童思正最害怕的就是他们弟兄调查清楚这些仇人后,私下去搞报复,在以前的几次生源大战中,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大儿子在社会上有一帮哥们弟兄,他曾花钱指使那些弟兄几次惹祸,不是打了对方散传单诋毁他们学校的人,就是砸了人家散传单的汽车。童大虽然不出面,但童思正一听到这些事,就知道是大儿子干的,后来他坚决制止了大儿子这种行为。他说:“你不懂,最厉害的报复是咱把学校办好,把学生教好,年年考得都比他们好,年年考得都比他们多,学生自然会来咱学校。他们散传单造我的谣,诋毁学校,就能阻挡了学生们来咱学校报名吗?竞争就要正大光明,他们下三滥,你也下三滥,只能是丢咱学校的人,让人知道了小看。”

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所以后来即使最艰难的时刻,他也再没动用他那些弟兄。再后来二审父亲减了刑,他和弟媳恢复了工作,他就更相信父亲的话。直到后来省高院一直对上诉没有批复,父亲母亲相继去世后,他们弟兄三人才开始了新的行动,但他们仍记着父亲临终一再叮咛他们不要采取私下报复的行为,只是想弄清楚到底谁在背后使坏,拿到确凿证据,准备万不得已时再说。三弟弟平时木讷,但却最有主意,他让妻子送自己进精神病院,最后坚决和妻子离婚,就是做好了以死相拼的准备,等我们对那些背后指使上访的人一个个都拿到证据后,如果还平不了反,他就根据这些人在我家案子中造孽的主次轻重,分别给予惩罚。这些他虽没和两个哥哥商量,但他们知道他的想法,他们也有这个准备。

马森问他:“是否已经采取行动?”童大低下头嗫嚅着说:“还没有,只是稍微给了他们些警告。”马森问:“什么警告?”童大抬起头说:“马叔,你放心,我只是让人告诉他们,你们背后煽动家长上访的事,法院已经取了证。”马森问:“再没其他?”童大点点头。马森问:“童焕失手是怎么回事?”童大却没直接回答,只说:“马叔,三三的案子与这无关。”“被杀的女的,与你家案子有没有关系?”“没有!”童大回答得很肯定,但马森从他眼色中看出,他在说谎,但他没再追问,只是说无关最好,稍停又说:“记住,没有就是没有!”

但他在看他们取回的那些证据时,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份证据中都提到一个姓关的患者,而死去那女子正是姓关,而闹事家长中,只有姓关的证据没取到。

再翻童大送来的其它资料,姓关的浮出了水面,在童思正和家长们签的赔偿协议中,这家的赔偿款是最多的几家之一;在童思正几年后要求恢复学校的签名中,患者家属大部分都签了名,唯独找不到姓关的。

马森决定按资料上的地址去访问一下这个姓关的。到了村里一打听,才知道姓关的女子上初中前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村里有名的酒鬼,两年前喝多了酒,脑溢血去世了。马森心中黯然,也没到关家,掉转车头回去了。想起童大说童三失手之说,马森断定童焕所杀就是这家姓关的女子。

这一家也是家破人亡,马森忽然对自己以前要求童思正通过上访家属套出幕后策划者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固然他那时要求查出背后鼓动闹事的人是要制止闹事,但却没想到童家还有三个儿子,他们知道了那些鼓动上访而弄得他们家家破人亡的人会做出什么来,他当时却是想也没想。看来还是老童比他了解他那些孩子们,在他们蔫蔫的、善善的外表下,也不见得就都蔫蔫的善善的。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他想起童大取的那些证中,都指向一个姓封的,一个姓柳的。

这时他的车已经过了县城一段路了,想到那姓封的,他毅然掉转车头,返回县城。

石桥县城这几年变化很大,路宽了,公路整洁了,一座座高层建筑拔地而起,一个小县城竟有七八处高层小区,这里一处广场,那里一个公园,城街上小车穿梭,路两旁还停着不少,这让他想起一个笑话,说石桥现在也经常堵车了。

马森一边浏览着故乡县城街景,一边想着该找谁?这几年老虎、苍蝇一齐打,有些个官场故旧退的退,受处分的受处分,关监狱的竟也有几个。当时他为童思正保外就医找过的法院院长就被处理了,据说调走后一直没安排。那个前市委书记提拔起来的县委书记,在县城改造成全国卫生模范城上出了大力,也因和市委书记说不清的交集“带病”离任,至今仍没安排,大概也快到退休年龄了。因童思正学校事件受了撤职处分的那几个人如今都灰溜溜坐在家里打发日子,被判的几个教育、卫生部门干部,如今连工资也没了,不知怎么生活?

想到这里,马森突然有些泄气,竟想不起该找谁打听与童思正案子有关的人来。在石桥桥头饭店停车后,他终于想起一个人来,在童思正传染病事件发生前后任法院副院长的陈铁。十几年前,在马森高中同学当院长时,两人就认识了。在一审决定判决童思正七年徒刑时,陈铁是唯一提反对意见的人。后来马森为童思正找法、检两院保外就医时,就是陈铁引着见的院长。他比马森小七八岁,现在也应该退休了。马森决定见陈铁只打听姓封的,他真有些疲累了。

马森打了电话没半个小时,陈铁提着瓶酒来了,一见他哈哈哈笑着说:“好几年不见,老兄你一点也没变。”握过手他边进饭店,边压低声音说:“是为童焕的案子来的吧?从法院出来的?”马森知道他见面肯定会提到童思正案子,没想到他职业病这么敏感,一开口就说童焕案子。马森打着哈哈说:“不是,到村里走了趟,路过。你退了没?”“退了,去年前半年就办了手续!”

两人说着话,在二楼一个小包间坐了,马森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先喝酒。陈铁回头看看门口问:“还有谁?”马森摇摇头说:“没旁人,就咱俩,我真是路过,多少年不在桥头饭店吃饭了。”“哈哈,所以你想起了我,谢谢老兄还记着我,敬你!”他这样一说,马森才想起当年和童思正的二审律师就是在这个饭店吃的饭,二审齐律师建议叫上陈铁,但他不方便叫,听说老马和陈铁关系不错,老马叫,他肯定会来。于是马森便叫了陈铁。对那次吃饭,马森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齐律师在陈铁面前毕恭毕敬,每说一句话,都要问陈铁:“陈院长,我说的对吧?”陈铁对他却待理不理的,倒是和马森大谈书法,希望马森能给他要幅市书法协会主席的字。饭后,齐律师让他和童思正说说,陈院长这里得打点一下,并伸了三个指头。马森没答应他,让他自己去和童思正说。但为了童思正的案子,他回去后,还是向书法协会主席给陈铁要了幅字。

三杯酒下肚后,陈铁又说到了案子上:“老兄,听说你接了童焕的案子?”马森知道瞒不过他,纠正说:“不是接了,是他非要让我给他辩护。而且是你们法院发的短信,征求我意见!”陈铁哈哈笑着说:“说惯了,你又不是律师。不过,马老,你说你也七十多的年纪了,放着清清静静的日子不过,给他当的什么辩护人。这都什么年代了,律师挣的就是那份钱,你说你图什么。图名?你的名又不在这里;图利?他和妻子离婚,和俩哥哥多年不来往,孤身一人,你车费、油费还得自贴。调查取证,东跑西颠不说,你还得与法官沟通。老兄,打官司可不是简单事,不是你辩护得好,官司就能打赢。当年老童的案子,最初,我坚决反对立案,后来我坚决反对重判。可顶用吗?市委书记定的案,谁敢不从。老实说,我当年也是因为自己没几年就要退,前途无望,才敢反对。马老兄,童焕案子复杂,石桥县谁不知道你,辩浅辩深于你都没利,闹不好,还得得罪人,因为你不是律师呀!唉!老弟劝你,你还是推了吧……”

马森问:“童焕案子有什么复杂处?不就是个嫖娼杀人吗?”

陈铁摇摇头,端起杯,敬过马森,又摇摇头说:“不是你想象得那样单纯。马老,实话对你说,这案子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复杂。怎么说呢?如果就事论事,这案子就简单,如果和童思正案子一牵涉,这案子就复杂。主导权不在你辩护人,而在法、检两院。我是个做甚的?一辈子法官了。”

马森说:“这我就真不懂了。我没打过官司,我也不是律师,但我知道法院的基本原则是不告不理,童焕杀人就是童焕杀人,莫非公诉人还能对不牵涉本案的童思正案牵进案子里?”

陈铁嗨嗨笑了声:“所以我说这案子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复杂!如果当事人要告童焕是报复杀人呢?”

“报复?凭什么说报复?”

“听说这被杀女子也是童家学校的学生。”

“童焕为什么要报复她?”

“听说她父亲是闹事人之一,而且是主要的闹事人之一。”

“就凭这?不是说童焕离婚后和她早有来往,还想娶她吗?”

“问题不在她,她已经死了。问题在告状人。”

“她爹娘不是都死了吗?”

“但她还有姥爷、舅舅、姨姨、姑姑、堂兄、堂弟……她爹娘在,反倒好说。多给些钱,安顿住或许能不告报复,但那些姥爷、舅舅等人,你知道他们谁出头?这就是我说主导权在法检两院的意思。他们都是亲属,对她们家和童思正案件的关系不是很清楚,按说不会往报复杀人上去想。但是如果有人在背后给上他们钱挑拨鼓动呢?”

“谁挑拨鼓动?为什么鼓动?”

陈铁看一眼马森,又嗨嗨一笑说:“老兄如果不是明知故问,就是对这几年石桥的事太不了解了。”

马森心一沉,认真地说:“陈院,这几年我除了上事宴,很少来石桥,真不知道这几年石桥的事,来,我敬你一杯,还请老弟多多开导!”

“马老,别这样说,你我弟兄,既然你已经应承了做童焕的辩护人,我今天来,就想到了你可能问我些什么?实际上,许多话我也想和人聊聊,特别是和你,拍着良心说,老弟我一辈子当法官,还是有底线的。我没收过人钱,也没枉判过一件案子,我对得起头顶上法官的帽徽。对童思正案,我至今也认为是冤案,可正因为这冤案,才造成了后来许多不该发生的事。老兄不是一直怀疑闹事是有人背后鼓动吗?这是不假的事,石桥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可老童他太抠,就是舍不得花钱。当年公安季副局长已经掌握了那些背后鼓动的人,也曾奉县委之命出面对某些背后鼓动上访的人敲打过,这些老童都知道,可他感谢季副局长的就是万数八千烟酒把戏。他挣了那样多钱,季副局长有县委命令维稳,如果他拿出三五十万百八十万给季副局长,只要季副局长把那些东西逮起来,以扰乱社会治安关他个半年六个月,看谁还敢背后鼓动上访?如果镇压住闹事的,还会有后面的事吗?谁都知道如今是个金钱时代,没有真金白银你能办成事?不过,那些人也遭到了报应……”

陈铁告诉马森,石桥县近年来发生了好几起无头公案,都和童思正案件有关。其中一个姓柳的出了车祸,被撞断一条腿,肇事车辆逃逸,至今没有破案;这个姓柳的就是被季副局长叫去警告过的一个背后鼓动者。三个到市委书记那闹事的家长,一个喝烧酒喝死了;一个半夜赌钱回家,在山路上被什么撞得滚下山坡;一个无缘无故得了哑病,嘴里只会啊啊啊,却说不清话。还有一个姓封的,也是季副局长警告过的人,老父亲得脑溢血死了,出殡的那天响炮,一个大麻炮斜飞过来,恰恰炸在姓封的那个当校长的儿子眼上,炸瞎了一只眼……石桥人都说是报应。但据陈铁分析,也不完全是报应,因为那姓柳的和被炸瞎一只眼的姓封的都不承认是报应,而是有人蓄谋陷害。而这有人,他们都指向了童家三兄弟。但他们没有证据,也不便明说,因为一明说,他们当年背后鼓动的蹄蹄爪爪也就暴露了。他们花了重金,要求公安破案,但仅凭他们提供的那些蛛丝马迹,公安根本找不到头绪。

据说喝酒死的那个人,同饭店吃饭的人怀疑那天和他喝酒的人里,有一个和童老大是朋友,但死者是喝完酒后死在自己家里的。那几个人又都不是他们村或附近村的人,认识的很少,喝完酒后这些人就再没见过。这些年喝酒喝死的很多,有的死者家属闹起来,同桌吃饭的都要赔偿,但大多数都不了了之。这死者只有一个在县城打工的女儿,知道父亲嗜好,又找不到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所以那个人们传言有童老大朋友的说法,根本没人相信。那个从山崖上滚下来的人,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撞了他,只说似乎听到背后有摩托车声,但他连摩托也没看清,更不要说人,也便自认了报应……

陈铁问马森相信不相信报应?马森说世界上的事说不清楚,也许有吧!陈铁说:“可是也太奇怪了,怎么凡是和童家作对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呢?”马森说:“那是因为他们作恶太多,按你所说,这些事都应该属意外事故。在同时间其他人发生意外的还很多,只不过人们没在意罢了。”陈铁说:“这倒也是个理,但姓封的那个大麻炮也飞得太邪乎。出殡时孝男孝女们不少,都按大小顺序跪着,那炮即使跌倒,也不会越过前面的人头和棺材飞到中间偏炸他那当校长的三儿子吧?”

马森想问的就是这姓封的,听到这里不由打断陈铁说:“这封家老爷子出殡是在哪里出的,怎么还有棺材?不是都火化吗?”

陈铁说:“马老,你不知道,咱们县和市里不一样,现在许多城里老人死了,都要回村进祖坟。封老爷子生前早就说过不让火化。要不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这封老爷子大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大名鼎鼎封效仁,当了几任联校长,后来在县教育局当督导。听说和童思正是同班同学,两个人一直尿不到一个壶里,斗了一辈子。两个人争教育局副局长争不到,童思正放弃,到企业当了处长,封效仁气得吐血。后来童思正办了培仁学校,两年后他办了培英学校……”

一听到封效仁的名字,马森木然,脑子如突然遭了寒霜的茄子。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报应之类说法,陈铁所说的那些,他都在脑子里经过快速处理,也如姓封的那些人一样,指向童家兄弟,而当封效仁这三个字一出现,他的脑子短路了。陈铁后来再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到。

陈铁见他怪异,连叫他三声,他才仿佛从梦中幽幽醒来。

陈铁问他是不是喝多了?说:“老兄当年……”

他摆摆手冷静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陈铁老弟,童焕的杀人案就是杀人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杀人是事实。但是他是不是报复杀人得看有没有证据,不能只靠别人的一面之词。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也得需要医院出具证明。我会再做详细的调查,谢谢老弟!”说着他拿起酒瓶,将剩下的酒给两人杯中各添一半,和陈铁碰过杯后,一饮而尽。

【作者简介】彭图,山西原平人,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80年毕业于山西省忻州师院中文系,曾任《五台山》杂志主编。出版《野狐峪》《白虹》《彭图小说》《我是谁》《中国谣》《漩流》《拭尘集》《言平广予集》等作品。

责任编辑: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