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的玫瑰水与流动的乐观主义
2024-12-05 00:00邹碧颖
财经 2024年24期
超级全球化正在消退，但人们仍然想要找寻更遥远的世界。
11月5日-10日，进博会国家馆，沙特阿拉伯商人Mazen Almozeni带来了alfanar公司生产销售的数据线、插座头、开关产品。
alfanar公司位于沙特利雅得的一座工业城，占地70万平方米，主要制造、销售各种低压、中压和高压电气产品。然而，这些产品来到中国，似乎不具备竞争力。在浙江温州市柳镇，电器开关，俯拾皆是。但Mazen告诉《财经》，无论订单在哪里成交，alfanar公司都可以提供25年的质保期。世界各地的很多商人会来到进博会，他们瞄准的不只是与中国做交易。
进博会现场，戴着交易团胸牌的中国女士攒住一袋葡萄干小样，到玻璃展柜旁坐定，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商人比划起来；马来西亚展商从柜子后拎出粉色包装的燕窝产品，介绍四五天就能直邮中国，一位中国男士匆忙和他交换了微信，约定后续再商量付款方式等细节。
今年3月开始，中国逐步对瑞士、爱尔兰、匈牙利、奥地利、比利时、卢森堡、斯洛伐克、挪威、芬兰、韩国等多个国家放开了免签政策。目前，中国已同24个国家实现全面互免签证，对16个国家实行免签入境政策，对54个国家实行72小时或144小时过境免签。
129个国家和地区的3496家展商来到今年进博会，从食品、化妆品到芯片、汽车、奢侈品，人员往来交织，贸易网络若隐若现。第七届进博会按一年计意向成交金额800.1亿美元，比上届增长2%。这是新冠疫情发生后、难得紧密的全球化时刻。
国际贸易，意愿并未衰减
在进博会，日行3万步，你可以看到马拉维的花生、赞比亚的蜂蜜；秘鲁的大蓝莓、哈萨克斯坦的特色油炸面团baursak（巴尔萨克）；来自非洲的moringa（辣木籽）油宣称对治疗皮肤疾病有一定帮助。不同地区的葡萄酒、咖啡豆，是食品及农产品展区最常见的产品。
马越是阿塞拜疆红酒、石榴汁、果酱的中国代理商，他向《财经》介绍，阿塞拜疆所处的高加索地区是世界葡萄酒的发源地，拥有几千年酿酒历史，萨贝拉维是该地区独有的葡萄品种。今年进博会，他们带来了阿塞拜疆最古老的戈伊戈尔酒庄（1860年）酿造的红酒。
马越公司在中国商务部的引荐下，认识了阿塞拜疆使馆商务处，成为阿塞拜疆中国国家馆的全权运营方，对接国内贸易公司跟阿塞拜疆厂家建立合作。“除了我们国家，我可能第二喜欢的就是阿塞拜疆。”马越说，阿塞拜疆的国家面积8.66万平方公里，比重庆市略大一点，人口1000万，主产石油和天然气，还是靠里海的国家，首都巴库的建筑很有特色。
“我们希望通过进博会让更多人知道阿塞拜疆，这个国家有什么样的好东西，跟我们的关系是什么。”马越说。阿塞拜疆大面积种植石榴，特殊的酸籽软石榴，抗氧化酶含量是国内甜石榴的2.5倍。阿塞拜疆腌制的酸黄瓜，跟俄罗斯风味也不一样，口感爽脆，适合配肉类佐餐。今年是马越连续第五年到进博会，每年都会达成一些新订单。
伊朗的玫瑰花水甜得快掉牙。大马士革玫瑰是伊朗的国花。距离伊朗首都德黑兰三个小时车程的卡尚（Kashan）被称为“玫瑰之乡”，每年5月至6月都会举办盛大的玫瑰节。
“伊朗人饮用花草茶的历史有1800年。”进博会上，贸易商默罕默德向《财经》介绍，伊朗出口中国的玫瑰水和玫瑰精油现在在淘宝也很容易买到。尽管中国消费能力有所减弱，但默罕默德认为，这不仅是中国的现象。“我很喜欢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全球的经济都在衰退，不只是中国，经济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上升，有时需要下降、然后再上升，这很正常。”
吉哈伯通是来自法国南部的酒庄集团，旗下有17家酒庄，2019年首次来参加进博会，彼时，中法两国领导人品尝了他们旗下的一款豪斯古堡红酒，因而名声大噪。那之前，吉哈伯通在中国只有一家代理商，2020年，吉哈伯通在上海正式建立了中国分公司。
“即使全球经济都处于比较迟缓低迷的状态，中国市场作为世界级大市场潜力还是在的，我们也不会因为这些阻碍就放弃中国市场。”吉哈伯通的工作人员向《财经》表示，希望当前中国拉动经济的政策，能够促进市场尽快回暖，公司始终希望在中国深耕产品销售。
乐斯福是来自法国的一家家族企业，成立迄今已经171年，进入中国市场40年。公司专攻发酵技术，生产制造的产品主要是酵母、面包改良剂等等。今年连续第七年参加进博会，乐斯福烘焙中心的师傅模仿上海国展中心的四叶草形状，在现场展示了硕大的艺术“欧包”。
乐斯福的工作人员向《财经》表示，中国的消费者对配料的要求越来越高，今年进博会，公司主推一款叫清洁标签的新产品，配料表大大缩短，只有麦芽糖、维生素C等成分。目前，乐斯福在中国建立了四个生产基地。就在11月初，乐斯福与广西湘桂集团中法合资的酵母抽提物生产线项目刚刚竣工，主要生产面用酵母等产品，计划分三期建成扩产生产线。
“我们觉得烘焙产业还在走上坡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去做‘燕子青焙师计划’，培养更多烘焙人才。”上述工作人员向《财经》表示，他们看到，中国云南、西藏等旅游景区，需要迎接很多外来旅客，对专业烘焙人才需求度非常高。乐斯福仍然希望在中国发展壮大。
许多商品在中国的商超里暂时还买不到。韩国的展商陈列有菌菇汤包、儿童长高营养果冻、益生菌身体乳；新加坡展商带来了海南鸡饭、特色风味调料，他们希望在进博会找到中国代理商；四川商人陈敬在云南运营着辣椒、食用菌的生产基地，同时加工辣椒酱，他品尝了新加坡的虾米辣椒酱，希望了解东南亚居民喜欢的口味，也为自家的产品走出去做准备。
新品入华，追赶全球速度
不少大型跨国公司的科技新品，在进博会首发。
诺和诺德总部位于丹麦，拥有百年历史，是一家专注糖尿病治疗的生物制药公司。明星产品司美格鲁肽针剂在最近几年炙手可热。今年进博会，诺和诺德带来了针对糖尿病、肥胖症和罕见病的创新药。全球首个胰岛素周制剂诺和期（依柯胰岛素注射液），糖尿病患者一周只需要注射一次。这款药物获批的适应症是2型糖尿病，今年11月底就会在中国上市。
值得注意的是，诺和期是诺和诺德公司首次实现国内外创新药几乎“零时差”获批，德国患者上半年刚刚用上，中国患者也快用上了。诺和诺德大中国区医药质量部企业副总裁张克洲介绍，2019年，诺和诺德启动了“中国同创”项目。世界同期的实现，亦得益于中国药品审评审批制度改革对创新的加速，以及中国临床研究能力的提升。
颇受市场关注的，一套专门针对肥胖症治疗的司美格鲁肽“诺和盈”针剂，有望在中国正式进入肥胖症治疗领域。“我们展示的药物都是处方药，需要根据医生处方遵医嘱用药，千万不能自己随意地去用药。”诺和诺德工作人员向《财经》介绍，最近五年，诺和诺德持续在中国增资扩产，今年初又投了40亿元用于天津生产厂无菌制剂扩建项目。
“诺和诺德30年前就给中国投了信任票，我们上世纪90年代刚进入中国的时候，就把全产业链都布局在中国。中国的糖尿病患者有1.4亿人，我们看到了很多的责任与机会。”诺和诺德全球高级副总裁兼大中国区总裁周霞萍说。
罗氏制药总部位于瑞士，流感创新药速福达、达菲都出自这家公司。他们在进博会上带来了一款针对乳腺癌特殊的PIK3CA突变的靶向药物。中国总裁边欣介绍，在中国乳腺癌人群中，有46%的乳腺癌患者会发生这一突变，过去一直没有针对性药物。此外，COPD（慢阻肺）在中国的发病人群将近1亿人，未来罗氏的管线还会推出一些针对性的生物类治疗药物。
跨国医药巨头默沙东亦在进博会展示了在中国境内已获批的近30种药物和疫苗，覆盖肿瘤、糖尿病、抗感染、罕见病、麻醉等领域。《财经》在进博会了解到，目前，默沙东正在中国开展多项临床研究，预计未来五年将向中国引入40多项新产品和新适应证。
不二越，日本一家综合的机械制造商，中国总部恰好就在上海国展中心，今年进博会展出了轴承、刀具、机器人等产品。工作人员向《财经》介绍，工厂经常需要在金属板钻孔，很容易留下金属毛刺，要再去一遍毛刺，进行两次工序。尤其在折弯的形状里，毛刺很难去掉。不二越通过刀具结构的特殊设计与涂层技术工艺的综合应用，可以实现无毛刺的打孔。
进博会开幕当日，这款产品刚好全球开售。“进博会七年，我们一次都没有落过，前几年展示的都是大型机械手臂，好比搬运车体的机械手臂。随着这些产品逐渐被客户接受，这次拿来的就是一些更小更高精尖的东西。”工作人员介绍，工厂里搬运半导体基板，人手一碰特别容易坏，可以通过机器人手臂单面搬运基板，摞成摞。另一台协动型机器人，用机械手臂拿上工件，递到设备里加工，机械臂底下设有雷达探测仪，当人靠近，动作会自动减缓。
“人穿梭在机械手臂里、和机械手臂共同工作，这是未来的一个场景。”不二越工作人员向《财经》表示，不二越在日本试制样品后，接下来会拿到中国生产制造。目前，不二越在上海、东莞、张家港都设有工厂。这几年，通过进博会渠道，不二越结识了很多新领域的客户，和此前意想不到的饲料行业开展了跨界合作，而今，在饲料行业占的份额越做越大。
“中国市场的低端需求在下滑，但高端产品实际上是需求不足的。谁能掌握先机，提供更有效率、更有性价比的产品，谁就能赢得市场。”上述工作人员说。
蔡司是一家制造光学和光电设备的德国企业，进博会带来了半导体、医疗、消费品、质量研究四大板块的产品，囊括眼睛镜片、人工晶体、生物测量仪、光掩膜修补机。新一代微创全飞秒手术机器，是近十年来最新迭代的成功，可将手术激光时间从20秒减少到9秒钟。
工作人员向《财经》介绍，上一代的产品，蔡司已经积累了超过1000万例的手术的经验。这台机器进行了设计改良，医生操作更加方便高效，预计明年上半年能拿到注册证。另一台正在注册的手术显微镜专用于超显微的淋巴手术，以及阿尔茨海默症的前沿临床实验研究。“这一台是我们在中国苏州工厂加大投资后生产的第一款全本土化的高端外科手术显微镜。”
今年7月，蔡司在苏州工业园区的全新研发制造基地正式开业。这是蔡司首次在中国购地建厂，用地总面积超1.3万平方米，未来将成为蔡司工业质量、研究显微镜、手术显微镜、眼科设备在华的重要研发和制造基地。蔡司工作人员表示，以医疗为例，中国已经占到蔡司全球市场的第一份额。为了更好满足中国客户的需求，蔡司还会有更多本土化生产的产品。
拜耳作物科学大中华区总经理Alfonso Alba表示，在中国，拜耳作物除了核心的育种研发，还对学习中心进行了大量投资。如今拥有一家植保创新研发中心、五个玉米种子研发中心以及十多个学习中心，这些中心不仅用于培训员工和经销商，还致力于知识传播、人才培养和技术推广。最近，拜耳作物在杭州完成了一项超过3亿元的大规模投资，现已竣工。
中国市场为什么不能放弃
全球化停滞了吗？商务部数据显示，2024年1月-9月，中国实际使用外资金额6406亿元人民币，同比下降30.4%。但我们看到，拥抱开放的涓涓细流，在进博会上顽强地汇聚。
2024年3月中国发展高层论坛期间，《金融时报》副主编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指出，超级全球化时代已经结束，从一个曾经高度自由化的环境，进入了“慢全球化”时代。
沃尔夫提到，投资需要长期投入，目前确实存在外国投资增长变慢的情况。如果你对未来存疑，长期投入的意愿就会降低，但贸易是短期投入。国际间贸易活动都在持续，只是有了一点变化，各国加强了与邻国和盟友的贸易往来。这不代表全球化的终结，只是放慢了。
海关数据显示，今年前十个月，中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总值36.02万亿元，同比增长5.2%。其中，出口增长6.7%；进口增长3.2%。9月，世贸组织副总干事张向晨接受采访表示，人员和资金的流动，特别是信息的流动，这都说明全球化并没有终止，而是在以不同的形式继续。
潮水涌动，转变发生。进博会，日本三菱食品摆出宣传牌——帮助中国零售商找寻适配的日本厂家代工产品（OEM）。三菱工作人员向《财经》介绍，这种模式是近两三年兴起的，三菱希望对接盒马、山姆、开市客等零售商，帮他们海外直采、找到想在日本生产的产品。三菱可以帮助中国企业挖掘日本有特色的中小厂家，在配方、技术方面形成独到优势。
当前，宏观经济不景气，怎么看中国大市场？“客人对价格变得更加的敏感，每个品牌之间的服务肯定会有内卷，我们不得不倒逼自己得做更多改变。”一家奢侈品公司的工作人员向《财经》表示，尽管奢侈品的销售数字有所下行，但品牌首先还是应该练好内功，把服务放在首位，努力设计出更契合消费者需求的产品，通过更科学的定价，抵御这次危机。
欧洲企业——福伊特集团，是全球领先的造纸技术、动力传输、发电设备和工业服务的供应商。福伊特驱动事业部中国总经理陈洪国向《财经》表示，当前全球经济收缩，中国经济下滑，但该公司生产的卡车市场的缓速器，市场需求增长很快，疫情之后各地地铁又有新一轮发展，车厢、车钩等零部件需求旺盛，以及中国卡车的出口大增，对企业都是利好。
福伊特的上海厂房于2016年建成投入使用，取名为“莲花工厂”。福伊特集团上海生产制造负责人任国淼向《财经》介绍，当时公司前任CEO（首席执行官）是位中国通，他希望福伊特像莲花那样在中国盛开，其根部像莲藕一样深深扎根到中国泥土，真正提供本土化服务。
十几年前，福伊特的生产材料全部依赖进口，到现在，基本实现了国产替代，本地化率达到80%以上。目前，福伊特中国拥有近2600名员工、15个基地，其中包括4个生产制造基地，中国市场销售额占全球20%，中国占亚太区销售额的80%。扎根中国，服务全球。
“中国制造业产业链丰富完善，在全球都是优势。目前，中国工厂制造的产品出口亚洲地区甚至全球市场，在上海工厂生产的零部件出口韩国、印度、澳大利亚，这也一定程度弥补了中国国内市场订单下降的空缺。因此，中国市场一定要保住并扩大。”陈洪国说。
韩国衣恋集团在全球拥有时装品牌100多个，目前带到中国运营的有20多个。位于上海闵行区总建筑面积35万平方米的“创E谷创新产业园”，一直在引入更多韩国企业落户。中国衣恋投资运营总经理金南局向《财经》表示，到中国，一方面是借力中国制造的加工能力，距离产业链供应链上下游更近，另一方面是中国是全球消费市场中最活跃的区域之一，一国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达到1万美元到2万美元阶段，正是消费力爆发的阶段。
金南局表示，中国饮品、宠物用品、美妆等产生爆款的市场机会很大。衣恋集团还在引进韩国新的产品进入中国。中国威海到韩国仁川只有300多公里，中韩供应链的优势是欧美等区域无法比拟的。而且，一个韩国品牌如果在中国市场推广成功，可以很快复制到海外市场，向欧洲等其他市场拓展。
“的确，我们也感觉到，目前中国费市场的活力有所减弱，居民消费意愿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调整，但是就单一市场体量远比韩国的消费市场大，占韩国企业在全球销售总量的10%-20%，虽然市场有动荡，但很多韩国企业的销售和利润来自海外市场，企业也始终坚信中国是重中之重的海外市场。”金南局说。
2018年至今，中国进博会年年举办，从未间断。在今年11月5日的进博会开幕式上，国务院总理李强发表主旨演讲表示，当今世界，百年变局加速演进，逆全球化思潮抬头，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明显上升，全球和平和发展事业面临的不稳定、不确定因素增多。越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越要坚持开放、扩大开放、提升开放，推动持久的和平稳定、发展繁荣。
“任何单一的关税或贸易争端都无法决定当今发展中经济体的经济未来，但远大的战略眼光仍很重要。”2024年6月，美国《外交事务》发布文章《追忆超级全球化：我们为何会错过史上最伟大经济奇迹？》。文章指出，自20世纪90年代开启的超级全球化，在过去30年助推了全球经济的高速增长。韩国和中国台湾率先实现繁荣，随后是印度尼西亚、中国香港、新加坡和泰国，乃至拉丁美洲以及撒哈拉以南非洲。世界的贫困率亦实现了历史性下降。
“单凭在这一伟大成就中扮演了重要推手的角色，超级全球化就值得人们至少再欢呼两声。”上述文章写道。我们看到，在进博会的展台上，全球化的故事还在继续，也应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