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脚”

2024-12-05 00:00薛忆沩
小说月报 2024年11期

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第一场比赛的结果惊动了整个世界。我因此在时隔四十年之后,经历了又一个与足球相关的不眠之夜。在这个不眠之夜,之前那四个散落在我成长过程中的不眠之夜与惊动整个世界的最新比赛结果里应外合、前呼后拥,对我的神经系统发起了一轮又一轮深度的攻击。整个夜晚,我的身心没有片刻的安宁。整个夜晚,我的身心没有丝毫的平静。而且在我的头脑里翻滚着的不仅仅是足球,还有死亡、时间、爱情、命运,甚至还有哈姆雷特提出的对人生的质疑,那谁都回答不了的永恒的质疑……直到黎明之际,进攻者好像已经疲惫,而我自己也终于感觉到了温馨的睡意。谁能想到那睡意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一种新的激动就让我的神经系统再度亢奋起来。望着窗外被晨曦缓缓推动的云朵,我激动地意识到一篇题为《“国脚”》的作品正在我的大脑皮层上缓缓地绽现。

作品的主人公是我最小的表舅。我母亲有许多的表兄弟,因此我有许多的表舅。他们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散居全国各地:最北的住在哈尔滨,最南的住在五指山,最西的住在石河子,最东的住在连云港。可是直到十七岁那年离开故乡去北京上大学,我只对同城生活的最小的表舅有感性的认识。其他的那些表舅只不过是大人们(尤其是我外婆和我母亲)言谈里的语音符号。我外婆有惊人的记忆,她不仅记得我所有表舅的大名和乳名,还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日,甚至还记得不少表舅儿童时代的出彩和少年时代的出格,比如那位住连云港的表舅小学毕业那年夏天被人拐骗到了台儿庄,如果不是在当地的火车站被一位去那里出差的邻居撞见,恐怕就永远不知所终了;又比如那位住在石河子的表舅在上初二的时候因为偷摘哈密瓜被农场的狼狗追赶着掉进了瓜田边的粪坑里,如果不是正好被那位在当地劳动改造的“右派”诗人看到,恐怕就只能“遗臭万年”了……每次听到我外婆和我母亲谈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些表舅,我都会顽皮地“反串”李铁梅在《红灯记》第二场里的著名唱腔,唱起“我家的表舅数不清”。第一次的效果最为显著,至今令我记忆犹新。我刚唱出的“舅”字就触动了我外婆和我母亲的笑点。我母亲一边笑着,一边夸奖我说:“你倒真会照搬生活。”而幽默风趣的外婆紧接着就泼下一瓢冷水。“可不能接着往下唱啊。”她提醒说,“越唱就会越离谱。唱到最后那句,就完全脱离了生活。”我母亲会心地看了她母亲一眼,然后转过脸来对着我说:“李铁梅数不清的表叔‘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而你数不清的表舅却都是胸无大志的凡夫俗子。”

她这是大错特错!其他那些表舅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最小的表舅从小就已经胸怀大志。不过,我没有反驳我母亲,因为我同样也清楚地知道她在这里所说的“表舅”应该并没有包括我最小的表舅。是的,我母亲通常并没有将自己最小的表弟当成是自己的同辈。这里面有一个表层和客观的原因,就是她与自己这位表弟的年龄差距是整整二十四岁。而这里面还有一个深层和巧合的原因,就是我母亲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与自己生最后一个孩子的姑妈在同一天住进同一间产房,两个孩子的出生也仅相差三个小时。可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就染上了伤寒,最后在满月的当天夭折。这生与死的巧合让我母亲不仅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最小的表弟当成自己的晚辈,还在很大程度上将他当成是自己的孩子。这是亲友们都知道的巧合,这也是陌生人常陷入的误会。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在鞋店、在药店、在书店……热情的营业员都会用惊叹的语气评论站在她身边的两个男孩,说大的长得很像她,而小的却一点都不像。因为我母亲从来不纠正这种说法,我相信她对自己最小的表弟的确怀有非常特殊的感情。我从来都不嫉妒这种感情,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到初中毕业的前夕都对自己最小的表舅怀有深深的个人崇拜;而另一方面也许还因为与我母亲的情况正好相反,年龄的接近(我们相差不到六岁)让我经常感觉自己最小的表舅就如同是自己的同辈,就像我外婆经常说的那样,我们辈分的高低事实上已经被时间磨平:走在一起,他更像是我的表兄而不是我的表舅。

因为那种与母爱几乎可以画上等号的特殊感情,我母亲更关心的是表舅的日常生活,而不是他的远大志向,就像他自己的母亲那样。当然,她也总是将他的品学兼优挂在嘴上,不过这时候心里说的显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儿子,而是自己现实中的儿子。“他每天晚上睡觉都将脱下来的衣服和裤子折得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她这显然是在说我从来都将衣服裤子乱扔,有时候甚至就随手扔在地板上。“他将《雷锋日记》和‘老三篇’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都会认真地读上一段。”她这显然是在说我都已经长到了乘车要买全票的个头却还在痴迷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他的字写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她这显然是在说我的字写得歪歪斜斜、马虎潦草,就如同“鬼画桃符”。“他总是在晚餐之前就完成了全部的家庭作业。”她这显然是在说我从来都拖拖拉拉,任何事情都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刻才开始。“他过马路的时候,总是会先往两边看,等没有车了才会大步走过去。”她这显然是在说我一贯草率莽撞,缺乏自我保护的意识。“他特别善于安排时间,每天要做那么多事情,却每一件都做得从容不迫。”她这显然是在说我总是在浪费时间,还总是抱怨没有时间。当然,她也总是不会忘记提起就住在表舅家后面那一栋的那位退休化学老师。他行动不便又性格固执,没有人愿意接近他,而表舅从小学三年级起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去给他做一个小时的卫生,一直到他去世的当天,一共坚持了两年零五个月。“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我母亲最后总是准备用著名的语录来总结。我知道她这显然又是在说我做任何事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能坚持到底,所以也总是抢着在这里切入,用“难的是像我这样从来都不做好事”替换她想说的“难的是一辈子都做好事”。

像表舅的家人一样,在表舅面临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选择之前,我母亲也只将足球当成是表舅的业余爱好。她用“存在决定意识”的哲学原理解释说,我表舅之所以会有如此的业余爱好有两个客观的原因:一是他就读的小学是全市唯一一所以足球为传统的小学。作为学校里品学兼优的标兵,这传统自然就成为他的爱好。二是他居住在他父母任教的中学校园里。这所当年由耶鲁校友出资捐建的校园是全市占地面积最大的中学校园,它拥有全市中学里唯一的一个四百米跑道的标准运动场。它的足球场因此也就是全市中学里唯一的一个标准足球场。如此的“存在”当然具有强大的决定作用。像我们这些没有机会被它决定的孩子,只能靠小得多的乒乓球一展身手、一决高下。不过,我母亲的理论并不为以表舅为队长的那支教职工子弟足球队里的男孩们接受。他们居住在同一座校园又就读于同一所小学,与表舅共享着优越的“存在”,却无法像他那样在小学四年级就成为校队的核心和明星,在全市的赛场上叱咤风云。在他们看来,我母亲强调的那种“存在”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表舅有特殊的天赋和远大的志向。换句话说,他们都认为足球是我表舅的神圣使命,而不仅仅是业余爱好。他们也都知道我表舅的远大志向是从校队晋升到市队再晋升到省队,最后成为举足轻重的“国脚”。他们尊重他的这种远大志向,他们崇拜他的这种远大志向,他们相信他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因此,这一远大志向就被顺理成章地当成了他的绰号,而教职工子弟足球队其他成员的绰号是清一色的低级动物名称,比如他最好的三个朋友分别叫“蚱蜢”(因为蚱蜢蹦得高)、“泥鳅”(因为泥鳅溜得快)和“蜈蚣”(因为他经常恶语伤人又曾经差点因蜈蚣的叮咬夭折,也因为他跑动的时候不仅手脚并用而且速度平庸)。与所有这些带有强烈贬义的绰号相反,“国脚”褒奖的是灵长目动物的激情和尊严。

通向远大志向的决定性机会在一九七一年的夏天(也就是表舅进入初中的前夕)到来。为了将来组建一支能够代表本省参加全国比赛的青少年足球队,省体校受命创办一个全日制(寄宿)足球特招班,从小学高年级和中学低年级已经有相当实战经验的学生里挑选二十名尖子进行高强度的专业培训。特招班学员的待遇相当于现役军人,衣食住行由省财政拨专款包办。据说表舅的名字一开始就排在录取名单的首位。对表舅和他的那些同龄朋友(用他父母的说法就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来说,这当然是巨大的机会和至高的荣誉。不过,它立刻引发了表舅家前所未有的剧烈危机。表舅的母亲倾向于儿子接受这个机会,从此跨入专业运动员的生涯。因为这意味着他的生活质量马上会得到显著的提高,而且他将来也不需要像普通的中学毕业生那样去遭受上山下乡的痛苦。关于生活质量,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个细节,一是表舅的母亲说特招班学员的粮食没有定量,而且“每天都有鸡吃”。这在当时的确如我外婆用半真半假的语气感叹的那样,是“神仙过的日子”。另一个细节就是球鞋。以前表舅的母亲总是抱怨踢足球太费鞋。而据她说,一旦进入特招班,就像鸡是敞开吃一样,鞋也是随便穿。她说将来她儿子淘汰下来的球鞋送给自己的那些“狐朋狗友”估计他们都会如获至宝。但是,生活质量的猛增没有让表舅的父亲感觉到任何的诱惑。他坚决反对自己的儿子放弃正常的学习生活,从事专业的体育训练。他当时因为身患肝癌,已经在停职治疗,本来应该特别注意控制情绪,但是每次只要儿子或者妻子提起特招班的话题,他就会立刻暴跳如雷。我母亲其实也很不赞成自己钟爱的表弟将来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是看到姑父的态度那么坚决,反而特别小心谨慎,不敢暴露自己的担心,唯恐火上浇油。那一段时间每次去表舅家里,我都感觉极为压抑,因为表舅的父亲变得闷闷不乐又一触即发,表舅的母亲变得郁郁寡欢又坐立不安,表舅本人也变得少言寡语又垂头丧气。那时候,表舅的母亲总是躲在厨房里向我母亲哭诉自从她上次哭诉以来表舅父子关系的进一步恶化。有一次,我偷听到她说在前一天争吵的时候,父亲先动了手,抽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接着动了脚,踢到了父亲右腿的膝盖。说到这里,她又失声痛哭起来。“他那一脚都可以把一个健健康康的人踢死啊!”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现在觉得足球是一种诅咒,最后会毁了这个家。”这让uLttpOP3uFtbwBHTmjzfxw==我马上想起了我自己的父亲。我记得有一次被他痛打的时候,我奋力挣扎,也无意中踢到了他的腿,结果招来了一轮新的痛打。我想幸亏他已经被打成“走资派”,此刻正在两百公里以外的“干校”劳动改造,所以他打不到我,所以我踢不到他,所以我们的家暂时还不会被毁掉。我想这是我的幸运,也是他的幸运,更是家的幸运。

表舅没有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克服通往远大志向之路上的天然障碍。他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正规的中学。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从一个愿意承担一切责任的人变成了一个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的人。班主任刚提出让他担任班干部,就被他断然拒绝。学校足球队的教练多次请求他加盟,也被他坚决抵制。拒绝的理由是他要照顾生病的父亲,但是自从那一次“动了真格的”之后,父子两人其实就再也没有任何的交流;抵制的理由是他要专心学习,但是他对学习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连家庭作业都做得马马虎虎。与此同时,省体校的领导却仍然对他抱有殷切的希望,甚至决定将他的入学资格继续保留到十月的最后一天。

谁也没有想到,奇迹居然会在十月的倒数第二天出现。这奇迹也让我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第一个与足球相关的不眠之夜。

那一段时间,我整天都在想着(包括想象着)那架在蒙古温都尔汗附近荒野上坠毁的三叉戟。晚上关灯之后的想和想象更是惊心动魄。因此,我的入睡极为困难,睡眠也大受影响。注意到这种情况之后,我母亲将我的铺盖搬到她的大床上,让我暂时睡在她的身边。而且每天关灯之后,她还让我与她一起背诵毛主席诗词,以分散我的注意力。那天晚上也不例外。我们先各自背了一首《沁园春》,接着又一起背那首《满江红》。不过我们一起的背诵最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接着响起的是传达室老师傅不耐烦的声音。他叫我母亲赶快去传达室接电话(那时候,我们居住的中学校园里装有两台电话,一台装在学校的办公楼,一台装在学校的传达室)。我母亲打开房门的时候,传达室老师傅继续抱怨说电话那头的声音语无伦次,还哭哭啼啼,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他问了很久才知道对方要找的人原来是我母亲。

我母亲很快就回来了。不过她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她的哭泣将我从想象的恐惧带进现实的恐惧。刹那间,我什么都知道了。但是更多的问题却从我的脑海里涌冒出来。我恐惧地跟踪着母亲那一个接一个的异常举动,直到她最后又重新关灯,在床上躺下。紧随黑暗而至的寂静令现实的恐惧变得更加可怕,也令我脑海的翻腾更加激烈。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希望我母亲能够尽快开口说话,打破那好像深渊一般的寂静和恐惧。

过了很久,我母亲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的父亲也没有活到五十岁。”她接着说,“还有他自己的爷爷。”

我急着想问的一个问题是,表舅的父亲会不会是被足球气死的,或者会不会是被表舅踢死的?但是我不敢问。

又过了很久,我母亲继续说:“短命才是真正的诅咒。”

我另一个急着想问的问题是,人在临死的时候会不会原谅他最恨的人?但是我不敢问。

没有过太久,我母亲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接着说:“一百年也没有逃脱这诅咒。”

我还有一个急着想问的问题就是,表舅将来会不会梦见他的父亲,或者会不会梦见自己和死去的父亲站在一起,或者为什么死人和活人可以在梦里站在一起,但是我不敢问。

我整个晚上都没有睡。我的问题不仅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怪,我想知道表舅的母亲会不会亲自给死者洗最后那个澡,我想知道对死亡司空见惯的医生会不会觉得死者家属的悲痛欲绝非常可笑……第二天早上我母亲催我起床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头昏脑涨。但是听说我们马上就要去表舅家,我起床的动作比马上就要出发去动物园的日子都快。我很想知道死亡会给表舅家里带来什么变化,我很想知道死亡会给表舅自己带来什么变化,我很想知道……

我们赶到表舅家的时候,表舅的母亲正躺在床上。她说她整个晚上都在处理后事,刚刚才躺下。我母亲在床边坐下,抓紧她的手说自己昨天晚上接到表弟的电话之后极为悲伤,也是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表舅的母亲解释说她本来是准备白天再通知我们的,但是表舅坚持要马上通知,还坚持要亲自去打那个电话:“关键的时候最能够看出人的感情。”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这个表弟其实就像是你的亲儿子。”我母亲瞥了我一眼,说:“恐怕比亲儿子还亲呢!”我尴尬地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表舅的母亲接着说表舅一大早就赶往省体校报到去了。“今天是体校给我们留下的最后期限。”她说着长叹了一声。她说的“我们”让我感觉有点不安。我母亲掏出手帕为她擦去刚从眼角流出的泪水。“细想起来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表舅的母亲接着说,“父亲要多活一天,儿子就要伤心一世了。”

我一边听着她们的交谈,一边想发现死亡到底给表舅家里带来了什么变化:那只烧有红色“韶山留念”字样的洋瓷茶缸依然搁置在床头柜上,那是表舅父亲的专用茶缸;那件领口已经破损的毛衣依然折叠在旧皮箱上,那是表舅母亲织给表舅父亲的定情礼物;那个封面印有伟大领袖“实事求是”手迹的笔记本依然摆放在台灯下方,那是表舅父亲在重病期间也没有中断记录的“学习心得”……也就是说,表舅家里没有任何变化!这时候,一种奇怪的想法突然刺痛了我的心。我想眼前的这些物品此刻可能正在思念它们的主人。这奇怪的想法让我有点责怪表舅的父亲没有将这些物品带走,带进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寂静。不过我的疼痛很快被表舅母亲说出的一个特别的词止住。她让我母亲替她将还没有来得及挂上的“遗像”挂好。我这才注意到平放在五屉柜上的那个镜框。我母亲拿起它,看了一眼,然后问要挂在哪里。表舅的母亲说就挂在五屉柜后面的墙上,这样她躺在床上就正好能够看到。我激动地看着我母亲将遗像挂好。我想我终于看到了死亡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真正变化:房间里的一个人,一个行走的人,一个立体的人变成了墙壁上的一张像,一张静止的像,一张平面的像。

随后的那将近六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表舅人生道路上最为风光的六年: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他迈向自己远大志向的事业也在稳步上升。而他的生活质量不仅让他的母亲引以为荣,也让他的“狐朋狗友”大开眼界。我也跟着他们占过表舅的便宜。我的脚不够大,自然穿不了他淘汰下来的球鞋,不过,他还有淘汰下来的足球,标准的比赛用球!最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于一九七五年的秋天。那时候,表舅那些刚刚高中毕业的“狐朋狗友”正在全省最贫困的山区舞铲飞锄,用当时流行的说法就是在“修补地球”,而他却在第三届全国运动会的绿茵场上显露自己的足球天赋。以他为主力的省青年足球队获得了全国亚军的佳绩。他凯旋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自己在首都获得的奖状悬挂在父亲遗像的旁边。

表舅的这一举动当时就让我感觉费解,后来更是让我感觉不祥:他这是向逝去多年的父亲示爱还是示威?那时候,我与我外婆一样,相信人死后会变成“鬼”。表舅违抗父亲的意愿,成为专业足球运动员,我相信这是他父亲变成的那个鬼永远都无法原谅的背叛,不管表舅取得的成功是多么显赫、多么辉煌。其实,我那时候对表舅的成功非常骄傲,但是我真的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让那成功带上死亡的气味。这恐怕是我后来越来越不愿意去他家里的原因。因为每次走进他家里,我的第一眼总是会投向五屉柜上方的墙面,希望那里只有遗像或者只有奖状,希望死亡与成功不要互相惊扰。

表舅在一九七七年的夏天正式转入省成人队。那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就更加少了。这倒是很适合用我母亲认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哲学基本原理来解释。首先说我的情况吧。那时候,“攻关”(攻克科学难关)的激情正席卷全国。这前所未有的“存在”也帮助我这个初中生里的高才生确立了自己的远大志向。我迷上了爱因斯坦。绕过人墙飞进球门的弧线球对我已经失去诱惑,充斥在我头脑里的是巨大的黑洞和时间的弯曲。我发誓要在有生之年完成大师未竟的事业,为物理学建立起“统一场论”。而对表舅来说,来自“存在”的冲击更为具体:就在他转入成人队之后不久,社会上开始盛传即将恢复全国高考的消息。刹那间,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注意力从他吃不完的“鸡”转向了他们自己做不完的“题”。换句话说,表舅的现实不再值得刮目,表舅的未来也不再值得翘首。而就像表舅非常了解他那些“狐朋狗友”在球场上的水平一样,他也完全知道他们在考场上的实力。他清楚地意识到在今后的一年时间里,给他们居住的这个小社会带来惊叹和荣耀的将是他们而不再是他自己。他变得有点心神不定。他变得有点无所适从。

我母亲也高度关注社会上盛传的这条消息。而在十月二十一日当天晚上,也就是这条消息作为教育部的正式通知在全国各大报纸上刊出之后,我母亲带着自己订阅的《光明日报》和那套她早已经托一位在印刷厂工作的学生家长以“报废次品”的名义弄到手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去找“比亲儿子还亲”的表弟。从我母亲回来之后的两大表现,我知道他们的长谈最后是以失败而告终。我母亲首先是将《数理化自学丛书》摆放到我的书桌上,泄气地说:“这套书今后就归你了。”然后,她坐到我父亲的身边,拿出那份《光明日报》,将“通知”又重读了一遍。读完,她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最后说:“真没有想到我的那位表弟是一个如此没有自信的人。”

“没有自信”的表舅对自己那些“狐朋狗友”的信心却完全符合实际。“蜈蚣”以“从来不打无准备之战”为由,没有报名参加当年十二月恢复举行的首场高考。而“泥鳅”旗开得胜,第一志愿被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录取,不仅成为他们教职工子弟足球队里冒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也实现了他父母希望他返回上海老家生活的夙愿。“蚱蜢”虽然落选,却是因为“蹦”得太高。他的考分相当不错,只是没有够到自己志愿的高度。志愿表是考前填写的。他在全部选项里填写的是同样的七个字:北京大学物理系。我相信,当年的志愿表如果是考后填写,“蚱蜢”同样也会只填写这七个字。这专一的志愿填写很快成为传遍整个故乡城市的佳话,而这专一的志愿填写者也同时成为享誉整个故乡城市的奇人。不要说我这个爱因斯坦迷会深受震撼,就连他们小区附近粮店里那位漂亮的营业员也为之心动:那一段时间有人注意到她每次看到“蚱蜢”的父母走进粮店都会羞涩得面红耳赤。

整个一九七八年,我和表舅只见了三次面。而这三次见面都充满了戏剧色彩,至今都令我记忆犹新(或者应该说是刻骨铭心吧)。第一次见面发生在“五一”劳动节那天。那天我随母亲去表舅家的时候,刚进学校的大门,就看到他一个人在足球场里颠球。我马上跑到他的跟前,兴奋地告诉他前些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说《水浒传》里的那个高俅其实就是最早的“国脚”,也就是说,足球其实是发源于中国的运动项目。表舅没有停下来,却回应我说:“发源于中国有什么用?!现在的三大球王都是外国人。”他这么一说,又让我想起了四年前就在这同一个位置上发生的悲剧,我自然又有点紧张起来。那一天,我们走进表舅家的那一刻,他刚读完《参考消息》上那几乎一整版介绍球王贝利的文章。那是他第一次读到全面介绍贝利的文章。我的出现让他非常高兴。他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他正需要有人随他一起去球场。原来他是需要有人去协助他练习贝利擅长的倒钩射门。来到球场,表舅首先从球门出发,掐着脚步,选定了自己的位置。然后他又掐着脚步,为我选定了一个位置。他要我从那个他侧后方的位置给他抛出“越怪越好”的高球,供他倒钩射门。没有想到,我抛出的第一个高球就让那次演练在悲剧中结束:表舅夸张地做着抢点的动作,然后纵身一跃。不幸的是,他倒钩到的球并没有飞进门框,而是直扑我的面部。我应声倒地……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表舅母亲的床上。我感觉眼前依然是金星飞溅,我也隐约听到我母亲与表舅的母亲在厨房里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希望这不会造成脑震荡”,一个声音问“这孩子会不会从此变成一个傻子”。我的眼泪顺着面颊流到了枕头上。但是,我没有哭出声来。我不敢哭出声来,因为我突然瞥见了表舅父亲的遗像。我感觉他的微笑已经变成嘲笑。我也好像隐约听到他用嘲笑的语气说:“这一下好了,你也知道‘国脚’的厉害了。”我不知道他这是在嘲笑表舅,还是在嘲笑我,或者也许他这是在嘲笑他自己?他的嘲笑吓得我不敢哭出声来。

表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你看那是谁。”他将球踩在脚下,指着看台远处的角落说。我的眼睛已经开始近视,但是眯成一条缝,我还是马上就认出了那是“蜈蚣”。“他没有看到你在这里踢球吗?”我好奇地问。我知道“蜈蚣”是最缠表舅的“狐朋狗友”。当年他们在一起踢球的时候,每次要分拨踢,“蜈蚣”总是坚持要在表舅这一拨。而“蚱蜢”正好相反,他从来都坚持要在与表舅对抗的那一拨。那时候,我觉得三个好朋友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很有意思,还曾经问过我母亲,“蚱蜢”和“蜈蚣”的选择为什么会截然不同。我记得我母亲当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这就叫‘人各有志’。”

表舅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他正在准备高考。”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有点像是不满又有点像是不屑。但是,我不知道他那是不满自己还是不满“蜈蚣”,或者是不屑自己还是不屑“蜈蚣”。

表舅奇怪的表情令我感觉非常难受。我决定去将“蜈蚣”叫过来,打破这令人寒心的局面。

表舅没有阻止我。但是从他嘴角边闪过的那一丝讪笑,我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具备那种实力。

我使用的是“软”实力。我走近“蜈蚣”,耐心地等他将ejcRcqs+Fe1X2WNQb8KjCw==眼前的那一页油印资料朗读完毕。“原来你们都在准备高考。”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蜈蚣”开始根本就不想搭理我,他翻开下一页,显然是准备继续自己的朗读。突然,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刚才走来的方向望过去。“你说什么?”他问,“你说你们?!”我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说:“是啊,你们当年的足球队变成如今的高考团了。”“蜈蚣”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又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刚才走来的方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刚知道。”这一句话立刻将“蜈蚣”变成了老鼠: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了表舅的跟前。等我赶到他们身边的时候,“蜈蚣”已经知道自己上了当。不过,他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将计就计,开始劝说我的表舅要“一颗红心,一种准备”,立刻“弃球从学”。而我表舅沮丧地说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生,而他自己连初中的第一学期都没有读完。“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谁吗?!”“蜈蚣”说,“你只要拿出十分之一的时间来准备,谁都不是你的对手。”这句话说得我都有点飘飘然了,而表舅看上去不仅不像是受到了鼓励,反而还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打击。他接着以语文为例,说自己连古文都没有学过,根本就没有报名的资格。听到他这么一说,“蜈蚣”更加起劲。“古文有什么?!”他说着,翻开手里的油印资料。“你看这篇出自《左传·庄公十年》的《曹刿论战》,”他用多少有点卖弄的语气说,“这可是最古的古文了,比我们当年能够倒背如流的‘老三篇’都老了得有两千五百年吧。可这又怎么样?!”表舅尴尬地瞥了一眼油印资料。“你看这必考的一句,”“蜈蚣”说着将手指按在油印资料上,摇头晃脑地朗读起来,“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表舅尴尬地瞥了我一眼。“这里面的难点就是这个‘夫’字。”“蜈蚣”继续说,“我开始还以为它是指大丈夫,原来它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一个语气词。而且它不读第一声,读第二声。”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这么点名堂。这还能难倒你吗?!”表舅尴尬地瞥了一眼他踩在脚下的足球。这时候,我开始后悔将“蜈蚣”蒙骗过来了。

我和表舅在一九七八年的第二次见面发生在六月二十六日的下午。它的直接后果就是我与足球相关的第二个不眠之夜。而它与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第一场比赛之间遥远又神奇的联系让我此时此刻对玄妙的天意和精妙的预设充满了敬畏。对于中国球迷来说,那一天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他们第一次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世界杯决赛的实况。我说的当然是极少数的球迷,因为当时拥有那种九英寸黑白电视机的中国家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能够看到那次实况转播的球迷事实上只占全国球迷人数的零头。但是,破天荒的实况转播还是为中国推开了一扇通往足球世界甚至通往整个世界的大门。我碰巧(其实应该说故意,因为我为此逃掉了下午的那两节语文课)成为这零头中的一颗微尘。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不管它被吹到那里,那眼界大开的一百二十分钟总是我生命力和想象力的牢固根基,就像“最初三分钟”的大爆炸确定了整个宇宙的未来一样。

对我来说,那一天的意义其实更为特殊,因为震撼我的远不止一场球赛,还有一种人生。那时正值故乡城市的盛夏。南半球赛场上的激情拼搏让北半球火炉里的无情酷热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开赛的哨声刚一吹响,我就脱去了已经湿透的背心,并且开始用湿毛巾擦去身体上不断涌冒的汗珠。第三十八分钟,肯佩斯首创纪录,为阿根廷队攻进第一个球。现场观众的狂欢让我也忍不住在房间里走动起来。这时候,我听到敲门声。我不想观看受到干扰,最开始不准备开门。但是紧接着,我就听到了表舅在叫我。这让我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我刚才还想到表舅也肯定正在省体委与他的队友们一起观看中国历史上这“第一次”世界杯决赛的实况转播。我马上打开门。“我知道你在看球。”表舅说着,眼睛根本就没有看我,而是直接投向了我身后的屏幕。然后他急不可耐地走进来,在屏幕前坐下。我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光着膀子,但是看到表舅根本就没有看我,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不过,一种新的不自在很快又开始影响我的观看:因为表舅不仅与我依然没有目光的交流,也不再有言语的交流。更特别的是,他好像完全没有受现场气氛的感染,始终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甚至看到肯佩斯在加时赛上半场快结束的时候那精彩无比的第二个球,他都没有激动的表现,只是脚稍稍挪动了一下,好像是在体会那临门一脚的奥妙。表舅的“没有激动”让我也不敢激动,所以对我来说,这后面的八十分钟远不如独自观看的那前四十分钟来得开心、过瘾。终于,终场的哨声吹响了。表舅伸了一个懒腰之后,也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我。“这才是足球。”他心平气和地说。还没有等我做出反应,他又接着说:“我们踢的那叫什么啊?!”

我想起母亲关于表舅自信心的惊叹。我想,从第一次看到世界杯决赛实况的这一天开始,表舅的自信应该会继续下跌,持续下跌。我给他倒了一杯凉茶,他大口喝完之后就说要走。我匆匆穿上背心与他一起出门。我说我送他到雨花亭路口的公共汽车站。下楼的时候,表舅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克鲁伊夫没有代表荷兰队出场。我知道克鲁伊夫是表舅崇拜的三大球王之一,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缺席(事实上,克鲁伊夫缺席的惊险隐情直到三十年后才由他自己向世人曝光,表舅应该已经知道也深有感触吧)。“如果他在场上,这场比赛肯定会更加精彩。”表舅低声说。我想,表舅或许还相信自己崇拜的球王能够改写那场比赛的结果吧。

然后,表舅说起他们球队其实在省体委集体收看这场转播。但是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自己对球队越来越没有归宿感,一开始就不准备参加这一集体活动。不过,如果不是前一天晚上做的那个怪梦,他还是下不了缺席的决心。他说他梦见了他的父亲。他说这是他从全运会(也就是将近三年)以来第一次梦见他的父亲。那是一个荒唐透顶的梦:他梦见他的父亲刚刚被任命为国家队的终身教练。他问我如此荒唐透顶的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也认为他的梦荒唐透顶,但是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表舅说他知道。他没有等我追问就说出了梦的意味。“这意味着我永远也不可能进入国家队了。”他说。他的语气那么平静,没有恐慌,没有怨恨……而站在故乡盛夏的酷热之中,我突然感觉自己正在坠入冰窟的底部。

很显然,表舅完全没有将那个摧毁了他梦想的梦当成是一个噩梦。我相信这也是表舅看到我的中学校门口那迎接高考的巨大横幅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平静的原因。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横幅上的那八个大字,与“蜈蚣”“五一”劳动节那天对表舅的劝导仅一字之差的八个大字。“还有整整的一个月他们就要上场了。”表舅平静地说。我知道他说的就是“蚱蜢”和“蜈蚣”他们。“你觉得他们拼得过应届毕业生吗?”我认真地问。“没有任何问题。”表舅用信心十足的语气说,“我太了解他们了。”稍稍停顿了一下,表舅又接着说:“所以,‘蜈蚣’才会将那横幅上的‘两种准备’改成了‘一种’。他们志在必得。”这让我马上想起了“蜈蚣”说的那一句让我都有点飘飘然的话,想借机给表舅鼓劲。“他们也太了解你了,”我说,“所以,你真的可以考虑‘弃球从学’。”表舅过了很久才对我的话做出反应。“他们不仅是不了解我,”他说,“而且是太不了解。”

在公共汽车站稍稍等了一下之后,表舅说他想走着回去。然后,他说了几句鼓励我好好学习的话。“再过两年你也要参加高考了,”他最后说,“世界是你们的。”

我知道这“你们”也包括了“他们”。

望着表舅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也知道在接下来的夜晚,翻腾在我脑海里的不仅有在赛场上充满自信地奔跑着的肯佩斯和在考场上充满自信地疾书着的“蚱蜢”和“蜈蚣”,还会有表舅,永远也不再可能成为“国脚”的表舅。也许与我一样,他也正在黑暗中翻来覆去,想着肯佩斯,想着他的“狐朋狗友”,想着我。

暑假的最后一天,我母亲让我去给表舅的母亲送她急需入药的优质湘莲。那是我父亲不久前去洞庭湖区出差的时候特意为她访到的“贡品”。但是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她刚好离开,因为她知道“蚱蜢”和“蜈蚣”已经约好来向表舅辞行,不想影响年轻人的相聚。我还没有坐稳,“蚱蜢”和“蜈蚣”就咋咋呼呼地进来了。他们将于第二天一起乘火车去北京开始他们的大学生活。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另一位比他们年纪稍大,平常又来往不多的教职工子弟。他这次出人意料地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舞台美术系。“蚱蜢”和“蜈蚣”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没有人感到意外。不过,他们都没有能够被自己希望的专业录取。录取“蚱蜢”的是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而不是物理系,录取“蜈蚣”的是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而不是英语系。看得出来,他们对这美中不足都并不在意。他们激动地回顾自己从知青点逃回城里来补习的曲折经历。他们开心地曝光自己在语文考场上看到作文题目(缩写《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后的第一反应(或者说是心灵感应吧):“蚱蜢”笑这分明是在给“蜈蚣”出难题,而“蜈蚣”笑这分明是想让“蚱蜢”占便宜。最后,他们都说选择北京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想着将来能够在那里与成为“国脚”的表舅团聚。表舅当然不会喜欢他们的这种说法。他说他们这是在拿他逗乐。“你们的人生即将开始,”他严肃地说,“而我的人生即将结束。”他接着说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退役之后怎么打发自己的余生。这时候,“蜈蚣”抛出了他关于足球的著名谬论。他说在准备高考的冲刺阶段,他还是忍不住偷看了世界杯决赛的实况转播。他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绿茵场上纷飞的那些白色纸片就已经让他看花了眼,更不要说球员和球迷的疯狂。“足球是疯狂的运动。球员的疯狂加球迷的疯狂再加解说的疯狂的总和才能尽显足球的疯狂。”他说,“而中华民族一贯含蓄又实际,与疯狂绝缘,与足球无缘。”说到这里,他冲动地站了起来。“说得正式一点,就是足球这项运动不适合中国的国情。”他接着说。这就是“蜈蚣”从偷看世界杯实况转播的经历中得出的结论和谬论。“蚱蜢”马上对此表示赞同。而一直表情凝重的表舅忍不住笑了起来。

“蚱蜢”和“蜈蚣”住得都不远。但是他们离开的时候,表舅还是坚持去送他们。他特意交代我说他“马上”就回来。我知道,哪怕是将住得稍远的“蜈蚣”送到家门口再返回,这“马上”也就是七八分钟。而那天表舅却是在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才回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三个“狐朋狗友”在分手之前又找到了什么新的话题?也许在与他们分手之后,表舅自己又去了别的地方?更奇怪的是,表舅回来的时候表情更为凝重,也好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更不要说我的等待。他直接站到五屉柜的前面,头微微仰起,面对着墙。我不安地盯着他的后背,好像又回到了六月二十六日的下午,好像又看到了他渐行渐远的战栗。突然,我感觉眼前的后背也正在微微地颤动。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的遗像已经在那里悬挂将近七年,自己的奖状也已经在那里悬挂将近三年,他为什么还会如此激动?正在我不得其解也不知所措的时候,表舅伸出了他的右手,将它伸向了墙面……在定格表舅足球生涯巅峰的镜框与墙面分离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身心也同时在微微地颤动。

我与足球相关的第三个不眠之夜与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第一场比赛中的另一支球队有关。这也是匪夷所思的巧合(或者也是匪夷所思的预设)。时间是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二日。那“另一支球队”与中国队在当天进行了一场对双方是否能够出现在西班牙世界杯赛场上都相当关键的比赛。开场不到十分钟,中国队就已经以零比二落后。这个比分一直维持到下半场已经过去一半的时候。这时候,中国队主教练决定换人。看着两名国脚站在中场边线外等待入场,一种我自己完全没有将它当成是幻觉的幻觉突然出现。我觉得与左树声站在一起的不是陈金刚而是我表舅(我后来想,也许是他们体形的相近和名字的谐音诱发了这种幻觉吧)。正因为这种幻觉,我立刻就肯定主教练做出的是英明的决定,也马上就对比赛的结果充满了“中国必胜”的信心。也正因为这种幻觉,看着“我表舅”在下半场即将结束的时候头球将比分扳平,我一点都没有感觉意外。也正因为这种幻觉,我相信“我表舅”的那一次破门足以与一九七八年世界杯决赛上肯佩斯的第二个进球媲美。

定格于四比二的惊天大逆转让整个校园都沸腾起来。终场的哨声还没有吹响,锅碗瓢盆的合奏就已经开始。很快,有人点燃了床单。接着,有人点燃了被褥。很快,游行的队伍已经在女生楼和开水房之间的空地上形成。一部分人坚持要去北大,一部分人坚持要去清华,而更多的人则坚持要向市区进发。向市区进发的大队伍刚从东门出去就遇上了来自其他院校的游行队伍,随后一路上又与更多院校的游行队伍会师融合。走到北太平庄的时候,巨大的游行队伍占据了整个马路。大小车辆都只能停下:司机们都在鸣笛助兴,乘客们都在挥手致意。那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万众一心”的场面。我们万众一心,高喊着“中国万岁!”和“中国必胜!”的口号,前进!前进!

走到新街口的时候,我已经感觉精疲力竭。坚持走到平安里之后,我与依然兴致勃勃,准备随残部一直前进到天安门的北京和陕西室友分手,挤上了那辆爆满的331路末班车,返回学校。

这时候,校园的气氛已经平静,宿舍里其他的四位室友也已经就寝。而精疲力竭并没有能够抑制我大脑的亢奋,在床上躺下之后,我一直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开始的一段时间,我靠占梦来打发时间。湖北室友在磨了一阵牙之后,突然高喊:“五比二!五比二!五比二!”显然是还在继续观看比赛,而且还不满意最终的结果;过了一会儿,江苏室友用带浓厚口音的普通话急切地说道:“我要射!我要射!”我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无法肯定他面临的情境,于是决定等他早上起来之后再与他对证,看他做的梦究竟是否与足球相关;然后我听到江西室友嘟噜了几声“苏格拉底”,这一点都不奇怪,他是铁杆的巴西球迷,估计他已经提前看到了苏格拉底医生在西班牙世界杯决赛赛场上的风采;而福建室友说的是闽南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不过从那铿锵有力的语气,我估计他又重新回到了游行队伍之中。

后来,我开始翻来覆去地比较“蚱蜢”与表舅的未来。我不相信与我同住海淀区的“蚱蜢”此刻也像我这样亢奋。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关注这场不可思议的比赛,因为两个星期前在王府井新华书店意外遇见他的时候,他说他正在准备哈佛燕京奖学金的考试,学习非常紧张。他还告诉我,考取教育部赴法留学名额的“蜈蚣”半年前已经去巴黎的索邦大学就读。那一天,“蚱蜢”的女朋友就站在他的身旁。他彼此介绍我们之后说她已经申请到奖学金,很快将去哈佛大学攻读比较文学。我早就听说过与他同龄的女朋友是同校英语系七七级最优秀的学生,很高兴眼见为实。她手里拿着显然是刚买到的《庄子集释》,她给我的印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学霸”。毫无疑问,将来的很多年里,“蚱蜢”和他的女朋友都将会在美国生活,而他将来的家庭肯定也具有超高的知识含量。而表舅将来的生活空间应该就局限于我们的故乡城市。至于他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或者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我不清楚。但是我可以肯定,能够被蝴蝶梦见的庄子不可能进入表舅未来的家庭。

陕西室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他说他们走到西单就没有再继续前进了。后来北京室友带他去了自己的家里。北京室友的父亲是在工业大学教机械制图的老师,也是一个球迷。他正在独自喝着啤酒,回味和庆祝中国队的大逆转。儿子在为足球狂欢之后带着室友回家自然令他喜出望外。他邀两个年轻人一起喝酒、侃球。三个球迷一直喝到破晓、侃到破晓。陕西室友对这个特殊的后半夜充满了感叹,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对“知识分子家庭里的父子关系”充满了感叹。他说他自己的父亲是一位普通的钳工,与自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从来都不将自己当成是朋友,也永远都不会将自己当成是朋友。他的感叹将我迅速推回到从前那两个与足球相关的不眠之夜。我不想扫他的兴,所以只是提醒他说不要忘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并没有具体提及我所知道的那本“难念的经”,那在他看来也许是“例外”的知识分子家庭里的父子关系。

经过这场不可思议的比赛,中国队已经站在“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门口。挡在前方的只有一个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门槛:刚刚被中国队推入深渊的对手还剩下一场比赛。那场比赛的任何结果对这支球队本身都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但是,如果它输了,而且还输得很惨,让对手净胜五个球,它的对手就会成为中国队的现实威胁:中国队就必须再赢下随后的附加赛才能够获得“进军西班牙”的入场券。没有人相信这“如果”的可能,更不要说那“而且”,因为这支必须输的球队不仅实力高于对手,还是主场迎战,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然而,三十七天之后的比赛恰好就以那没有人相信的结果为结果。当然,它肯定也至少是始终占有场上主动的负方在赛前就已经知道的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胜方那五次破门的细节:其中的三次是因负方后卫逃之夭夭而造成的一对一局面的产物,一次是因负方两名后卫相继跌倒而门将不知所措得到的收获,最后一次是负方故意犯规而赢来的点球。更有意思的是,这五次破门都发生在上半场。整个下半场,胜方攻势不断,角球就达十一次之多,却毫无建树。负方如此“安排”,显然是要向世界炫耀它既能放得下又能拿得起的功夫以及它既能谋事又能成事的实力。

其实比赛之前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一则预告就已经令我极为不安。它说赛后将紧接着播出中国足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专家座谈。这等于是告诉观众,挡在中国足球前面的那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门槛能够被忽略不计也已经被忽略不计。现在想来,这一则预告和它代表的那种急迫和天真的确极为荒唐。它不是对天的低估,而是对人的低估;它也不是对脚的低估,而是对心的低估。终场的哨声将与足球相关的义愤和遗憾永远留在了中国球迷的心中。大部分观众都等到屏幕上出现座谈会“因故取消”的通知才悻悻离开。回到宿舍,我们七个室友都挤在靠里侧的两边下铺上。开始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然后,江苏室友首开纪录。“真是无耻!”他怒气冲冲地说,“他们踢的是百分之百的假球!”而北京室友不知道是点火还是灭火,用貌似平静的语气说:“他们还算是‘友好’的,没有白送对方六个球,还给中国队留下了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

接着又是很长的一段沉默。而这沉默最后终于在福建室友的爆发中结束。他拿起一沓信纸用力往桌上一摔,接着发出了一声激动人心的怒吼:“他妈的,写信!”

原来他是建议我们以全体室友的名义给中国足球队的“全体国脚”写信,鼓励他们怀着“中国必胜”的信心去准备和参与讨伐新西兰的附加赛。这个建议让整个宿舍顿时亢奋起来。我被推举为起草人。在我奋笔疾书的过程中,室友们也都忙着添油加醋,最后的定稿获得一致的认可。然后,全宿舍字写得最漂亮的湖北室友将定稿誊抄。看着漂亮的定稿,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表舅。我想这样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对他肯定也会有很大的启发,于是借口要留底,请湖北室友再多誊抄一份。接着,我最后审读了一遍全文,并将信交到陕西室友的手里。他是我们系足球队的队长。他将带领我们完成随后的仪式。陕西室友将信纸小心折好,装进信封,接着在信封上贴好邮票,在收信人地址处写明“国家体委”,在收信人姓名处写明“全体国脚”,在寄信人信息处写上我们学校的全称和我们宿舍楼及宿舍房的编号。然后,他带领我们来到副食店旁的那个邮筒前,我们默契地围着邮筒站成一圈。我们首先唱了一遍《国际歌》,接着唱了一遍《义勇军进行曲》。最后,我们一起伸出右手握住信封,缓慢地将它塞入邮筒。在那神圣的一瞬,我们相信中国足球一定能够冲破最后那一道人为的障碍,出现在西班牙世界杯的赛场上。

与十一月十二日夜晚的激情相比,十二月十九日夜晚的激情是义愤和悲壮的激情。我以为紧随这激情的也同样会是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没有想到,那天晚上我却睡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比那两个月里的任何时候都好。对我来说,这至今都是一个“生命之谜”。这些年里,我曾经查阅过大量有关睡眠的书籍和论文,也咨询过不少真真假假的睡眠专家,想弄清楚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剧烈“创伤”之后的夜晚,自己的睡眠却没有遭受灾难性的影响。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十分明确的结论。而让我感觉比较靠谱的解释是,那没有人相信的比赛结果其实早已经被我自己预设在潜意识里。所以,当它终于浮出水面,成为现实和历史的时候,不仅不能够对我造成任何伤害,反而还能够帮助我获得彻底的解脱。

在随后的三个星期里,我相信所有的中国球迷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我们就在这种感觉中迎来了新的一年。我们在这种感觉中迎来了一九八二年一月十日。这一天清早,我刚一睁开眼睛,度日如年的感觉就被大难临头的感觉代替。注意,不是凶多吉少,是大难临头!就是说,经过三个星期的煎熬,量变(“多少”)已经引起质变(“临头”)。下午百无聊赖地坐在学校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里,我突然理解了表舅在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观看世界杯实况转播之前的那种焦虑。那种只有孤独能够缓解的焦虑。是的,在一九八二年西班牙世界杯亚太区最后那场意外附加赛(中国对新西兰)的过程中,我也恐惧与集体待在一起,我也拒绝与集体待在一起。事实上,我比表舅走得更远,因为对我来说,这个集体不仅包括我全体的室友,还包括中国全部的球迷。换句话说,我不仅没有勇气去观看这场比赛,也没有勇气去关注这场比赛。一个理想的“避难所”立刻让我的逃离计划带上了美感。我甚至等不及食堂的晚餐,在学校的副食店买了方便面和粉肠,回宿舍匆匆吃完,骑上向北京室友借的自行车,飞速冲出北校门,逃离了“大难临头”的校园。

对我来说,“黑暗将至”永远都是进入圆明园的最佳时间点。那一天,大水法遗址也是在凄凉的暮色中进入我的视野。可是,我马上泄气地双脚撑地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我的“固定座位”已经被人占用。那是我第一次在最佳时间点遭遇如此的“僭越”。犹豫了一下之后,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背向“大难”、继续前行。而在前行很小的一段之后,泄气居然迅速逆转为好奇:怎么会是她?

她不仅是来自我们学校的女生,还是曾经打动过我的女生,用文字和想象打动过我的女生。两个月前,她投给文学社社刊的诗稿引起了我和文学社社长的极大兴趣。在刊物付印之前,我们还特别登门拜访,听取她的创作心得。

我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黑夜将至的时候独自坐在这阴森的废墟上。“天都快黑了,”我用有点不安的语气问,“你不怕吗?”

“我经历过真正的黑暗。”她平静地回答说。

这回答令我不知所措又更加好奇。我重复说:“真正的黑暗?!”

她望着远处,平静地说:“就在这个祭日……”

我打了一个寒战,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球迷,已经在为附加赛的结果悲伤?

“我母亲的忌日。”她接着说,语气依然显得十分平静。

我这才意识到她那首题为《母亲》的诗中的“你”原来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在与我们分享创作心得的时候,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她的灵感来自一个家庭的悲剧。这一发现让我又顺口背出了在诗中重复过五次的那动人的两行:“你跪在黑暗的边缘/回忆分娩的辉煌。”

她会意地笑了一下,说:“那是真正的黑暗。”

接着,她就说起了自己与“真正的黑暗”相遇的那个清早。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睡在身边的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她说那时候她还只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她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竟会如此快,如此近,如此悄无声息……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小学教师,一个远近闻名的美女。她说所有人都被她开朗的性格和美丽的容貌蒙蔽了,都忘记了她其实是一个需要精心照顾的病人,因为她的心脏有天生的缺陷。她说她母亲其实都不应该结婚生育,换句话说,她自己其实都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说了很多很多。她最后说到她母亲还是一个美食家,尤其是鱼做得非常好,不管是清蒸的、油爆的、水煮的还是红烧的,都非常好。她说关于吃,她母亲发表过许多的谬论,其中最好玩的一句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吃是真的。”

自始至终我都只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听者:不是好奇她的母亲,而是好奇她关于她母亲的说法和想法,或者说是好奇她本人吧。直到她看了一下手表之后提醒我时间,我才从沉醉的好奇中挣脱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附加赛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但是,我马上又自然地“以其人之道”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这种思维惯性中移开。“女儿失去母亲和母亲失去女儿的感觉应该是不同的。”我低声说着,跟她一起走到了我停放自行车的地方。

愣了一下之后,她迷惘地跟进我的话题,感叹说:“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意识到自己这其实是在“反其道而行”,是在淡化女儿的感情和分量,不知道要不要再继续下去。

“也许更应该注意它们的相同之处。”她接着说,“永远的失去都是真正的黑暗。”

她的见解让我更加激动。“那是一个还没有长出黑发的女儿。”我说,“那是一个刚刚满月的女儿。”

她将脸转过来,盯着我看了很久,显然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给出如此特殊又如此精准的例证,而且语气还如此自然,如此诚挚。那是整个晚上她唯一的一次盯着我看,或者说那是整个晚上她唯一的一次对我的表现表现出好奇。

然后我推着车与她一起步行了很长的一段路。我特别提醒自己不要抄近路,穿过清华校园,以免不小心又受到赛事的影响。在走到一大半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已经有点累了,但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骑车带过女生,不好意思邀请她以车代步。最后打破僵局的是她自己。她望着天空妩媚地一笑,故意用充满疑惑的语气说:“我什么时候能够坐上顺风车呢?!”她的幽默不仅令我开心,还令我得意。

一路上,我将车踩得飞快,而她因为用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腰部,又将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背部,坐得也很安稳。我越踩越感觉飘逸,越踩越感觉畅快……最后,我情不自禁地用意大利语高唱起《今夜无人入睡》的结尾一句。那是对黎明和胜利的讴歌,那是对黎明和胜利的呼唤,真是十分应景。而她的反应更是非常奇特。“哈哈!”她说,“一个人的拉拉队!”我很喜欢她的这种说法。但是她错了!她完全错了!因为令我心潮澎湃的不是那场刚刚结束的附加赛,而是这场刚刚开始的附加赛:这场只有两个人参与的附加赛,这场在圆明园的废墟上意外开场的附加赛。

自行车在学生宿舍熄灯的一刻在女生楼前停稳。校园的“正常”状态等于是在直播刚刚成为历史的比赛结果。有人会说那是不幸的结果,有人会说那是荒唐的结果,有人甚至会说那是必然的结果。总而言之,那是无法改变的结果。在自行车停稳的一刻,我当然并不知道那结果会将中国足球队获得第一张世界杯入场券的时间推后整整二十年,推到下一个世纪。不过哪怕知道,我也不会特别在意或者根本就不会在意,因为我自己的附加赛已经开始。有点尴尬的分手只是这场比赛暂时的中断。我们好像已经非常亲近,但是我们无疑又还相当疏远。我有点想问她要贵阳家里的地址,希望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寒假里(那可以视为中场休息吧)通过文字与她继续“交谈”。但是,那无疑的相当疏远让我不敢开口。她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不可能等到我精彩的结尾,于是转身向宿舍楼的入口走去。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下,回头用好像非常亲近的语气说:“今夜无人失眠。”说完,她加快脚步,走进了宿舍楼。

这是她的调侃?这是她的伤感?不管怎样,这是一个可以结合当天发生的一切做出多种解读的诗句。但是我很清楚,任何的解读都无法改变我必定失眠的结果。那是我与足球相关的第四个失眠之夜。但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去想被我成功逃避的“大难”,也没有去想其他与足球相关的事情。翻腾在我脑海里的是刚刚从我们的附加赛里走开的女生:她的文字,她的忧伤,她的宁静,她的黑暗,她的幽默,她的注视,她的好奇,她的妩媚,她的亲近,她的疏远……我最后想到的当然是她的未来。不!坦率地说,是她和我的未来……从自己的高铺上眺望着清冷的夜空,我知道明天将会是崭新的一天,我知道今年将会是崭新的一年。

在圆明园废墟上意外开场的附加赛延续了大约一个学期。寒假回来之后,我们经常在校园里巧遇和交谈,也多次相约一起去逛书店、逛景点、看话剧、看展览……但是暑假回来之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我至今也不清楚导致这“越来越”的真正原因,至少从暑假里的通信是看不出任何的问题。不过,我们双方好像都很平静地接受附加赛“没有结果”的结果。而到大三的下学期,我们不仅完全中断了联系,就连在校园里的巧遇也不再出现。这应该就是天意吧!想起来,这居然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那个让我与“真正的黑暗”相遇的祭日都已经重复四十次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过这漫长岁月的,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心系何方。也许她都已经当上外婆或者奶奶了吧……她会不会遗传她母亲心脏的缺陷?也就是说,她会不会现在已经……如果这样,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第一场比赛的结果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与足球相关的第四个不眠之夜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我最小的表舅依然健康地活着。但是我不知道惊动了世界的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第一场比赛是不是也惊动了他平静的退休生活,是不是也激活了他沉睡多年的记忆,甚至让他像我一样经历又一个与足球相关的不眠之夜。他的那封回信不仅彻底埋葬了我对他的个人崇拜,也基本终结了我们特殊的亲戚关系。在决定将我们写给“全体国脚”的信抄送给他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会收到他的回信,也肯定他会谨慎地等到那场附加赛结束之后再给我回信。而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它竟会是那样的一封回信。这也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回信的细节我当然已经不可能完全记起,但是哪怕再过四十年,回信里的三大要点也不会从我的大脑皮层上消失。表舅说的第一点就是中国足球“毫无希望”,来自球迷的支持不管多么强大都无济于事。这算是他对我们那封致“全体国脚”信的正面回答吧。我还清楚地记得说到这里,他还断章取义地搬用“蜈蚣”的谬论来做自己的论据。表舅回信的第二个要点涉及他自己。他说他最好的两个队友都刚办好了退役的手续,他也准备在年底退役。他的一位队友将去一家制造飞机发动机的大工厂当工会干部,负责组织职工的各项体育竞赛,而他的另一位队友将去我的中学母校当体育教师。这两种去向对表舅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感兴趣的是去公安系统工作,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去当一名公安干警。这是他从儿童时代高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时候就已经萌生的向往。而表舅回信里的第三个要点最令我感到难过,现在想来,内心都会瑟瑟发抖。他说他非常后悔当初没有听自己父亲的话,接受正常的中学教育直到高中毕业。不然,他现在肯定也像“蚱蜢”他们一样在中国的名牌大学里就读,甚至可能都已经出国深造。而说完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他居然还说起了不知何时才会面世的儿子。他的措辞专横,他的语气跋扈。他说如果将来他有儿子,他一定从小就会对他的头和脚严加管束,绝对禁止他接触足球,哪怕只是当成业余爱好都不允许。

表舅直到第二年的年中才正式办好退役的手续。他选择从全市辖区治安问题最为严重的派出所起步。他坚持原则又通情达理,严于律己又善解人意,机智勇敢又任劳任怨,深受领导赏识,深受同事敬重,深受群众拥戴,经常被评为全市公安系统的标兵和全省公安系统的模范,甚至还两次被评为全国公安系统的先进。他还曾长期担任市公安系统足球队的队长,后来又长期担任那支球队的教练。在他(从队长到教练)的率领下,那支球队一共十次获得过全市机关厂矿足球循环赛的冠军。

在派出所工作将满两年的时候,表舅与他父母抗战后期在中央大学的一位同学的女儿结婚。她是我们故乡城市里那家著名土特产食品店的会计。她长相漂亮却不苟言笑,经常还无缘无故地皱起眉头,因此我外婆背地里调侃说我表舅找的是“算盘西施”。结婚一年之后,表舅的人生遇上双喜临门:他被提升为派出所的所长,而他的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重达八斤半的儿子。他儿子后来的成长更是完全不需要他操心。他从全市最好的中学毕业之后考入中山大学生物系。大学毕业后获得全额奖学金,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深造,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广州工作和成家。

自从收到他的那封回信之后,我也就再没有见到过表舅了。关于他后来的生活和工作情况,我都是从我外婆和我母亲那里零星听到的。三年前,他已经从公安分局副局长的位置上正式退休,现在最主要的消遣是练字和钓鱼。因为他妻子与他同样不苟言笑的儿媳妇相处不好,他们很少与儿子团聚。我想这也许是表舅目前生活里唯一的遗憾吧。而与人生带给他的两大安慰相比,这遗憾实在是不足挂齿。令表舅对人生充满感激的最大安慰是他自己已经打破困扰他们家庭长达一个世纪的“诅咒”,远远活过了他父亲、他爷爷和他父亲的爷爷过世的年纪,而且还依然十分健康;而令表舅对人生充满感激的第二大安慰是他堪称“书呆子”的儿子对足球既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他们的父子关系因此也从来不曾越界,因此也永远不会破裂。

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第一场比赛的结果并没有影响那一届世界杯的最终结果:那支不“该”赢的队并没有能够从小组出线,而那支不“该”输的队最后还是毫无争议地登上了冠军的宝座。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场比赛没有人相信的结果并没有实际的意义。或者说,这场比赛的结果不过是让整个世界虚惊了一场。与之相反,那支不“该”赢的队在四十一年前那场不“该”输(更不要说以五比零输)的比赛却对中国足球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且我肯定,那没有人相信的结果对我表舅的远大志向也是猛烈的一击,致命的一击……时间过得飞快,在义愤填膺地看完那场比赛实况转播的一刻,我用律师的说法还是一个“未成年”人,用诗人的说法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而此时此刻,我用《汉书》的说法是已经“日薄西山”,用《论语》的说法是已经逼近“耳顺”之年。当然,地球还在旋转,足球还在旋转,我自己的生活也还在难以“耳顺”的世界里继续。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这谁都说不清楚。我和表舅是不是还有机会见面?这也不能完全由我们自己决定。如果这机会终于到来,如果我们真能够从容不迫地坐下,将手机关掉,将辈分磨平,将回信淡忘……我一定会问表舅许多的问题,比如他是不是也看过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的第一场比赛?比如他是不是也由这场比赛联想到了一九七八年的那支阿根廷队,第一次登上世界杯冠军宝座的阿根廷队?比如他是不是也同时还会想到一九八一年的那支沙特阿拉伯队,撕碎中国足球几乎到手的第一张世界杯入场券的沙特阿拉伯队?……而如果我们的交谈进行得十分融洽的话,我最后还一定会问他是不是愿意更详尽地分享卡塔尔世界杯分组赛C组的第一场比赛带给他的不眠之夜,甚至品尝那不眠之夜结出的最不可思议的苦果,以他的远大志向为内核和品牌的苦果。

原刊责编 莫 南

【作者简介】薛忆沩,工学学士,文学硕士,语言学博士。出版有二十部作品,包括《空巢》等五部长篇小说、《深圳人》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文学的祖国》等五部文学随笔集。

小说月报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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