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口渴的恐惧,整个晚上小果的床头都放着一杯水,有时候是一整杯,有时候是半杯,有时候是一个空杯子,不过空杯子停留的时间通常不长,他总是会很快发现并且让我帮他把水倒入其中。我很想提醒他,这样对身体并不是很好,没有哪个病人在夜里需要频繁喝水,那样会给肾脏很大的压力,排尿也对他的伤口不好,可他如此高大,看上去喝再多水也没有问题。小果是北京人,说话却一点京腔没有,很像播音员,只是一些用词还有北京话的特点,比如喜欢说“得”。他说自己小时候唱过几年京戏,随着个子越长越高,且又倒了嗓,就只得改行。他双手反复洗着扑克牌说,可惜了我的关公戏。没有几个孩子能唱关公,那是一股威严之气,我有。可是即便是关公,也不能长我这么高,得。于是二十岁时他来了法国学电影,先住在凡尔赛。我是真住在凡尔赛,而不是后来的“凡尔赛”。那时候的凡尔赛就是凡尔赛,大郊区。后来又转学到现在的学校。现在这所学校主要学技术,我喜欢这种,他说,换句话说,除了导演、编剧不培养,其他工种都很齐全。小果学剪辑,每天拿着学校借给他的小机器到处乱拍,然后回头在剪辑室里乱剪,剪来剪去获得了一些心得,没过多久就开始给在法国生活的中国人拍婚礼,主要是温州人,特别爱结婚。可能是小果高大的身材起了作用,让人觉得这个婚礼摄影的钱花得很值,至少请来了一个有“分量”的人,带着俯瞰的视角。一个温州女人觉得他拍的东西挺有意思,总能抓住难忘的瞬间,比如新郎的忧虑,比如新娘子不小心流露出的对另一个女人的敌意。他说有一次他还拍到一个人偷了伴娘的手提袋里的十几个红包,他并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把素材剪好交给雇主,这叫用影像说话。温州女士四十七八岁,在巴黎开了三家中古店,之前的丈夫是黑帮成员,韩国人,在女士四十岁时死于中风,女士便跟帮派脱离了关系,成了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听说她当年开枪打过人,还吸毒过,后来倒挺健康,只是瘦一点,丈夫死之后她开始跑马拉松。她让我跟她一起跑,我去了一天,那天大雨,他们还跑,说只要没有雷电和冰雹就不能中止。得,我跑了十分钟,就打了辆车在终点等她了。女士并没有因为小果跑不了马拉松而怀疑他的才华,她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拍摄他的第一部长片。
她说随便我拍什么,只要是拍电影就行。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他们每天都看电影,有时候是去家附近的艺术院线,有时候是在家里看蓝光碟。丈夫死后她说她看电影少了,原来她并不那么喜欢看电影,只是喜欢跟丈夫一起看。我拿着她给我的钱打牌,输没了,我就用很少的钱拍了一点街景配上旁白寄给她,杜拉斯有部片子就是这么弄的。她没回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现在轮到我讲。
我说两年前我在MSN上认识了一个在法国留学的中国女孩,跟我一样都是东北人,也跟我一样都喜欢写东西。聊了两个月,发现原来她的父母跟我的父母认识,原先在一家厂子里上班,只是不在一个车间。她的父母在她十岁的时候卖掉了在S市的一切,去新西兰打工,逐渐站稳脚跟,开了一所游泳学校。我问,你父亲原来就喜欢游泳?她说,他是在新西兰学的,为了生存,他在四十岁出头把自己练成了半职业选手,前半生他都是一个钳工。我发了当时正在写的一篇小说给她,她提了一些意见。我惊讶于她的中文能力,她甚至帮我调整了人称指代的混乱,一个小学五年级就出国的人怎么会把母语保持得这么好?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故事我反反复复写了大半年,只有一万字,怎么也写不完,主要是不知道怎么结尾。她给了一个建议,说那个女孩应该从岸边走向大海,然后开始游泳,一直游过海峡,在另一个陆地上岸,开始新的人生。我说,这怎么可能?她说,我就可以,只要不遇见鲨鱼或者水母。我说,你能在海水里连续游几十公里?她说,是的,我可以游一天一夜,如果我不是这么喜欢游泳,我爸也不会变成教练。但是现在我只是偶尔游一游,我更喜欢文学了,我在写一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我说,有必要上来就写这么长吗?她说,本来没有这么长,越写越长,如果我不给自己设限,它会有几百万字,所以我必须在五十万字结束它。我说,能发给我看一下吗?她说,等我彻底写完吧。我说,好,谢谢你给我小说的建议。她说,你的小说很有意思,里面的一些细节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们城市的样子,你写的卖大白菜的大车停在胡同的边上,人们推着自家的小车来买菜过冬,我都记得,有人一边挑白菜一边撕白菜的烂叶,减轻白菜的分量。只是还不够好,如果再好一点,我可以帮你翻译成英语,我的法语和英语都不错,可以投给《纽约客》或者《巴黎评论》。我说,《巴黎评论》也接受英文稿件吗?她说,哦,是的,它是一家美国杂志。我说,请原谅我的无知,如果我写了新的小说就发给你看。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长相,这让我非常痛苦,就好像你看到一个非常精美的盘子,但就是看不清上面盛着什么菜。那段时间我开始每天看机票,从首都国际机场到巴黎戴高乐机场,九个多小时,往返一共需要一万八千元人民币,对于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报社实习生来说是一笔巨款。这还不算上在巴黎几天的开销,听说一瓶啤酒就要五六欧元,如果两个人边聊边喝,即使对方只喝一瓶啤酒,我想要放松下来也许得喝五瓶左右,在不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酒钱就需要将近四百块人民币。但不知道为什么,去巴黎看看她的想法就是无法从脑海中拔除,如果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的话,倒也没有。那时我是单身状态,跟大学女朋友分手快一年,每天除了上班采访写稿子,就是在东坝的一间出租屋里写小说,写完一篇投给文学刊物马上开始写另一篇。我抱定了决心,写上五年,如果没有结果就彻底离开文字工作,记者也不干了,回老家开一家小超市或者面馆。去一趟巴黎明显会干扰我的工作节奏,从小到大我没有出过国,毕业旅行跟女朋友去过香港,被空调吹得高烧三天,什么也没有玩到,女朋友倒是玩得不错,迪士尼的项目基本玩全了。巴黎,海明威、斯泰因、加缪的巴黎,戈达尔、梅尔维尔的巴黎,这也并非重点,是一些基础,重点是李璐生活在巴黎。李璐是她的名字,虽然我不认识她的父母,但这就像是她父母会起的名字。跟生活在巴黎的李璐喝杯咖啡,聊一聊各自的生活,这个想法把我粘住,并已经开始影响我的工作,我指的是下班以后的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的一个采访对象,一位上了年纪的京剧花旦,曾无意中跟我说起她的儿子在巴黎留学。领导当时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写一篇一位京剧名角儿的人物稿,名角的朋友很多,上通中宣部,下到票友圈,跟他一所艺校且现在还跟京剧有关系的人不多,跟他还在一个工作单位的人更少,只有一位,就是这位花旦。花旦名叫韩凤芝,已经退休五年,偶尔来团里串串戏,大多数时间在家里看电视。
之前过得挺惨,我也不是什么角儿,成角儿的时间段就那么几年,没成了就没成了,后来就跟着混吧,仗着是北京人,有地儿住,老公有过两三个,都跑了,毕竟有地儿住,跑了就跑了吧。后来拆迁拆了我家一栋房子,钱就不愁了,就是太耽误工夫,折腾了十年,为什么折腾啊?这你还不懂吗?争家产啊,我儿子有两年没好好唱戏,天天在家看着我,怕我被别人杀了。后来钱下来了,我想着补偿他,问他想干吗,他说想出国学电影,可能是没练功那几年净在家看电影了吧。我就给他拿钱,先学语言,再申学校,后来去了法国。没想到啊,一学还真学得不错,他这人爱交朋友,好几次暑假带回来三四个老外,在我们家住着,有拿照相机的,有拿摄影机的,在北京到处瞎拍,我都担心他们被警察抓喽。他同学跟我说,这小子在法国什么人都认识,听说还有几个黑社会朋友,带刀带枪的。我开始挺害怕,后来一想,总比谁也不认识、谁都能欺负你强吧。再说我儿子啥样我还不知道吗?他肯定混不到里头去,他就是招人喜欢,谁都愿意跟他玩。他十五六岁我带他去逛街就有人给他递名片,你说这孩子。
我想到了她,就硬着头皮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打他寝室电话,他那边半夜的时候你再打,要不白忙。他叫小果,你就说是我的戏迷,老找我聊戏混熟了,他什么事儿都能给你办。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北京时间六点整,那是四月中旬,北京早上还有点冷,我很久没起这么早了,记者的生活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就是大部分时候还比较自由,似乎对自己的生活还有所把握。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刷牙洗脸,然后用手机拨通了韩凤芝给我的号码。响了两声,一个人接起来跟我说外国话,我用中文说,我找小果。对方说,小果?我说,是,我找小果。对方大喊了一声,小果!然后冲着话筒外说外国话,“小果”二字的中文发音相当标准。另一个人接过话筒说,哪位?我说,小果你好,我是你妈的戏迷……他打断我说,不可能,我妈没戏迷,你干吗的?我说,我叫李默,东北人,是个记者,采访过你母亲。我认识了一个在巴黎的女孩,想请你帮我看看。他说,你没让她给你发张照片吗?我说,没有,因为不好意思,另外也不是长相的事情,我就是想知道巴黎是不是有这号人,如果有的话,她大概是个什么状态,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没问题,我就办签证买机票了。他说,你们聊得特好?我说,可以这么说吧,也可以说,过去的一段时间她是我活着的意义。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吓了一跳,这不像我说出来的话,可能因为对方是个陌生人,所以有些奇怪的话脱口而出。他停顿了一下,说,办签证也需要时间,你记个号码,就说是我的朋友,让他帮你办。女孩叫什么?我说,李璐,在巴黎第三大学念比较文学。他说,哪个璐?我说,就是斜王旁,右边一个道路的路。他说,那应该好找,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我妈最近怎么样?我说,挺好,我见她的时候,好几个邻居正在你家吃饭。他说,有空的话你给她叫个保洁阿姨,给她彻底打扫打扫卫生,冰箱,冰箱也彻底清理清理,床单被罩都给她换一下。她年轻时练功伤了腿,那也得多下楼走走,不能见天在家看电视。我说,好,你放心,我明天就过去一趟。
下午我给他的朋友打电话,介绍自己是小果的朋友,要办去法国的签证。对方说,知道了,小果的朋友不用交钱,给我留个邮箱,需要什么材料我一会儿发你,你挨个儿准备,有不明白的就给我打电话。我说,那不太好,我还是把钱给你,算是买一个心诚吧。他说,不,等你去法国的时候,帮我带个东西给小果就行了,不是很大,两公斤不到。我说,我也可能不去。他说,那就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帮我带。我说,好吧,那我不勉强你了,你贵姓?他说,我叫周仓,朋友都喊我老周。我说,给关公提刀的周仓?他说,是那俩字,我姓周,原来不叫这名,因为跟小果一起长大,那时候他唱关公,小时候兴起外号,朋友们都叫我周仓。有一天我心想,还不如索性改了,现在我的身份证上就叫周仓。放下电话我心想,这个小果群众基础不是一般的好,甭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能处得来,请他去找李璐看来是十分恰当的选择。
第二天是周六,李璐上线闲聊的日子,周一或者周五李璐也偶尔出现,时间不固定,上线时间也很短。北京时间每周六午夜两三点钟,是她和我聊天的时间,当然也可能在这个时间她和很多人聊天,我只是其中之一。她很守时,这个时间基本上都会出现。周六下午我去看了韩凤芝,之前我买好了打扫的物品,抹布、扫把、冰箱除味剂、洁厕灵。韩凤芝帮我开了门,然后走回去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次我仔细看她走路的姿势,右腿稍微有点跛。我有点头疼,可能是昨晚叫风吹了。半夜对面有两口子吵架,我站阳台看了一会儿。我说,您歇着,我帮您把屋子收拾收拾,一会儿如果您还觉得难受,我带您去医院。她说,不用不用,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说,小果让我给您找个保洁,我琢磨着估计您不喜欢保洁在家里翻来翻去。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来帮您打扫,我跟小果认识了,算朋友。过了大概十五分钟,韩凤芝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很瘦,双腿细长,头发稀疏,老年斑已经出现在她的脖子和手背上。她的脸色不好,可能是缺乏运动所致,睡着之后会发出哼哼声,好像哪里在隐隐作痛。我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开始逐步打扫。为了不窥探别人的隐私,所有抽屉我都不拉开,放在外面的东西我整理好。冰箱里有大量的过期食品和陈年的没有生产日期的冻肉,还有近期的两盘炒菜,没有包保鲜膜就放在冷藏室里,我都给倒了。抽油烟机上的油渍快要把按钮浸没,吃饭的筷子有一半长毛了,几只蟑螂在厨房的水管附近溜达。主卧室的床头有一板抗抑郁的盐酸舍曲林片和一瓶褪黑素,旁边有一个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她对一些人的评价,人名都为字母代号。A:六十八岁,一米七八,七十八公斤;爱骑行,得过癌症,话多。B:六十六岁,一米七,七十五公斤,毛手毛脚,有一个孩子正局级,在天津工作。C:七十五岁,画家、票友,拄拐,有心脏病,妻子移民,孩子也在国外,一四十岁保姆住家。
我回到客厅,用一只拖鞋别住房门,下楼到街对面的超市买了一瓶威猛去油灵,买了一盒蟑螂药,还有口罩和手套。回来时韩凤芝依然睡着,姿势没变。我继续打扫,一直干到天快黑了,我感到没有力气了,再干下去可能会晕倒,就停了下来。我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喝了半瓶矿泉水,然后把韩凤芝叫醒了。她睁开眼睛说,你吃饭了吗?我说,我回去吃。我在厨房放了一盒蟑螂药,您注意着点。她说,别回来太晚,少喝酒啊。我说,好。她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在回去的地铁上,我心里有点难受,很快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坐过了五站,来到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我继续睡下去。地铁来到了这条线路的终点站,我把自己拽起来,走下地铁,走到对面一列地铁上向反方向进发。我看了一眼手表,快十点了,通常这个时间是我最精神的时候,不是在写东西就是在看书,而这一天我困得不行。到家之后我定了闹钟,衣服没脱就倒在床上。闹钟响之前五分钟,我醒了,出了一身大汗,体力几乎完全恢复了过来。我洗了一把脸,泡上一盒方便面,打开电脑,登录MSN,李璐已经在了。今天她上线挺早,我心想,是不是觉察到了点什么,想跟我说点什么?我掀开泡面盒的塑料盖,吃三口,吃三口之后如果她不跟我说话,我就跟她打招呼。吃到第二口,李璐说,在?我说,在。她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今天还跟我爸打电话确认了一下,证明我想得没错。我说,什么事情?她说,我小时候见过你。我说,不可能吧,我们父母虽然在一家厂子上班,但是并不认识啊,厂子里有几千人。她说,是的,是不认识,但是我们俩见过。两个人不一定非得认识才能见面,对不对?我说,哪里见的?她说,你十岁、我九岁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九三年。九三年的七月份。我说,这更不可能了,我十岁那年暑假得了一场重病,在北京的医院住了两个月。她说,对的,我就在北京见的你。那年你得了厌食症,因为你父母离婚?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她说,你爸带你去看病之前,跟他车间领导借钱,车间领导不想借,就发动了一个小规模的捐款,我爸听说了,捐了五块钱。我爸跟你爸不在一个车间,他也想不起来从哪儿听说的了,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捐五块钱给一个不认识的工友。那年七月我们要出发去新西兰,从北京出发,我爸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想起你在北京住院,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你。我就说好,他就通过别的同事找到你住的医院,我记得那是一家精神病医院。我说,在回龙观,那个夏天我一直在盼着我妈来看看我,可是她从没出现过。她说,我们买了水果、牛奶,找到你的病房,房门开了一半,我看见了你,那个病房里只有你一个小孩。你打着吊瓶,瘦得像一根树枝。我说,我体重最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公斤。她说,我走到你身边,你睡着了,你的病床卡上写着:李默,厌食,精神障碍,病程一个半月。我们没有叫醒你,把东西放下就走了。我记得你对面床上躺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在看《诗经》,他指着自己说,赋,指着我说,兴。他没有敌意,我也不害怕,我冲他点点头说了声再见。他冲我摆摆手说,兴,兴。我说,我记得他,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古典文学的博士,我从他那儿学了不少古诗词的知识。后来他在医院的厕所里上吊了,他最崇拜的人是王国维。你为什么没有叫醒我?她说,实话说,我有点害怕你的样子,叫醒了你我也不知道我该说点什么。我说,嗯,那一个月我觉得自己离死很近了,饥饿到最后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只是感到浑身无力,大脑很兴奋,睡着的时候不停地做梦,醒着的时候脑子也不停地转。很多你原来不会想起的东西,那个阶段都会想起来,比如我是怎么被生出来的、怎么学会的走路、我妈在厨房哼着歌、我尿床了,这些东西等我好了之后又都忘了,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场景,只记得内容。她说,你是怎么好转的?我说,当然是吃了你留下的水果。她说,瞎掰。我说,好吧,没有什么特别的转折点,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长大之后的样子,当然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但我知道那是我长大之后的样子。醒来之后我哭了,我想要长大,我想要知道长大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想去那个未来的世界看看。我爸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店里,我让大夫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转过弯来了。我吃的第一样东西确实是一个水果,一个青橘子,很酸,就在我的床头,不知道是不是你留下的。她说,我有印象,我买的就是青橘子,我爸说青橘子去火。我说,这似乎有点不太像真的。她说,嗯,应该不会这么巧。我们在各自的屏幕前沉默了一会儿,大约五分钟。我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窗外的北京城已经进入深夜,还有零星的人骑着电动车在路上疾驰,几辆巨大的运砂石车从离我窗户不远的路上碾过,每一个夜里这些运砂石车都会陪伴我,它们发动机的声音烙在我的心里,是属于我的首都节拍。她说,其实你的小说写得还可以。我说,咱们就别这样了吧。她说,肯定不成熟,但里面有好东西。我试过用英语和法语写作,都不行,日常生活可以,甚至写论文也可以,写小说不行,我只能用中文写。跟你聊天的这段时间,我的母语进步了。开始跟你聊天的时候我打字很慢,你可能觉得我在吊你的胃口或者矜持,其实是我找不到那个准确的字,有好几次我在电脑前面哭了,唉,跟你说这些有点丢人。我说,这个陪练我愿意干。
她笑了,我能感觉到她在屏幕的另一边笑了。
她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交换一下照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如果了解一下对方的实体,对于虚拟的交流也有帮助,不过要你先发给我看。我说,当然,肯定有帮助。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很矮。我说,我也不高。她说,你多高?我说,一米七五。她说,那不算矮,我真的很矮,我最近皮肤也不行,我来法国之后每到这个季节都过敏。我说,理解,北京最近的飞絮也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种这么多这样的树。她说,你小时候的长相我有印象,当然那是特殊时期,不足为训。我说,“不足为训”这个成语用得不错。她说,我今天要写一点论文,再有两个月我就要硕士毕业了,我们先聊到这里吧。我说,好,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她说,我还没想好,博士肯定不念了,也许先在巴黎工作一段时间,报纸或者出版社,如果人家觉得我还行的话,同时写自己的小说。我说,这个计划肯定可以实现。她说,我去写论文了,回聊。我说,要不还是交换一下照片吧?她说,不。然后下线了。
夜里我一直没有睡着,第二天没有采访任务,在家写稿就行,所以睡不着也没什么压力。可能是在地铁上睡多了,也可能是跟李璐的交流引发了我对自己的另一番认识。那个小时候的我就像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箱子,里面的东西只有我知道,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从没想过那时候的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从没想过会被别人看见,进入别人的记忆,但是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只要活着,就会被看见,进入别人的意识,成为一段影片或者是静态的几个场景。我躺在那里,她看着我,而我并不知道,我现在站在这个年纪回看自己,也来到了那个床边,这个情景令我心动,现在的我走进了自己的过去,找到了一把椅子或者干脆站在那里看着。再也不可能重新活一遍了,活过的日子就这样与我彼此抛弃,不可追了。作为观众可以吗?如果还没有彻底忘记,也许可以。我妈妈离开我之前曾跟我说,做一个男子汉,男子汉就是要靠自己。在我的印象里,她下班之后就爱倚在炕上看报纸,有时候也看从工厂图书馆借回来的旧书。我在心里说,我才不想做什么男子汉,我只想依靠你,永远被你爱着被你照顾。我在嘴上说,妈妈,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她笑了,说,小默是最棒的,我就知道小默是最棒的。我再也没见过她。后来我爸有一天告诉我,她在宁波打工,在一次重金属泄漏的事故里身体受了伤害,半年之后搬去了别处,跟我们失去了联系。我爸说他们一直没有离婚。我心想,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在嘴上说,是的,你做得对。我心想,我到今天也没成为男子汉,我需要爱,需要被人照顾,需要有一个人坚定地被我爱着,我才能跟这个世界拴在一起。我有一米七五吗?我一米七三。天快亮了,我打开电脑,开始修改自己的小说,几乎可以说是重写,我想象自己是小时候的李璐,站在小时候的自己的床边,无法跟床上的我交谈,只能尽量描述自己的所见所感。写完之后我发给了离线的李璐。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下午起来吃了早饭,下楼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要说公园其实不是典型的公园,介于环线边上的绿化带和公园之间,有骑行道也有一些零散的健身设施。我的锻炼方式是疾走,走一个小时左右,放慢速度,随便溜达溜达。我走了半个小时,也就是下午快两点钟,小果给我打来了电话,打到我手机上。小果说,我没找到李璐。我说,没找到是什么意思?他说,一种情况是她这几天不在巴黎,另一种情况是她没跟你说实话。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她来过巴黎,在第三大学念过书,我会找到痕迹。那所学校的人没听说过这个人,他们系里这两年有两个亚洲留学生,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越南人。日本人毕业回国了,越南人我跟他聊了一下,他确定系里没有这个叫李璐的中国人。我说,可能是我把她的大学记错了,不是第三大学。他说,谢谢你帮我妈收拾屋子,我以为你会雇一个人。我说,没必要,我也需要运动运动,你妈妈对我很热情,我应该出力的。他说,李璐让你给她转钱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你们聊天时你炫富了吗?我说,没有,无富可炫,只给她发了一篇小说。我确定她是东北S市人,与我年龄相仿。他说,你确定她是女的吗?我说,我觉得她是女性,如果你让我确定,我确定不了。他说,你多大?我说,三十五岁。他说,那这几天我找一下在巴黎的三十五岁左右的东北人,S市人优先,等我消息。我说,如果韩阿姨需要我陪她聊天,我这周可以找一天下午过去。他说,不用,我会帮你尽力找的。我说,这两件事没有关系,如果她需要,我可以陪她聊天或者逛逛街。他说,要不你自己问她一下?我说,好,她不会嫌我烦吧?他说,怎么可能?有消息我打你手机,拜。
那个周末我陪韩凤芝逛了一次菜市场,晚上一起吃了晚饭。她对我的热情比上次减少了不少,可能因为我毕竟是跟她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你跟小果说,我好着呢。吃饭时她对我说。她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喝下了半瓶,剩下半瓶我喝了。她说,有时候我也想让他多陪陪我,是个人就会这么想对吧?可转念一想,为什么啊?跟我待一块儿有什么意思啊?其实母亲和孩子的缘分就那么一程,从我生下他到他翅膀硬了,就这么一程就够了。按道理说我应该回到生他之前的状态,回到单身时的状态,找到那个状态就对了,可惜我现在老了,回不去了,所以显得有点孤独。你别把我想得特别痛苦,我有吃有喝,也有朋友,只要我打个电话,一会儿就能来仨人陪咱俩喝酒,只是觉得没意思,近了远了都麻烦,到了我这个岁数,特怕麻烦。小果现在是找麻烦的岁数,你也是,凡事爱问为什么,到了我这岁数就不一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付不了了,自个儿活自个儿的,省事儿。我想看看他在法国学啥了,他给我发一他拍的温州人结婚视频,这兔崽子。我说,小果特别惦记您,您这个儿子没白养。她说,可说呢,小果孝顺着呢。就是一打电话就没啥说的,他不知道说啥,我也不知道说啥,说到后来都觉得挺没劲。他不喜欢北京,不喜欢这个家,我早知道,嘴上说的只是脑子里想的,不是心里想的。他跑那么远,用行动就表明了态度,我都知道。我打小就在这儿长大,死也死在这儿了,费那么大劲弄了一个房子,一步也挪不了了,我认命,认命也需要一些智慧,你知道吧?我说,啥时候您需要我您就给我打电话,我时间比较自由。韩凤芝说,相互别有压力,你千万别把我当熟人,干杯。
周仓把我的签证弄好了,一年之内欧洲多次往返,同时寄给我一个包裹。三本书,他说,不是禁书,你放心带给他。我心想,如果里面有毒品之类的东西,他不告诉我,就等于送给海关,傻瓜才会这么干。小果那边还是没有找到李璐,他的意思是让我在MSN上试探她一下。他找遍了巴黎的所有大学,没有这么一个中国留学生。试探?上帝很讨厌试探。为什么上帝把试探看得这么严重,我一直没搞清楚。我还是需要试探她,小果说他在巴黎找不到的人,没人可以找到。周六的晚上我打开MSN,看见李璐给我的留言。她说她得了支气管肺炎,需要住院一周,也不宜过于操心,就先不上网了。她的语气很潦草,也没有提起我发给她的小说,跟她过去一板一眼的措辞区别不小。如果说让我概括她的个性,我是说在网上聊天时表现的个性,我觉得是淳朴,而她的这一条留言则流露出某种油滑。我下线之后躺在床上看书,看了两个小时,我拿起手机,买了第二天晚上飞巴黎的机票。第二天一早我给领导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出门一趟。他问我,去哪儿?几天?我说,巴黎,可能需要一周。他说,你去巴黎干吗?我说,去看一个朋友。他停了一会儿说,如果你遇到什么好素材,就采一点回来,如果没有就算了,我这儿可以给你报一部分花销,最好采一点什么东西回来。我说,那我研究一下。他说,最多一周,晚回来一天你就离开我的部门。
我在飞机上睡得昏天黑地,其实机舱极其嘈杂,好多去法国的打工者跟我同机,他们说着天南海北的语言,在行李箱里放进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吃食。有几位老人总是站起来走来走去,跟自己的朋友们攀谈。我还是能睡着,可能是紧张,可能是一种不知自己所作所为后果的焦虑,让我除了睡觉干不了别的。幸好我的身体里积攒了一股疲劳,可能从在MSN上遇到李璐开始,这股疲劳就在积累,我断断续续地睡着,只要睡着就睡得很沉。落在戴高乐机场的时候是巴黎时间的中午,我没有托运的行李,是率先走出机场的几个人之一。有一个大个子男子举着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李默先生看这里。我走过去说,小果?这个高大的人说,是。然后接过了我的行李,这是我跟小果第一次见面。令我惊诧,他长得真跟关公很像。我不知道关公长什么样子,按理说应该有长长的胡须、红色面皮,小果没有胡子,脸也很白净,胯下也没有马,但你会觉得他的哪个部分跟关公一模一样,可能是他细长的眼睛里有一种威严,或者是一种有根据的轻微的骄傲。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白裤子、白色运动鞋,肢体动作也都很利索,头上打着发胶。他说,在飞机上睡了吗?我说,睡了很多。他说,那就是很精神喽?我说,差不多,屁股和腰有点酸。他说,那没事,走,跟我打牌去。我说,我不会打牌,我想先放行李,然后去第三大学转转。他说,你听我的,第三大学没有你要找的人,我有了一点别的线索,明天下午带你去。我边跟着他疾走边问,什么线索,现在说说?他说,有个人可能见过她,明天我们去找这个人问问,大概率有戏。周仓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我说,在你拉着的拉杆箱里。他把拉杆箱放在地上,请我打开密码锁。我说,现在就用吗?他说,没错。我打开箱子,他拿出包裹拆开,里面是二十副扑克,都是一种扑克。他拿出一个塑料袋把扑克放在里面说,我只打这种牌,原来的牌磨损殆尽,我就会让周仓再做二十副。这不是作弊,这是手艺。我说,原理是什么?他说,手感,只有我能摸出来四张A。所以我洗牌时有一点点优势,其他时候没有,我从小就打这种牌。我说,这就够了?他说,当然,我本身打得也很好,这种优势更多是心理层面的。
牌局持续了一夜,两个韩国人、两个法国人、一个摩洛哥人,还有小果。都是年轻人,玩德州扑克,小盲是五欧元。牌局的地点在一家独立书店后面的办公室,其中一个法国人是这家独立书店的老板,书店名叫“红圈”,有一部电影就叫《红圈》,讲法国人对佛家的理解。书店里也卖黑胶唱片和DVD。我们下午到时,书店还在营业,有两个店员,都是巴黎本地人,一男一女,二十岁上下,他们跟小果很熟,见面聊了几句,我听不懂。小果从下午一点半进到后面开始打牌,我在前面逛书店。一本中文书也没有。韩凤芝不会想到小果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再怎么设想也设想不出,因为这不是她能够设想的东西。李璐是一定存在的,这我相信,她见过我,我也很确信,那种感觉不是想要编造就可以编造出来的,不只是细节的真实,是我儿时的那种气氛,没有从那里面走过的人是不可能描述出来的。她一定在巴黎的某个地方,也许她没考上她所说的大学,或者她没有像她说的一直在写东西,但是她应该就在这里,一下飞机我就有这个感觉,这就是她所说的巴黎,古老的艺术之都,鼓吹平等,同时也很势利。让我自己有点惊讶的是,我来到这里没有觉得不自在和拘谨,也许是因为小果这样的人会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是李璐生活学习的城市。看到独立书店里放着一排排的书,我觉得自己写得不比他们差,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信心从哪里来的。两个店员中的女生负责整理店铺,跟客人交流;男生负责收账,偶尔也在店里转悠,看看有什么事情做。女生用英语问我,是小果的朋友吗?我说,是的,不过也是第一次见面。她说她看过小果拍的短片,很有意思,一场婚礼。我说,哦,那也许是纪录片。纪录片我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我就说那是truth(事实)。她说,也许吧,不过很有意思。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找一个朋友,一个女孩,联系不上她了。她说,你们是恋人?我说,不,是朋友,好朋友。她点点头说,你会找到她的,没人可以在巴黎藏起来。
夜里我看了一会儿牌局,然后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小果叫醒我的时候,天亮了,窗外的街道上走着遛狗的老人。牌友们陆续站起来离开房间,我也跟着小果走了出去。我说,怎么样?他说,正常。我有朋友最近不在巴黎,你可以住在他家,我有钥匙。我说,不麻烦吧。他说,我叫辆车。过了几分钟我们坐上车,开车的是一个黑人小伙子,车子开得很快,一言不发,车里放着摇滚乐。他说,你需要钱吗?我说,没事,我出发前换了欧元。他说,我是说你平时,我可以每个月给你酬劳,你去看看我妈,陪她说说话。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好?我的意思是希望你经常去看看她,又觉得太麻烦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说,她不需要人陪,我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你别太担心她。我见了她两面,也许她并不太快乐,那也是正常的吧,但她并不可怜,她不是一个可怜巴巴的人。他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她一直如此。小果朋友的家很大,也不能说是很大,是很高,复式建筑,占地面积不大,里面有个短楼梯,卧室在二楼,独门独栋。小果把钥匙给我说,下午我来接你,去找那个可能见过李璐的人,路程大概半个小时,晚上一起吃饭。你有五六个小时可以睡,够吗?我说,足够。他说,这个房子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不用太小心。自来水可以直接喝。说完他就走了。
我睡了两个小时起来,心脏怦怦跳。不知是时差的问题,还是巴黎毕竟是巴黎。我从二楼下来,拉开窗帘,让阳光进来,然后在房间里走了走,感觉好了一点。快到中午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他们这里还有固定电话?吓了我一跳。电话挂在墙上,是一部黑色电话,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并没有声音,原来是茶几上的电子闹铃,这台电话是件装饰品。过了下午三点,小果还没来,我不断地打他手机,都没人接听。我一个人出门去找李璐似乎不太现实,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恐惧,只是无从下手,不知从哪儿找起。我打开电脑,把我和李璐所有的聊天记录又看了一遍,之前我看过好几遍了,反复研究,分析她对我的态度。这一遍我注意到一句话,是大概一个月之前她说的,我问她平时在哪儿写东西。她说,宿舍有时候人进进出出,她会去学校的图书馆写,偶尔会去校外一家中餐馆。我说,为啥去中餐馆?她说,这家中餐馆白天卖咖啡,晚上卖中餐。因为她是中国人,中午的时候如果她需要,会给她下一碗面条。这样的中餐馆应该并不多吧,我心想。我带好护照,装上钱包,走到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我说,Restaurant,day,coffee,night,chinese food.(餐馆,白天,咖啡,晚上,中国菜。)司机摇头说,No,l don't know.(不,我不知道。)我打开手机找到电影《红圈》的法语名Le Cercle Rouge给司机看。司机说,Go to watch movie?(去看电影吗?)我说,No,a book store.(不,一个书店。)他点头说,Google map.(谷歌地图。)他很快把我拉到了地方,我走进书店,老板和店员都在,我还没有说话,老板就冲到我面前,冲我吼了一声。我听不懂,也没有后退。从店的后面走出来两个男人,看着像东欧人,站在我身后。我举起双手说,l want to find a woman,l need your help.(我要找一个女人,我需要你的帮助。)老板说,A woman?(一个女人?)我说,Yes,a friend,l fly here to find her.(是的,一个朋友,我飞过来就是为了找到她。)女店员说,He doesn't lie l think.(我想他没说谎。)老板说,Your wife?(你的妻子?)我说,No,an old friend.(不,一个老朋友。)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五秒,说,Sit.(请坐。)
其中一个东欧人去过那家餐厅,他是波兰人。他说可以开车载我去。他的车是一辆红色雪佛兰,副驾驶座上有强烈的女士香水味。Why are you so angry right now?(你现在为什么这么生气?)我问。Nothing.(没什么。)他说。Do you love her,your old friend?(你爱她吗,你的老朋友?)他问。我想了想说,Yes,l love her,l never see her,but l love her.No internet love,true love,family love.(我爱她,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我爱她,不是网恋,是真的爱,家人的爱。)他点点头,l see somebody everyday,but l don't love her,she no love me too,but we see each other everyday.(我每天见到的一个人,我并不爱她,她也不爱我,但我们还是每天见面。)餐厅到了,他示意我下车,我关门的一瞬间他开走了。餐厅不大,有十二三张桌子,生意不错,只有两桌是空的。老板娘是个亚洲人,跟我说了一句法语。我问,可以说中文吗?她说,可以。我说,我找一个中国女孩,经常来这儿写东西,年纪跟我差不多,应该住得不太远,你有印象吗?她说,你东北的?我说,是,你也是?她说,我是,十年前来的。你叫李默?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找的那个人说的,如果有一个叫李默的人来,就把这本杂志给他,她让我转达给你。老板娘开始在点菜用的小本本上寻找,找到后她继续说,那是一本很好的文学杂志,在法国的中国文学爱好者办的。你的小说,她翻译的,发表在这里头。这些我都不懂,我就是照她说的说。她走到吧台后面,找了半天,递给我一本很精美的杂志,用透明塑料袋密封着。封面上的作家我认识,是莫泊桑。拿出杂志,通过插图,我找到了我的小说,占据了大概三页篇幅。插图上画着一个很瘦很瘦的中国男孩躺在床上。我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能找到她?你可以给她打个电话跟她说我来了吗?她说,不行,她最后一次来是一周前,她说她和她丈夫要离开法国了,他们这几年每年都会换一个国家住,到底去哪儿依赖于她丈夫的心血来潮。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说让我保密,这是她的隐私。我说,她丈夫?她说,是。我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她说,我们很熟,不算是很好的朋友。我说,我可以坐下喝一杯咖啡吗?她说,请坐,喝哪一种?我说,都可以,我不懂咖啡。
坐到傍晚,老板娘过来问我,你要吃点东西吗?我说,好的。她说,给你下一碗面?我说,太好了。她说,加西红柿还是小白菜?我说,都要。我又给小果打了个电话,这次他接了,我说,怎么联系不上你?他说,我刚睡醒。我说,睡了十五个小时?他说,我被人捅了一刀,做了个小手术,麻药劲刚过去。你出来找人了吗?我说,被谁捅了?现在还有危险吗?他说,下午差点死了,现在没事了,快死的时候我想着这件事情还没帮你办成。你别以为我在煽情,那几十秒脑子很清醒,我也不知道为啥没想起我妈,单想起你这件事。我说,我找到了,她不在巴黎了,一场空,我明天回国。你在哪家医院?他说,死心了?我说,死心了,她安排事情很周到。他说,得,那就是没白来。一会儿我把医院地址发你手机上,来时给我带一副扑克牌,随便买一副。
面条做得非常地道,东北的做法,先把汤做好,鸡汤,一点点鸡汤,大部分的水,然后下面,面快好了,加进西红柿、小白菜、盐、葱花、香菜。我吃了一碗,又加了半碗,浑身大汗,时差完全倒过来了,觉得神清气爽,可以出门跑个五公里。老板娘收走我的碗筷,我站起来结了账。老板娘说,这个面的做法是她教我的。我说,谁?她说,你找的人,年纪跟我差不多,五十五岁左右。我说,这我没想到。她说,她吃了不少苦,这两年才过上一点好日子。我说,她长什么样?她说,我不能描述,描述也没意义。她坐在这里写东西,好几次我看见她哭了。
我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流了下来。一群中国游客走了进来,几个小孩子大声吵闹,老板娘开始招呼他们。我拿着杂志走出餐厅,在路边蹲了一会儿。等我平静下来,我看见路对面有一家超市,我现在需要一包纸巾、一瓶水,然后,再给小果买一副扑克牌,也许他可以作为我的采访对象,同时我可以学会他的游戏。
原刊责编 吴 越
【作者简介】双雪涛,小说家,1983年生于沈阳。已出版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长篇小说《聋哑时代》《天吾手记》《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