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外宣传的是一处世外桃源,远离尘嚣,实际并不是。隔着海湾,看得见一侧的城市,夜晚灯火阑珊。阳台外便是悬崖,下面海浪翻腾,想游泳的话,需要绕到主楼的另一侧,顺着一道阶梯走下去,石壁下有一片窄小的沙滩。一大早陈菲就躺在沙滩椅上,裹着一条毛巾,从上面望下去,像一条蓝色的鱼,两个墨点似的圆眼睛,是她临行前新买的太阳镜。
从五楼的房间走到沙滩,关蒙花了快二十分钟,石壁上凿出来的阶梯又窄又滑,昨夜刚下过雨,这个季节几乎每天都有雨。现在是淡季,再过几个月,就会被从北方飞来的带孩子的家庭挤满,年年都有在石梯上摔伤的老人和幼童。关蒙今年五十岁,出于谨慎,手始终没有离开锈迹斑斑的栏杆,有的地方还在摇晃,下到最后一级,他松了口气。
“十五分钟。”当他走到陈菲旁边,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来,陈菲说,“从房间到沙滩,至少十五分钟,和攻略上说的不一样。”她举着手机给关蒙看,阳光下屏幕是花的,关蒙眯起眼睛。
“眼睛花了。”他笑着说,“再过两年不用戴近视眼镜了。”
“攻略上说,从主楼走到海滩只要十分钟。”
“二十年前,我只用五分钟。”关蒙叹道。
“我们老了。”陈菲说,“攻略是年轻人写的。”
关蒙躺下来,伸展四肢,仿佛可以再睡一觉,昨天夜里一直听着雨声,后半夜雨停了,刚睡着,就被陈菲叫起来看日出。每次到海边,她一定要看日出,仿佛向太阳索债。阳台朝向正东,打个呵欠的工夫,海面就吐出一道金边。
陈菲举着手机拍照,太阳看似慢吞吞的,实则瞬息万里,是地球的转动,她斜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当年这些栏杆是奶白色,现在是一种发青的灰白,重新刷过漆,变新也变丑了,关蒙用手指摸出漆面的凹凸不平,到处都禁不起细看。当一家豪华酒店开始招揽儿童生意,在名师设计的花园里放上五颜六色的充气城堡,就是下坡路的开始,但是架子不肯丢,旺季价格依然很贵。眼下是淡季,陈菲说:“不如我们旧地重游。”刚刚把孩子送去上大学,夫妻俩都松了一口气。
出租车一开进来,她就开始评论:“这地方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没什么两样。是你眼光变了。”关蒙说。他曾经是这里的员工,干得不错,有望成为大堂经理,当时的经理要调到另外一家酒店,已经找关蒙谈过,要他来接任。当时他是前台的领班,第一次见到陈菲,一眼就看出她不是这个级别的酒店的常客,她看起来凌乱、呆滞,脸色苍白,没有打电话预订,当场支付门市价格,递过来的一沓现金像是淋过了雨,每一张都是潮的。前台没有点钞机,他和另一位女同事,分别用手点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帮她开房。
最高楼层,最正中的位置,总统套房,收了一大笔现金作为押金,放在前台下面一个带锁的小柜里,连同陈菲的身份证复印件一起,照片上一张黑白的依稀的窄脸,是关蒙对她的第一印象。哪怕后来成了夫妻,第一印象依然磨灭不去。
接着便是湿漉漉的身体、头、脸,被浪卷得站不住,有那么一刻恍然要飞了,两个人一起飞走,最终还是落地,沙砾、石子、碎贝壳,在长裤里、皮鞋里,摩擦着皮肤。他在面向大海的露台上看见海边有个人,衣着整齐地往水里走,他全速跑到海边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扑向海浪之前,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
那么救人还来得及。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刚刚,站在大腿深的海水里,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蹲了一下身子,然后她就被一个浪头推倒了,水不深,但是她站不起来。关蒙将她拉回岸边,两个人都讲不出话,唯有彼此沉重的喘息。跟现在一样,他们各自占据一张沙滩椅,也是无话可讲。
良久,陈菲开口:“凌红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到?”
“下午。”
“跟前台说一下,安排我们旁边那间房。”
旁边那间和陈菲住的那间,本来是家庭套房,中间一扇门锁着,淡季隔成两间卖,到了旺季又可以招待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凌红一进来,就让服务生把门从中间打开,说:“我们是一起的,这样来往方便。”老杨说:“咱们不要打扰人家,人家过结婚周年呢。”
“什么周年也是吃吃喝喝、打打牌。不然叫我们来干什么?”凌红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回来说:“他们的房间更大些,不过我们这边多一张沙发床。”
“你去睡沙发床。”凌红半开玩笑地对老杨说。
家庭套房的楼上便是总统套房,那套房间常年空置。当年,陈菲走进来,指名要最贵的房型,她眼神空茫,魂不守舍,关蒙和另一位女服务生对视了一眼,心想这女人大概是个疯子。
“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房间?”
“你们这里最贵的。”
“那就是总统套房。”关蒙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价格,陈菲毫不犹豫地说:“好。”
他拿着一盒烟,再次下楼,走向海边,陈菲还在那里躺着,竭力享受一天中最后的阳光。岩壁的阴影弥漫上来,蚕食着这一片并不宽阔的白沙滩。
“严格来说,并不是私家海滩。”陈菲说,“是因为地理位置,两边都是峭壁,天然的隔断,现在的法律不允许酒店宣传私家海滩。”
“那又怎么样?”
她把手机举到关蒙面前,反光,看不清楚。
“这样宣传是违法的,可以投诉。”
下午,沙滩椅上躺满了人,关蒙犹豫着要不要点起一支烟,海风很大,应该不算什么。从前他在这里工作,酒店所有区域对员工都是禁烟的,包括沙滩。然而沙滩并不真正属于酒店的管辖范围,至少在法律上不是。
“这是一个模糊地带,政府不理就没事,要管的话,都算是虚假宣传。”陈菲说,她重新躺下来,戴上墨镜,抵挡阳光。太阳偏西,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凉快,继而阴冷。崖壁的影子投了下来,笼罩在沙滩上。不远处,一男一女手拉手往海里走,水深到他们腰部的位置,一个浪头推过,两个人一起浮了起来。
“你看见那两个人没有?”陈菲说,用手指轻轻一点。
“怎么了?”
“偷情的。”她压低了声音。傍晚泛着金光的海水中,两个人并肩朝着远处游去。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
倒不是“一看”,而是听了大半天,虽然闭着眼睛,陈菲耳听八方。那两个人,与她隔着两张椅子,甜言蜜语没有停过,有几个字飘进耳朵,她立刻断定就是偷情,两个人都有家庭,各自撒了谎,逃到这里来,笑声一阵阵的。
无论多么悖德,快乐总是真的。她叼着一根吸管,徒劳地吸着空气。关蒙说:“老杨他们刚到,说累了,要在房间里休息休息,晚饭再见。”
她扑哧一笑:“这把年纪了,还如胶似漆。”
关蒙往海滩上张望一圈,从前这里总有一个服务生,只管给客人递毛巾、倒冰水,现在也没了,他咕哝一句:“这里应该放一个人的。”
“因为不是私家海滩,所以没有服务员。”陈菲说,说了又说,好像跳不出这话题似的。这次她是昂首挺胸走进来的,一进来就觉得记忆中的大堂都变得低矮、灰暗,甚至有些破旧,地毯早该换了,灯罩上的灰尘几乎要飘进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自动去搜寻的。
早餐她也不满意,芝士蛋糕里面有冰碴,果汁不是现榨的,要一杯冰块很久才送来,牛奶也像是奶粉冲的,对着阳光举起杯子,看里面有没有细小的悬浮颗粒,靠窗的座位,外面便是蔚蓝大海。关蒙劝她:“咱们是来度假的,又不是当质检员。”
“酒店的服务质量也是假期的一部分啊。”
性生活的质量更重要吧,关蒙想着,没有说出来。沙滩上,他仰面躺着,看着被风吹得猎猎的白色遮阳伞,伞有点发灰,躺椅上的垫子也很脏,都该换了。
就在那块礁石的附近。当海水涨起来,近岸的礁石就只露出一个尖端,割破一道又一道白色的海浪。就在那附近,他抓住了她,一时间简直分不清上下左右,她的求生欲在那一刻到达顶峰,向死的勇气化为挣扎的力量,一棵草、一段木头、一个人,抓住就不放手。两个人湿淋淋地倒在沙滩上,关蒙胸前的员工名牌掉在海里了。
他们气喘吁吁,许久不说话。她看起来像一块揉皱了、泡湿的抹布,关蒙知道自己也是一样,这双新皮鞋算是完了,手表也废了。但是,无论如何,今天是好的一天,早晨是一个好的开始,他救了一个人,在马上要升迁的当口,功劳簿上重重的一笔,挽救了一条生命,还有酒店的声誉。
她哭了起来,越哭越凶,直至号啕。早班的清洁工把紧闭的遮阳伞一把把支开,新的一天。他一边干活儿,一边朝这边看,认出其中一个是前台的关蒙。后来,他将这天早上的所见添油加醋一番,讲给其他人听。
“抱在一起了。女的全身湿透,还哭了。”
“关蒙说了什么?”
“那听不清,反正是抱在一起了。”
关蒙办离职手续的时候,人事部的女负责人满面笑容,问他要喜糖。新任的经理不是他,谣言他多少猜到一些,表彰当然有,还发了一笔不菲的奖金,明面上一切都说得过去,是见义勇为,私底下,又是另一套话。难道不是见色起意?见义勇为被涂抹成一桩风流韵事。
关蒙气不过,好事竟然成了坏事。陈菲知道他失去了被提拔的机会,在电话里就笑了起来,开玩笑说:“这难道要怪我?要我对你负责任?”她语气轻快,好像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不然你来找我吧,”她说,“我帮你找个工作。”
第二天关蒙就提出辞职,迅速地收拾东西,坐上通往市区的公交车,那时候每天只有三班往来。陈菲就是从这辆公交车上走下来,感情失败,生意失败,债主盈门,打算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光,然后去死。她选择了这家昂贵的海边酒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只有做大生意的人才消费得起。
二
“一个人要是什么都没了,死是最容易的。”陈菲说,用叉子轻轻划拉着餐盘。不远处,一名歌手唱着怀旧金曲,凌红不自觉地用脚尖打着拍子。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老杨拉长了声调,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草坪上点着一盏盏矮灯,磨砂玻璃做的灯罩,光亮晕开,像水彩在纸上洇染。今晚又是闷热,将有夜雨。那歌手唱来唱去,无甚新调,尽是旧曲。也许是因为他眼睛往台下扫了扫,发现都是年长的人,索性不唱新歌。旅游淡季,来这里的有不少是附近城区的退休老人。陈菲一行四个人,在这里算是年轻的。
老杨又叫啤酒,脸已经泛红了。凌红不管他。吃完饭回到房间,陈菲对关蒙说:“现在凌红也不管老杨喝酒了,从前为了他喝酒,吵过多少次。老杨半夜跑到咱们家,凌红电话跟着追过来,真是太可笑了。”
“那时候年轻,现在谁闹得动。”
“他们两个总是怪怪的。老杨戒酒好一阵子,现在又喝起来了。”
“他哪儿戒过?骗骗凌红。”
“凌红也不是真信,互相给个台阶。”
“凌红就是放狠话。要她离婚,她也不肯离。”
“你怎么知道?”
“老杨说的。”
“老杨尽会吹牛,当年还不是他死追人家?”
“他自己还说是凌红先对他有意思的。”
陈菲打电话给前台,要冰块,前台说没有了,关蒙说不是没有了,是从来也没有过,说着把空调温度又调低了两摄氏度。
“到阳台上去。”陈菲说,低声地。
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喝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陈菲再一次打电话给前台,问有没有无糖的饮料,这次是带着一点质询的语气。前台的女孩冷淡地回复,没有,似乎觉得陈菲是在无理取闹,她比陈菲先一步挂断电话,更惹起她的不满。
从进入酒店开始,陈菲就处在一种不断审视和判断的状态中,不断掂量花的钱值不值,酒店的档次下降多少,随处可见的过时、老旧、斑驳、脏污,她格外留意。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感受的是无与伦比的华贵与辉煌,而她自己是破碎的、凌乱的,虽然富有青春却是里外一片陈旧的,她走向前台,头昏脑涨,眼花缭乱,被头上巨大的玻璃吊灯压得喘不过气。
“要最贵的房间。”她听见自己说,也听见了服务生的无声嘲弄。
你们什么也不懂,她想。如今,她又回来,一切都掉转过来,轮到她看见那些藏不住的破落和凋败,地毯上和沙发缝里的脏污,服务生们穿着颜色过分鲜艳、款式却很呆板的制服,房间里的壁纸装饰太过时了,还有那歌手,唱的都是老歌。
“因为客人都是老的。”凌红说,“是我们的问题,我们都老了。”
阳台上一丝风也没有,天闷着一场雨,像人闷着一包眼泪,不是良夜。此夜如彼夜。二十七岁的陈菲坐在阳台上,喝着一罐温暾暾的啤酒,她不知道冰箱里的啤酒是免费的,打定主意把能享受的都享受一遍,不考虑钱。夜很漫长,死很抽象,跟活着一样抽象。她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又一点点变亮,日出却不是一点点来的,而是一下子跃出海面。她回头看看房间,纱帘半开半闭,灯亮了一夜没关,行李包被雨淋过了,还是潮湿的,搁在没睡过的雪白床铺上。时间到了。
二十年来,关蒙一遍遍地讲那件往事。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一有新朋友,多喝几杯,就会有人问到这里,都觉得他们不相配,问话的意思是,你这小子,怎么捞到这么好的老婆?
那可是说来话长。往往是在酒后,他绘声绘色,讲述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是故事并不是从他看见海里有人的那一刻开始,而是更早,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英雄自有根苗。他出生在北方,父母都是工人,他们想让他进厂接班,他不肯,后来接班的是他弟弟,他一个人南下,打过好几份工,饭店服务员、工厂保安、骑三轮车给人家送货,别人有老乡、兄弟,他没有,他就一个人,混得真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陈菲站起来,找地方去抽烟,时间拿捏得很准,回去的时候,他正好讲到冲进大海救人,有时候是晴天,有时候是雨天。到底下没下雨?她有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日出。日出之后,她又徘徊了一阵子,真下了雨也说不定。这个季节雨水很多。
果然,小雨又淅淅沥沥起来,一时淋不到阳台里边,还能继续坐着喝酒,找酒喝比找话说容易得多。“冰箱里的啤酒居然还要收费,真小气,”陈菲说,“这酒店实在不行,看来请了不少托儿,替他们吹牛,吹破天了,世外桃源,拿一条毛巾也要问房号。”她的抱怨和关蒙的炫耀是一样的滔滔不绝——倒是从来不会抱怨婚姻。除了婚姻,她喜欢对一切事物发表意见。
凌红发信息问他们睡了没有,没等回答,她就轻轻敲着阳台的隔墙,原来他们两个也在阳台上,听见这边有动静。凌红和关蒙是初中同学,毕业之后便失散了,隔了好些年又相遇。那时候关蒙和陈菲日日在花卉批发市场,摆弄花草,进货、理货、送货,也有零售,但是他们懒得应付零售的客人,嫌他们问东问西,翻来拣去,最后只挑几朵,索性报个畸高的价格,把人吓退就清净了。
凌红却不吃这一套,她说:“哇,你们这是宰客呀。”陈菲抬头看见一个瘦长的女人——如今她丰满多了,瘦长的腿、腰、脖颈、手臂,脸也是瘦长的,手里拈着几枝花苞紧闭的玫瑰。
她叫关蒙去招呼客人,自己接着捆扎一个开业花篮,花梗子剪了一地。关蒙刚迎上去就认出她来,从此凌红和老杨成为他们的朋友,在这个城市的第一对朋友,既新又老的朋友。逛花卉市场是他们的爱好,每周日都来,后来改了双休,偶尔周六也来,陈菲和关蒙没有休息日。
“所以发财的是你们,我们一辈子就靠那点死工资。”凌红说,小口啜着红酒。她跟老杨在同一所中学工作,老杨是特级教师,她管教务。关蒙和老杨一聊起来,就开始互相恭维,陈菲总觉得男人间的恭维很虚伪,像一种隐形的较量。老杨明年就7bf8c13be4f2c3d9a9b5a97fa742dfc185bc57fd6be371226af83ec37ea8e200退休了,关蒙说自己是劳碌命,没有退休这一说,两人笑着又碰碰酒杯。
这些年,眼看着陈菲他们发达起来,吃完晚饭回到房间,老杨对凌红说:“不知道这酒店多少钱一晚?”
“反正是他们请客,管他呢。”
“你说,为什么突然请我们?”
“不是说了庆祝二十周年?”
“结婚纪念不要两个人过?”
“他们两个……”凌红轻轻地笑了,她对着镜子,用湿巾一点点地擦掉脸上的粉底,她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年纪,至少镜子里看不出。老杨觉得她是越来越冷淡了,用凌红的话说,是老了嘛。说自己老了,那语气也像撒娇,顿时便不显老了。越是她这样美丽的女人,越喜欢把“我老了”挂在嘴边,因为美,衰老带来的损失也格外醒目,值得惋惜。
凌红不困,洗漱完了,走到阳台上听雨乘凉,听见那边还在说话,索性过来再喝一轮酒。他们带了几瓶红酒,这下不用被酒店宰了。老杨总有好酒,多半是学生家长送的礼物。把他们那边的两把椅子也搬了过来,凌红在柜子里找到几个高脚杯,四人团团围坐,有些拥挤,但是空气很清凉。
关蒙和凌红提到一些同学的名字,也是陈菲熟悉的名字,大都没见过面。老杨话不多,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陈菲向他抱怨生意不如从前好做,关门的多,开业的少,离婚的多,结婚的少,庆典用品都卖不动了。几个月前,有个本地日报的记者来扫街,采访了陈菲,还拍了照片,写了一篇关于鲜花市场的报道。这里是区域枢纽,周围几个县市的花店都从这个市场进货,陈菲和关蒙是其中资历最老的商户——这是陈菲自己说的,其他做更久的没机会接受采访。
她侃侃而谈,言辞爽利,还带记者去她和关蒙平常吃午饭的小店,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是务实的商人,看着打扮普通,其实身家不菲。最后报纸上登出陈菲手捧香水百合的照片,笑容灿烂。剪下来放进相册,好久不洗相片了,里面还是十几年前的旧照,顺手翻翻,看见关蒙穿着酒店制服的照片,便想起要故地重游一番。
那天凌红正好路过报摊,看见一圈报纸簇拥着一张熟脸,仔细读了报道,打电话给陈菲,说:“看见你上报纸了,祝贺祝贺。”陈菲便邀请她和老杨一起庆祝结婚纪念日,一切由她安排:“你们人来就好,咱们多久没见了?”有四五个月,凌红不来逛花市了,陈菲给她留的双色芍药,也不来拿,只好叫快递寄给她,她回复谢谢,含糊说最近太忙了。最近是暑假。这次邀他们出来玩,倒是答应得痛快,让爷爷奶奶过来住几天,帮忙照顾孩子。他们要孩子晚,女儿才上初中。
老杨突然倾身过来,问陈菲:“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第一次有人这么问,问她而不是关蒙。很突兀,陈菲一时怔住,等她明白过来,老杨已经加入关蒙和凌红的话题,一个同学刚去世了,肝癌,班里有人张罗着为他的妻儿捐款。
“咱们这年纪,论活着是老了,论死还太年轻。”老杨说,他说完这一句,四个人都寂然无声。最终凌红一笑,把残酒喝干净了。
“当时……”陈菲清了清嗓子,用自己的话来讲述这件事,她并不熟练,甚至不熟悉,好像那件事已经成了别人的故事,是属于关蒙而不是她的,她不知道从何说起,便从头开始。
“我当时的男朋友,跟我一起开饭店,那条街上,最早只有我一家饭店。那时候收的都是现金,每个星期去银行存一次。我们打算结婚了,钱不分彼此。
“有一天,我们大吵一架,因为店里的一件小事,厨师顶撞了他,他觉得对方不尊重他,要把厨师开掉,我不同意,好厨子太难找了。他就质问我是不是跟厨师有私情,我忍不住骂他是王八蛋,他就摔门走了,一整夜没回来。第二天,我到店里,发现锁钱的保险箱被打开了,就报了警。当时还没想到是他干的。”
“爱情片变成警匪片。”凌红说,一抓酒瓶,发现已经空了。
“警察一看就是内部人干的,但是他们没有说得那么直接,还要调查,把店里的厨师和服务员都叫来问话,我们整整三天没有营业。他一直不出现,连个电话也没有,直到警察把他列为嫌疑人。他知道保险箱密码。
“我完全不能相信,我们正准备结婚,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偷钱的另有其人。他再也没出现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找一个人,不像现在这么容易。
“他再也没回来过。”
“可是现在找人就很容易啊。”关蒙插嘴道,“要不你试着找找他,说不定能把钱要回来,还能旧梦重温呢。”语气中几分戏谑,凌红瞟了他一眼。
陈菲没有接话:“他走之后,饭店又经营了一阵子,周围新开了好几家高档的饭店,海鲜馆子、粤菜,还有西餐厅,我的生意就越来越差,厨师辞职了,说要回老家结婚,不再回来了。后来换了几个厨子,都不行。渐渐地我连房租也交不起,进货的白条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关门。剩下一点钱,我打算拿来好好享受一下,反正都拿去还债也是不够。”
“还有赌债。”关蒙提醒她,“债主追得很紧,她那时候太年轻,被那个男的给带坏了。谁见过女人好赌的?”
“有赌债,也有生意上的问题。”陈菲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住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要寻短见。关蒙说他第一次见我就觉得不正常,因为我不像这酒店的常客。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势利眼。其实我只是想放松一下,没好好打扮而已。”
老杨笑了,表示他接住了这个玩笑,关蒙面无表情。这个故事他讲过很多遍,不用再重复了。难道他救人的事迹是假的?
“我在阳台上坐了一夜,就在上面。”她用手向上指了指,“总统套房,卫生间比我租的小屋还宽敞,人在里面简直要迷路,到处亮晶晶的,晃眼,现在看是相当老土的装修。”凌红笑了,看了关蒙一眼。
“那时候就算是最好的房间了,里面还有麻将桌,自动洗牌的。不知道现在还摆着吗?”
“明天我们上去看看,跟服务员说一声,应该可以。”凌红说,“我还没见过总统套房呢。”
“晚上,我在阳台上坐着,就像现在这样。”一边说,她一边转动椅子,让自己面朝大海,“一直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从那边传过来,很清晰,就像我们现在说话那么清晰,一直叫到天明,叫我到海里去。”
凌红轻声惊叹:“好神奇啊。真的假的?”
“是他吗?”关蒙忽然开口,“你没跟我说过这段,神迷鬼道的。”
“不是,不像是人的声音。”陈菲说,接着一阵语塞,卡住了。她想把这段经历拔高到俗世凡尘之上,然而她是真诚的,因为真诚,所以才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一夜似真似幻。为什么关蒙就能把事情讲得那么清晰?
关蒙说:“因为你想着他,所以听见什么声音,看见什么人,都觉得是他。”
凌红又笑:“我看,一直惦记他的人是你吧。”她总是这么犀利。雷声滚动,雨越下越大,终于溅进了阳台。
三
第二天上午,陈菲和凌红找到前台,请她帮忙开一下总统套房,她们想看一下,考虑要不要升房。前台的服务生稍微迟疑了一下,目光扫了扫这两个女人,穿着随意,其中一位似乎没睡好,眼睛周围浮肿着,头发蓬乱。她给客房部打电话,说有客人要看总统套房,放下电话,又体贴地询问要不要经理陪着上去,两个人都说不需要。
“只是看看。”陈菲说,帮她们开门的服务生站在门口等着。陈菲用手摸了一下复古造型的电话机,上面有灰,同时感到一丝可笑。物品上的灰一擦即无,记忆中的灰呢?她走向阳台,动手将窗帘拉开,感受到服务员的目光粘在自己的后背上,随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对了,这才是那片海,她曾经坐在这里,从夜到明,浪声、风声、雨声。后来雨停了,日出之前的那段时间,安静、黑暗、肃穆、破产、负债、背叛,冥冥中一声声的召唤,不是从海上来,是从心底来的。
那声音的确很像他,但不是他。虽然他杳无音信,陈菲不相信他是死了。从现在的眼光回看九十年代,生机勃勃又兵荒马乱,他那种人如鱼得水,到哪儿都能活得很好、很热闹,不务正业但是总有钱花,有朋友,有女朋友,做生意哪样也做不长,口袋里钱不多,但口气总是很大。跟陈菲在一起之后,在她开的小饭店里以老板自居,对员工呼来喝去,总觉得人家看不起他,没把他放在眼里,强烈的自尊之下掩盖着虚荣和脆弱。他不是个踏实肯干的人,但是陈菲始终觉得,他干不出撬保险柜偷钱的事,哪怕他负债累累,欠高利贷,是警察调查后告诉她的——警察告诉她的,比她告诉警察的还多。太荒谬了,她的第一感受不是伤心和痛恨,而是羞耻,爱上这么个人,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他出走之后,他的牌友几天见不到人,跑到店里来找,饭店不营业,黑漆漆的,陈菲独自坐在柜台后面发呆。那天晚上,她也跟着去打牌了,想着这些人也许知道一些线索。然而没有,他们只是一起玩牌,连彼此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有诨号,有些人一看就不像正经人。灯光通明,烟雾缭绕,人们大呼小叫,她去了一次,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她发现自己也是好赌的,享受赌博的刺激,越来越上瘾,原来她跟他是同类。他消失了,她留下来,不过是命运不同。
他跟关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说不上来,她更爱谁,谁更爱她。到这个年纪,她总是想起前半生的事,坐在牌桌边的时候,走向大海的时候,被拉扯着倒在沙滩上,重新感受空气和阳光的时候,决心活下去的时候……凌红拍她的肩膀,把她从这些喧嚣的时刻中拉扯出来,说:“我们走吧,那个服务员已经不耐烦了。”
好在那些时刻都不重要了,虽然年纪大了难免怀旧,但是她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去,青春浓缩成一个漫长的永夜。爱情片变成警匪片,该死,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还带着笑?那是真正的爱情啊,与关蒙不过是婚姻而已,像个妖精似的报恩。两个女人手挽着手,走过喷泉水池、花园、草坪,一直走到石梯边,不得不分开,一前一后下楼梯。老杨在靠近岸边齐腰深的水里站着,把套在头上的泳镜拉下来,头扎进水里试试,又站起来,重新调整泳镜的松紧,黑色的泳裤勒在膨起的肚子上,在浪中若隐若现。
凌红对老杨的鄙薄是掩饰不住的,或者根本没想掩饰,中年夫妻之间流动的隐隐的恶意,时常让陈菲感到不寒而栗,仿佛看见了自己和关蒙。她没办法在关蒙讲起自己的英勇往事的时候,不露出厌烦的神情,到底是自己忘恩负义,还是他的一生根本乏善可陈?或者两者兼有,她只能将那股恨意深埋心底,藏住不该有的感情如同藏一具尸体。她应该保持微笑,那是多么传统的、美丽的、顺理成章的爱情呀——一个男人救了一个女人,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是真相要模糊得多,他们只能攫取各自眼中最清晰的部分。
“我们结婚之后,她戒了赌。”关蒙说,仿佛厥功至伟。
那天,关蒙送她回房间,两个人湿漉漉的,摇摇晃晃,半死不活,跌倒在床上,床上湿了一大块。订房的时候,关蒙说:“要不要奢侈一把,就订上次你住过的总统套房,咱们旧梦重温?”语气颇为得意,那是他人生故事的开始,一遍又一遍,他咂摸那场劫后余生的性爱,回味无穷,像电影情节,发生在豪华的布景里,假戏真做,导演喊了cut(停止拍摄),他还恋恋不舍。他离开的时候,被打扫客房的同事看见他从陈菲的房间里出来,边走边整理制服,制服还是湿透的,这才起了流言。流言虽然难听,其实有一部分是真的,不算冤枉他。他在电话里却显bDeKnnOHRBFOc83Uhn3SjZ96cQDgy1szDEpKBDsikWs=得十分委屈,仿佛被人污了清白,陈菲觉得好笑,半开玩笑地问他:“要不你来找我?”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湿着身子,不管不顾地在假日的海滩上拥抱,没有的事。那是关于流言的流言,是关蒙的刻意编造,流言越恶毒,他的处境就显得越艰难,越荒唐,越有戏剧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气氛,一半开放一半封闭,可不像现在。关蒙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放到现在根本不叫事,可是那时候,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轮到她救我了。”至此,听者总会微笑起来。
“你这小子,命好。”
“还有眼睛好。”于是众人哈哈大笑,又举起酒杯来。从一排排涌动的白浪里,辨出一个溺水的人,着实不容易,需要很好的眼力。陈菲与凌红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各占着一张躺椅,中间的小桌上摆着两个空的啤酒瓶,是老杨把冰箱里的啤酒拿出来了,一大早就开始喝。
“我懒得管他了。”凌红说,“喝到死随他去吧。”
太阳升到半空,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多。海边的躺椅都占满了,从餐厅过来送饮料的服务生穿梭来去,都练就了举着托盘稳稳当当走下石梯的本事。陈菲要了一杯冰水,眯着眼睛,慢慢啜饮,一边絮絮地抱怨现在生意太难做,又说这酒店服务太差劲了。
“你们两个真是难得,”凌红说,“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老关半个不字。”
“我欠他一条命。”
“他救你只要几秒钟,现在你们结婚二十年了。”凌红说,“这件事可以放下了。”
“他才不会放下。”
“那么你可以放下。”凌红说,“凭什么只许他说?你可以打断他,不再扮演那个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落水女孩的角色。你说你只是突发奇想,想试试清晨海水的温凉,不小心被一个浪头推倒,你太惊慌了。压根没什么神秘的死亡召唤。英雄救美,源于一个误会……”
海风吹拂,到处是欢乐的、心满意足的人们,快乐不服从于道德律法,痛苦也是。陈菲忍不住笑了,凌红问她在笑什么,她摇了摇头,这是无法解释的。三个月前,老杨给她打电话,她很意外,之前没有跟老杨单独联络过,只在聚会上见面。老杨说他怀疑凌红与关蒙有私情,只是没有证据,要陈菲多留心。听声音老杨喝过酒了,情绪低沉,陈菲对他说的并未全信,但是种种印象相互交叠,似乎又有一点影子。那段时间,凌红忽然不来买花了,平常她总是周末来逛逛,从陈菲这里拿几枝花,关蒙帮她捆扎起来,有时候还帮她配配花色。寒暑假更是常来。不来或许是心虚,怕见陈菲,怕露出形迹。
老杨言之凿凿,倒不激动,语气很平静,除了舌根有点僵硬。在学校他是特级教师,没人知道他还是个酒鬼,酒精于他就是粮食。为了喝酒的事,凌红跟他吵过无数次,杯子花瓶打碎无数,还没有离婚,凌红说是因为在一个单位上班,不想让人看笑话。这些话陈菲都听腻了,她想,或许凌红跟关蒙也是这样抱怨老杨的。
无论男女,抱怨各自的伴侣会使人们变得亲密,但是陈菲没什么好抱怨的,关蒙没有酗酒那么具体的毛病,他只是太爱炫耀。前后两道白浪的间隙中,老杨露出上半身,陈菲注意到他还戴着一顶硅胶泳帽,全身的装备像在游泳池里。
“这是老杨第一次下海。”凌红说,“以前他只敢去游泳池。今天是怎么了?”
关蒙水性极好,一定是他怂恿老杨下海的,老杨觉得自己不能输,陈菲如此猜测。只见他一会儿游起来,一会儿又站住了,拉起泳镜,把海水往外倒。关蒙游得远,快要看不见了。今天风平浪静,凌红把防晒衣脱下来,只穿泳衣走向海边,对着老杨喊了句什么,随后也走进海中。她游得比老杨好多了,一次次钻进海浪,又一次次浮上来,离岸边越来越远。老杨还停留在齐腰深的位置,不敢再往前走。
凌红游得很快,慢慢地,她赶上关蒙了,停下来踩水,关蒙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也在踩水,隔着这个距离看他,他仿佛有种忧愁,或者犹豫,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前方的海水颜色变深,水更冷了。海浪依然平静,今天太适合游泳了。
凌红扎进水里,她很享受在水里做一条鱼的感觉,浪从她背上经过,轻微地震颤,水下是一团空蒙的蓝,看不见什么。她浮上来,关蒙说:“今天天气太好了。”
“天气太好了,适合游泳。”他忽然低下头,沉进水里,几秒钟后又冒上来,对凌红说:“你踩水的动作,”他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下,“不太对。要向外侧踩,提起膝盖向里扣,这样,你的腿蹬得太直了,建议改一改。”他用双手模拟小腿的动作,一脸的认真与无辜,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如何踩水。凌红忍住一串从喉咙里涌上来的笑声,她不想在海里被笑声呛死,越想笑,动作就越走形,索性一头扎进水里,往岸边游去。
老杨不见了,岸上,陈菲也不见了,躺椅是空的,浪头兀自把凌红往岸边推。老杨会不会淹死了?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和一个他嫉妒的男人一起在深水里,不甘落后,奋力追上来,忘记自己水性不佳,只要呛一口水,立刻就方寸大乱,什么都忘了,越挣扎,呛水越多,越绝望,到此时早已殒命,只等海浪把他推回沙滩。海里的其他人呢,有没有人试着救他?她努力辨别,一些漂浮的人头,一些身体,一些笑声,她觉得浪头长高了,力量变强了,水中传来凛凛的寒意。现在是雨季,天气变化无常,可能几分钟内就会风雨大作,转眼又放晴。她用力地划水,离岸边越来越近。天色渐渐暗淡,仿佛人垂垂老矣。
她走上沙滩,胸口剧烈地起伏,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一阵无来由的恐慌,此时还未到天黑,许多人在浪浅处踩水嬉戏,她回过头去,只见茫茫大海,不见关蒙。视线所及,另外三个人都不见了。
她走向铺着蓝毛巾的躺椅,一瞬间,天光漫射,阴云破开,该落的雨并没有落下来,是一团过路的阴云。陈菲喝剩的冰水已经完全融化,杯子还没拿走。老杨的泳镜放在毛巾上,还有他的硅胶泳帽,捋平了,两样东西好好地叠放着,仿佛他谨小慎微的、害怕出错的一生,决不会向深水里多走一步。不能想象这样的人是酒鬼。凌红坐下来,海水顺着她的皮肤向下淌,像汗,也像眼泪,无论像什么都会很快干透,湿漉漉不是人的常态。她躺下来,手背搭在额头上,等着关蒙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们会点新的饮料,聊点踩水技术之外的话题,商量要给那位同学的遗属捐多少钱,大家都一样才好。学生时代的旧事可别再提了,情书啊、纸条啊,就算是初恋也可以聊点别的……他们躺在这里,吹着海风,闲聊几句,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等着各自的伴侣回到身边。
如果他没有上来呢?她盯着那白浪。
原刊责编 梁宝星
【作者简介】辽京,小说家,出版小说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长篇小说《晚婚》。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小说界》《花城》《钟山》《芙蓉》《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等,入选《2021年中国女性文学选》《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选》等选集。